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风过耳

49

风过耳 刘心武 6107 2024-10-16 21:12

  

  从会议室被服务员打开的门外,走进来的两个人,一位男士,是宫自悦切盼来临的香港冯先生,宫自悦一见他露面,自然欢喜;另一位,是女士,宫自悦乍望去没有认出,待猛地认出后,不禁大吃一惊——那是欧阳芭莎!

  欧阳芭莎这天梳了个复古的发型——电影《乱世佳人》中,好莱坞大明星费雯丽所饰演的女主角郝思嘉,头一回露面时的那种贵族小姐的披肩发;她穿了一身红得耀眼的时装连衣裙,系了一条粗大的黑腰带;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时髦高跟鞋;欧阳芭莎固然绝没有费雯丽那样的美丽姿容,她颧骨微突,鼻子过大,嘴唇肥厚,肤色偏黑,腰身欠细,小腿过粗,然而浑身上下洋溢着自美和自信。那位坐在宫自悦身边的洋硕士一见欧阳芭莎迈步向前,便不由得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意味着他认为她十分性感。

  欧阳芭莎到底还是闯到会上来了!这对于宫自悦来说,倒还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令人再望几眼便大为震惊的是,欧阳芭莎和冯先生看上去不像是偶然地同时到达,因为,那欧阳芭莎竟轻挽着冯先生的胳膊,而冯先生也满脸得意地显露出他甘心当欧阳芭莎的骑士。天哪!他们是几时挂上钩的?冯先生电话里通知宫自悦说,自己实在是因为有一桩紧急的事必须立即处理,所以万分抱歉,研讨会要迟到一阵,难道他那所谓“紧急的事”,便是与欧阳芭莎的会晤?好一个欧阳芭莎!好一次漂亮的奇袭!

  尽管宫自悦满腹狐疑满腔不快,他也只好强作镇静强颜欢笑,不顾那“新秀”的“但——”论正说至关键之处,站起身来离桌迎了上去,并大声对大家说:“好好好!总算来了!诸位,这位,便是香港著名出版家冯宣一先生!而这位,诸位,什么头衔也没有,她那名字本身至尊至贵——那便是鼎鼎大名、威震九界的欧阳芭莎女士!”人们的注意力全转到了两位迟到者身上,“新秀”极为扫兴,但也只好自动中止了他的宏论。

  欧阳芭莎简直不拿正眼去同宫自悦接触,她径直走向主桌正中的某老,俯身搂住他肩膀,并使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某老并不以为怪,她小的时候,某老常把她抱于膝上。对于其他人,包括那位身板魁伟的金毛老外,欧阳芭莎连眼皮也不一下,但独独对坐于末位的简莹,欧阳芭莎不仅冲她一笑,还眨了眨左眼;简莹便对欧阳芭莎判断力的准确迅捷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们以前尽管通过一次电话,却并未谋过面,而欧阳芭莎一眼便认出了她并以一个眼神同她达成了默契。

  会场上正乱着,某老又站起来表示已感疲倦要先行告退。他的秘书和司机忙从最边上一桌赶过来搀扶他,而宫自悦不得不亲自把他送到会议厅门外,直至上车。这时冯先生已在虚席以待的座位上落座,欧阳芭莎呢,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某老原来的那个座位上。她略作环顾,便一把拔下席前托架上的麦克风,将其握在手中,随后站起来,走到席外,歌星般地将麦克风凑拢唇边,笑吟吟地说:“咱们甭等宫自悦了!咱们继续研讨!刚才你们怎么发言的?怎么一个游戏规则?我看这样吧,这么多人,人人都该说两句,可人人都只允许说两句,一句回答:喜不喜欢方天穹的小说?一句回答:为什么?好,我看,就从您这儿开始——”说着她已将麦克风伸向主桌上的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学者,那大学者被欧阳芭莎这么猛不丁地一将军,不禁愕然,但欧阳芭莎轻松自如地像记者采访般地问他:“您喜不喜欢方天穹的小说?”那大学者愣了愣神,本能地回答说:“看得不多。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欧阳芭莎咬着话音一声嚷:“好极了!”又快嘴快舌地问:“那么,请您告诉大家:喜欢他什么?不喜欢他什么?”大学者毕竟是大学者,便应声答曰:“喜欢他的一片天籁,不喜欢他的忽东忽西!”会场上的人一听,全笑了,方天穹的创作确有摇摆不定的一面,前面那位写成十二面发言稿的评论家,也论及了这一点,但费去许多唇舌,倒不如这位大学者,一句“忽东忽西”,极传神地点出了方天穹创作中的这一弱点,所以得到喝彩。这样大家就把欧阳芭莎临时宣布的游戏规则,无形中认可了下来。欧阳芭莎便兴冲冲地继续往下提问,妙在她并不按一定的座次顺序组织,而是彩蝶般地飞翔在各桌之间,一会儿将麦克风凑拢己唇,一会儿将麦克风伸向他人,煞是活泼灵动;那位杂志的副主编是首发方天穹作品的人,并且也曾当过欧阳芭莎诗作的责编,他满以为欧阳芭莎会“采访”到他,欧阳芭莎却问了他左右的人,偏仿佛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当一位著名诗人说:“不喜欢方天穹小说的哲思多于诗思”时,欧阳芭莎一声尖叫:“对极了!”叫完却又摇晃着披肩发向大家宣布:“不过,方天穹的最新力作大有突破!他刚刚完稿的长篇《蓝石榴》,绝对地诗意盎然!”

  宫自悦送某老上车离去后回到会场,没想到主持权已经完全陷落于欧阳芭莎手中,而且满会场的人竟都兴致勃勃地随她游戏,欧阳芭莎不时仰颈发笑,宫自悦心中叫苦:她那“好玩,真好玩”的劲头又上来了,而一旦她玩上了瘾,你就只好任她拨弄**,这个女人!

  宫自悦毕竟不是吃素的。他站到落地麦克风前,先用手指敲了敲话筒头,以引起全场的注意,然后便以极自然的口吻接着欧阳芭莎的话茬儿大声地说:“诸位注意!欧阳芭莎女士提到了方天穹的遗作《蓝石榴》,说那是有突破性的诗意盎然的作品,也许,那真是从旧壳儿里蜕出身子飞上高枝儿的一只大知了——可是,我却不得不在这里非常痛心、非常遗憾地向大家披露这样一个事实,除了最后几章以外,方天穹的这部遗稿,眼下已**然无存了!”

  全场哗然。注意力全被宫自悦牵引了回来。

  简莹最为吃惊。宫自悦找她来,本是想利用她,与欧阳芭莎争夺《蓝石榴》手稿的继承权。据宫自悦告诉她母亲和她,那手稿全在欧阳芭莎手中,里面有个角色,影射她母亲简珍,描写极为不堪;固然简莹在接到欧阳芭莎的深夜电话以后,淡薄了与欧阳芭莎争夺遗稿的斗志,却怎么也没想到,宫自悦早已掌握了书稿基本上已不复存在的真相。既然如此,你宫自悦何不早对我说?挑动我同欧阳芭莎相争,其真实用意何在?简莹瞪视着宫自悦,几乎就要嚷出质问抨击他的话语来。

  香港冯先生也不禁愕然。固然他的所谓出版方天穹文集、出版方天穹遗著《蓝石榴》的计划,原本只有三分是实,虚着七分,但宫自悦做经理人,代夏之萍同他签订的合同,却是货真价实的,因此,不管他到头来出不出、何时出,《蓝石榴》遗稿的落到他手,本已不成问题。没想到在这会场之上,却由宫自悦自己宣布出来,那遗稿基本上已然灰飞烟灭!

  欧阳芭莎这才在进入会场后,头一回正眼朝宫自悦望去。他妈的!好玩透顶!没想到宫自悦来了这一手!难道自己虽有方天穹亲自签署的委托书,也终于还是拿不到《蓝石榴》的前几十章了吗?难道自己对简莹的征服,以及巧妙而及时地在会议召开前找到冯先生,同他议定,假如他拿到了夏之萍手中的那前几十章《蓝石榴》,她将以最后的五章,对等地与他合伙在香港出书,并以自己那山高水深的背景,使得冯先生巴不得与她粘上,这种种的努力,一下子都成为了瞎忙胡搅吗?

  宫自悦站在落地麦克风前,搓着手,欧阳芭莎站在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手持活动麦克风,两人以眼光对峙着;满屋子的人都来回望着他们二人那无言的搏击,但大多数人都并不清楚他二人究竞争的是什么夺的是什么……

  宫自悦见伶牙俐齿、吵吵闹闹的欧阳芭莎哑了场,心中着实称快,他便望定她,爽性把“包袱”抖到底:“那是在十多天以前,在我们单位的办公室,夏之萍当着我的面,把她手里的那几百页《蓝石榴》手稿,一摞摞塞进了日本原装电动碎纸机,毁成了一大堆纸面条儿……”

  宫自悦脸上现出一个胜利的笑容。他为自己的机智应变而自豪。这比让简莹站起来当众与欧阳芭莎争夺遗稿继承权精彩多了!欧阳芭莎你玩吧!你手头只有那兔子尾巴般的五章残稿,你还能玩出个什么名堂来?

  欧阳芭莎心中一道闪电划过,她雄狮抖鬃般地把披肩发一甩,盯死宫自悦,把麦克风凑拢嘴边,放鞭炮般地说:“噢哈!宫先生,您宣布的消息真差点儿让我晕死过去!不过,您所差的那一点儿,您是再怎么着也补充填塞不上的!《蓝石榴》真成了一部只有天国里才能出版的杰作吗?我手里那最后的五章,真成了只配在我个人书房的抽屉里喷上香水聊作纪念的废纸了吗?NO!噢哈,宫先生,真好玩!好玩死了!你万万不会想到,世界如此奇妙,生活如此多彩,人生如此丰富……”

  说到这儿,欧阳芭莎才把目光从宫自悦脸上移开,开始炯炯逼人地环视着会场上的其他人,她一边走动着一边摇头摆脑地说:“诸位!今天大家聚在这儿,玩的是一回纪念的游戏!纪念谁?据说那人是方天穹,对不对?可我敢说,这会场上有一多半的人,要么连一篇方天穹的东西也没读过,要么就大概只读过十年前他那几篇成名作而已,既然如此,在座的衮衮诸公,你们又所来为何呢?噢哈,为的就是嗑一点瓜子,喝一点茶水吗?当然,你们有比这更高尚一点的趣味,那就是跟熟人,跟半生不熟的人,在这个派对中可以聚一聚,聊一聊,传播和打听一点儿小道消息,散布和增添一点儿流言蜚语,压低嗓门发一点儿牢骚,咬着耳朵发泄一点儿情绪……”

  “噢哈!从这位先生的眼神里,我读出来了——他在向我抗议!不错,他,或者还有您,还有那边那位,以及更远的那位,你们是读方天穹作品的,你们评论过他,吹捧过他,言不及义地分析过他,隔靴搔痒地批评过他,可是,你们究竟有什么创见?你们的那些文字垃圾,究竟对方天穹,以及别的作家,有什么意义?你们应约作文,随潮而动,现实主义吃香的时候,你们就说方天穹坚持着现实主义的正确方向,现代主义时髦的时候,你们就说从方天穹的小说里发现了可贵的现代主义因素……”

  欧阳芭莎这歌星般的做派、喜剧台词般的口齿,令全场兴奋。有人生气,有人惊奇,有人茫然,有人窃喜,“嗡嗡嗡”的声音又浮现出来,不过不再像群蜂采蜜,倒像蚊蝇成阵,中青年聚集的那一桌上有人发出响亮的笑声,似乎是在对欧阳芭莎的快语淋漓喝彩。

  欧阳芭莎却立即把目光投向了发笑的青年新秀,嘴下依然绝不留情地说:“噢哈!我是不是该向那边的杰出人物致敬?因为,我知道,您,还有您的同道,您的哥儿们和姐儿们,早对方天穹的创作,嘴角一直撇到了耳根!方天穹,过时人物!落伍者!绊脚石!徒有虚名!令人憎恨!方天穹懂什么文体、文本、文字?整个儿一个守旧的大傻帽!噢哈,您,您们,美国杜克大学教授德瑞达解构主义的追随者!詹明信后现代主义理论的信奉者!您们满嘴‘语言的颠覆’,可您们自己,究竟能不能写出哪怕仅仅一篇摆脱时髦潮流的文章,实在还得画上一个斗大的问号!噢哈,您们每年一到秋天,便狼奔豕突地打探,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谁?一旦消息发布,您们便得风气之先,看不到也看不懂原文,便从译文杂志上的那些萝卜快了不洗泥的翻译介绍中,大胆地模仿起来,克洛德·西蒙啦!布罗茨基啦!仿佛他们就是您家亲戚似的,引以为荣,步其后尘!实在可笑!让人恶心!……”

  这时有人鼓掌,有人发出嘘声。宫自悦站在落地麦克风前,目瞪口呆,无可奈何。简莹被欧阳芭莎迷住了,她想,有这样气派的人,什么码头不敢闯啊!明天飞秘鲁,就得有她的这股劲头!

  欧阳芭莎又一个箭步来到首桌上那位金发碧眼连鬓胡子的洋硕士面前,先问他:“还有您,这位老外,您大概是顶着汉学家的名儿,到这儿凑热闹来的吧?您能不能跟大家伙说说,您对方天穹其人其文,究竟有多少了解?您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发表一个什么样的见解?”说完便将麦克风伸向洋硕士鼻下,洋硕士开心地笑着,毫不示弱地说:“汉学家的名儿,是会议主持人白送给我的,我接受,并表示感谢!说实在的,很抱歉,我对方天穹先生其人其文,都非常缺乏了解!我今儿个是带着眼睛和耳朵来的,我很高兴,看到了这样有趣的场面,听到了这样有趣的发言。我今儿个带来的嘴巴,是只用来嗑一点儿瓜子,喝一点儿茶水的,并不想发表什么见解……我希望大家原谅!”这位艾儒道是跟中国相声演员练过相声的,一篇话语不仅流利波俏,而且字正腔圆,把大家都逗笑了。欧阳芭莎也不禁连声赞好:“棒极了!盖了!盖了帽了!官盖了!”

  简莹正跟着大伙发笑,冷不防欧阳芭莎已经逼到她身前,大声地问:“方小姐,倘若您父亲还活着,您有何感想?”麦克风已凑拢简莹唇前,简莹没料到突然出现这样一个问题,但她不想表现出迟疑和愚钝,便凭心中浮出的念头作答曰:“那我想他一定会重写《蓝石榴》,并且能写得比毁掉的那部稿子更好!”

  欧阳芭莎欢呼起来,她原地跳跃一下,猛甩两下头发,快步走到落地麦克风跟前,当众把宫自悦赶回他的座位,将手中的麦克风和落地麦克风合并使用,向大家宣布说:“诸位,这个游戏应当结束了!这个会议的名称,‘纪念方天穹研讨会’,‘纪念’两个字完全用错了!因为,方天穹并没有死!他并没有在空难中遭殃!他还活着!……”

  会场上发出参差不齐的惊叹声,有人瞪圆了眼睛,有人本能地摇头,有人问旁边的人是说方天穹还活着么,有人自言自语地说那怎么可能……

  欧阳芭莎继续宣布:“……不错,方天穹那天确实该搭乘那架飞机飞回北京,不过,由于一个纯粹是偶然的原因,他赶到机场时,已经过了验票换取登机牌的时间,他坚持要求换牌登机,而服务小姐称因为他未按规定时间前往办理手续,已将他的位子卖与了等候空位的人,因此只能是给他退票,两个人因此争吵起来,后来,方天穹赌气退出了机场,叫上辆TAXI,爽性到朋友净云居士那儿躲了起来,埋头写完他的长篇……净云居士那里不订报纸,没有广播电视,没有电话,也没有闲人串门聊天,方天穹一住就是八天,写完了《蓝石榴》的最后五章,好不得意,这才到附近镇上散步,从邮电所给我挂了个长途,我这才知道他既没有升天堂也没有下地狱,于是我决心去那里同他会合。这些天我们两个人一直待在净云居士那个世外桃源里,直到三天前我们才秘密地住进了城里的HOTEL……方天穹暂且不想惊动诸位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他表示悼念、思念、纪念、怀念的人们,他打算过些时候,再返回现实社会,重构他的生活……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方天穹委托我,向你们发布这一也许令你们极度扫兴的消息,然而这是活生生的事实,诸位必须接受,并且面对!……”

  全场震惊,一时哑然。拍电视的二位在欧阳芭莎说到一半时,忽然意识到应当将这场面拍下来,便一个高举强光灯,一个扛机拍摄。当强光灯熄灭后,人们才“轰”的一下开了锅般地同时发出声音来,宫自悦高声嚷着:“我不信!开什么法国玩笑!”三位经理互相询问:“怎么?是说姓方的没死?”“咱们还坐这儿于吗?”“这算咋回事呢?”有人觉得上当受骗,埋怨着宫自悦;有人觉得格外开心,这会真没白来!冯先生像吞了一只苍蝇,满脸起皱。简莹为欧阳芭莎拍起了巴掌,喊出:“好啊!妙哇!”……

  欧阳芭莎满脸放光,两眼闪闪地望着与会的人们,整个灵魂在快乐中颤抖着:好玩!真好玩!好玩死了!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