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召开了,那个关于方天穹的会。会名几经更易,曾打算叫做“纪念方天穹创作生涯研讨会”,强调学术色彩,并企图对方天穹“盖棺论定”,以增加与会者的权威地位;后又打算只称“纪念方天穹茶话会”,体现完全的联谊性质,不过是大家借方天穹之名,找一笔钱,聚一聚,乐一乐,这样既不会引出多余的麻烦,也同样可以在报上发一则消息,给许多与会者一个列在名单中,并冠以“著名人士”头衔以过其瘾的机会。最后照例是折中,定名为“纪念方天穹研讨会”,假座于一所庭园式宾馆内的大会议厅举行。
研讨会定于下午三点半召开。这样既可保证与会者有一个充足的午睡,又可与会后核心人物的“工作晚餐”衔接紧密。三点一过便有与会者陆续到来,一位宫自悦的助手频频过去握手,恭请来宾在一个展开的册页簿上用毛笔签名,服务员则立即递上揩面香水巾,并沏好香茶奉上。先到的来宾大都互相认识,很为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聚聚高兴,有的一见面便打起哈哈来,与纪念一位空难中殒命的才子这样一个主题,很不相称。
宫自悦是主持者,但他照例迟到。他在三点三十七分才一阵风地卷进会议厅,照例在人们的哄然笑责中以颠连步走拢出席者中身份最高的某老,弯腰与其握手,谦卑地笑着道歉,然后又与其他人五人六一一握手,至于那些一般的记者、编辑及天知道是以什么身份跑来混吃混喝的红男绿女,他只抱拳、合掌,旋转身子拜几拜,便算礼到。
会场正面墙上有“纪念方天穹研讨会”的大字横幅,来宾们分坐于七张圆桌上,最大的一张圆桌放置在横幅之下,每张椅子前都早已放好名签;其余六张圆桌三三对称地斜置在首桌两翼,是自由组合的入座方式。桌上已摆放了若干干鲜果品,每人面前都有一盅香茶。首桌旁有一落地麦克风,算是重要发言的站位,另有三只连有长线的移动麦克风,供坐在原位的发言者使用。
宫自悦站到麦克风前,搓着双手,满面春风地主持会议。他首先介绍来宾。这是他最乐意做的一桩事。他首先介绍坐于主桌主位的某老。某老并无文化方面的身份,而且说实在的,方天穹写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篇短文他也没有读过,并且今后也绝不会补读,但宫自悦几次上门,不仅是恳请,简直是哀求,他才为支持这样一个有意义的活动,勉为其难地莅临了会场。宫自悦介绍某老时,请来的电视台摄像师扛着机器,打灯的打开了强光灯,先给宫自悦来了个近景,再摇过去给某老吊了个特写,大家噼噼啪啪一阵掌声,也都录了进去。某老的到会,意味着这个会已达到一定的规格。某老确是这个研讨会的堂皇门面。
但这个研讨会之所以能开起来,还是要靠企业家作支柱。宫自悦紧接着介绍的,便是三位经理,一位是某大企业的总经理,他那企业所生产的东西,方天穹从不曾在他的作品中写到过;一位是某贸易公司的经理,方天穹曾写过一篇赞美他的报告文学;一位是外地某乡镇企业的经理,宫自悦通过八竿子以外的关系拉到了他的赞助。第一桌上的来客还有一位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他那连鬓胡子又浓又密又卷曲,格外引人注目。宫自悦说他是一位在京从事学术研究的汉学家,用英文报了他的名字,他却站起来向大家用北京话说:“我叫艾儒道。请各位多多指教!”说完一鞠躬,逗得边桌上一些年轻人笑出声来。其实他才二十多岁,不过是一位来华短期进修的硕士生,宫自悦把他拉来也是为了以壮这个研讨会的声容,他直到被宫自悦邀请后才临时抱佛脚地读了两篇方天穹十年前发表的小说。宫自悦介绍完艾儒道,又指指艾氏旁边的空座位说:“我们今天还很荣幸地请到了香港出版家冯宣一先生!他实在太忙,现在还没有来,不过他是一定要来出席这个会的,因为他已经决定在香港出版方天穹的文集,向海外华人社区发行……”他又介绍了两位颇有名气的学者后,便将位于主桌末位的一位年轻女士指点给大家:“这位是方天穹的女公子,方莹!”简莹闻声站了起来,转向大家,微微躬了躬身。人们都颇为好奇地打量她。她这天穿了一身黑色连衣裙,头上戴了个银色的发箍,面色沉静,略带忧戚。她坐下后,仍有一些人头凑头地小声议论着她父母的离异,有人在问:“她生母不来吗?”有人作答:“那怎么好来!”又另有人问:“夏之萍怎么不来?”……宫自悦仿佛听见了这种窃议,在介绍另外几桌的来宾前,解释说:“方夫人夏之萍女士,今天本是要来的,但因天穹罹难后她一直身体状况欠佳,今天上午又突感心脏不适,所以遗憾地不能到会了……她委托我代她向各位今天到会的领导、前辈、朋友以及各新闻单位的人士深致谢忱……”
宫自悦一桌桌地介绍过去,有“著名评论家”和“著名学者”,有“著名诗人”和“著名小说家”,有副主编但他介绍时略去“副”字,有副教授他不略去“副”字但冠之以“年轻的”等形容,还有“大记者”“文坛新秀”“成就斐然的”“影坛骁将”“某大编”(刊物编辑)、“热心读者”等等非规范的称谓……最边上两桌他略去不作介绍,因为是司机、关系户及一些他也说不清道不明是怎么坐到那儿的衣着格外鲜艳奇特、吃喝得尤其大方爽利的青年男女。
介绍完来宾,宫自悦便请某老讲话,某老自然无力走到落地麦克风前讲话,便早有服务员拿来移动式麦克风,安放在某老面前。某老年事虽高,思维却还清晰,他指出方天穹的不幸遇难,是文化界的一大损失,他由这次的空难,谈及严格管理的重要性……他讲话时会场颇为安静,又一次亮起强光灯,摄下了他讲话的近景,并据宫自悦事先指示,给了三位出钱的经理各几秒钟的特写镜头,然后摇拍,拍到宫自悦时,宫恰好正与那金发碧眼连鬓胡子的外宾凑拢小声交谈,显示出这个活动的某种国际性色彩。某老讲话完毕,又是一阵掌声。
宫自悦请三位经理讲话,三位互相推让,竟推让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最后还是都谦逊到底,都说是来学习的,宫自悦便只好笑说:“那就最后再请三位指导。”这时会场上各桌来宾只顾就近交谈,并喝茶、吃零食。会议厅里“嗡嗡嗡”地如群蜂飞临花圃。宫自悦便请某“著名评论家”发言。那中年评论家倒是认认真真地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共十二页之多,从方天穹十年前的创作一路评析到近期的新作,中间有若干小标题,全用现成的唐诗句子构成,如“忽如一夜春风来”“道是无晴却有晴”“轻舟已过万重山”等等;他为郑重起见,起身离桌走到落地麦克风前念他的论文;这样正儿八经的发言竟大受冷落,人们那“嗡嗡嗡”的群蜂采蜜声更响亮也更无间断了,中年评论家倒还识趣,念到第四页后便不断偷工减料,终于一边用手帕揩着颜面上的汗一边结束了他那推崇方天穹为“当代杰出的世情小说家”的发言。
宫自悦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非开瘟了不可,便不再“论资排辈”地按秩序请动发言者,而把目光投向了中青年聚集的那一桌。果然,早有一位三十啷当岁的“新秀”按捺不住,一同他目光相接,便嚷了一声:“我说几句!”那“新秀”把麦克风拿到手后,立即声音洪亮地亮明观点说:“我认为不必为死者讳,纵观方天穹的创作,他不过只是一只没蜕完壳儿的知了……”此语一出,惊动四座,“嗡嗡嗡”的声音即刻没有了,仿佛群蜂遇上了英国的黄标“必扑”,“必扑一声,飞虫落地”,会议厅里变得异常雅静。
宫自悦眉开眼笑,满脸“允许齐放,欢迎争鸣”的表情,还朝那“外国汉学家”飞了一眼,仿佛说:“瞧瞧,我组织的这个研讨会,够气派吧?”
“新秀”侃侃而谈:“……刚才的发言,以政治社会道德人生的古典批评模式,切入了方天穹的创作,固然不乏真知灼见,听后颇受启发,但,文学就是文学,小说就是小说,小说既由一个一个、一串一串、一片一片的文字符号组成,那么,我们的批评,就必须切实进入到小说的文本,即小说的符号系统本身……方天穹的创作,可谓有着清醒的政治意识、强烈的社会感应、饱满的道德**、透彻的人生体味乃至于细腻的人性解剖,这些,的确都使得方天穹成了一个相当优秀的并有着广泛社会影响的作家,但——”他每当说到“但”的时候,嘴唇便格外贴近麦克风,使得扩音器发出“嘭嘭”的杂音,能使人联想到炸弹一类的东西,“——方天穹对小说文本的自觉意识,即小说语体和文体的自觉意识,直到他最后一篇作品,很遗憾,我不得不在这里说——是始终没有确立起来的!当然,他后期的某几篇作品,如《转过墙角》《眼中刺》《只有一只翅膀的天鹅》,透露出了他在文体选择中的某种苦闷和半自觉的挣扎,但——他确实活像一只没能从原有的壳子里挣脱出去的知了,他憋得好难受,也挣扎得好痛苦!……”
正当“新秀”“但”得来劲的时候,会议厅大门被推开了,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宫自悦的目光移过去定睛一认,不禁先喜后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