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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骏业这天讲了一大堆。
他从内心里,是反对搞什么经济合作区的。“假的,空的,我们现在为什么这么喜欢空和假呢?”罗骏业发出这样的诘问,他知道田家耕回答不了,接着又道,“老田啊,我干了一辈子,到现在才发现,我是把自己一辈子给耽搁了、毁了。说轻点,这一辈子都在干无意义的事,对社会无意义,对国家无意义,对个人,更无意义。说重点,是做了一辈子假,讲了一辈子空话。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回家,在老婆孩子面前,都不会讲真话了。我怕这样下去,连人话都讲不了。”
“没这么可怕吧?”田家耕半是玩笑半是较真地问过去一句。
“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将来人们朝我脸上吐痰啊。”罗骏业叹一声,又问,“人大下去的胡老你还记得吧?”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他呢。”田家耕点头。胡老是原南州市委副书记,后来担任南州人大主任,五年前退的休。
“前几天我在医院碰到他,老了,病了,怕是,坚持不了几天了。”
“啊!”田家耕一震。
“想不到吧,他是让人气病的。晚上散步,在门口被一大伙人围住,问了他许多问题,有些是他在位子上时发生的,有些,真的跟他无关,可人家把帐记在了他头上。过去有个女的,托他办过事,事倒是办成了,将她儿子调进了国企,但现在国企没了,她儿子儿媳全下岗了。那妇女也着实不讲理,追前追后跟老胡讨要当时送过的礼,全都折了价,连利息加一起,一共八万多。老胡说她不讲理,她竟然吐了老胡一口痰,把老胡脸抓破了。老胡一病不起……”
田家耕心里沉旬旬的,类似的事,他也听到不少,现在官场最怕啥,就怕离职退位后如何见人。被人追着退礼退钱的事,更多。田家耕被免去古坪县长后,古坪那边有十几个人,组了团来到南州,就住在他家小区对面,天天堵他。吓得妻子小桥不敢出门。他在古坪时,是收过一些礼,但绝不多,跟时下的流行规则比起来,简直就不值一提。可人家见他落魄了,彻底没权了,一条烟也不放过,还是追来了。有些人更是浑水摸鱼,过去请他吃顿饭,现在就说给他送过好几万,给他提过两瓶酒,现在敢说礼品袋里还塞了五万。能拿他们怎么办呢,当权力不在你手里时,你就彻底成了弱者,成了权力的替罪羊。他楼上也有一位,是从副市长位子上下来的,退位后被人干扰了三年,有时半夜三更,忽然听楼道里人声大作,出来一看,有人在副市长门前烧冥纸,被家人发现,干了起来。
现在的官员啊,辉煌时你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一旦下了台,整个世界都能把仇恨不满朝你泼来。田家耕真是不想再忆起这些,但他搞不懂,罗骏业今天为什么如此伤感、悲观?一开始还以为,是罗骏业朋友出事影响了他心情。罗骏业那位朋友姓高,南州国土局长,很显赫的职位,三个月前突然被一场风暴卷了进去,目前查明,高在担任国土局长五年期间,贪污受贿高达六千四百万元,仅在南州就拥有十六套房,省城、北京、桂林、南京等七地还拥有房屋十多套,单是跑马就接受了三辆。高的一子一女均在国外,妻子在国外帮女儿带孩子,基本算是裸官,就是赤条条一人在国内为官敛财的那种。这样的大案,在南州还是很少有,所以震动较大。
但是后来田家耕发现,罗骏业并不是因此事受了刺激,影响是有,但绝不是找他喝酒的理由。理由还在目前南州的困局上。罗骏业是从心底对当官烦了,怕了,也有新的思考了。
“老田啊,我是不想再在这浑水里继续趟下去了,趟不动了,累。你不一样,你有才华,有智慧,更有抱负,再者,也有好的人脉。人脉很重要啊老田,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现在这活儿,干着没劲,也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秘书长您千万别这么说,家耕能有今天,还是各位领导提携的结果,要不然,还窝家里发呆呢。”
“家耕啊,咱俩之间不说虚话,更不说空话。虚话空话说了半辈子,说够了。今天约你来,是想推心置腹谈谈。也许毫无意义,也许呢,对你多少有点用。”
田家耕楞了片刻,知道再不能打哈哈了,当别人把诚心露出来时,你再报以敷衍,那就是大不敬了。有些人,是伤不起的,有些情份,是要拿真心去维护。于是他说:“我得敬秘书长一杯,你表示下就行,我喝干。感动啊秘书长,我家耕不是糊涂人,秘书长有的感慨,我田家耕也有,秘书长有的困惑,更有。只是,往前一想,不敢表示出来。我们嘴上是贴着封条的,心里也有。怎么说呢,我们都是活在套子里的人,踏进这个门时,我们的脑子,就不能朝正常人那样去想问题了。我们的心,也得狠点,硬点,还得毒点……”
“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罗骏业附和一句。两人碰杯,罗骏业这天酒兴很浓,田家耕再三阻拦,他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一瓶酒很快见底,紫嫣又开了一瓶。桌上的菜几乎未动,似乎是拿来摆样子的。其实官场太多的饭局,都是样子,吃不是中心,菜是铺垫,酒是催化剂,话,才是重点。
两人发了一通感慨,罗骏业才将话题转回来:“柳市长跟我谈了,市长让他多依靠你。其实谈与不谈都没关系,眼下这情况,你家耕看得比谁都清楚。一边呢,书记不想动,就想稳稳当当过日子,把这一任干完算了。这怪不得他,掉进水里一次过的人,能有目前这状态,已经很不错了。另一面呢,有人想动,还想大动,这不就把难题出给了万?万现在是骑虎难下啊,他要不动,上面不答应,对他自己也不利。要是动呢,又担心拨出萝卜带出泥,伤及到其他人。有些秧是扯不起的,下面根根絮絮,千丝万缕,全都扯了起来,怎么收拾?”
罗骏业说的很中肯,田家耕听的也中肯。罗骏业是说出了一些根本,官场中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谋略,很难评价他们谁对谁错,关键要看哪种更见效果,更实用。官场很多话是喊给别人听的,讲话的人未必会按他讲的去做,也未必真心期望别人去那么做。所以讲那些大话空话,是他必须讲。
但对高原的评价,田家耕有些不赞同。一开始他也认定,高原有过一次惊魂,风波平息后,开始很庸,说穿了,就是不敢再动作,啥也不想做,只想维系现状,把最后一程走完。但最近,他对高原有了新的看法,高原表面上是这样,内心未必,田家耕感觉到,高原是把很多希望寄托在了万庆河身上,希望万庆河能帮他完成些什么。上次高原冲万庆河发威,不是怪万庆河做了什么,而是怪万庆河把该做的没做,让他的等待遥遥无期。
未等他开口,罗骏业又忧心忡忡说:“我跟柳市长都担不起这责,能力所限,心境也瘫了,怕是现在也只能靠你家耕。可我还是担心,这水,家耕你趟么,能趟出啥结果呢?”
一语问的,田家耕的心越发沉重。万庆河是没把这层意思直接表达出来,说的远比罗骏业含混、模糊,典型的领导语言。现在经罗骏业这么一说,就知道有些东西已成定局,他是逃不开避不掉了。
田家耕认真思考一番,人要是顾虑太多,这辈子就什么也别做。再说所有的顾虑都是冲着未知,未知的东西,你越怕它就越强大,不如先将它预想得弱小一些。人生说穿了,不就是拼的一个过程么?金华一个女子,都能拿出英雄的气概来,他又怕啥?
想到这,话头一转说:“猛地想起件事来,正好听听秘书长意见。”
罗骏业眉头一拧,旋即又松开,淡淡说:“说吧,我听着呢。”
“接待办还有些库存,有些跟您说过,有些呢,没跟您说,少嘛,当然也重要。我想动一下。”
“你这是……”罗骏业话问一半,不问了。他太清楚田家耕指的是什么。当初南州大风波,前书记还未进去前,市里是搞了几样宝贝的,具体是啥,罗骏业不清楚,他也是听别人说的。目的呢,就是用来化解那场危机。糟糕的是,市委和政府这边同时搞了,这就把难题出下了。书记那边一送,市长高原肯定也会送,两人当时关系又紧张,为了自保,一个盯着一个,谁也不放过谁。就这样,弄最后,前书记进去了,高原从高架桥上溜了一圈,又平安落地。但这几样东西,却一直放着。有些东西是不能长久放着的,越是有价的东西,风险也就越大。有次罗骏业跟高原吃饭,婉转间,高原提起这事,意思就是找个合适的时候能不能把这几件“物品”给处理了?罗骏业当时没表态,因为他实在不好表态。他是后来才到秘书处的,对之前接待办许多事,包括许多礼品,他都装不知。有时装不知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智多星在官场是最活跃的人,也是最危险的人,但绝不会成为最有前途的人。今天听田家耕这么一说,罗骏业就知道,田家耕要替高原清理“垃圾”了,不管多贵重多价值连城的东西,一旦成了一种危险,就只能拿它当“垃圾”看。
“不就是一点垃圾嘛,能动就尽早把它动了,免得放那儿,谁也惦记着。”罗骏业说的非常轻描淡写,脸上一点波澜也没。
田家耕心里一松,朗笑着道:“那好,我就直接处理了,到时也不麻烦找您签字了。”
“你看你说的,全权处理就是,这样的小事要是汇报,你家耕还工作不工作了。”
两人说说笑笑,轻松自如间就把田家耕心头一个重大的负担给解了。田家耕所以提出这事,是那几样东西对他有用,他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与其闲放,不如让它们派上些用场。之所以不让罗骏业签字,就是不想让罗骏业承担任何责任。在官场,签字有时候是权,有时候是债。大笔一挥,名字落下去,事情是办了,面子也有了,但祸根也有可能因此种下。所以什么事该让领导签字,什么事不该,就成考验你智商的一道难题。
好在,田家耕这方面不缺智商,经验堪称老到。
这天他们一共喝掉了三瓶。一向不能喝酒的罗骏业,这天状态极佳,也极兴奋。田家耕一开始还拦着,后来不拦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虽为南州要员,但又都算是性情中人,平时那种酒,不是喝,是灌,硬往下灌。这天这酒,却喝得相当痛快。三瓶下去,两人居然都没事。尤其罗骏业,精神焕发,气定神闲,看上去又回到当教委主任那阵。
这晚田家耕还得到一个好消息,秘书长罗骏业给紫嫣物色了一个新男友,比紫嫣大八岁,中学教师,也是吃渭水河长大的。
“改天我做东,摆一桌,让你们见见面。田秘书长到时也来,共同把把关,我们得把紫嫣嫁出去啊。”
紫嫣羞臊极了,面部飞红,怪怪地看住田家耕,突然间了有少女状。那样儿,看得田家耕心里乱七八糟。后来他想,是啊,是该给紫嫣物色个家了。等忙过这阵子,一定要腾出点时间来,想想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