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拳击,他的对手也喜欢拳击。
他说:“拳击运动太具有刺激性了。”他的对手也说,“相对地讲,足球场上从来不是自始至终都惊心动魄的,还是看拳击过瘾!”
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提倡这项运动,可能认为拳击野蛮、粗暴、残忍吧?”
“好像有点开禁了!”他的对手打了个喷嚏后接着说,“也许,压根儿原来就不曾禁过,只不过我们同胞有种自己先禁起来的优良品德,便自觉地禁了。”
在边缘所,某省科学院专门研究一种叫做边缘科学的研究所里,无独有偶,江斌和张晓(大家叫他阿弟)是拳击迷。有时候,他们两个还比划两下,挺像回事的。虽然他俩是对手,但并不会真打的。
请放心,知识分子属于君子一类,君子动口不动手。
“其实——”江斌说,“拳击并不野蛮,相反,我以为很文明。在大庭广众之中,被对手公开地打倒在地,或公开地把对手打倒在地,总比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亲亲热热,结果腰里却被捅了一刀,或捅对方腰里一刀,要光明磊落得多。”
他当然是有感而发,他这番话是抛给阿弟的。
阿弟不傻,张开嘴又打了个喷嚏,算了,他没有必要计较。
大家觉得他不在意好。这样比较费厄泼赖些。因为阿弟当上了所长,江斌没当上。而在这以前,边缘所每个人也包括阿弟,都认准了江斌唾手可得这个位置,所以现在说两句带刺的话,理属正常。
他笑笑,他也笑笑。
在拳击问题上,他俩观点一致。
江斌未能如愿地登上所长宝座,相当憋火。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应该当所长,阿弟不应该当。但新来的省科学院院长,硬是改变了老所长的决定,气得他真想和阿弟拳击一番,打得他死去活来才解恨。可实际上,宣布任命那天,江斌还是很绅士风度地,向胜利者表示祝贺。张晓患有过敏性鼻炎毛病,一个响亮的喷嚏,解除了彼此的尴尬心态,很好,大家一笑了之。
然而又不能“了”,第一个是夏老。前所长,边缘科学的奠基人之一,老前辈,长者,某种程度上的活菩萨,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个院长,跟他过不去?
三年前,夏老在他遗嘱里就写了,万一他如何如何,接替他任所长的最佳人选,舍江斌莫属。无论领导才干,组织能力,治学态度,待人接物,都是一流的。这些方面,阿弟也承认自己要略逊一筹。他说,很坦率:“江斌确实比我能干,但领导上要我当这所长,焉知我就干得不会比他强呢?”阿弟有他的拗劲,他认为做所长比做论文容易,因为不需要真正的学问。
夏老就看不上阿弟这不谦虚,他不了解院长为什么相中这种人?其实他一说再说,从这位昏君(院里人背后都这样称呼)到任起,他就推荐他得意门生江斌。怕还不够份量,在遗嘱里先把这接班人身份肯定下来。用心良苦,连江斌也感激万分。但夏老这几年总不病危,因此,遗嘱总没法拿出来。子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这写的遗嘱上的话,多少有皇位继承权的诏书味道,但老人家不到咽气那一刻,估计昏君绝不会心动的。
江斌才不愿因此咒老师早死,他心不那么恶毒。在边缘所,甚至在整个省科学院,都知道,早早晚晚的事,他当所长,没有第二个竞争者。
阿弟?阿弟是谁?阿弟就是张晓,那么,张晓是谁?谁都不曾听说,省科学院里出来一匹黑马。公布各研究所领导班子名单,全院上下都怔住了。
夏老有些后悔,关键时刻要坐阵在院里就好了。
偏偏这个夏季,老人家身体出奇地康健,竟不用拄手杖,扶着他关门弟子,一位女研究生那如白似嫩藕的裸臂可以到海滨避暑去了。小丁,就是这位女弟子,是要攻博士学位的,然后到威斯康辛去。“走吧,走吧,夏老,省城太热,去洗洗海水澡吧!”
“好好!”夏老欣然同意,“等我作完这次学术报告。”
学术报告会本来定在上午,昏君打电话来有会,改在下午。其实,做哪门子报告呢?又何必非让院领导来听呢?很清楚,这是夏老的天鹅之歌,以后他不当所长,这种学术例会的讲坛便没有他的份了。江斌知道恩师的心理,让他作一次告别演说,也让院领导来听听他对于边缘科学的伟大贡献。江斌负责张罗:“下午行吗?老师!”
“下午就下午!”
“说定了院领导都来!”
“来就好!”
夏天,下午两三点钟容易犯困,夏老自己讲着讲着也没了精神,别说会场里的听众。其实边缘科学是饶有兴味的,夏老也深入浅出地举了不少例子,也有照顾像昏君这类门外汉的意思。但人们眼皮还是直打架,只不过顾及这位名人的面子,包括昏君在内,都在硬挺着和困意挣扎,没有退席。阿弟对学问倒很潜心,满以为夏老会讲出一些真谛,谁知听了听,却是一次科普讲座,他便有些不耐烦,不耐烦便不再听,不再听时耳边便有嗡嗡之声,挺催眠的。他坐在前排,怕睡着失态,连忙揉眼睛,不想触着鼻子,竟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主持会场的江斌也不客气,认为他大不敬地斥责地叫了一声:“张晓——”
阿弟有他的拗,既然没啥听头,站起来退出会场。
夏老愈讲愈没劲,草草收兵,大家礼貌地鼓掌,一点也不热烈。当天晚上,小丁陪他去海滨城市了。
老人家以为万无一失的,所里民意测验的票数,江斌名列榜首。他对干部处处长老周叮嘱再三:“别人我是不放心的,边缘所是省科学院的强项,出成果的单位。三年前我就该把担子卸给江斌,年轻人要多看看为好,我冷眼旁观这几年,此人堪称德才兼备,是好苗子。”
老周同意:“所里再挑不出别人!”
他怕不牢靠,临上火车前,由小丁陪着,去见了那位昏君。院长以为他来征求对学术报告的意见,连忙封他的嘴:“讲得好,好!”
“不行了,老了。”他索性开门见山,不绕圈子,无论按年龄,按资历,他绝对可以倚老卖老。“是这么回事……”他讲明了来意。
昏君也够昏的,竟把小丁错当成夏老的女儿,笑笑避而不谈人事安排,却关照她好好照顾她父亲。“夏老是省科学院的骄傲,是年轻人治学的榜样,是边缘科学的中流砥柱……”夏老年事已高但不糊涂,他听过昏君对多少人总念这套顺口溜,不过,他特别强调了本学科的中流砥柱,老人听了也还舒服。临出门又回头谈了江斌的事,务必务必之类的话都讲到了。
夏老认为十拿十稳的事情,等到海滨疗养回来,变卦了。接替他职务的竟是阿弟,那个打喷嚏的家伙,他嘴都气歪了。连忙找手杖,要去找昏君理论,简直岂有此理。
江斌当然很痛苦,没想到他和阿弟对阵,一个根本不等量的拳击手,把他打败。他等这个位置,已经苦苦等了三年。三年前,老人家双六大寿,那时要禅让的话,所长自然是他,因为昏君没来,阿弟刚调进立足未稳。但夏老官瘾挺足,一直快到古稀之年,要不是硬卡,未必乐意下台。江斌既着急也不着急,夏老成为人瑞的可能不大,只要一告退,这把交椅他但坐无疑。老人家写在遗嘱里并给他看,也有抚慰的用意,所以他不能逼宫,惹翻了老爷子,改写遗嘱,岂不前功尽弃?废黜王储的事例,并不鲜见。
江斌拦住了夏老:“生米煮成熟饭,去也无益!”
“不!”夏老有他的天真,“说得好好的呀!要变,起码得问问我吧?”
江斌嘴上不说,心里埋怨:“你在海滨浴场,人家怎么听取你的意见?”怨天尤地也来不及了,只好说:“算了罢!夏老!”
“不!”夏老说,“找他们谈谈,亡羊补牢嘛!”
“共产党的事情,您老还不明白?决定了就不会变,哪怕错了,也要错下去,以后再平反,再改正,再落实政策。”
要在过去,他决不会当夏老的面,讲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否则,怎么叫德才兼备呢?反正如今也不是储贰了,倒觉得失去了王封,相对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松绑,用不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样谨慎小心,连咳嗽都得闷在嗓子里不出声才好。阿弟就比他自在痛快,想什么时候打喷嚏就给你来个响亮脆生的。谢天谢地,丢掉所长固然可惜,但得到解放也还划算,中国人最善于寻找心理平衡,只好这样**。
但一听老人问起这个张晓是通过什么路数上来的,江斌又不宁静了,输给这个对手真不光彩。这小子,十有八九是个阴谋家,“透着蹊跷!”他只能下这样的结论。
“昏君哪昏君!”夏老叹息不已。
不多久,底牌亮出来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什么密也保不住,党组讨论人事安排时,是昏君拍的板,绝对的一言堂:“边缘所就让那个张晓接夏老一摊吧,我看行,要敢于用新人,还用得着讨论吗?还有其他不同意见吗?好,我们接着谈别的所!”
这话夏老、江斌听了莫名其妙,小丁传来消息,阿弟听了也莫名其妙,这就透着玄。不过,人心叵测,夏老和江斌认为阿弟机锋不外露,更可怕。
于是便有各式各样的推测,阿弟和昏君沾亲带故?昏君是他父母的老战友?拜把子弟兄?但谁都记不得阿弟曾经和昏君有过什么来往,说上一言半语。于是又有人设想也许阿弟另有途径,与昏君秘密联系而不为外人知悉。如今拍马屁层次很低,露骨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说不定阿弟是超水平的走上层路线专家,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倘若果真如此,似乎还应上升到院领导机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令人糊涂,莫衷一是。
说实在的,最惶惑的还是张晓本人,究竟何德何能何机缘何背景被擢升,简直成了一个斯芬克斯的谜。所有这些似是而非,无中生有的议论,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对于诸亲好友的询问,一律嗯嗯着支应,他知道好奇心的最佳应付办法,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灭,要不就打喷嚏,他有鼻炎毛病,没办法。
他对这位昏君一向持摇头态度的,来院主持工作数年,了无建树,唯一的政绩就是引进了麻将,地道国货的高级智力游戏。除此以外,说他懵懵然也不为过。但昏君有时也不昏,史书上有记载,昏君偶然间行出些德政并不奇怪,张晓只好这样自圆其说,否则就难以理解他当所长而江斌落榜,若不是昏君的一时清醒,恐怕该说是更加昏愦的行为了。
干部处长老周照例要给办许多手续,也抑制不住想问个虚实,为什么一把手如此这般地高看抬爱张晓,迂回包抄向他提出问题。当然很礼貌,这种人总是随领导风向标转动。所以那天党组会上,遛出来这匹黑马,弄得老周措手不及,未等反应过来,一把手一锤定音说就是他了。其实当时老周应该提醒一句,这个张晓连干部预备名单也没上呢!考察得很不全面,但昏君分明不想讨论,这样,准备好的有关江斌材料,又塞回档案袋里。阿弟既不证实也不辩解,你说我听,老章程,只嗯嗯,不搭讪。老周算服了:“这小子纹丝口风不露,城府够深的。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看他多沉得住气。”因为从干部登记表上知道他在某大学读书,而一把手也在这大学当过党委书记,老周一拍桌子:“有了,我看哪,没准文革期间,他保护过这位麻将院长吧?”派人去查过,并无其事,张晓早在文革前毕业,一直在北京工作,因为夫妻两地分居,才调到边缘所的。
“反正此人不可小看。”认准他是昏君的嫡系。
这种说法随后被人演义了,昏君若不是阿弟保护,早被造反派砸扁了。江斌倾向于这一说,因为夏老和他和那位小丁,就是同一学府出来,互相照应多少有些。他说:“看他现在,知他过去,昏君永远是昏君,不过,他能感恩图报,赏阿弟一个所长当当,又有了点人情味!这也许是昏君比暴君稍微可爱的缘故吧!”
夏老摇头,觉得他这位弟子近来言词过激:“江斌,恕我直言,你也回想回想,有没有遭忌的地方?树敌没有?得罪谁没有?跟人过不去没有?给昏君留下过坏印象没有?”
江斌扪心自问,在所里同事中间,难保有不够检点之处,但对于领导层,总是毕恭毕敬,谨言慎行的。甚至如今阿弟当了所长,虽恨不能给这卑劣的家伙以致命一击,但中国人最讲现实主义,深明大义,而且有先把自己禁起来的优良品德。所以,江斌也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或者叫腹诽,表面上却亲亲热热,比早先更密切些。
“麦克·泰森怎样?”
“那还用说,拳坛的王中之王!”
“他的钩拳真厉害!”
“防不胜防!”
他们谈得很投机,在拳击上,有共同语言。因此,他找不出自己有什么失误,败在阿弟手下。
“那么,究竟因为什么呢?”
这道难题,快成夏老和江斌的哥德巴赫猜想了。还不妨说是整个研究所、省科学院的一道解析不开的方程式。
小丁终于到威斯康辛去了,很凑巧,院长也去美国考察,同在上海的虹桥机场见面了,不过不坐同一航班。她笑着打招呼跑过去:“院长!”
院长还记得她,看来他并不昏:“啊!你不是夏老的女儿吗?怎么样,你爸爸退下来可以多做些学问了!”
小丁懒得费口舌跟他更正身份,横竖她也不打算回来的了。“学问在做——”她突然调皮起来,“不过,很不开心呢!”
“哦,哦,可能是我们照顾不周啦!”
“他老人家不放心边缘所!”
“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不怎么喜欢张晓呢。”
“张晓是谁啊?”昏君好像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边缘所的所长!”她不胜诧异地,“您提拔的他呀!”
“哦,哦……”好一阵,他点点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打喷嚏的家伙!”他笑了,因为美国之行使他很开心,夏老的女儿又是这样轻盈可爱,“有一回你爸爸做报告,他打了个喷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所以——”
机场广播器响了,他该登机了,话未说完便随那个大考察团走了。
小丁望着昏君走去,想起那一对拳击手,竟是那样打赢打输的,她怎么也忍不住,迎着玻璃窗外的明亮阳光,好像存心似的,冲那背影,打了个挺响亮的喷嚏。他竟然站住了,回转身来,看看她,会意地笑了。
她向他招招手,也笑了起来
细想想,觉得挺有意思;再细想想,又觉得挺没意思。到底有意思,还是没有意思,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原载1988年7月《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