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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李国文小说精选 李国文 14251 2024-10-16 21:09

  

  涅槃nièpān佛教用语,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也用做“死”(指佛或僧人)的代称。〔梵nirvāna〕

  《汉代汉语辞典》修订本930页

  不知谁兴致盎然地在太平间的铁门上,用颜色粉笔涂写了一个英语单词welcome。

  究竟welcome谁?welcome什么?

  也许,只有鬼知道了。

  人死为鬼么?但愿不。

  老前辈C是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说不,自然不。

  不过,后来他不怎么说不了,他讲人的知识是无穷尽的,有许多未知领域。于是,或许有鬼,或许无鬼,介乎两者之中。

  C老前辈开始奋练神草,师僧怀素。

  他不晓得依据什么统计数字,相信书法是一种内功,书法家皆长寿。可见老人家虽浑脱通达,也是乐生而不乐死,不大愿意做鬼。所以日日挥毫,练得太勤太苦。我劝喻过,C老您已功成名就,将来二十六史或二十七史,准有您老的列传。而要成为书法家,则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到这年岁上,一切均应顺其自然为好。他不信,他要继续贡献,于是我们大家陪着贡献。

  C老的秘书L,陪着老人家练。这家伙大概有点童子功,两笔柳公权,极有韵味,不过他不露。凡首长身边人,都得需要一点奸佞,我笑笑,L也笑笑,彼此心照。

  写字的人喜欢题词,我们开玩笑说C老也患了“郭沫若氏综合症”,因为名山大刹都能瞻仰到郭老的墨宝。L就想法找到让老人家挥笔的地方,但这样的机会究竟不多,L让大家向他求字。

  “好好好!”他有求必应。

  我曾经是他部属,自然不例外,向他讨过,也蒙他赠过。狂草的特点,就是任气而为。所以老先生的字,体大如斗,逶迤径尺,丈二宣纸,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断气以后就掷笔不写,盖上钤记首章送人。李斯碑就几个字,当宝贝供着,C老这种不求全璧的做法,也是一种风格。我保存着老人家好几幅这种未完成的杰作,因我的居处狭窄湫隘,挂起来顶天立地,容易联想到追悼会的挽幛,老婆摘下来存起,但愿C老别发现。

  C老从一线退到二线,又从二线退到三线,怎么说也比先前闲在些,有空驱车到各家走走。等到喇叭在你门前响起,紧忙悬挂他的墨宝也来不及。他以为我不称心,准会有更宏伟的篇幅送到,还题上老弟指正之类的抬头。诚惶诚恐,连忙解释:“C老,不是我不挂,而是我舍不得挂,这破屋,挂您的字,糟蹋了!”

  看来他不信,也许我还不如L炉火纯青。

  L老发动大家向老前辈讨字,后来,我真的不感兴趣了,但不讨C老偏要送,特意裱好拓好,登门给我挂上。我问L:“难道写字的人,都有如此雅趣,赔钱赚吆喝!”

  “刚刚写上瘾,难免有表现欲——”L提示我,恐怕你得叫好,老人才会罢手。这算哪一国道理?L讲,人老了需要奉承和需要维生素一样,你是作家,他大概尤其需要你的恭维。

  天晓得。

  隔不几天,C老果然又赠字来了,他讲喝了几口黄酒以后,在微醺的状态下一气呵成的。龙飞凤舞,好像张天师画的神符,那长卷上写的是主席诗词《六盘山》,展了又展,还在“屈指行程二万”那儿,估计到“缚住苍龙”,至少也有印度的纱丽般长短了。也许他听过太多的好,嫌千篇一律,也许他觉得我的赞誉,并非发自肺腑丹田。C老说:“你是作家啦!总该有与众不同的见解罗!”

  这让我着实为难,错就错在我不该别出心裁,竟说:“C公,我不揣冒昧,等你百年之后,这幅神来之笔,说不定价值连城。伦敦索斯比拍卖行一幅梵高的《向日葵》,最后以三百万英镑敲定。”

  我以为他该高兴,谁知老前辈马上虎起了脸,明显地流露出不快,站起要走,一点笑脸也没有。糟糕,我连忙拦住,他说:“活着已不值钱,死后更狗屁不是!”然后,老人家悻悻然地坐车走了。

  不一会,L匆匆赶到,满头热汗,问我什么事把C公得罪了?初时我还莫名其妙,把梵高来比他还嫌捧得不够肉麻?L跌足叹息:“你呀你呀,枉为作家了,怎么不懂得揣摩老年人心理?死之将近也越怕死,你碰了老人的痛处,犯忌了。他恨不能返老还童,恨不能活一百岁!”

  老前辈最终未成人瑞,终于离开他亲手创造的革命事业,溘然逝世。追悼会开得隆重,领导人到了不少,备极哀荣。L在灵堂见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下好了,好了!”

  我很难判断他是喜是忧?还是喜忧兼之?

  我知道,C公从被我开罪以后,便很不喜欢我了。非但不驾临寒舍,后来他罹病住院,也婉拒我去探视。他把我的话视作谶言,据说回府卜了一卦,竟是川泽断竭,大大的凶险不吉。因此我也很内疚,岂不是我一句话催老人家见阎罗王去了么?

  L看出我不安的灵魂在忏悔,宽慰地说:“他能不死么?说实在的,他也该到这一天了!”也许他觉得语言刻薄,又补充了几句溢美之辞,“无论如何,老前辈这些年倒还安生,没有横空出世,弄得别人啼笑皆非,也可以说是善哉善哉了!”

  我不知已入鬼域的C公,是否同意这样的盖棺论定。

  老前辈一生,既未做太坏的坏事,也未做太好的好事,惟其如此,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被人淡忘。这样也好,省得被人恨得牙痒,在冥国也不安生。

  看来,我也快到相信有神论的年纪了。

  某日,我翻旧稿,于书柜中找出老前辈许多遗墨,十之八九,都认不得,即使把C公由奈何桥那边请回来,他也不知写些什么东西。随即给L打电话,也许应该送到什么纪念馆保存。

  他很惊奇:“你还保存着?”

  “你该比我更多!”

  “我可是真正的书法家,知道什么该留,什么该扔!”

  “那你怎么处理?”我向他讨教。

  “最好的办法,是烧化给老前辈——”

  于是我点燃火柴,付之一炬。在烟雾缭绕中,我似乎见到老前辈莞尔而笑:“我没有讲错吧,活着已不值钱,死后更狗屁不值。果然——”

  C公活一辈子,不知讲了多少有用的话和没用的话。

  就这一句,我认为,最清醒。

  Z是我的学长,比我略大几岁。

  去年他害了场大病,幸无大碍,后来慢慢将养,遂痊愈了。

  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了。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很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什么时候烧嘛?”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个意思,直到对方告诉他是火葬场,他才恍然大悟。竟有这等混帐,跟老头子开这样恶劣的玩笑,Z火透了,还未等他破口大骂,电话挂了。

  利用通讯工具骚扰他人,其实可以构成妨害罪的。Z缺乏法律常识,不去报案。他亲属也愿意息事宁人,何必弄得大惊小怪。没准,电话串线了呢?

  不久,这电话又打来了,还是同样的问话:“你到底要什么时候烧嘛?”

  这回Z胸有成竹,未容对方再讲什么,先雷霆万钧地吼了过去:“你先把该烧的烧掉,再来烧我也不晚!”说罢把电话啪地挂上。从那以后,这个电话里的火葬场,好像再没有同他联系过。

  我不大相信此事,但Z言之凿凿。

  我认识S君很偶然,是在火车旅行途中。

  他算是见面熟的那类人,很快就能谈笑风生,很快就认为挺知己。这样,我知道S君是某省体委主任,去美国考察运动场馆建设,昨天刚下飞机,今天坐火车回去,他说他想外孙女了,一天也不愿意在北京多待。他还说,美国主人知道他有这位宝贝疙瘩,送上个椰菜娃娃,丑死了,几次想把它扔掉。可美国主人要回访的,到时候万一人家要问小姑娘这礼物呢?S君一定要爬上去打开皮箱拿给我看:“这美国佬的艺术观点,真他妈的怪着咧!”

  我劝他免了,不必看了。

  在火车车厢里,并非正式场合,也不是在国外旅行,似乎用不着过于讲究仪容,西服可以脱掉,领带无妨解开。何况天气并不凉爽,车厢软包里够燠热的。

  他说:“省里的人准会到车站来迎接,我要给他们一个搞洋务的形象,现在对外开放,土包子不吃香了。”

  我觉得这个旅伴挺直率,便认识了。

  前年,他说他要滚下台来,没滚成。去年,又这样说,仍旧没滚。今年,他有时间和闲情逸致到北京来逛,我估计,此公大概完成历史使命了,不能总六十花甲。

  他告诉我,只滚下来一半,还有一半留在台上。“真厉害!”我表示佩服。

  S君说:“不到罚点球的时候,别认输!”他当然开玩笑,“除非马克思老人家有请,我不会退场!”

  接着讲明此次登门的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的作家,你得想法给我弄个美协会员当当。”

  我以为我耳朵出了故障,他再一次表明他要参加中国美术家协会。S君是个直率性格的人,我也坦诚相告,老兄,我连美协在哪儿办公都茫然,何从介绍?再说,你我都与美术无缘,这不是开玩笑么?

  S君正色声明:“我五十年前就画竹!”

  “什么什么,你不是在体委工作?”

  “不错,我是老体工干部,在老解放区当兵时,司令员看我腿长,抽去打球。可我参军前在窑上烧缸烧盆,釉坯上画竹我可拿手。那回在美国考察,我给洋人露了一手,三笔两笔,竹子出来了,你猜老美怎么讲,怪不得中国出熊猫。哈哈哈……”

  我劝他算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的论点是:“过去工农干部吃香,现在轮到文化人走运了,我得修正人们头脑里‘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赳赳武夫形象。”

  我提醒他:“走运个屁,如今挨收拾的,谁?”

  他笑了:“我才不像你们那样傻,我不真干,不过,图个虚名。再说,我还有一半在台上,办事还算方便,何乐不为。真到退场那一天,躺在停尸房里,想干什么也干不成了!”

  这家伙确是健谈,多年当干部,嘴皮子都练得挺溜。“我可告诉你,人一闭眼,在停尸房里拖来拖去,还不如一条死狗。”

  “不对吧!我听说要给尸体化妆,男性理发刮胡子。女性描眉涂眼影。”

  他嘲笑我不深入生活,他说他刚到停尸房去来,亲眼目睹,感慨万分。

  我开他玩笑:“你该不是找一位长眠的画家,介绍你入美协吧?”

  “我去看一位老战友!”

  “死了的?”

  “活着会在那鬼地方,躺在大抽屉里凉快。”听他介绍,这位J同他一齐参军,好像不如他混得发达,“没办法,过于老实,不懂得张嘴伸手。哦,真他妈的瘆得慌,这位老兄已经冰镇两个月了,也保不了鲜,快成风干肠了!”

  “干嘛不火化?”

  “家属非要在悼词里加上‘久经考验的’五个字,要不就拒烧。他们单位的上级部门作了让步,勉勉强强同意用‘忠诚的’三个字代替,家属不干,我也不干,僵持着,看谁着急?”

  我想惟有中国人,喜欢如此咬文嚼字地讲究死后的谥名。“久经考验的”和“忠诚的”两词,固然涵义不尽相同,但差异不大。“久经考验的”“久”含有较长的时间这种概念,有点界定的意思,但“忠诚的”能理解为一种短期行为么?生活中也许会有今天忠诚于阿猫,明天又忠诚于阿狗的朝秦暮楚分子,但悼词通常隐恶扬善,化干戈为玉帛,用一句“回到什么路线上来”也就盖住脸,可以奏哀乐了。我对S君说:“依我看,J能够得到‘忠诚的’三个字,倒是一个人品质的最高评价,我甚至觉得比‘久经考验的’更有人情味些。”

  S君不同意:“J和我一起当兵,一起打球,当时老区有多少篮球队,有多少篮球,掰着指头能数出来。怎么也是抗战干部、老革命,连‘久经考验的’捞不上,白挨五一大扫**了!”

  “J要活着,他会争么?”

  “这位老兄啊,连个整屁都放不出。”

  “由此可见,还是活人想不开罢了,你封他个秦始皇,现在不也挖出来任人当玩意儿看。”

  S君告诉我,J后来不打球了,到敌占区做地下工作,后来回家乡抡了几天锄把,后来又接着继续革命。为此组织部门惜墨如金,“忠诚的”三字,对J来讲足够了。

  S君来北京,也有为战友奔走的任务,吃了闭门羹后,很生气,很激动,对J的家属讲,坚决顶住,不给五个字不火化。当然,他也很庆幸,当初要点他的名到城工部报到,派到敌后工作,没准他也捞不到“久经考验的”这五个字了。

  S君一直在体育界久经考验,五十年代就出过国,随球队出征“社会主义阵营”诸国,以后,他不打球了,专门看球,当体育官员,一直熬到省体委主任。至于政绩,他挺坦率,赢了是毛泽东思想挂帅的结果,输了,对不起,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挡驾。他承认,当头头的主要任务就是在运动场主席台,捏瓶可乐看比赛,只要不扔瓶子就不会犯错误。实在因为头天晚上打麻将累得坐不住要打瞌睡,也可以到休息室找女运动员聊聊天,解解乏。总之,和J从事地下工作不同,不至于被敌人捉住灌辣椒水,因为他也未回家乡务农烧窑,所以他不能不是久经考验。估计去见马克思时,也就可以谈谈关于冲出亚洲的问题。谢天谢地,球还真是个吉祥物咧!他高兴自己到了那一天,不会像J在停尸房久住。我也为他高兴,因为所有的冰箱说明讲得清楚,即使是四星级的,也不易久存易腐烂变质的物品。

  话题又回到当美协会员上来,他说他走进体育界绝对是历史的误会,首先光挑他的腿,没注意他的手。他有艺术家天赋,五十年前画竹,就跟真的一样,说罢他要当场表演。我说我不是老外,你就免了吧,姑且我相信你身怀绝技,可你连画展也没举办过。对不起,也许我说了会伤害你的自尊心,试问,有谁知道你画竹呢?

  “这好办!”S君马上给省里打电话,叫他们派人携款到北京来,组织一次他的“竹展”,扩大知名度。再带些土特产品,有关部门总得打点打点,增加友谊的。我挺欣赏S君讲话不转弯抹角,倒有**裸的天然去雕琢的可爱处。他老提醒听电话的人,他还有一半在台上,他有一次差点中风不语,幸亏抢救及时……

  我劝他拉倒了吧,别招人家讨厌。

  “什么?”他大不以为然,“你以为我折腾?天哪,你没见过真不让人安生的吗?我不信!”他继续对省里的谁发出指示。

  我突然想到J,他躺在那儿多安静啊!

  S君唾沫星子横飞,让省里把桑塔纳开来,把按摩师带来,叫他姑娘、姑爷请假,送小外孙女来,对了对了,还有他泡的药酒……

  突然,不知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触怒了他的话,S君立刻像五尸神一样暴跳如雷。我真心希望接电话的那个人,神经最好坚强些,否则有可能吓得尿了裤子。自然,S君也不轻松,满脸紫胀,青筋暴突,浑身哆嗦,舌头打结,只会无休止地重复一句话:“我还没死,我还没死……”

  他能讲出完整的句子,说明他还没有中风不语。这时候我觉得他活得太累了,丝毫不比躺在停尸房里的他战友幸福。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尊敬那位永远沉默的死者。

  花花公子小D,带着他的女友,骑着摩托车兜风,不知是水泥电杆撞他,还是他撞水泥电杆,总之,伤重不治,送到医院便死了。

  小D的女友命大,她被水泥电杆弹进了马路旁边商店的橱窗里,碎玻璃刮得她像血人一样,只是破了相,倒没有死。

  她苏醒过来回忆,千真万确是水泥电杆弯过来,像弓似的弹着,准得无法再准,根本逃不脱的。她没有必要撒谎,医生也给她做了反射检查,智力正常。

  这简直不可思议。

  小D躺在太平间,正好左右都是女尸,他那伤心透顶的母亲,哭得忘情了,数落开她的儿子:你要早像今天这样,对女人规规矩矩,不饿狼似的,哪至于,哪至于哟!

  据说,小D死讯传来,有人家放鞭炮,不知真假。

  我到书店去逛,无意中遇到了媛媛和她的小女儿。

  媛媛告诉我,她为她女儿买一本钢琴的手指练习曲,走了几家书店,都售缺了,现在学钢琴的孩子太多了。

  她女儿细瘦得像一根火柴,但有双我似曾相识的大眼睛,那黯然神伤的模样,使我想起我的中学同学Y,媛媛的妈妈,一位外科医生。Y脸上,永远笼罩着忧郁。老朋友们都以为她不够健康,劝她注意,她说,我是大夫,会不清楚?因为这孩子长得太像Y,我惊呆得顾不上其他。媛媛告诉我她女儿的名字,我才记住马上又忘了,反正名字起得极怪,文绉绉的,读起来拗口,媛媛自己也不用,叫她乳名:“小小,过来给爷爷行礼!”

  小小还记得我:“你好,写书的爷爷!”

  “琴弹得怎么样?”我抓起她的双手问,她三岁就弹拜厄,别的小孩学琴实际等于受罪,而小小却具有音乐天赋,也许由于只长聪明,体质很像Y,显得柔弱。

  “告诉爷爷,你在音乐学院附小钢琴班——”还未容孩子讲,她先抢着说:“叔叔,你想不到的,竞争激烈得要命,成千个孩子里挑选了一个班,每学期还要往下刷!”

  “了不起!”我夸奖小小,但媛媛好像更受用,于是我又对小小说,“你妈妈也了不起!”

  这一对母女笑了。

  媛媛像小小这般大时,Y家有一台老式的德国钢琴,那还是未有电灯照明的年代制造的,琴台上有插蜡烛的支架。Y天天教媛媛弹琴,这时候,我们都认为她不应该是外科医生,而是艺术家。她的气质,至少是浪漫的,她沉醉在琴声里,或者可以这样说,只有音乐才能驱散她心头的忧郁。当然,很难说她的演奏够专业水平,但古色古香的钢琴,古老的旋律,加上古典式的这个天生丽质的女人,是很容易产生一种令人感伤的气氛。我们都挺关心她,她那时死了丈夫,年纪轻轻,始终也再难寻难觅一个中意的人。

  我们开玩笑地说:“你要么生在十八世纪,那时还有骑士;要么生在二十一世纪,也许人类会进化得纯净些。”她微微一笑,那疲乏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怅惘。

  所以我在书店头一眼见到小小,立刻想起Y,这位自缢身亡的老同学。我始终不解,她是医生,她可以有许多死法,为什么她要采取这种传统的,其实是非常痛苦的死呢?还先用了一条白绫套在自己脖颈上,说实在的,倘非大家闺秀,未必能藏有这类古董,总之,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我闻讯赶到,她当然已被确认死亡了。可据说,刚把她托住放平的时候,身体犹有余温,所以并未伸出吊死鬼那令人可畏的长舌,和平时的她一样,不过显得悲戚一些,苦痛一些,更加忧郁了。其实及时抢救,Y或许还会生还。但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年代,人变得很坏,像豺狼一样残忍歹毒,看着她慢慢死去,以此证明他们立场坚定,而她死有余辜。等到相识的护士大夫赶来,已经晚了,除默默垂泪外,不能再为她做什么了。

  媛媛那时已懂事了,吓得只敢蜷缩在角落里饮泣。她不能放声大哭,因为充满革命恐惧威力的狰狞面孔,不知什么时候会给她什么灾难,惟有噤声,不去触怒那些凶神恶煞。这种恐怖的场面,很使人联想起希特勒驱除犹太人的惨剧,但媛媛长大以后,倒渐渐地淡忘了。我问过她,她说她记不得当时的细节了。我也不好苛求媛媛,她妈妈死后,她走过一段多么艰难的求生道路啊!

  可是媛媛,你怎么能忘了你妈死时那张忧愁的面孔?忘了你妈至死未干的泪水?忘了你妈为你洗干净、折好叠好、每颗纽扣着意多缝过几针的衣服?忘了你妈缝在你贴身口袋里的钱和那封谁也不怪,只怪自己生错了时代的遗书呢?

  媛媛茫然,似记得,似不记得。

  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周密经营自杀的人,其精细的程度,从她给我们托付照顾媛媛的信,是她死后才由邮局送到来看,一切都有条不紊。这样,她从产生死的念头,到策划这场死,到最后死去,至少有半年以上时间。

  这就不得不让人对她敬服,虽然有人说自杀是懦夫的行为,但并非谁都具有这样的勇气。何况Y禀质柔弱,在那样一个金镶玉裹的世家大族里成长,能一无所惧地走向死亡,我倒以为是一种庄严的反抗。

  她肯定有一个时间表,安排了倒数记时的过程,最初的冲击袭来,她真是仓皇失措了,朋友们都担心她承受不了羞辱。但随后她出乎意料的冷静,一切无动于衷,大概死意已萌,不愿再苟活在那肮脏世界里了。

  在这半年里,她变卖了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最后清理遗物,到了空空如也的地步。她对医院同事说过,绝非玩笑,只要有人付款,她乐意签订合约,出售器官,听来让人心寒。自杀前一天,她到血库去求护士接受她抽血,人家不相信这位医生会穷困潦倒到卖血的程度。这种对自己的毁灭,恐怕是她的特殊形式的抗争吧?她说过她是死囚,在熬日子,她所以未能马上结束自己,确实因为她女儿。她无论如何要让孩子能适应她死后的独立生活,为媛媛,多忍受了半年屈辱。

  她是完美的,即使她的死,也这样。

  她还活在朋友的心中,所以一见她外孙女,马上,那琴声似乎在耳边回响。

  媛媛到底挺过来了。她下了乡,她回了城,她成了家,她还有了一个小女儿。而且可以告慰她妈的,她青春被贻误了,一事无成,有愧她母亲家族诗书簪礼的荣光,但小小出类拔萃的聪明,可以弥补她的遗憾了。

  “钢琴老师可喜欢小小呢,说她可不是一般的棒!”

  我们从书店出来,她要陪小小去听音乐会,一位外国钢琴家访华演出,时间还富裕,又顺路,一边谈天一边溜达着,我知道了更多关于小小让人高兴的事:总在前几名啦!给外宾表演啦!还参加过演出啦!在电视里出现啦!媛媛悄悄地可又是得意地讲述着,她大概不愿意让小小听到太多的褒扬,才轻声细语。“叔叔真怪啦,我总有这样的奇异感觉,小小好像是妈妈再世,要不,就是妈妈灵魂的一部分,在这孩子身上复活了吧?”

  我想,这也许就是不朽。

  那些存心不朽的伟人,未必不朽;那些并没想不朽的凡人,也许会永生。

  “妈妈其实可以不死的,对不?叔叔!”媛媛突然问我,“好多人没死,不也熬过来了么?”

  这是个很费踌躇的问题。

  我很难给她讲清楚她并不十分了解的她母亲,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庸俗,但不等于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不庸俗,Y就是这样一个。她那时太小,无法体会一个从未妨害过别人的人,却无尽无休地被别人妨害得无法安生的痛苦。我们时代的许多人为的悲剧,全是由于这种公然无耻的、被提倡允许的、极其卑劣残忍的妨害造成的。Y若是能够苟且偷生,也许不至于死,然而那样活着,对Y来讲,真的不如自杀。“媛媛”,我在心里回答,“不是不可以熬过来,但需要付出的,也相当于死一次或死两次的代价。”但对年轻人说这些干嘛?“谈点别的好吗?媛媛!”

  她笑了:“我明白,这是个伤心的话题!”

  “你告诉我,你过得好吗?”

  “混日子呗!”

  “小小的爸爸还在工厂,转干了吧?”

  “跳槽了,不干了,停薪留职,捣腾买卖。”

  “哦,这也算是潮流。”

  “没办法,需要钱啊!我们对孩子,可算是不惜功本。就像这场音乐会票,不高价能到手?对小小有好处,多少钱也得花。”

  “那么,你还在街道办事处的工厂打零杂?”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吧!反正他们不指望我,我也不指望他们。我只指望小小,一句话,我为她活着,陪她练琴,陪她上学,陪她到老师家上课,陪她听音乐会。她,是我的第二生命!”

  我怔住了!

  差一点要问问她:“那你的第一生命呢?你不会超过三十五岁,怎么?你的第一生命已经结束了?”

  她停住脚,回脸看我一眼,又接着往前走去。

  我凭什么去问这个跌打滚爬过来的年轻人,假如她反过来问我:“叔叔,你觉得你的第一生命活得实实在在,活得理直气壮,活得有意义么?你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在屈辱的枷锁下白白度过,你能说你活得有价值么?”

  幸亏她沉默。

  正好是公共汽车站,又刚来了车,媛媛招呼小小,要搭车去音乐厅。

  肯定的,她那时看出了我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态,同样,此刻我也看到她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态。我没有再说什么,笑笑,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也笑笑。只有小小叫了声:“爷爷再见!”车驶了开去。

  这时,我倒记起小小的学名了,不知什么缘故,媛媛找了这两个生僻的怪字,难认难写难念。或许她终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才会从《辞源》里翻出只有《山海经》里才用的古汉字:㨄□。

  这两个字读bixi,强壮有力的意思。

  如果我没有猜错,媛媛从她自身和她母亲的命运中,悟通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倘要活得好,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狗,不是侏儒,不是木偶,那么,必须“㨄□”地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某公,我们做弟子的都尊他为亚圣。

  中国如果没有圣人,他就该是圣人。但有先师孔子,所以屈他为当代亚圣。他的道德文章,学嗡人品都是无可比拟的。一提起某公,都会产生高山仰止的崇敬,倘若没有他砥柱中流,文化界一些人不知还要怎样堕落。

  然而,他终于到了去见至圣先师的日子,我们几个人奉召到他病榻前,听他老人家的临终遗言。不知是气功师的神力,还是参汤的功效,某公脸颊上泛出一股红潮。在座的人心里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先生将不久于人世,都忍不住心头的悲痛。先生去还罢了,学问带走了,人品带走了,治学精神带走了,楷模的力量也带走了,怎不教我们这些学生感到凄凄惶惶,无所依傍呢!

  先生慢慢地张开了双眼,从他眼珠的转动,知道他在环视围在病榻前的众位弟子。于是有人凑至他耳边说:“老师,您还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讲的吗?”

  “我行将就木,也就无所畏惧了!”先生声音虽低,但清晰可闻,有人赶紧把录音机送到他嘴边,好录下这《天鹅之歌》。“我这一生并非无可指责,年轻时也曾宿娼狎妓,潦倒惑方发愤攻书。这事从未对你们讲过,是我一生最大心病。现在我讲出来了,我死而无憾。你们要是爱护我,务请写进祭文,我长眠地下也心安!”

  说罢,两眼一闭,喉咙里一口痰壅上来,心脏停止跳动。一瞬间,仙凡隔路,先生西去了。

  至此,我才发现我的老师是至善至美至真的圣人。

  但学长们做出了三条决议:一,销毁录音带;二,我们大家都没有听到;三,为了尊重先生的遗愿,在悼词里加进“风流蕴藉,才高情深,广施恩泽,一片爱心”十六个字,也就足够足够了。

  不久,开了追悼会,隆重,沉痛,肃穆,庄严。

  到了我这年纪,便会时不时地接到全白的信封,上面印着粗重的黑体字。人死后能有治丧委员会组成,通常都是有点身份的。若是素白信封,里面装上一张打字的讣闻,大半是普通人了。

  G死了,有些不尴不尬。

  他似乎不属于前者,又好像很难把他划入后者的范围里。

  我领教这个剽悍的、匪气十足的汉子,是五十年代的事情了。那时我还被头儿叫作小鬼,他年岁较长,一脸络腮胡子,越刮越长,气得他没法。我们同在一个机关里工作,各司其职,互不来往。但他吊儿郎当是出了名的,该做的事他未必做,不该做的事他没准干得起劲。我自始至终搞不清楚G是一个什么长,或不是一个什么长,反正他好像是什么长,但又好像不是什么长。总而言之,上上下下,谁都不敢奈何他。

  他大名鼎鼎。一是他有战功,在渡河作战时,他用身体护卫过前指首长,敌机来回扫射,他死抱住首长不放。这样,他替首长挨了几枪。有一枪最悬,差点敲掉他繁殖后代的工具。一讲起这些,G眉飞色舞,还总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国民党空军飞行员,没让他断子绝孙。二是他私生活方面,有许多绯闻,沸沸扬扬,听了令人眼晕。他自己也承认:“他妈的,没法子啦,见了标致女人,两腿就生根啦!”那次保护首长,随军记者作过采访,写过报道,战斗英雄是当定了的,谁知道他在后方医院养伤,钻到女护士被窝里,把到手的奖章砸了。不过,念他旧功,主要考虑首长威信,一个掩护过领导同志的战士,怎么会老犯错误呢?顶多警告一通,倒从来没受过处分。

  这回G玩得有点出格了。他一定要同一个是前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或是小老婆的女人结婚。一切都豁出去了,他说:党籍,战功,职务,工资,残废金都可以抛弃。他说他要收心了,今后好好过日子,好好干工作了。

  机关总负责人M找我个别谈话。——M老仍健在,前年做过八秩大寿,看样子活到九十不成问题,心肺肾肝等器官绝对健康。G去世的消息是他老人家通知部属故旧的,而且不许推托,无论如何,共事一场,要去和遗体告个别。那时M老四十多岁,不苟言笑,是机关里浩然正气的化身。他让我坐下,给我讲了一通共产主义道德,党员修养,警惕糖衣炮弹以后,要我当团支部书记的,去给一位女青年做工作。要她多帮助G,关心G,不能让G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不论怎么讲,G对革命作出过巨大贡献。

  “小鬼,听懂我的话了么?”

  我说我保证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那时候,好像这样二百五的非止我一人。

  现在很多人一谈到五十年代,口吻常常流露一种怀旧的感情,留恋那似乎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理想社会。当然,可以理解,这是相对而言。但其实后来的许多弊端,当时已初见端倪。倘无最初的“左”得可爱,又何由产生以后的“左”得可怕呢?回过头去一想,我自己不也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么?

  我去找那位女青年谈话,碰了一鼻子灰,还理直气壮。G找到了我,骂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着实羞辱了一番。我大义凛然地不予计较,还苦口婆心劝他回头是岸,要他认识到水性杨花的女人,其可怕性和危险性。G差点笑断了肠子:“老弟,等你和女人睡上几觉,再来给我上课吧!”M听说我碰了钉子,找我谈话,给我鼓励:“我们是革命大家庭,我们要对同志负责!”

  如果说我们以往的失误,领导者要负责的话,错就错在以一种治家的方式来治国。当我们几个坐在一辆面包车里,前去医院最后见一面G时,M老还像谈论他不肖的逆子那样:“他要早听我的话,哪至于今天……”说罢,痛心疾首地摇头。不过,我们几个都没表态。

  我估计对那位女青年做动员工作者,非我一人。终于捏着鼻子首肯了。M这套实际等于强迫,但还要被强迫者做出欣然自愿,乐于接受的样子的领导手腕,是令人敬畏的。但G宣称,如果这位女青年强要嫁给他,他保证三日一小揍,五日一大打,非收拾得她魂灵出窍不可。吓得那女孩子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服安眠药自杀了之。幸好五十年代帝国主义封锁,国产药品效能低些,灌了几大瓶灰猛氧水冲洗肠胃救活了。

  M决不会让G如愿以偿的,没过多久,G的那位情人被有关单位遣送到外地,音讯全无,这个女人忽然在地球上消失了。这一切是利用把G派到远远的地方出公差时干的,M这一手干得干净利落,不露声色。等G回来找不到,好比当头一棒,天全黑了。

  我始终记得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当然,坐在面包车里这几位,尤其M老,更不会忘记。

  G冲进M的办公室,大吼大叫,形容是条受伤的老虎、狮子,半点不算夸张。原本他就不顾惜扔掉一切,此刻更什么都不在乎了。他骂M卑鄙、阴险,要M讲出那女人的下落。他发誓,她到天边,他追到天边,她要死了,他决不活在世上。

  M佯作不知,而且装得很像。当时我在场,心里明白,他收拾这个有污点的女人,没费吹灰之力,只不过打了个电话,事情全妥了。至于他要求对方单位,把她遣送得越远越好,倒不表明他多么嫉恨这个女人,而是为了拯救G,为了革命大家庭的利益。

  G参加抗日战争的年头不比M晚多少,只不过由于他花花草草的风流事,贻误了前程。但他会不懂这种以革命的名义所干的龌龊行为么?他几乎要动武了,但M以非常冷酷的词语讲,一字一句:“你必须死了这条心,组织上要保护你!”

  他突然拔出手枪——刚进城时,好多转到地方的干部被允许持枪的——对准自己脑门。他说:“我去你妈的保护,老子恨透了你们大家,不活了!”说罢,要勾板机。

  因为吵嚷的缘故,机关里好些人来看热闹,其中不乏行伍出身的老兵油子,一看马上要发生枪杀惨剧,不知谁跳过去挥臂将枪打掉,只听轰的一响,子弹穿过落地长窗,玻璃像开花弹一样爆裂。从G把手枪掏出顶在脑门上,到啪地跌落在地板上,不会超过五秒钟。未等人们反应过来,G的双手已经被人扭住。

  M终究是领兵打仗的人,不仅面不改色,透出一股杀机地喝令左右:“押出去,先关起来!”

  我见过不少死亡的场面,当场自杀(虽然未成功),这是仅有的一次,现在回想,犹感壮烈非凡。何况当时,我无法坐定了,完全修正了我对G的看法,这世界上若都是唯唯诺诺,佝偻着脊柱的小人,没有敢作敢为的汉子,人类不就该萎缩了么?

  他决不是为一个他爱的女人殉情,他是用死来表示他的最大憎恨。要么我得到她,要么你们谁也得不到我。

  后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严重,那位他曾替之中弹的首长也发了话:“怎么能这样胡闹呢?太过分了!”M这个人,他若要整谁,决不手软,不整得你走投无路,家破人亡,怎能体现革命的坚决性呢?G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回家当老百姓去。有人劝他写份检讨,至少保住饭碗,他说:“去他妈的,老子不尿!”

  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见过G。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终于在这有股尸臭的太平间又看到那曾经生龙活虎的剽悍汉子。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神色泰然。我们都脱了帽子,向他鞠躬告别。三十年,他走遍西北五省,就为寻找那个他所爱的女人。当他终于找到了的时候,他也走到了人生旅途的尽头。

  我们难以断定,站在太平间外面院子里仰望苍天的那位头发花白的妇女,是不是G追寻了整整一生的女人?如果是,她为什么不和我们招呼一声呢?

  在坐车回来的路上,我们几个人议论。有人说:“她为什么要理睬我们?我们有什么值得理睬的呢?”有人说:“像G这样活一辈子,值!”有人说:“未必值,他虽然得到了,其实等于没有得到!”有人说:“无论G得到也好,没得到也好,他是完整的。对不起,我们这些人的灵魂,简直是一张破烂的鱼网!”众人哄然叫绝。

  惭愧啊!支离破碎的灵魂!

  一路上,只有M老正襟危坐,缄默不语。

  应该走的没走,不应该走的倒走了,年迈的父亲站在儿子的尸体旁边沉思。我记不得在什么艺术博物馆,看到过这幅油画的,当然也记不得画名和画家名,或许竟是脑海里的臆象也未可知。但画面上的雪橇和严寒的冬日气氛,那印象倒仿佛很难磨灭。

  于是,我想起雪莱在《西风颂》里那两句名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倘若反问一句:“假如冬天不走,春天还会来么?”

  写到此,我也不知所以。

  阿门!

  (原载1989年2月《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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