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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的街——世态种种之一

李国文小说精选 李国文 2462 2024-10-16 21:09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实到几乎等于我亲眼目睹一样。

  因为这个悲剧,就发生在离我住家不远的长安街上,而恰巧在那位勇敢的女民警和歹徒搏斗的时候,我也正好在这条路上,距离事故发生现场的复兴商业城门前,不超过二百米。如果我有力气挤进人圈,就会对那位被刺伤的女民警,有一个更感性的描写。但要穿过厚厚的人群,除非手里有警棍,否则,就是妄想。

  若是一开始,我不那么冷漠,快走两步,赶上去,也许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等我要去看看事情的底细,那么多的围观群众,只能“望洋兴叹”了,那里,马上成了人的海洋。

  我一直想就这件太意外的悲剧,来写一篇报告文学,主要写两类人,一类是属于我这样的不蹚浑水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明哲保身者,一类是那种生怕错过任何机会,漏掉任何细节的赶来看热闹的围观者。我想,无论前者或是后者,都挺能代表一部分中国人的性格。

  我不想对那天在场的任何人,说三道四,我只谴责我自己的冷漠。

  那位女民警流下的鲜血,似乎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向每一双注视着的眼睛,问:“人呢?人呢?!”

  我记不得是迪伦玛特,还是别的什么人写的一篇不长的小说了。

  好像——也许不完全好像,在远离城市的荒僻公路拐弯处,一辆车出了车祸,撞出了高速公路的栏杆,肇事的车已经不负责任地逃跑了。可受伤的驾车男人奄奄一息,无人抢救,快要死了。那是在凌晨,正是车流少的时刻,好容易来了一辆车,停下来,看看,怕报了案说不清,开走了。又来了一辆车,年轻男女,停下来,看看,不愿意耽误约会,开走了。就这样,迪伦玛特(也许不是他)记下了路过这里的每辆车,车型,车牌号码,一直到这个人死去,到警察的车子来到。

  在人的世界里,最可怕的,莫过于冷漠。

  那天午后,挂在北京城上空的太阳很好,不像是黑子活动期,是一种容易出事故的天气。正杨花三月,大好春光,街头已是春意盎然,这季节应该旅游,应该去看玉兰花,应该——什么都应该,就是不应该大白天行凶。

  我每天这个时刻,喜欢走出屋子去透透空气,一般不会走得很远。

  但那天气候实在是春光宜人,沿着北京人引为骄傲的这条大马路两旁的林荫道,一路走下去,看那络绎不绝的车,忙忙碌碌的人,花花哨哨的橱窗,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双腿竟不觉累,而忘了回转。却不知道就这一会儿工夫,在我走过的离家不远的复兴商业城门外,发生了一起残暴的凶杀案。一个人,据说是外地民工,来附近的施工工地,找也是一个外地的民工不知干什么,没说上三言两语,掏出一把刀来,把对方捅了。

  就这么一个眼都没眨的过程,满街的人,只有一个有正义感,有血性的人站出来干预,那是一位女性。

  后来知道她是一位民警,但不是这一管片的。她穿着便衣,显然那天是她的休息日,是到商业城来购物的。

  这是一条全世界也数得着的街,但那一刻,只有她挺身而出。

  “站住——”她喝令那个凶手止步。

  那是一条永不停歇的马路,永远是车头连着车尾,行人挨着行人的熙熙攘攘。要不是几个人急急忙忙从我身边擦过,其中慌不择路的一位,还把我撞了一下,嫌我挡了他的道,也许我根本不会知道在我身后,正在发生一起恶性案件。因为在这样大的城市里,死个把人,像大海里的一个小小的浪花,不会引起人们多么在意的。

  太阳暖融融地照着,很明亮,很舒服。这时,又有几位急匆匆去看热闹的行人,迈着一路小跑的步子,带着兴奋和好奇,交臂而过,显然是怕误了好戏似地赶去看这场血案。因为在大街上,这些起哄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我仍旧没有往心里去。绝没想到在我身后,一场太阳底下的悲剧正在进行,而且是用一位女民警的青春鲜血写成的。

  等到那么多人拥将过去,我站脚回头一看,远远地,黑压压一片,竟是一个人山人海的围观场面。在人群中间,人们看着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杀死,那个阻止的女民警,也遭那个凶手一刀,而且,差一点就送命。

  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国外的报导,认为德国人是最爱围观,最爱凑热闹的一个国家,甚至携家带口,带着干粮,开着汽车,赶到出事现场,扎营观看,以致妨碍警察、消防队执行公务。我去过那个国家,我觉得那里的人,比起我们好凑热闹的同胞,还是逊色一些。中国人多,这是世界上哪个国家也比不了的,哪怕发生屁大的事,也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人流还蜂拥地赶过去,把我也裹着往回走去。没办法,看热闹的人太多了。

  “出事了!”

  “这年头,人是怎么啦?疯啦?”

  “两个外地来的民工,二话不说,抄起铁棍,掏出刀子,就砍就杀。”

  “往死里打,真狠——”

  “三下两下,眼睁睁地就断了气。”

  “只有一个女同志站出来抓凶手,结果那凶手转过身来对付她。”

  “多少人围着看热闹啊!就她一个人冲上去,怎么能不吃亏?”

  “听说是个休班的女民警,还不是本地段本片的。真是的,太倒霉了!”

  “挺年轻的,头部挨了棍子,还给捅了一刀,血流了一地,当时就休克过去了。唉,唉!”

  “她要能活下来,这辈子也交待了……”

  等我走到出事地点,人群散开了,只剩那女民警留下的青春血迹,像一个惊叹号。若没有这鲜红的血,一个勇敢女性所献出的血,好像这世界上不曾发生过刚才那件凶杀事件似的,来来往往的人群,迎着和煦的春风和阳光,又各忙各的了。

  就这么一个没头没尾,但绝对是真实的故事。

  可故事的主人公,在这条繁华热闹的大街上,在事故现场,在太阳底下,惟一挺身而出的那位可敬的女民警,她姓什么?叫什么?直到我提笔时,我还是没打听出来。

  (原载1993年6月6日《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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