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兰从3岁开始就生长缓慢,个子明显矮于同龄儿童,整个小学期间的座位都是在班上的最前面,她也因此常常遭受同学的羞辱和取笑。
孙小兰的父亲孙大才的身高有一米七多一点,他妻子也是在一米六左右,他们俩的儿子今年9岁,比大他3岁的姐姐高出了半个头。
孙大才在镇上开了个小饭馆,生意不算太好,养家糊口倒是没问题。
女儿不长身高这件事情让孙大才很烦恼,带着孩子去县医院看了后,医生说是侏儒症,最好是去省城医院检查造成这种情况的具体原因。
孙大才知道去省城看病的花销有些大,顿时就犹豫了,对孩子的妈妈说道:“女儿长大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就不去省城看病了吧。”
孩子的妈妈觉得女儿可怜,说道:“兰儿一直这个样子,长大了估计很难嫁得出去。如果给她治好了病,身体长高了,今后还可以收彩礼钱不是?”
孙大才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这才带着女儿去了省城。
患儿女,12岁2个月,学生,因“身材矮小”就诊。患儿足月顺产,无产伤窒息史,出生时体重、身长分别为3.1kg、49cm。出生后母乳喂养至6个月,3岁后发现身高明显低于同龄儿童,平均每年身高增长3~4cm。患儿父亲身高171cm,母亲159cm。查体:125cm,体重28kg,身材匀称,营养状况良好,心肺、四肢、脊柱及外**均无异常,不过患儿明显缺乏第二性征,**、臀部均不发达,外阴如小女孩。
柯小田第一眼看到孙小兰的时候,就在心里面暗暗叹息。
眼前的这个女孩身材匀称,一双灵动且清澈的眼睛格外让人怜爱,可惜的是个子实在是太矮小了些。
身材矮小是指患儿的身高低于本民族、本地区、健康、同年龄、同性别平均身高2个标准差,或者3个百分位者。
我国12岁女孩的正常身高范围为141~163cm,平均身高156.3cm,身高每年平均增长6~10cm。该患儿的身高明显低于正常值,而且生长缓慢,“侏儒症”的诊断十分明确。
柯小田问苏雯:“‘侏儒症’的患儿常见吗?”
苏雯道:“平均每10万儿童中有25个左右,男女发病的比例大约为3~4∶1。造成儿童身材矮小的原因较多,包括内分泌紊乱、慢性疾病、青春期延迟、遗传性及染色体畸变、骨病、代谢性疾病、中枢神经系统疾病、社会心理障碍等。”
柯小田又问道:“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需要将你刚才所讲到可能一一加以排除?”
苏雯道:“这个患儿的身材比较匀称,明显缺乏第二性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症状,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垂体性侏儒。不过为了防止误诊,最好还是要进行全面检查。”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比较遵循统计学规律的。该患儿的各项辅助检查结果证明了苏雯的判断:患儿血清中生长激素的浓度明显低于正常值,核磁共振未见脑垂体器质性病变,其余均未见异常。
也就是说,这是一起单纯性的脑垂体分泌生长激素减少造成的侏儒症。
然而,从诊断的过程上讲,这也是一起典型的采用“大包围”的方式最终确诊的病例。柯小田问苏雯:“既然一开始就判断出患儿最可能是脑垂体侏儒,是不是可以最先只做脑垂体相关的检查?”
苏雯觉得他的这个想法很奇怪:“你能够保证这个患儿就不是属于多种疾病并存的情况吗?”
这倒是。柯小田默然。
苏雯似乎有些明白柯小田的想法,说道:“你的想法也不错。这个患儿的身材比较匀称、皮肤没有特殊斑纹,没有明显的三角眼等面部特征,以及畏寒、精神不振等临床症状,也就基本上可以排除染色体畸变、糖尿病和甲状腺功能低下的问题了。不过临**我们一般不会那样去做,因为一旦出现误诊的情况,就很容易造成患儿家长的不理解,从而引发不必要的医患矛盾,所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柯小田没想到这里面的情况如此复杂,问道:“资深医生这样做的话应该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的吧?”
苏雯摇头道:“越是资深、级别高的医生往往越注重自己的名声,所以他们大多更加小心翼翼。我这样对你讲吧,如果我们按照你说的那样只做脑垂体方面检查的话,肯定会受到田主任的严厉批评。不仅我们这里是这样,其他科室也都是如此。比如外科那边,大多数的患者在外科手术之前都必须做全身检查,包括梅毒、淋病、艾滋病都会在检查的范围之内。”
柯小田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苏雯道:“万一患儿早已经感染这样的一些疾病呢?到时候患儿家长将责任归结于手术或者输血感染的话,医院方面才有申辩的依据啊。”
柯小田这才知道,上次丫丫做手术的时候陈力确实是关照有加,不禁叹息:“想不到医患关系紧张到了这样的程度。”
苏雯一边看着患儿的检查单一边说道:“所以,我们还是按照规矩办事吧……这个患儿的运气不错,骨龄只有9岁,骨骺线还没有闭合,现在开始治疗还来得及。”
柯小田将患儿家长叫到了医生办公室,向他们讲明了孩子的情况:“对于单纯性脑垂体分泌生长激素减少造成的侏儒症,在治疗上最关键的是看骨骺线是否闭合。你们家孩子的骨骺线尚未闭合,所以,通过补充生长激素有可能让她的身高恢复正常。”
孙大才问道:“需要花费多少钱?”
柯小田回答道:“主要是生长激素的价格比较昂贵,整个疗程下来大概要三四万块钱。”
孙大才吓了一跳:“多少?三四万?太贵了,算了算了,不治了。”
柯小田劝说道:“孩子还有很大的治愈希望,这关系到她未来一生的幸福,我希望你们再考虑一下。”
孙大才摇头道:“我们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她是女孩子,今后反正要嫁人的,花这么多钱不划算。”
虽然柯小田知道重男轻女的思想目前在某些地方、某些人的观念中比较严重,但还是不能理解患儿家长的这种做法:“孩子的骨骺线还没有闭合,完全有成为正常人的希望,你们就这样放弃了治疗,她今后会恨你们的。”
患儿的父亲却淡然说道:“恨就恨吧,谁让她得了这种花钱的病呢?”
后来苏雯也去劝了,可是孙大才仍然选择了放弃治疗。柯小田心情十分糟糕地问苏雯:“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苏雯也唯有叹息:“孩子生了这样的病本来就是一种不幸,她生在这样的家庭就更是一种悲哀,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无法摆脱的命运吧。”
柯小田根本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之说,回到家后就问夏晴道:“如果我们生的是个女儿,她患上了某种需要花费很多钱才可以治愈的疾病,你会怎么做?”
夏晴毫不犹豫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使是倾家**产也得治疗啊。”说到这里,她顿时紧张起来:“小田,你干吗问我这样的问题?”
柯小田就将那个患儿的事情对她讲了:“我想,大多数做父母的也会像你这样吧。可是我遇到的偏偏是一个特别重男轻女的患儿家长,而且根本就不听劝告,对自己的女儿凉薄到让人愤怒和绝望。”
夏晴感到不可思议:“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那孩子太可怜了。小田,你是医生,得想办法帮帮这个孩子才是。”
柯小田苦笑:“我也拿不出这笔钱啊,而且医院里面那么多家庭经济困难的患儿,我哪里帮得过来?”
夏晴道:“民政局、红十字协会呢?能不能去找他们想想办法?”
柯小田顿觉眼前一亮,问道:“他们会出面解决这个孩子的问题吗?”
夏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们可能会管这样的事情。要不你去试试?说不定真的能给这个孩子一个希望呢。”
第二天上午上班后,柯小田就给省民政局打去了电话。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说:“我们确实有大病医疗救助政策,不过补助的对象是城乡低保、农村五保户、城市‘三无人员’以及政府支持的孤残儿童等,像你说的这种情况并不在我们管辖的范围内。”
柯小田很失望,不过还是问道:“像这样的情况,哪个部门会管呢?”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道:“我也不大清楚,要不你去红十字协会问问?”
柯小田即刻就给省红十字协会打去了电话,没想到竟然获得了一个有希望的回答:“我们这里确实有一个矮小症赠药项目,不过需要你们医院出面申请办理。”
柯小田大喜,问道:“可以告诉我具体的申请程序吗?”
那位工作人员道:“需要患者本人提出申请,由住院科室负责人签字同意,医院盖上公章后交到我们这里来就可以了。”
刚刚打完电话,孙大才就来了:“柯医生,我们想今天就出院。”
虽然柯小田非常憎恨此人的铁石心肠,但更是同情那个孩子的不幸,说道:“我刚才给省红十字会打了个电话,他们说可以赠送药物给你们孩子进行治疗。”
孙大才愣了一下,问道:“需不需要花钱?”
柯小田哭笑不得:“这种疾病主要的治疗费用花在药品上,既然药品是赠送的,至少可以解决大部分的费用问题。”
孙大才似乎明白了:“也就是说,你们医院还是要收钱?”
柯小田竭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解释道:“孩子住在医院的病**,占用的是社会资源,床位费和常规的检查以及治疗费用部分当然得收。”
孙大才依然犹豫:“那我再考虑考虑。”
柯小田的心里面充满着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他想了想,跟着孙大才去到了病房里面,问孩子道:“小兰,你想不想长高?”
孩子害怕地看了父亲一眼,还是朝着柯小田点头说道:“想!”
柯小田看着孙大才,诚恳道:“我希望你能够站在自己女儿的角度,设身处地地去感受一下:如果是你自己患上了这样的疾病,而你的父母却因为歧视你不给予治疗,你的心里面会怎么想?作为孩子的父亲,你怎么能够如此冷血地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孩子的母亲在一旁眼泪直流。
孙大才顿时动容。
柯小田拿着患儿本人书写的申请书去了田博达的办公室。
田博达听完了柯小田的讲述后却并没有马上在申请书上面签字:“柯医生,从你刚才所讲的情况来看,其实患儿家庭的经济条件是有能力支付这笔治疗费用的。所以,我不能在这份申请书上面签字。因为红十字协会的这个项目是非常紧缺的社会资源,我们应该把它用到家庭真正困难的患者身上。”
柯小田一听顿时急了:“田主任,这个患儿的家庭经济情况确实不算特别差,但要支付这笔治疗费用也是比较困难的。而且孩子父亲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基本上断绝了她接受治疗的希望,所以我觉得她完全符合申请这个项目的条件。”
田博达依然摇头:“柯医生,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同意了这份申请,难道不是在变相纵容这种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吗?”
这是一个医学伦理问题,而大多数医学伦理问题本身就是难以明辨是非曲直的悖论,站在不同角度的人可能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取舍。柯小田依然坚持道:“田主任,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们不同意这份申请,那么患儿就得不到治疗,这样的结果对患儿的人生来讲是非常残酷的,这也完全违背了我们作为医生治病救人的根本目的和出发点。”
田博达皱眉想了想,在申请书上面签了字,说道:“柯医生,你说得对,我们又不是太平洋的警察,管那么宽干什么?作为医生,我们只需要站在病人的角度去思考和处理问题就可以了。”
夏晴的孕期已经到了20周。还是周四的上午,柯小田陪同她到产科门诊做第三次产检。
夏晴先去检验科抽了血,然后在柯小田的陪同下去往妇产科门诊的彩超室。
三甲医院的妇产科每天的门诊量巨大,很多的检查项目都是专门设置的。夏晴和柯小田到达彩超室的时候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
柯小田不想让夏晴太累,就让她坐在一旁等候,他自己加入到排队的队列当中,好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向夏晴投去羡慕的目光。
等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了夏晴。柯小田紧跟着她进入了彩超室里面。
彩超医生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性,她见柯小田竟然跑到检查室里面来了,怒道:“你一个大男人跑进来干什么?”
柯小田连忙道:“老师,我是本院儿科病房的医生,我叫柯小田。”他指了指夏晴:“这是我爱人。”
彩超医生的态度顿时好了许多:“既然你是本院的医生,就应该知道这地方不能随便进来啊。”
柯小田解释道:“我这不是担心万一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出现什么情况吗,所以就想进来看看。”
彩超医生不满道:“你这是不相信我的诊断技术?”
柯小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犯了人家的忌讳,连忙低声道:“我就说实话吧,其实我是想看看孩子的性别。虽然在我的心里面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但家里面的老人特别关心这件事情。”
彩超医生恍然大悟:“这样啊。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是不允许告诉孕妇孩子性别的。”
柯小田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想着自己进来看啊,只要你不说出来就不算违规是不是?”
彩超医生想了想:“那行。至于你能不能看得懂我就不管了,反正我是不会告诉你们孩子性别的。”
四维医学超声成像技术可以为临床超声诊断提供更加丰富的影像信息,尤其是在产科方面,它不但可以立体显示胎儿各器官的发育情况,还可以让医生随时观察到胎儿在母体里面的状态,为胎儿发育异常、心血管畸形等疾病的早期诊断提供精细且直观的依据。
此时柯小田眼前的就是一台四维彩超机,它其实就是在医学彩色超声成像的基础上加上第四维的时间矢量,所以呈现在显示屏上面的孩子的情况非常真实且鲜活。
彩超医生一边移动着夏晴肚皮上面的超声探头,一边对柯小田说道:“头部,没有唇裂,脊柱很正常,心脏也没有问题,大动脉……嗯,也很好。”她将探头往下方移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不过此时柯小田已经看清楚了:“孩子的情况都很正常,老师,谢谢你。”随后就提前离开了彩超室。
不多一会儿,夏晴从里面出来后就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你看清楚没有,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如果父母一旦知道夏晴怀的是个女孩,失望的情绪必定会影响到她的心情。柯小田摇头道:“孩子的臀部在前面,我没看到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夏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你不会骗我吧?”
柯小田笑道:“我干吗要骗你?我真的没看到。”
夏晴满脸的遗憾:“算了,等生下来后就知道了。”
柯小田也道:“这样也好,免得到时候没有了惊喜。”
夏晴这次的检查结果除了血压有些高之外其他都正常,特别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血液中乙肝病毒的浓度又回落到了怀孕之前的状态,这也就意味着孩子被传染的可能降低了许多。夏晴的心情这才又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这天晚上,夏晴又接到了田宁打来的电话:“今天你去医院做产检的结果怎么样?”
夏晴高兴地回答道:“都很正常呢。”
田宁又问道:“你不是说小田会自己去看孩子的性别吗,他看到了没有?”
夏晴道:“小田说孩子的臀部对着我的腹部,所以没看到。”
田宁不大相信:“你让小田来接电话,我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柯小田这才知道,原来今天去医院之前夏晴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告知了父母。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接过电话。
田宁在电话里面问道:“你真的没有看到孩子的性别?”
在父母面前撒谎对柯小田来讲还是有很大压力:“妈,我确实没有看到。”
田宁又问道:“你没让彩超室的医生换个方向再看看?”
柯小田道:“人家能够同意我进入检查室就已经是莫大的人情了,我怎么可能再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呢?妈,孩子还有不到5个月就出生了,是男是女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田宁道:“我觉得很可能就是男孩,早些时候知道不是更高兴吗?”
柯小田暗暗庆幸没有告诉夏晴真实的情况,否则说不定她刚才就露馅了。不过他又想到父母一直以来对夏晴生男孩执念般的期盼,心里不由得开始不安起来。
没关系,他们总是要面对现实的。柯小田如此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