可怜的没有合法身分的未亡人,在屋里踱了一阵以后,倒在地铺上睡了。如果记忆力没出毛病或者也非恍惚,她想,这是她在那亚热带雨林,命运使她爱上侃侃以来,第一个分开的孤独凄凉的夜晚。她是女人,而且是四十岁这微妙年纪的女人,她恨不能开门出去,从电梯孔道爬到侃侃的身边,最后搂住这个给她带来多少快乐的男人。她太爱他了,无法想象今后寒灯孤衾的日子怎么度过?
门吱扭响了一下,波洛先生果然没把门带上。
“谁?”她听到门厅里有脚步声。接着,由于她的习惯,从来不关灯,屋里很亮,她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起先,她以为她的老毛病犯了,有看成无,无看成有。随后,她感到恐惧,一身冷汗,**又湿漉漉地在睡衣里凝滞住了。伊斯是个有胆有识的女人,但对于鬼魂、幽灵,或者一个行走的尸体,在恐怖影片中出现的怪物,竟然一步步逼近过来,她再也控制不住濒临崩溃的神经,大叫一声,跳起跑到《创世纪》巨幅油画后面,祈求老祖宗佑护了。
“伊斯,伊斯!”
“别靠近我!”她在画布后面闪避着,苦苦哀求。
“你怎么啦?伊斯,魇着了,还是梦游症?快过来!”
“不,侃侃,你是鬼,你走开,求你。”她告诉他:“你已经死了二十四个小时,现在你是幽灵!”
满头灰尘,满脸油污,满身衣服刮得支离破碎,从电梯里爬出来的侃侃说:“什么时候你把我做一个活人的资格也给吊销了?不错,我在卡住了的不上不下的电梯里睡了一天一夜。可你该知道,那个黑色星期六,我等于活了一个世纪。整整一百年,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我太累了。”
“你没有死?”她从盘古、女娲的身后走出来。
“活得那样麻烦,真不如死。一觉醒来,我悟了,再好的死,不如活着。因为有你,因为有爱;其余的,无论失去什么,都无足轻重,对不?”
她扑过去,抱住他:“那么,你的画呢?”
“伊斯,你想想,他可以让你生,也可以教你死。他只夺走你一半的钱,和只要求当二分之一的作者,你不认为他很仁慈,并没有赶尽杀绝嘛!”
伊斯才忍不下这口气:“操他妈,我要跟这强盗算账!”
“别忘了,亲爱的,你只有一张嘴。而他呢,可以让所有人相信他那件皇帝的新衣!伊斯,我有个想法,咱俩连夜离开北京,走得远远地,好不好?”
“去哪?”
“你不是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可能有一支远古罗马十字军东征部队的后裔么?如果真能隔绝尘世数百年,不也证明,孤独,是痛苦的生存状态,但也未必完全没有快乐。爱和上帝一样,是无所不在的。伊斯,咱们这就上路!”
谁也没有给他们这对浪游的情侣送行,只有大无畏的盘古和无限温柔的女娲。
第二天,星期一,天高云淡,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跟大前天,也差不太多。十点整,画展正式剪彩开幕,和平鸽和气球送上了蔚蓝色的天空,军乐声鞭炮声响彻云霄。报纸的报导是这样做的套红标题:《老少联袂,画坛盛事,宾客如云,盛况空前》。
记者还作了现场采访,摄像机和话筒都伸了过来。
“你是作者之一,你能谈谈你对这次画展的总体印象和你的亲身感受么?”“你对你的作品,有些怎样的艺术评价?你对绘画艺术的发展走向,有些怎样的见解?……”
这位复归的画坛老战士说:“诸位,我能参加此次画展,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幸福!”
虽然回答得有些文不对题,但大家仍报以热烈的掌声。他那胖肿的脸,露出了灿烂辉煌的笑容。
(原载1991年9月《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