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
县梆子剧团是大跃进那年跃出来的。地区专员来看万人大会战,看见许多戏班子人物打着穆桂英、老黄忠的旗号,拉车运土煞是热闹,不由地拍掌惊叹,好!问随从的县政府一班人,这是哪个剧团的。县长忐忑不安地说:“专员,是各村的草台班子,戏装也是各位的,县上没布置这样搞,谁知他们搞成这样子,主要责任在我身上,把关不严,审查不细,我做检讨。”
专员很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这个县太爷子哟,咋开口就做检讨。知道的是你自己主动,不知道的以为我这专员多厉害呢。”
“专员……”县长无所适从。
“好……嘛……好得的很嘛,你们县听说没有剧团,跃他一个吗!不要当小脚女人嘛……”
专员说过就坐伏尔加走了,县长半天才回过味来,打电话把文教科长叫来,让他今夜把剧团成立起来。文教科长眨巴着眼睛,还没把困难俩字说出来,就被就地免职。副科长比正科长利索,当县长一看他,他马上吼着,明天县剧团为万人大会战演出。
副科长也不粘糊,通知各大公社送人送戏,下午发的通知,晚上剧团就成立起来,那是个创造奇迹的时代。草台班子也出人才,两年后地区大汇演,被省团调走了十几个演员。唱主角的宗朝英也在被挑选之列,谁知,她母亲不让她走。她母亲说:“哪也别去,宁当小国君,不当大国臣。能做鸡头,不做凤尾。”宗朝英当时才十六、七岁,乡下女孩子念书少,母亲的话就是金牌令箭,含糊不得。宗朝英当初进剧团时,副科长去要人,她母亲说:“我得跟着,十个戏子九个烂,我闺女是大户出身,我得看着。”虽然朝英的父亲在北京早有了新人,可母亲却没改嫁,就拿丈夫当牌面。宗朝英天性聪明,跟草台班儿学得几句梆子,在台口上一立,唱了一段决心书,把万多人震得目瞪口呆,转而掌声如雷。内行们说这妮儿准红。副科长知道正科长的位置还空着,如果把剧团搞出名声,很容易当上正科长。他说:“行,你跟着行,可没工资,让你闺女养你。”那时,取消了粮票,人上哪都有公共食堂,反正共产主义就在大门外头,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结果,又实行粮票时,宗朝英的母亲也转成了城市户口,就这一条,足使她骄傲半辈子。当然。一个农村妇女能想这么远,也真够高瞻远瞩了。
不过,母亲可不是纯粹的农村妇女,当初在城里念过简易师范。宗先生那时还没去北京供职,宗太太正是小鸟依人的芳龄。没念好书戏却没少听,师范前边就是城内大戏院,总有什么剧团来演戏。宗先生白脸公子哥儿,逗引得宗太太心飞神**,不知所以,每每于夜幕降下之后陪宗先生去听戏。那时的县城大街又破又旧,狭窄得就像个砖胡同,况且没有路灯。在每个黑洞洞的拐角地方,说不定会有一段幽怨的故事,有一个冤魂在等着拿替身。宗先生常常没由来地讲着这古旧的县城,讲这古旧县城衍生的每一段故事。每逢走过那黑黑的街道,宗太太便依在宗先生身上,让宗先生恣意享受少女的芳香和身段。宗先生常抱怨她穿的那件紧身衣,细细的布疙瘩扣让人解不开。还没等宗太太披上婚纱,宗先生便上北京大银号当了站柜,后来又并入人民银行当了职员。宗太太不等毕业就去北京找宗先生完婚。本来,宗朝英能成为北京人的,殊不知前差后错生在了乡下,直到现在宗太太还后悔这一切。宗先生已在行内勾搭上一个大学生。后来,老太爷去世,宗太太提出去北京。宗股长长叹一口气,指着整齐的三合院说:“你舍得扔下?”言外之意不用言表。
这青森森的三合院,青砖磨缝,方砖漫地,院中几株古槐树影婆娑,古色古香。看惯了才子佳人戏的宗太太,深明大义,便让宗先生只身返京。一年一个正月正,宗先生回来留下一脉骨血生下宗朝英。再后来宗先生人就不回来了,只是每月十元零花钱准时不误。直到宗先生打成右派,宗太太才知道,宗先生早就另组了家庭。
这些事情是宗朝英的丈夫何大壮一点一滴知道的。何大壮是剧团的丑角。丑角演员不见得丑,唱戏是需要扮装的,用颜色画成各种脸谱。何大壮的模样不算太困难,以先人们都无所谓。后来,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出了个滑稽笑星,宗太太看着看着就笑了。朝英和大壮正陪她看电视,不知她为何发笑。宗太太笑得岔气腰疼,才说:“我们大壮,不就是个笑星。”不说不倒胃口,宗朝英这么多年来没想过这些,经母亲一说,心中生起无限烦腻。想想自己如花似玉、倾城倾国的咋配这么个男人。何大壮以往自我感觉良好,堂堂五尺男子汉,何必非长个女人脸蛋子。眉毛八字一点儿怕啥,眼睛小一点怕啥。自己眼小自己看不见,一睁眼看见的是朝英那飞华流彩的两汪清水,常看常新,百看不厌。如今在电视看那些笑星,开始觉得挺逗,后来就有点添堵,操!我他妈的就这副德行。人家没事,人们看的是那个丑劲儿,而且还怕丑得不够。自己呢,武大郎攀杠子,上下够不着。想想就觉得有许多不是味儿。
何大壮一生中从没这么悲观过,从那一忽然像睡醒了一样。那时,何大壮在团里毫无光采可言,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咽。他心里的念头却没有磨灭,总有一天要能变变模样。
宗朝英并不关心他怎样,她自从进了剧团就如众星捧月一般,一直在领导和观众的掌心里生活。她一皱眉就有人想法让她舒展开,她一发嗔就得有人叫她笑笑。剧团靠她沾了很大的光。剧团想添新服装,按规范把报告打上去,财政局的人们平时不看戏,他们脑袋里全是算盘珠,眼皮一叭哒,叭啦啦响。编制预算时,从不把剧团这样的单位放在眼里。看到剧团的报告,皱皱眉说:“戏唱不好,花钱挺仗义。”往抽屉里一放,闷着吧。剧团的人也不傻,高家庄的地道,各有各的高招。逢年过节开戏,前三排优待票专门给县里留着。知道县长爱看什么,也知道哪折戏县长赏心悦目。前奏一过,该宗朝英亮相了。剧团的头儿通知管衣箱的,专门拣那破衣裳穿。宗朝英一下场在侧幕等着换装,有人专门捧着茶壶,里面泡着胖大海。夏天用冰镇,冬天缝棉套,只一个小壶嘴,让她一点一点咽。锣鼓一叫点,她踩着罗鼓点儿往台上一亮,戏衣的寒碜劲就出来了。县长看得清楚,宗朝英也不高兴,咋给穿这么破旧的戏衣,一下台就摔打。县长到后台接见,宗朝英一甩脸子。县长想想,回头问财政局来没有。秘书急忙骑车去找,过不了十天半月经费准下来。
宗朝英太亮,亮得人们看不见何大壮。可何大壮却自己看得见自己。
有一句古诗形容人生得意,四句诗讲了四件事。第一句久旱逢甘霖,那些快干涸的秧苗,一个个吸足水份挺起腰板,喜气盈盈地开花孕穗。第二句他乡遇故知,正寂寞的时候遇上故乡人,喜乐一定溢于言表。就像现在说的三公章不如一个老乡。第三句洞房花烛夜,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进行人生体验,那种**不言而喻。何大壮后来有了许多机会,但从来没有再激动过,只不过是肉艳香色,逢场做戏而已。第四句金榜题名时,这样体验非常人能遇,且不做解释。
这四种得意何大壮实实在在地遇上第三种。宗太太在这件事上是何大壮的恩人,没有宗太太他何大壮能娶上这样的媳妇,只怕是做梦罢了。想剧团中人材济济,四面见线的成排结队,宗朝英为何单单挑中何大壮,这里面的初衷只有宗太太才能说清楚。
剧团的人都怕宗太太,为什么怕她大伙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楚就更怕。宗太太的眼太厉害,一眼能把人看透,这是人们的感觉。不过宗太太的眼的确厉害。当初,为培养朝英当台柱子,从地区群艺馆请来个男老师,专门辅导朝英。那时的朝英,小荷才露尖尖角,出水芙蓉犹带雨。粉团儿一样的脸儿,雪白的脖根儿,浑身上下透凌杯一样。宗太太非常爱干净,每隔几天就去澡塘,朝英也得陪着去。澡塘里水汽飘渺、缭绕,在一群黄乎乎的肉体动物中,小朝英把一池子人比得暗无天日。宗太太让热水浸泡着自己,看着女儿正在发育的身体,用她本身的体验知道,女儿在男人眼中是怎样的地位。有时,朝英练功回来的晚,宗太太就起疑心,她知道男人没有好东西,那宗先生当初怎样勾搭自己,还不是那一套。想想,她就把老师请来,做了几样菜,酒盖脸把自己和宗先生的过去讲了个清清楚楚。把宗先生怎样和自己艳遇讲得清清楚楚。当然,这些都不能让女儿听见。老师虽然在地区群艺馆工作,终究是未满三十的毛头小伙子。他头一次看见朝英时,心中的感觉就像清晨看见日出那样开朗。在辅导她练功时,手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些不该扶的地方扶,如同偷食禁果,异样的舒适感震颤心灵。听宗太太给他讲罗曼史,还以为宗太太对他有什么意思,心中窃喜可以得陇望蜀。殊不知听到后来听出味来,宗太太讲宗先生如何在她身上下功夫,如何装做无意的触摸,听着听着听出一身冷汗。如果换成老师的名字,那些在小朝英身上的非份之想,非份之举,可以说分毫不差。说句老实话,老师到各县见得多了,有些小学员动不动就往老师身上发嗔,用嫩嫩的乳胸往身上靠。可小朝英却浑然不觉,老师一直没敢放肆。有一次,她小翻没站稳,老师本来该扶住她前胸,可手却扶在肩膀上。这一顿饭如同鸿门宴,老师如芒在背,浑身上下不自在,真正地领略了宗太太的手段。后来,只要他在宗朝英身边一站,背后就觉得背着一双毒辣辣的眼睛。他把一种种仇恨意识放在朝英身上,加倍地操练她。人们不知内情都说:“看看,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一顿饭就叫他这么卖力。”老师听了这些话,只有哭笑不得。一提宗太太老师就心有余悸。直至他后来当了地革委会文教组长,曾过手了许多演员,却从不敢对宗朝英有什么非份之想。
宗太太选中何大壮是必然中的偶然。在剧团里,他不显山不露水,迷登登一个三流演员,挑角色时不是太监就是家院,要不就顶一张狗皮在台上乱蹿。在所有小伙子中唯有他不敢直视宗朝英,在不敢中又隐藏着说不尽的自卑和怯懦。宗太太知道,要想女儿一辈子不和自己分心,只有找这样的女婿。
那时,宗朝英刚刚红透半边天,只要往台口一站,整个戏院就疯了一样鼓掌。
何大壮想也没有想到宗朝英会嫁给他,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多大起色,副科长挑人那日,指着何大壮说:“这小子,唱个小坏蛋什么的。”一槌定音,决定了他在剧团的前程。**一开始,剧团挨脑门掐,就何大壮一人根红苗壮,三代贫农。别的大小都有毛病,不是她爹有何题,就是他家成份高,有几个城市贫民出身,家里又都当过警备队。扫牛鬼蛇神人人有份,唯独没敢动宗太太,让她沾了很大的光,人们才恍然悟到天机,宗太太要何大壮当女婿有先见之明。这些都是题外话,与本文主旨无关,不过是为了铺垫一些背景情况。
全国普及样板戏,一个县剧团水平高低,代表着一个县的政治水平。哪个县唱得好,哪个县就先进。当时,好多县的剧团都砸烂了,唯独他们这个剧团还成建制。这当然是宗朝英的功劳。剧团薪米不断,也全靠她向上边要款要物。样板戏还没红时,宗朝英演过自有后来人。当初闹革命时,有人要把戏衣全烧掉。宗太太告诉何大壮说:“傻小子,你懂什么,留着吧,万一用得着呢?”果然,那些工农戏装有了用场。宗朝英的小铁梅轰动地区二十四县。地革委主任一高兴,说:“把焦化厂放在他们那,思想水平高。”为建厂地革委主任来了多次,一来就点宗朝英陪着。她说话比县革委主任还顶事儿。
何大壮短不了有三长两短的言语,宗太太就敲打何大壮。事没有十全十美,一条鲜吃遍天,你何大壮也是一条鲜,老娘才看中你。多少人想着朝英,比你地位高的在县城成群结队,为什么挑你。别人家吃肉要用票儿买,咱们家为什么有人送。别人家买东西托人赖友,咱们家缺什么要你操心。媳妇儿说到底还是你的,离开几天怕什么。你们离开几日就难受。我呢,二十几岁守活寡……说得何大壮蔫头缩尾,自惭形秽。
县革委主任送宗朝英回来,就像送上级领导,用手护着汽车门上沿,怕碰着磕着。地革委主任说,这是咱地区的宝贝,哪有一点委屈,唯你县革委试问。一个年代流行什么,什么就成了政治工具。因为县里有宗朝英这张王牌,从各方面都受益不小,剧团也跟着沾光。宗朝英嫌华达呢的服装太旧,县里马上批准全部换成毛料的,那些旧服装五角钱一套处理给剧团的人,大伙都有一份。剧团唱戏需要营养,食品站宰猪以后,先留给县革委食堂,再就是剧团食堂。每逢初一大拜年,大伙聚在宗朝英家中,恭维得她大放异彩。
谁也不说何大壮不行,不说并不等于行,夸他媳妇好,他自然就不好。当然剧团里也有好多人求他办事儿。因为找宗朝英不容易,她的活动多,去找何大壮叫一声何大哥就办了。
宗朝英识字不多,记事本上画满各种符号,这些密电码只有何大壮能懂,也能给她添上一些。比方说:某某要买一辆自行车,那时,自行车最紧俏,要票证儿,有钱没票也买不到。因为计划经济,说给县里几辆就是几辆,僧多粥少只好发票儿。何大壮也不能天天见宗朝英,就在本子上画符号。这个买车的人是演出时敲小钹的,先画个小钹,再画上自行车,还要画上红旗,飞鸽什么的,一辆画一个。说不定哪时宗朝英回来,一翻记事本儿看见上面的记录,从手提袋里翻腾出几张票儿夹在本里,任何大壮打发。
后来多少年,孩子们翻看记事本时,大女儿说何大壮是现代派画家,二女儿说是抽象漫画,只有何大壮一看这本子,就会满腹辛酸无从说起。套用一句书语:
满纸荒唐画,一把辛酸泪。都云大壮痴,谁解其中味。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话自伟人口喻之后,便一千遍一万遍地重而又复,变成每个人都知道的俗话。这句话有个话眼,人们平时也许不大注意,关键在这个“贵”字。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多。何大壮在宗朝英的阴影中生活,他知道自己有多轻多重,在剧团里是几流角色。人太自知就是自卑,太自卑到极点就是要自强。
何大壮并非没有作过努力,他何尝不想夫妻般配和谐美满。宗朝英演阿庆嫂他演郭建光,正面角色不行反面也可以,胡传奎、刁德一什么的。团长很为难,不让他上怕伤了宗朝英的面子,上呢他根本不行。团长和导演一商量,破格提拔他当了刁小三,从匪兵甲、匪兵乙什么的提升上来有了名姓。何大壮很知足,总算能在台子上晃几下说几句话了。
宗太太说他是癞狗上不了墙。到现在县城的老观众还能记起何大壮演的反面人物,那是几场很在人们心目中留下印象的场面。如果放在今天,也许是最好的小品。刁小三一上台就抢少女的包袱,少女反问:“你为什么抢我的包袱。”刁小三凶狠地吼,抢包袱,我还抢人哪!然后追下。那日,何大壮第一次有头有脸地蹿到台上,被电线绊倒摔在台上,全戏院的观众一起齐叫好!现在分析,是对样板戏的一种逆反心理,因为演样板戏不准走样,大伙看多了千人一面的玩艺,就想看点出格的。何大壮听见叫好,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摔跟头还叫好。立起低头看看撕了裤裆没有。有一次,鸠山一上台人们就笑,原来裤子后面开了线。那少女等急了,说:“你还抢不抢包揪,不抢俺可下去了。”一场戏中每个人上场是有时间的,超过时间就叫加水。偏偏这演少女的话又通过麦克风传到台下,又是轰堂大笑。戏一完团长无可奈何地说:“换人。”
宗太太可以自己看不起何大壮,外人可不行。她对宗朝英说:“请假,他们涮大壮,咱们涮涮他们。”宗朝英不明白,宗太太说:“不给大壮个角儿,你也不去。”她一请假,剧团就停演,团长忍痛把演座山雕的人换下来,让何大壮上。他上了戏,宗朝英也上了班。地革委主任来县里视察,还带着许多局的主任,点名看宗朝英的《智取威虎山》。戏进入**,座山雕步步紧逼:“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谁知,何大壮开口就问:“脸黄什么?”演杨子荣的一听,何大壮犯迷糊了。只好接词:“防冷涂的蜡。”何大壮问过也后悔了,知道这样板词不能随意丢,只好再问:“怎么又黄啦?”杨子荣心想刚涂了一层,没法子,再涂一层吧,说:“又涂了一层蜡!”
地革委主任没有追究,把团长和县革委主任吓得够呛,出了一身冷汗。喝酒时,地革委主任说:“你们县蜡多,别的地方都是涂一层,你们涂两层!”为这句话,电管局叫了一年苦。因为发电厂也闹革命,各县轮流停电。一到本县要电,地区电管局就打哈哈,你们县蜡多,点蜡吧。
这两回事一出,团长就差给宗太太磕头了,哪怕让何大壮歇着呢,工资照发还不行!宗太太双目一睁,问团长这话当真。团长一拍巴掌,上有天下有地。宗太太要不含糊,私凭文书官凭印,上嘴唇下嘴唇一叭哒不顶事。团长马上开会研究,为确保样板戏质量,调何大壮负责主要演员的后勤工作。这几个字也大有学问,有人曾问团长,何大壮调后勤怎么在家猫着?团长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地笑笑,不置可否,问得紧了团长说:“扛大戏箱有装卸工,让你扛啦。”
也许那一次为何大壮后来的崛起打下了基础,后来跟他开公司挣大钱的人,全是那时结识的。
这么个小家,也没多活干,没事抄着手遛大街。宗朝英正红得发紫,谁还去管她男人。宗太太也趁虚而入,连尿盆也归何大壮管理,每日早请示晚汇报,涮得干干净净。宗朝英觉得母亲太过火,一个大男人端尿盆像啥。宗太太白女儿一眼,你懂什么,女人是男人的马缰绳,提得紧跑得快。
原来宗太太操持的一日三餐,渐渐地归入何大壮的范围,宗太太又添了好多毛病,腰疼,腿疼,胳膊疼……何大壮便挎起了菜篮。
那时菜店没什么好菜,破葱烂蒜韭菜根子,何大壮想起下乡演出时,看见过菜园子,心想事成,一拧车把去了。看菜老汉知道他是剧团的,用一盒巨轮烟换了满满一篮子。宗太太看见这水灵灵的鲜菜,不由地心头一喜。看别人家蔫搭搭的黄菜叶,说话也比别人气粗。宗朝英也多日没吃过新鲜蔬菜,嘴里老想捋点绿树叶嚼嚼。团里正加紧移植样板戏,把京剧改成河北梆子。这铁定的唱词不能改,只有改曲子。地方戏本来没有什么规范,唱词是话随弦走,走到哪唱到哪。改来改去,改得人们好比火车上了汽车道,全没了兴趣。宗朝英唱梆子是野路子,那些水词可增可减,仨变俩字,俩变仨字全行。样板戏的词你能随意吧,丝毫不能马虎。词还好办,曲子还是一个难题,比改词还麻烦。原来的腔全刻在脑里了,现在抠出来重刻,哪能那么容易。宗朝英为一段曲子抠了十几天,可一上弦就错,抠得她肝火上升血色素增加,天天吃黄菜叶子情绪更上不来,一进家门看见何大壮买回来的鲜菜,特别是看见还带顶花儿的黄瓜,那一层密密的小刺划过嗓子时的畅快,那浓浓的黄瓜味儿真冲脑门。就觉得那些“车、工、车”的工尺谱全活起来,一个个像活蹦乱跳的小孩,让它坐哪就哪。小声地试了两句,咦!成了。一上班她就亮开嗓子来了几段,团长正对着饭碗玩深沉,俩饼子还没吃下一个。听见宗朝英唱,脑子里嘣一下热了,好!团长当时不光是为了移植样板戏,他试着把河北梆子也改良一下,他看不上那京不京、梆不梆的四不像,这次他下了很大的本钱,又等宗朝英有新的突破。这可是个坎,翻过去就成了,说过不去,一辈子也过不去。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团长一蹦从屋里跳出来,站宗朝英一拜,我的姑奶奶。
谁也没提到何大壮,宗朝英介绍经验时也略去吃黄瓜的细节,因为那太让人感到低下不高尚,何大壮并不知道自己所起的作用。不过,团长偶然发现自家的饭桌上鲜菜盈盈,一问家属才知乃何大壮所为。何大壮买回来的菜,比菜店的老官价都低个一分二分的,大伙都满意他,一条胡同半道街的人都满意他。只有宗朝英嫌他身上总有一股子葱味,都成菜贩子了。何大壮笑笑,自不言语。
他们家的财务历来由宗太太一人经管,何大壮手中从没有过钱,宗朝英也不拿钱。宗太太告诫何大壮,男人不要摸钱,何大壮总认为宗太太说得对,连工资也由宗太太代支。宗太太偶尔从何大壮身上闻到高级香烟味儿,这种味使她想起宗先生,宗先生就抽这种香喷喷的烟。宗太太很警惕,仔细检查金库,没有少一个子儿。可宗太太不放心,多方盘问不休,追问得无法搪塞,何大壮就说是县里的头儿给的。宗太太心中十分疑惑,县里的头儿能天天给他抽烟。这其中的奥妙,多少年后宗太太也没闹清。直到那年,剧团面临困境。文化局背了十几年的包袱,早已胆寒心惊,要求大家自谋出路买工龄。唱了这么多年戏,手头都没别的本事,鸟笼打开大伙都不知道咋飞。只有何大壮一下子买了二十年的工龄,一年二百五十块。惊得团里团外的人直咋舌头。全团只走了一个何大壮,剩下的只好苟延残喘,娶媳妇埋人的戏都去唱。
剧团不景气,何大壮没了工资,宗朝英的心情一下子冷到底。一日,正在一个村唱殡戏,当年被省剧团调走的女孩子,现在成了省团的台柱子,和丈夫一块回来探亲,男的是处级干部,明晃晃的小汽车照得人眩目。女的雍容华贵,男的衣冠楚楚。她不敢提起以往,如果她当年也走了,还会嫁何大壮吗。
宗太太小心地调理女儿的脾气,何大壮成了宗朝英发泄的对象,见面就挨骂。宗太太从没见过这样的局面,牙床子肿得老高,疼得她日夜呻吟,医生也没办法,心火太盛。
家中起了这么大的风波,何大壮却没事一样稳坐钓鱼船。何大壮不挣钱,宗朝英发不了工资,宗太太每从存折上支钱,就像从肋条上往下撕。渐渐这生活费用开支就由何大壮办理,他虽忙,却不会忘了家里的油盐米柴,到时自有人送到家来。送来的菜肴日见丰盛。这个谜谁也不去捅破,谁也不想捅破,也许何大壮有点石成金的本领。过年,剧团的人没有一家不叫苦,只有何大壮拎回来什么对虾、螃蟹、王八等过年用的东西。宗太太偷打听了一下对虾的价钱,四十八块钱一斤。宗太太吓了一跳。油焖大虾宗太太在北京时吃过。那时宗先生挣大洋,也不敢多吃,一次一人一条尝尝鲜。
宗朝英没了后顾之忧,剧团演不演戏都行,可不发工资也得上班。一到团部大伙就闲扯,扯得团长心慌。实在揭不开锅,就去跑财政局,宗朝英也不去了,去也没有用。县长手里也没了钱,财政下放,想拨点也没地方拨。
过年时,宗朝英穿了一件银狐皮裘大衣,银针般的毛儿,鲜亮得大伙花了眼。有人去问过价钱,一千多块,问宗朝英,她不知老何掏了多少钱,真不知道。
悄悄地何大壮在家庭中的地位起了变化,不管啥时回来,宗太太都笑脸相迎。那曾被何大壮端熟了的尿盆,被宗太太藏在**。一开始不拿尿盆,何大壮好像缺了什么似的,坐立不安,一直到睡下还像缺了点什么。
宗太太一生下朝英就赶上许多变故,把一腔思念、忧忿全聚在闺女身上。冬日搂着她暖,夏日搂着她凉。头结婚,就对何大壮说:“朝英是我身上一块肉肉,得先有娘,后才有你。”这道理何大壮自然明白。头一夜,闹洞房的刚走,宗太太就吆喝女儿守着她睡。何大壮听见宗太太叫,心先自凉下来。宗太太说:“咋!不高兴啦?这还晚……”何大壮明白不晚的意思,他可不想那样。宗朝英有时也烦母亲,年轻人么,哪个不贪图点欢乐。但一想到母亲二十二岁失去父亲,这么多年没有人疼爱过,便把一腔**化为孝心。何大壮正值年轻,先前凡事只在脑子里想,不能具体。现在,心中无时无刻想得实实在在。尽管仨人住一间屋,十天内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过一两天。宗朝英自有宗朝英的道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又不在乎这一天两天,想想有个寂寞的母亲跟在身边,兴趣锐减。宗太太的床就按在西墙,和他们的大床隔了一道布帘。那大床是多年失修的公用品,平日一坐还吱吱如唱歌。每逢这时,何大壮如履薄冰,胆战心惊。那一点欢乐,全凭宗太太赏赐。她不高兴时这边床一响,那边也翻身咳嗽。这边停了那边也停。一次,何大壮贪急,不顾那面咳嗽,就急急忙忙动作。宗太太拉着电灯撩布帘找尿盆,尿完也不灭灯就这么照着他俩。羞得宗朝英一把搡下他去。第二天,宗太太晒被子时,故意将内面朝着院子,太阳一照一层浆糊般的东西,曲曲皱皱画了一张地图。年轻人们说何大壮,你小子真行,改行当画家吧,也不怕糟踏了儿子。何大壮有苦难言,宗太太说:“等你有本事有了三室一厅,老娘自动地让开,可就这一间房子,还是剧团照顾我们娘儿俩的。”何大壮咬得下嘴唇发紫。
宗太太没有经过人的二次青春期,她心中至今仍装着对宗先生的恨。那些**的事对她来说是那样不可思议。后来,剧团把他们的住房调整成两间,她还是和女儿、女婿住一屋,她怕寂寞,那咯吱的床响声,成了她的一种不可缺少的东西。自从剧团半死不活的搁浅后,宗朝英在这方面的兴趣多起来。宗太太一转身,她就亲大壮一下。如果是晚上,电视节目太晚,她就催宗太太睡觉。还没等慢腾腾的宗太太钻进被子便咯咯吱吱地响起来。人老了觉少,她有时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越不想听,对面的细节听得越清楚。如果在以前,她会发出干扰信号,可现在不行。何大壮是一家的命脉,宗朝英的时代似乎一阵风刮过了。对面的床换成了席梦思,夜里没了咯吱声却增添了空气在床垫里进出的细微微的哧哧声。在搬入三室一厅的商品楼那日,宗太太凄凉地提出自己睡一个房间。宗太太第一次独处一室,两个外孙女和女儿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么孤单。她回忆起过去的热闹日子,不由地流下一串眼泪。烦恼在黑暗里徘徊,几滴秋雨打在窗上。
剧团不排戏不演戏,虽然发不了工资,只要编制不取消,总还得做为一个单位存在。为了活下去只有广开门路,多种经营。团里建起小涂料厂,团长和人们骑着三轮车,拉着涂料给新建的居民住宅和办公楼粉刷墙壁。有了经济来源和活干,剧团又恢复上班,拼死拼活大伙都弄碗粥喝。虽然这样艰苦,团长还给团里的几个台柱子腾出上半天时间练功。团长知道他们是宝贝,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宗朝英虽不来团里上班,团长到月头也给她送百分七十的工资,见了宗太太,都有点“闲话说玄宗”的感觉。宗太太只希望剧团快兴旺起来,只有女儿再一次站起来,她才能恢复从前的局面。一日,电台突然播放了几段《红灯记》,她喜得有点天旋地转,不住地叨念。就在她兴奋的日子,一天县长突然闯进家来。宗太太是在电视台见过县长讲话的,她兴高采烈地张罗。以住,她曾经因为女儿多少次辉煌过。县长比电视上的形象纯粹,一脸疲惫地要找何总经理。宗太太又一次惊讶,何总经理,那么说找何大壮了,她的心劲儿一下子泄了。何大壮听说县长找他,厌烦苍蝇似地挥挥手,说:“真他妈的,追到家里来讨债。”宗朝英不无羡慕地说:“县长的小车真鲜,奥迪。”
何大壮掸掸烟灰说:“那车上有老子三个汽车轱辘。”
过春节,县长居然提着礼物来看何大壮,从前来的人都这么围着宗朝英。现在,宗朝英递茶时人们连看也不看她。何大壮的眉毛动一动,别人脸上的笑纹急忙起皱。
如果不是商调宗朝英的工作,何大壮已好几年不进剧团了。这座当年辉煌的大戏院,已被违章建筑切割得成了烂西瓜。团长满头华发,穿一身满是涂料的工作服。他似乎不认识何大壮,眯着眼看了半天。何大壮看着那曾经很辉煌的舞台,如今破烂不堪,泥皮脱落,红漆柱子露出里面的秸子和麻来。蛛网斜挂着许多鸟粪,几只麻雀在那里喧闹。
团长听完他的话,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说:“不行,你不能拆我的台柱子。”
“怎么,你还想演戏呀!”何大壮被他的精神感动了,毕竟是在一起生活过的人。团长激动地来回走动,他告诉何大壮,就是全团要饭吃,也要养活这几个台柱子,保存国粹,保留优秀的传统文化。何大壮心里酸溜溜的,他不敢看团长的神情,怕流下泪来。
宗朝英正在小浴室洗澡,她刚从牌桌上回来,只顾用毛巾擦身子,没回头看,她感到一只大手在抚摸自己。她觉出自己丰腴的皮肤在抖动,猛回头看见何大壮眼里浮着泪花,他说:“你胖了……”宗朝英得意地说:“谁让我嫁了个好丈夫。”何大壮突然扳过她的脸,说:“你也学下贱了,你的傲气哪里去了……”宗朝英吓坏了,以为何大壮精神有了毛病。小心翼翼地勾着何大壮的脖子说:“老何,你这是为什么……”何大壮叹口气,软软地卧在沙发上,过去那一幕幕戏又在他耳边响起。宗太太让女儿恢复练功,女儿斜她一眼说练什么功呀,这辈子我还唱戏呀!宗太太不恼,拍拍女儿的脸说:“练去吧,四十岁的女人豆腐渣,四十岁的男人一朵花。”
家中的生活完全变了一个模式,以往做饭宗太太总是小心地问女儿想吃什么,爱吃什么,现在她总是小心地问何大壮。何大壮不吃蒜,宗太太戒了吃糖蒜的习惯。何大壮爱吃芫荽,宗太太从前吃一口就呕。如今,大碗的芫萎甩酱油一腌,宗太太和何大壮一对一地吃,就像两只羊在啃青苗。
忽然有一个信儿,省里要振兴地方戏,听说拨了几十万块,已经拨到县里了。这个喜讯是团长带来的,他一家一户地通知剧团的人,他拍着何大壮的肩说:“大壮,你还是咱剧团的人啊,什么时候回来,咱就把合同撤了。”那些在四处打短工的人们,自然欢欣鼓舞,全聚到剧团去。剧团的演出箱封了这几年,一打开有一股子腐味和樟脑球味儿。大伙在一块开了一天心,还拉了几场戏,自然该干啥的还去干啥。这信儿越来越没着落,团长从省里到县里来回折腾了几次,才听说文化局早用这钱盖了办公楼,不过不是几十万,只几万块钱。团长知道了底细,一下子半块身子不能动,偏瘫。剧团早划为企业,没有公费医疗。团长的家属只好求何大壮,给他打了个电话。何大壮派车把团长送进医院,又留下两千块钱,自己没出面,他怕当着团长落泪。团长一落床,剧团真的垮了。人们看见宗朝英在河沿上练功,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只好骂一句,妈的,何大壮腰杆壮,他媳妇吃饱了撑的。
宗朝英人不见老,还是那么秀气,那么妩媚。人们都说:“何大壮郎财女貌。”
城里许多要人家中都摆着和何大壮的合影,就像从前摆宗朝英的剧照一样。从前的县长爱挂接见宗朝英演小铁梅的剧照,现在的县长案头放着何大壮在香港和他的合影。
听说,何大壮正在觅人写电视剧,从剧团成立开始写到现在,剧名叫《小世界》,宗朝英当然是第一主角儿。团长早卧床好几年了,但是每月总接到一笔和他工资相当的汇款,团长一收到这钱,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何大壮从不承认给团长汇过钱,他告诉团长,人做点好事儿,是没人会忘记的,并告诉他电视剧开拍时,请他当艺术顾问。
舞台很小也很大,世界很大也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