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一平
一
鸡笼寨的人们在那个黑夜睡得很沉。那夜晚黑麻麻,可罗汉果花却是浓浓香的。第二天早晨,等到太阳像一只黄澄澄的罗汉果耀晃在东山的电视差转塔尖上时,寨东头的黄寡妇才挎着一篮衣裳,穿过静悄悄的寨子,到溪边去捶洗。
在这个突然变富而又富得流油的小山寨,恐怕也只有黄寡妇喜欢挎一篮衣裳到溪边去捶洗了。因为寨里家家户户都有了洗衣机,大姑娘小媳妇也就懒得出门懒得劳神,只要把脏衣裳塞进洗衣机里,按下键钮呜呜的搅几下就清爽了。事实上黄寡妇家里也有一台洗衣机,双缸的,就是电视广告所说的“献给母亲的爱”那种威力牌。黄寡妇是在家里寡得心慌,想出门招惹些是非散散闷。
那天早晨,黄寡妇起得太早了。起早是因为她做了个梦,梦见她那个死鬼男人要跟她“那个”。可是死鬼男人跟她“那个”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心一急揪着他使劲一摇,就醒过来,发觉她其实只搂着一个枕头,天光透过窗帘还乌蓝乌蓝的。
可以想象,平日里没有男人生活就是很难忍受,何况现在又做了这样的梦。她坐在绺下一角红绒毯的床沿怅惘了好几分钟,觉得心空****的发慌,就想找些事情来打发时光。在那些穷年头里,她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她挑水,喂鸡鸭,养几头猪,忙得头发沾猪屎,然后又忙忙的出门种田抢工分,于是心里就不空**就不发慌了。可是,现在生活富足了。富足是因为在寨旁的山坡搭起了一大片罗汉果棚架,每年弄万把八千块的不成问题。人一富足了就不愁吃穿,家务事少多了,不用挑水也有水龙头接水进水缸了。她不想种田,便把田包给别人家种;懒得喂猪,便只抓几把谷子喂几只鸡了。因此,她的日子就很悠闲。以前不悠闲只管怨忙,可现在一悠闲就觉得没有男人的生活实在闷得心慌;一闷得心慌就想出门找些剌激的事儿。
所以,那天早晨黄寡妇出门前,特地精心的打扮一番。她对着桃形梳妆镜梳头,像山歌唱的那样梳个龙戏水和凤朝阳,而且梳得头发一丝不乱油光水滑。她搽了些“霞飞”增白粉蜜在脸上,搽得富态发福的脸喷喷香。她把刚换洗下来的亵衣**惹眼的搁在篮子上头,而那亵衣**是丝绸的,花花红红的,散发一股温软的狐臭,很骚人的。她想象穿过寨子招是惹非的情景就很得意。她喜欢别人家的男人眼勾勾的跟她打情骂俏。她爱看那些醋意十足的小媳妇揪着那些男人骂个不休。不过她只想招惹这些小是小非。她黄寡妇可不是**女人,守寡十几年可不是随意跟男人相好的。她只想开开心而已。
可是她经过寨里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还闭门睡觉。绿蝉在绿树上乏味的鸣。黄狗在篱笆下含糊的吠。只有寨里那座由“瘦卵”作家提议修建的文化室敞着大门,门洞也是黑黑的。
这使她很扫兴。
她扫兴地来到溪边,涉进浅滩里,把那篮衣裳浸了水搓上洗衣粉,搁在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边,举起捶衣棒懒懒的捶打。这时,溪对岸的山坡上,满棚架满棚架的罗汉果花开得正妍,一片轻霞似的,媚了山野,映亮溪水。一点不像是个有事的早晨。
黄寡妇心里也没有半点预感。阳光和水珠闪跳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并没有使她的容颜生色多少。因为她到底是个年近40的寡妇,比不得那些脸蛋鲜润的小媳妇了。她们高挽衣袖和露出半截玉笋似的小腿在溪边洗衣嬉笑,那才是真的富有**力呢。黄寡妇又带着点伤感的心情,由早晨那个梦想到她那个可怜的死鬼。死鬼是胃出血死的。那年头鸡笼寨穷,吃红薯咽糠菜,饱一餐饿一餐的,这才致使死鬼被坑出这种富贵病来。假若是这几年,死鬼就是得了这种病,她黄寡妇也出得起医药费,有鱼有肉有营养补品来细心调养,那么死鬼也不至于一伸腿撇下她走了。
黄寡妇想得伤心。这时,溪水上头的草丛里,有一种山寨人叫做“鬼公鸡”的野禽学着公鸡喔喔叫了几声,更显得溪边的早晨宁静而沉闷。黄寡妇便撂下捶衣棒,直起腰来,怔怔望着山坡上那一片轻霞似的罗汉果花,黯然神伤。她那富态的脸,在这一瞬间显得苍老,黄皱,胸前**也松垂垂的剌眼的丑陋。她一点没有早上出门前那种想找些剌激事来逗乐解闷的心绪了。
可是,黄寡妇突然回过神来,发现三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凶残地包围了她。它们慢慢逼近她,陡的喷出六只铮铮的光圈罩住了她。她心头袭来一阵恐怖,不由倒退三步,倒吸冷气喊不出声,眼前一黑,魂魄悠悠出窍了。
溪水上头的“鬼公鸡”又喔喔叫了几声。
不像是个有事的早晨。
可是,黄寡妇只一会儿工夫就成了一具死尸。
二
黄寡妇的尸体,是被韦老祥和他14岁的崽发现的。
在太阳落山之前,正是给罗汉果点花的最好时候。罗汉果是一种圆圆的山果,表面有一层青青的茸毛。说是像罗汉的光头还不够恰切。说是像囚犯剃得不太干净的脑壳才更恰切。可是外国佬和大城市的人们稀罕这东西,说它润肺止咳,味道清甜,用它来做好多甜甜的药甜甜的饮料,卖得好价钱也就肯出好价钱来收买。因此,头些年一说发家致富,鸡笼寨的人们就发疯似的开垦山坡,种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每年每户收它三五万个干果,弄它万把块钱就好像吃猪红屙黑屎马上见功夫。也就因此,鸡笼寨一跃成为全省首富山寨,惊动了一个绰号叫“瘦卵”的作家。他曾在穷得卵子叮当响的鸡笼寨插过队,那个“瘦卵”的绰号还是在那年头鸡笼寨的人们给起的。他重返鸡笼寨探访一番,感慨地说他一年的工资还抵不上万把个罗汉果,回到省城后,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发表在省报上,名叫《鸡笼寨的人们富得流油了》,这就使得鸡笼寨名声响亮了好一阵子。
因此,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韦老祥撵着他那个在乡里中学读书的崽来给罗汉果点花。
他崽边走边嘟哝,点个鬼的花哟!没点花就结不成罗汉果?
韦老祥斥道,你懂个卵子!罗汉果雌雄不同蔸,没点花恁样结罗汉果?这都是乡里推广站技术员从种果的书里摘念给我们听的!妈×的你冤枉在乡里中学读恁多书,耗费老子的钱和米,一点卵本事都没学到手!
崽又埋怨道,还学本事哩!在山寨点上几天罗汉果花,就要耽搁几天的功课,回学校挨老师克得屁眼都辣火哩!
韦老祥便骂道,读个卵的书!老子还想叫你休学了喽!辛辛苦苦读十几年书,顶呱呱就算混到瘦卵作家那个地步,大不了一个月的工资也比不上老子点两三点钟的花呢!老子点一朵花成一个果,成一个果就起码卖它三五毛钱,可读书呢就像月亮下屙尿,有个卵瘾(影)呀!
崽摸不透韦老祥的意思,实在委屈得心慌,就说,你又骂我不用功读书学本事,又要休我的学,到底要我怎样呐?
韦老祥愣了一下,发火起来,狠狠扇了崽一个耳光,骂道,老子要你怎样?老子要你怎样你就怎样!
爷崽两个唧唧哝哝涉过溪滩时,也没注意那块大青石上搁着一堆湿衣裳。等他们气喘吁吁爬上山坡,这才望见夕晖下的罗汉果棚架好像挂着一点花花红红的东西。他们走近前去,先是看清棚架上挂的一条人的花红**;接着听得嗡的一声,一群绿头苍绳恶狠狠的腾起;末了才看见黄寡妇横尸在草丛里,眼珠鼓突,脸孔乌肿,上身衣裳撕得粉碎,**被咬烂,下身赤条条沾满血污和泥垢,**还残忍地插进半截柴棒。
韦老祥给惨兮兮的女尸搅得眼花缭乱。他被吓得心惊肉跳,打了个寒噤,喉头一阵阵发麻。他反复的咕哝,造孽哟,造孽哟!他又恨恨的骂道,背时鬼,背时鬼!他拔出斜插在黄寡妇**的柴棒,扔到老远的坡下,又扯下罗汉果棚架的花红**,遮住她的下体。回过头,看见崽傻傻的愣在那里,脸黄得像烧化的纸钱,便骂道:傻卵!你脚灵快,还不赶快跑回寨子去喊人嘛?我在坡上边点花边守尸,不能耽搁太多点花的时间哟!
他清理了一下罗汉果栅架,就忙忙的点起花来。这时候,山坡上的罗汉果花开得好妍,浓浓的香气扑鼻,掩住了隐隐一股血腥味。
三
案子很快就破出来了。
破案过程一点不像电视剧那样惊险曲折。县城公安局只需进行两天的调查就弄清楚了。等到第三天清晨,公安们就去围屋,拍门,用镀得像表壳那样锃亮的手铐,把张家春牯、陈家贵生和林家小雄同时铐了起来。
那三个后生崽,也用不着怎么审,就很爽快的供出了作案过程。
那个罗汉果花浓浓香的黑夜,他们三个后生崽先是在陈家看电视。
是在看一个外国电视剧。
电视剧开演不久,闪过几个够剌激的镜头。那是一个金发碧眼肤色像牛奶一样白的洋女子在浴缸洗澡。浴缸的边沿挡住她的下半身,只露出她的上半身。张春牯看得眼火冒冒的,就走到电视机近旁,踮起脚尖,极力从荧屏上边往下瞅,想看清洋女人的下身。当然这很好笑,逗得林小雄和陈贵生笑嘻嘻的,都笑他憨。张春牯实在太憨,向来爱干憨事。他贩运罗汉果下广州,捞了一大沓票子以后,就憨得跟人钻小巷穿胡同,去看“黄”的录像带,直到把票子全部看完了才觉得够瘾。
后来,他们就不好笑了。后来电视里的人老是说些深奥的话,干些让他们莫名其妙的事,再没有出现带剌激的镜头。搞得他们连连打呵欠。于是就关了电视走出家门。
山窝里的寨子像一个沉寂的鸡笼。四周黑黝黝的山栅栏似的圈着寨子,只露出头顶一块乌蓝的天,闪着几点星光。罗汉果花香郁在鸡笼寨里,浓浓的,很闷热的,熏得人头昏。三个后生崽站在夜色里发愣,不晓得该做点什么。
于是,山寨的三个后生崽,突然就很羡慕城市里的后生崽了。在这样的夜晚,城市里的后生崽,只要屁股口袋装有几张“大团结”,可以邀个女伴下“卡拉OK”舞厅;可以进咖啡馆喝着“雀巢”听女歌星演唱;可以去看足球、打桌球、玩电子游戏机。难道还怕找不到乐一乐耍一耍的地方嘛?
他们屁股口袋也塞满了“大团结”,塞得胀鼓鼓的,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后生崽差火。这个张春牯是靠贩运罗汉果发的财,陈贵生也是靠弄罗汉果捞了大把大把的钞票。说起陈贵生,他不比张春牯,倒是鸡笼寨姑娘羡慕、小伙嫉妒的好后生,不但人长得英俊,五官清秀像书生,而且手巧心灵,脑瓜好使唤,他很会拾掇罗汉果棚架。他精心拾掇的罗汉果棚架产量特别高,收入很多钱。因而瘦卵作家在那篇题为《鸡笼寨的人们富得流油了》的报告文学中,称赞他是“发家致富”的优秀青年典型;因而他就入了团,成为掌管寨里文化室钥匙的团支委。在这样百无聊赖的夜晚,他掏出衣兜里的文化室钥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忽然就想出个消磨时光的主意,对张春牯和林小雄说,我们去文化室转它几碗怎样?
陈贵生所说的“转几碗”,就是用两枚古铜钱和一只青花碗,押宝赌钱。
于是乎,张春牯和林小雄跟着陈贵生,去寨里的文化室押宝赌钱。
正象鸡笼寨富得流油的名声是靠了瘦卵作家那篇报告文学才闻名一样,寨里的文化室也是由瘦卵作家提议修建的。那年瘦卵他西装翩翩的回鸡笼寨,感慨他们当年插队时空喊战天斗地的口号却没法让鸡笼寨富起来,然后就提议人们捐钱修了这个文化室,买些书册乐器棋类,由寨里的团支部管理,使寨里的青年男女娱乐娱乐。但是事实上自瘦卵作家走后,鸡笼寨的青年们就很少来光顾了。所以三个后生崽打开门,拧亮电灯,看见书册乐器和棋盒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发光昏暗的灯泡也网在一张蛛网里。
如今,就在昏黄的灯下,三个后生崽撕着书册把一张桌子拍抹了一下,站一个,坐一个,蹲在桌头一个,押起宝,赌起来。眼睛紧紧盯着罩在桌上的青花碗,耳朵细细辨听青花碗里古铜钱转出的嗡嗡声。
这么着,文化室的灯光晃着三个人影,昏昏沉沉的到了三更时光。三个后生崽虽然有输有羸,却也玩钱玩得腻味了。贏点输点算卵事哩?就好像刚16岁的林小雄,他清点屁股口袋时发觉输了两百多块钱,但是两百块钱又算卵事哩?他在家里是人疼人爱的小崽。他没种罗汉果也没贩运罗汉果,可是家里种罗汉果和贩运罗汉果。家里有的是钱。比如说吧,去年他还没被乡里中学开除的时候,他溜到山野的坟地找几根被狐狸掘出来的死人骨头,悄悄塞进一个女同学的书包里,吓得那个女祠学发心脏病昏死过去,家里赔了六百多块钱的医药费还不算卵事哩!
他掏出一包“大重九”香烟,分给张春牯和陈贵生各一支,自己叼一支,再一摸火柴,发觉只剩下一根火柴梗了,便划燃,顺手从屁股口袋摸出一张“大团结”点燃,递给张春牯和陈贵生点着烟。淘气卵似的吐出两个烟圈,再吐射出一丝烟线从中间穿过。然后眨巴一下眼睛,诡谲地笑说,两位老哥请稍等一下,等我回家搞点吃的喝的来,再跟我这个小弟聊一聊女人的“经”啊?
张春牯呵呵憨笑起来。张春牯猛击林小雄一掌说,这小子在夜晚看电视时,还笑老子看洋女人洗身子哩!想不到下腹还没长出几根黄蔫的毛,也想尝尝女人的“味道”了哩!
陈贵生也嘿嘿笑个不停。陈贵生笑着催林小雄快去快回。陈贵生笑道,小雄你算出了个消磨夜晚的好点子了!边喝酒边聊女人,比赌钱还“味道”哩!
林小雄便嘻嘻笑着,飞快的回家,从家里新买的“都乐”电冰箱里,取来六瓶啤酒和三袋鱼皮花生。三人对六眼,就着鱼皮花生喝啤酒,精神抖擞的聊起女人的“味道”来。
当然张春牯和陈贵生都尝过女人的“味道”。张春牯有个肥壮得像小母牛一样的未婚妻阿香。陈贵生的未婚妻阿姣更是俏丽得可以上电视广告。阿香和阿姣都是本寨的姑娘,想痛快就把她们带到山野去“味道”一回。先前在许多闲得发慌的夜晚他们都这么干过。而今,在这个罗汉果花闷热浓香的夜晚,他们跟林小雄聊起先前那些夜晚“味道”的经过,看见林小雄听得耳朵流油眼冒邪火,就说得更得意,更津津有味了,心里也有股邪火在炙着肝胆了。
便又在晦涩的灯光和暧味的气氛里,划拳猜码起来。他们猜的是一种“窑子码”,那是40年前鸡笼寨还有卖**窑子时流传下来的野浪的调子。你猜“一声不响”,他猜“二人同床”。你猜“三更半夜”,他猜“四腿交叉”。你猜“五指摸奶”、“六进六出”,他猜“七上八下”、“久(九)久(九)不起”、“十分舒服”当他们猜完六瓶啤酒,猜得一个个醉意****邪火攻心的时候,天已经朦朦亮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待他们三人摇摇晃晃正要走出文化室那个当口,却刚好看见黄寡妇挎着一篮花红的亵衣**经过文化室的门口。
无疑地,黄寡妇那花红的亵衣**对刚16岁还没尝过女人“味道”的林小雄剌激最大。他听了一夜的“女人经”,本来就顶不住了,这下看见那花红的亵内衣裤眼珠不由就布满血丝的瞪圆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珠看着扭动屁股走向溪边的黄寡妇,用力咽下口水说:“妈×的黄寡妇太爱卖**了!有天我妈叫我去她家借个米筛,她甜腻甜腻的叫我‘小雄’,眼光勾魂勾魂的,真是骚得够剌激的了!”
张春牯和陈贵生于是就好笑起来。张春牯眼火冒冒的盯着远处那一点晃动的花红,呵呵的很色邪的笑了一阵,便满嘴喷着酒气的鼓动林小雄道:“嗳!妈×的你这条小公狗想尝鲜是不是?妈×的你敢尝这个鲜,你张哥和陈哥就敢陪你去剥光她,先给你尝怎样?”
陈贵生也醉意醺醺的**笑起来。陈贵生乜斜远处的黄寡妇一眼,也来了邪劲,怂恿还在犹豫的林小雄说:“妈×的小雄你怕个卵子!搞完她,我们顶多凑几百块钱封她的嘴就卵事没得了!你家里的老妈子还在意几百块钱嘛?”
林小雄的喘气就粗重起来,就声音发颤的说:“好哩!两位老哥帮个忙哩!我们就去耍她一耍,尝尝新鲜哩!”
三个后生崽就像三条发现了母狗色迷心窍的红眼公狼,摇晃着身子扑向溪边去了。就又凶又猛的把黄寡妇拖到山坡上的罗汉果棚架下边去奸了。不过,当他们奸黄寡妇的时候,黄寡妇咬人撕人,喊得实在太凶,于是就把她掐死了。
事情就那么简单。
被捕的时候,张春牯还穿着被黄寡妇扯脱了一颗扣子的衣裳,还对着戴白大盖帽的公安憨笑。他向来是憨人爱做憨事,还以为这次也不过像先前打群架被抓进派出所那样,顶多蹲十几天牢房就出来了。只是林小雄有些后怕,当一看见那亮锃锃的手铐的时候,就慌得脚软几乎站不起来。可是听到母亲在堂屋的嚎啕声就心里定了好多。他想他是林家最受疼爱的小崽,林家大大小小一家子会舍不得花钱让他蹲大牢吃苦嘛?只有陈贵生在戴白大盖帽的公安们闯进门的时候,脑壳里闪过一丝懊悔。他自从拾掇罗汉果发了财后就“红”了起来。他入了团当了管理文化室的团支委并且在瘦卵作家那篇报告文学中出了名。就在不久以前,他听说乡政府要把他的名字报上省里去,当一个“新长征突击手”哩!所以,眼下他懊悔一念之差断送了青春和一个非常美好的前程。他想为什么会有一念之差呢?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掌管了文化室的钥匙。没有那把该死的钥匙,他在那个罗汉果花浓浓香的夜晚就不会带春牯和小雄去文化室,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所以在戴白大盖帽的公安们要铐他的那瞬间,他摸出衣兜里的钥匙奋力一扔,钥匙就亮闪闪的在蓝天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弧。
四
后来,三颗年轻得像沾满罗汉果花粉的脑壳就被搡进囚车送走了。后来,这些脑壳又被剃得像罗汉果一样圆光光的,关在县里的大牢去喂蚊子了。
正当青茸茸的罗汉果挂满棚架的时候,一审判决书送到山寨来:张春牯、陈贵生二犯,罪大恶极,判处死刑。林小雄罪行恶劣,念其尚未成年,判处有期徒刑20年。如不服判决,可在收到判决书之日起15天之内提出上诉。逾期不予上诉。
五
那天黄昏,流霞像山火流**在鸡笼寨。林小雄的“老妈子”玉婶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怄气。望着山坡上那一片似在焚烧的罗汉果棚架,伤心得就像一个过了山火焦黑成炭的树桩。
林小雄是她最疼爱的小崽哟!
林小雄出生之前,她就生了四个女儿,而四个女儿都是那些穷年头生的,都是吃红薯芋头长大的。说实在话,对这些红薯崽、芋头女儿,她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只一心一意想有个男孩。当她好不容易生了男孩小雄时,已经40岁了。40岁使她在怀小雄时就揪心的感到他是最小的崽了。小雄生下来就水灵灵粉嫩嫩的,眉是眉眼是眼,爱得她捧在手上还想含在嘴里。小雄生在穷年头的最后几年,所以红薯芋头都轮不到他吃了。他只吃白米饭荷包蛋,吃得胖嘟嘟更逗妈喜爱。小雄生下没几年鸡笼寨就种上罗汉果,家里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好过,年年都像山坡的罗汉果花那样光景绚烂了。所以玉婶就更疼小雄了。
当然她没少为小雄怄气。小雄从小就淘气。他五岁时用石头敲破自家的水缸。他8岁时玩火烧过隔壁邻舍的鸡棚。他到乡里中学读书的时候,个个星期六都被老师跟回家告他的状。玉婶怄气过后又觉得好笑。敲破自家的水缸,拿些钱再买一个新水缸就算了呗!烧了人家的鸡棚,赔些钱赔个不是就算了呗!在学校捣出乱子,塞些钱让人去疏通一下就算了呗!反正山坡上有的是罗汉果,家里有的是钱么!
天哟天!谁想他今天会奸杀人哩!
簇簇晚霞收敛了光辉,山坡上的罗汉果棚架一片青灰黯淡。玉婶回过神来,发现四个女儿女婿加上小雄他老子,都围在她身边。
老大劝道,妈,你就莫怄气哩!
老二也说,妈,怄气会伤身子的哩!
三女四女同声道,妈,我们搀你回屋去歇歇吧?
小雄他老子也怯怯的上前说,崽他妈,你、你就去、去歇歇。我、我们再想、想办法。
玉婶怔怔的望着他们。望见女儿们衣裳光鲜鲜的就伤心,就想起小雄正关在大牢穿着号衣。望见小雄他老子那副窝囊相就气恼,又想起小雄长得好清秀伶俐好逗人喜欢。她又伤心又气恼,挣扎着站起来,踢翻坐椅,搡开搀她的手臂,指着四个女儿和小雄他老子来了一顿泼骂。骂老大嫁在县城十几年没让大女婿混个官来当帮小雄拉个人情;骂老二嫁在乡里中学教书的二女婿没管好小雄让他开除回家;骂三女嫁掌管百货的三女婿没给公安法院的人多送些礼打通关节;骂四女嫁在省城的四女婿没给小雄找到一个好律师;又骂小雄他老子窝囊一世一点卵能耐也没得。
骂得大女儿讪讪的,脖涨颈红。
骂得二女儿悻悻的,扯着男人就要回乡里。
骂得三女四女眼圈红眼圈黑。
骂得小雄他老子狗血喷头半天不敢吭声。
过了没多久,二审将在老远的地区中级法院开庭了。玉婶不听女儿女婿的劝阻,硬是要小雄他老子陪她走一趟。那天她在她那个搁有电冰箱富丽堂皇的卧室里折腾了一夜。她那个卧室曾在瘦卵作家的报告文学里有精致的描写,说它比地委书记的卧室还要漂亮;可就在那个罗汉果花浓浓香的夜晚,小雄就是从那个卧室的电冰箱里取走啤酒和鱼皮花生的。她收拾了一个蓝花包袱带去。一路上,班车颠簸得她呕出黄胆水,可还是死死抱着蓝花包袱不放,一直把它抱进法庭。
她痴望着被告席上脑壳圆光光像罗汉果的小雄,泪水滚滚流,不晓得法庭上戴大盖帽的人们和律师都在说些什么。可是当法官宣布维持原判时,她突然像受伤的母狼一样嗷嗷叫着,冲到审判台前边,将包袱皮子一下子扯开,让金戒指银簪子鸡血镯骨碌碌叮叮当当的响,让红红绿绿的票子飘飞起来。这全是这些年卖罗汉果攒下的钱哩!她跪在地上叉开瘦手,刹那间鬓发飘白,哭天抢地地大声呼唤,恳求法官放过她的小雄。她狠心说,就算用这些钱来赎小雄还不成嘛?
当她被两个女民警架出法庭的时候,眼黑脚软,这就明白:被押出法庭的小雄这一去20年,恐怕是等不到他出狱那天了。可她却仍然挣扎着,气息微弱的叫唤小雄他老子,快买些吃的用的,多带些钱送小雄一程。
六
等到了青茸茸的罗汉果收摘回来,家家户户砌起炉灶烘烤青果的时候,张春牯和陈贵生被押回乡里开公审大会。随后两声枪响,硝烟散尽,两个人翻倒在草坡上,圆光光的脑壳紫褐污暗了,好像两只烘得太过火的罗汉果。
两副大红棺材早排在草坡下等候。等待戴大盖帽的人们从草坡上撤下来后,两家亲人立刻抬大红棺材冲上去装殓了。然后搁上贩运罗汉果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颠簸着运回山寨。
七
陈贵生的父母早亡,哥嫂当家。陈贵生的哥老实,嫂贤慧,都是鸡笼寨里守本分的人。先前阿弟有出息,哥嫂疼他。后来阿弟犯了死罪,哥嫂虽然难过,却也晓得自古以来杀人偿命,这是马食谷,牛吃禾的死道理(倒里)。只是觉得欠了阿弟的情,对不起死去的双亲。这些年卖罗汉果发了财。发了财哥嫂就攒下一笔,想在秋后为阿弟盖一座新屋;余下的全留给阿弟娶媳妇。这个打算曾给瘦卵作家写进那篇报告文学里的。现在阿弟没法成家娶媳妇了,用不上这笔钱了。哥嫂就想:干脆用来热热闹闹的操办一回丧事,也算花在阿弟身上,对得起黄泉下的双亲了。
于是陈家哥嫂用大红棺材装回阿弟,要热热闹闹的操办一回丧事。
张春牯的老子是公牛脾气。公牛是犟得很,暴躁得很的。听说忤逆崽奸杀了黄寡妇,他气得暴跳如雷,骂崽忤逆不孝,赌咒不理睬崽的死活,崽死后用一张烂草席卷裹一下,胡乱葬了算啦。后来崽真的死了,他却有些凄惶了。他想起那年,穷得手头紧不让崽去读书;还有,后来在煤矿的崽他伯曾给崽谋了个吃国家粮的差事,他不让崽去,看不起国家那儿个饿不死富不起的工资。这事后来还得到瘦卵作家的赞叹,说鸡笼寨的人富得不愿当国家工人哩!可是他现如今想真不该拦崽,让崽下矿井总比现在当靶子强多了。及听说陈家要给贵生大办丧事,他又有些不服气。陈家有钱办丧事,他张家又没得钱嘛?陈家轰轰烈烈,他张家总不能寒寒碜碜丢人现眼嘛!万把块钱算卵事哩!
于是张家也打制一副大红棺材把春牯装回来,也轰轰烈烈办起丧事来。
两副大红棺材运回鸡笼寨。一副搁在寨东头,一副搁在寨西头。都搭起孝棚,扯起几十丈白布做孝帐。
陈家请来一个唢呐班。唢呐班是专门走村串寨为喜丧吹唢呐的。唢呐忽而低徊忽而悠扬的吹着,有洋味十足的专给大人物奏的那种哀乐,也有土里土气的流传在山寨的丧调;有彩调《黄山打鸟》,也有电影插曲《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唢呐一连吹了三天,吹一曲陈家就给唢呐班子五块钱,吹两曲陈家就给唢呐班子十块钱。所以唢呐班子就起劲的吹,吹得一阵子愁云惨惨,又一阵子清风习习,红红绿绿的钞票就在愁云和清风中翻飞,飘落进唢呐班主的口袋。热闹是不消说的了。
张家却请来三个师公跳鬼。香烟凄迷,纸钱冥火忽明忽暗。三个师公身穿道袍,脸画鬼样的油彩,一个手拿铜锣,一个手拿铁钹,一个手里拿着羊皮鼓。三个幢幢鬼影似的,围着棺材古里古怪的跳着。师公敲打一下锣鼓钹,就喃喃咒几句;再敲打一下锣鼓钹,又仰天鬼哭狼嚎一番。师公的锣声瞠嗤,鼓声咚咚,钹声锵锵,也折腾了三夜。于是张家的五百块钱也在师公的锣声鼓声钹声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了师公的腰包。热闹也是不消说的了。
在热闹的三天里,鸡笼寨的绿树下、篱笆边,到处摆着酒桌。两家摆的都是流水酒席。流水酒席就是三天之内不撤酒桌,只管派人送酒送肉上桌来。三天里,鸡笼寨的人们不论大人娃崽,随意找个酒桌坐下,敞开肚皮随意吃。所以三天之间,鸡笼寨到处都听见男人吆喝添酒喊码,女人互相招呼夹肉哟夹菜哟,娃崽哭闹着要咬鸡棒腿。绿树下,篱笆旁,到处有醉汉横卧,家家扶得醉人归。而在这三天之间,鸡笼寨的家禽们都被惊扰得六神不宁。猪牛们担心被宰杀一阵阵嚎叫。鸡鸭们担心被烫毛下油锅拼命扑翅乱飞。一只公猫被鱼骨卡住喉咙,惨人的嚎得人们毛骨悚然。几只黄狗吃了醉汉吐出来的酒肉,也醉得像疯狗一样互相乱咬,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出殡那天就更热闹了。
出殡那天有两个热闹的**。
陈贵生的大红棺材将要起杠的时候,陈贵生的哥穿一身白孝出来。可是使人惊奇的是,陈贵生的哥手捧的不是一只瓦罐。陈贵生的哥手捧着一台熊猫牌彩电。这台彩电就是那夜晚陈贵生和两个伙伴看的那台。陈贵生他们看了一下电视才去文化室赌钱喝酒的。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来,花红纸屑一片乱溅。丧仪执事一声吆喝:“上路!——”陈贵生的哥就猛举起那台彩电往地上一摔,把它当送丧的瓦罐一样摔破了。陈贵生的哥眼里漂起泪花花,心里说:阿弟,该给你的都给你了,这下可称你的心了吧?
张家的大红棺材沉沉稳稳的往山坡上抬。只是路过奸杀黄寡妇那片罗汉果棚架的时候,张春牯的老子撤了两把冥纸,引起送葬队伍一阵骚乱。张春牯老子撤出去的不是冥钱。张春牯老子撤出去的是两把“大团结”。张春牯老子想用“大团结”来超度一下黄寡妇给忤逆不孝的崽赎赎罪孽。
八
于是,在山坡上,在那片叶黄藤枯的罗汉果棚架旁边,出现了三个黄泥新坟。两个坟包圆又大,泥巴湿湿,上面铺一层鞭炮的纸屑好像铺着花红的地毯,坟头威赫的插着两竿迎风飘扬的幡,那是陈贵生和张春牯的坟。在他们脚下不远,一个坟包小而瘪,泥巴有些干硬了,坟头低矮得似乎龟缩在石碑下,几根枯黄的草飘动,显得冷清寥落,那便是黄寡妇的坟。
可是鸡笼寨的故事还没有完。鸡笼寨的人心实在没法平静下来。
九
那天刘麻子屯长去乡里开会,听传达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文件。傍晚回到家时,东山的电视差转塔闪跳出两点灯光了。年轻老婆给他端上几碟他喜欢的菜,开了一瓶长颈球肚的贵州湄窖酒摆在八仙桌上,让他独酌独饮。他抿一口酒,暗想:寨里生活如今这样富足,不愁吃穿,三个后生崽干吗要去杀黄寡妇呢?
烘灶上的罗汉果黄爽爽的,惹人注目。突然,他想起那年很惨的事来。那年鸡笼寨屯还称做鸡笼寨生产队,他刘麻子屯长还称做刘麻子队长。那天他到公社开会,听布置“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任务。开完会回到寨子,就听说出了人命案。寨南头的张大发两个娶了媳妇的崽闹分家。闹分家是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口粮不够吃,大家在一个大锅子舀饭,难免碗碰碗筷子打架。分家就分家呗!可是为了一筐蔫红薯两个媳妇吵起来,吵得太凶两个崽就瞪红牛眼,一个抓开山斧一个取六齿耙就干起来。张大发上去想架开两个崽,可怜斧头铁耙不认人,疯了似的落下来,张大发脑壳开瓢浑身窟窿的倒在血泊里。
这件事像一截硬棍,在那些年老是很惨毒的戳捣刘麻子屯长的心窝,戳得他心里老是流血痛得发狂。所以鸡笼寨生产队变成鸡笼寨屯以后,他刘麻子屯长就发誓要让鸡笼寨屯富得流油,不再为一筐红薯闹人命案子。就像瘦卵作家那篇报告文学里写的,他带着干粮穿着草鞋,翻山越岭跑到外省去学种罗汉果。他舍得拆下屋梁卖掉母猪,把罗汉果种苗买回山寨。老婆恼得带着崽回娘家,他忍了。老婆闹着要离婚,他也忍了。他带着鸡笼寨的人们发狠种罗汉果,使鸡笼寨走出贫困富得流油。
没想到,富得流油的鸡笼寨竟又发生这样一起命案。人啊人,这到底为哪回事呢?
刘麻子屯长想得脑壳胀疼,就猛灌几杯酒下肚。他想啊想啊,似乎一下子没想得通,这就只好一直想下去。……
十
就在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
在溪边。
鸡笼寨的两个姑娘,肥壮得像小母牛一样的阿香,俏丽得可以上电视广告的阿姣,她们约好到这里来烧掉嫁妆,烧断她们跟两个被枪毙了相好男人的情意和缘分。
彻骨寒的溪水面浮动着孝幛一般灰白的水雾。她们站在溪边好久,久得秋露都打湿了她们的鞋子。
阿香凄凉的问,烧吧?
阿姣就冷冰冰的说,烧吧?
她们燃起一堆火。阿香呜咽一声,把一床被面丢进火里。接着,又把一对机绣枕套扔进火里。
阿姣没有哭,咬破嘴唇不吭一声。眼角噙两点冰冷的泪光,泪光冰冷得像凝结在那里一样。她在烧一床高级赛丝龙毛毯,进口货。她用一截木棍撩拨着毛毯,好让火燃得更旺亮些。
火光忽明忽暗。猩红火舌贪馋的舐着阿香和阿姣的嫁妆。几千块的嫁妆也经不得舐几下,顷刻间就被舐得灰飞烟灭。
阿姣忽然古怪的问:“你家春牯真的那样馋人,真馋得要找黄寡妇来泄火吗?”
阿香答:“馋是馋了,可那天中午他才跟我过。……”
阿姣说:“贵生没那样馋。都是我主动给他。我给他刮过两胎,他晓得以后,还温存的笑我自讨苦吃,叫我悠着点,婚后日子还更长。”
阿香就凄凄的说:“我就是想不通,他们那天早晨干吗要搞黄寡妇,中蛊了吗?”
阿姣却咬咬牙根说:“我寻思,就是中了蛊!要不,怎么解释呢……”
两个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这样呆了很久很久,然后走回家去。
十一
突然,一场神秘的大火,把那个由瘦卵作家提议修建的文化室烧掉了。
那场大火确实来得神秘,来得蹊跷。
那不是人为的。不是纵火,也不是失火,那是天上的雷火,而且那不是发生在春夏的雷电季节,却是出现在初冬时候,冬天不是打雷的季节,更不会有雷火喷发。
一段时间以来,鸡笼寨的人们心情就不大平静。三个后生崽出事后,鸡笼寨人们震惊之余,想不通三个后生崽干吗会干那种事,不明白向来好端端的鸡笼寨为什么一下死了三个囚了一个。可是,谁也没把这些事跟文化室联系在一起。事实上瘦卵作家提议修建文化室走后,鸡笼寨的人们就把文化室淡忘了。
但是那天一声霹雳,使鸡笼寨人们悚然一惊。他们拎着水桶赶到文化室近旁,看见那火血红血红的燃得凶险,就都心怀着莫名的恐惧和紧张。突然看见从一群吱吱乱叫的老鼠之间,窜出一条五尺长的青蛇,大家都震慑住了。
于是,一个流言,像那条青蛇的影子一样,悄悄从鸡笼寨人们的心头爬过。说那文化室建得不是地方。说鸡笼寨老古时候叫“鸡龙寨”的寨里盘着一条鸡龙,也就是那天看见的那条青蛇。文化室修建在鸡龙的头顶,并且砍去了鸡龙的虬角,因而触怒了鸡龙,张口就噬了两个人囚了一个人。
当然,这个流言是越传越臻于完善的,就好像那条青蛇越传越神奇,最后变成三丈长的青光闪闪的鸡龙一样。因为传着流言的鸡笼寨人们都清清楚楚的记得,修建文化室的那个地方,原来是有一棵枝丫如虬角的青枫树,修建文化室的时候才把它砍倒的。
不能说这个臻于完美的流言跟风水先生王秃子没有关系,但是王秃子原先做梦也想不到,他那泥墙竹瓦的土屋会突然成为鸡笼寨人们拜访热闹的地方。王秃子土屋先前不热闹并不是说他没有名气。王秃子先前看风水也是很有名气的。只是那些穷年头鸡笼寨并不怎么在意风水。鸡笼寨那时心想:饭都吃不饱,还讲卵毛风水?如果风水看得好,鸡笼寨人们还会挨饿肚皮?所以那些年王秃子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他走远村串外寨看风水捞了不少钱财,鸡笼寨却没人理踩他那一套。他那间土屋向来很寥落。
可是风水先生王秃子注定要在鸡笼寨时来运转了。那天寨里好几个有辈分的老头一齐来到王秃子的土屋,跟王秃子商谈鸡龙显灵的事,商谈间透出鸡笼寨人们共同的忧虑:鸡笼寨现在生活是够富足了,今后只想安安然然,没得天灾人祸,没得鬼神惊扰就好了。
王秃子眯缝眼睛故作沉吟,半响才慢吞吞的说,鸡笼寨现如今要安然享福恐怕也不成喽!那天鸡龙显灵,只是儆戒一下鸡笼寨:往后若还执迷不悟不敬鸡龙,鸡笼寨还要死一群青年后生和女人哩!
几张保养得红润的老脸刷的一下白了,青了,蜡黄了,老头们紧张得异口同声的问:那怎么办才好?
王秃子已是胸有成竹,捋着几根黄须说,除非在那块天火烧过的地上,淋喷狗血,然后修一座鸡龙庙镇住鸡龙。
于是,又像燃起了一场大火。鸡笼寨轰轰烈烈的修起鸡龙庙来。
正如头些年修文化室那样,鸡龙庙也是由鸡笼寨人们捐钱修建。不过,那年承头的是瘦卵作家,这次却是风水先生王秃子。
那年瘦卵作家挨家挨户动员捐款,动员得唇焦口燥,鸡笼寨人们也不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不想扫他的兴,难得他关心鸡笼寨的一片好意,才捐出钱修建了文化室。反正用不了几个钱,每家出百把几十,就算是丢进水里漂走罢了。
这次风水先生却笃定得很,根本用不着挨家挨户的动员,就在土屋里坐着呷茶水,等刚卖完罗汉果的人们自动把捐款送上门来。
林小雄的妈送来五百。
张春牯的老子和陈贵生的哥各送来五百。
韦老祥送来三百。
阿香和阿姣也分别送来两百。
连刘麻子屯长都送来四百。
那年瘦卵作家收上捐款后,全数清点给寨里的团支部,搞了个剪红绸的仪式,由团支部组织青年后生们,花了几个月才把文化室修起来。为了省钱,文化室全是木头结构。
这次王秃子搞了个杀狗淋血的仪式,猪头三牲同时祭上,鞭炮响个不停,香烟袅袅红烛旺亮,实在热闹得很。然后王秃子请了一外地的建筑队,在他的土屋里跟建筑队工头秘密谈妥价钱后,几天功夫就在文化室的废址上修起了一座青砖青瓦青石阶的鸡龙庙。
于是,当年供青年后生娱乐消遣的装着书册乐器棋类的文化室,终于成了青气森森香火不绝的鸡龙庙。
而王秃子在修好鸡龙庙以后,顺便就请那个建筑队把他的土屋推翻,修造了一座墙壁镶有马赛克的新屋,比寨里种罗汉果富起来的人们修建的新室还要富丽堂皇。
十二
鸡笼寨发生的所有这些事,住在省城的瘦卵作家直到半年多之后才晓得。那时,罗汉果花又在桂北的鸡笼寨开得好妍香气好浓了。
那天瘦卵作家在省城一座高级宾馆的豪华房间里,听来省城开会的那个县的宣传部长谈鸡笼寨的事。他听完时先是震惊,继而感慨,最后扶着窗台,凝望东北天边一朵绚如罗汉果花的云霞,沉思好久。瘦卵作家曾在那朵云霞下的大青山里,在那个被青山锁闭得如鸡笼般的山寨插过几年队。那时鸡笼寨的贫穷曾给瘦卵作家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后来听说鸡笼寨富得流油了,瘦卵作家精神振奋,欣喜不已,才重访了鸡笼寨,写下那篇在省内轰动一时的报告的文学。
没想到曾几何时,富得流油的鸡笼寨竟会在九十年代的今天,出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真又让痩卵作家感慨万端了。
如果说,那些年,瘦卵作家曾为插队时空喊口号却不能使鸡笼寨摆脱贫困而感到愧疚的话,那么,如今,瘦卵作家又为他提议修建的文化室被鸡龙庙取代而感到痛心疾首了。
他啪啪的拉开两罐清凉饮料,递给宣传部长一罐,自己喝一罐,却忽然发现罐里装的饮料正是罗汉果汁制成的,甜甜的,润肺清咳。于是瘦卵作家感慨不已地说,鸡笼寨穷啊,确确实实还是穷啊!
他决定又一次重访鸡笼寨,再写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鸡笼寨人们穷得只剩下钱了》。
他喝着甜甜的罗汉果饮料,问那个宣传部长:要治鸡笼寨现在这个穷,有什么新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