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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江驻京办主任墨子非是个官场老油子。此人一米八二的个头,块头也大,身体超猛,干劲更猛,不过可惜的是,这干劲一大半不在工作上。都说墨子非是个三三制的人,三分之一精力用在结交上,京城数年,墨子非结交了形形色色的人,打通了方方面面的关系,这些关系注定了他是一个再也回不到桐江这种小地方的人。三分之一精力用在了女人上。墨子非今年四十二岁,但那张脸极其年轻,以至于无法让人猜测到他的真实年龄,尤其女人。这得着了墨子非,不同女人面前他报着不同年龄,那些女人居然也信,居然就跟他闹出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风流事。剩下三分之一精力,墨子非不得不用在工作上,毕竟驻京办不是让他来花天酒地过潇洒日子的,多多少少也得为桐江服点务。
驻京办早就不叫驻京办了。去年,中央出台政策,要求市县一级撤销驻京办,吴江那边老老实实就撤了,把人召回去,相关工作由省驻京办全部接收。桐江这边没,关键原因是墨子非不想回去。墨子非苦口婆心跟赵乃锌谈了几个晚上,凭借多年练就的一张能嘴,真就把赵乃锌给说动了。他从省驻京办搬出,在三环以外租了现在的办公室,招牌换成了桐江经济发展中心北京联络处。这一联络,就让他又有了一片新天地。说来也怪,墨子非原本是前任市委书记潘向明的人,潘向明掉进铁四局李善武那条河里,不慎翻船,很多潘这条线上的人跟着栽了跟斗。就算没栽跟斗的,也全都变得暗淡无光,没了昔日的光鲜与体面。墨子非却神话般地从潘这条船一脚跃到赵这条船上,而且很快就跟赵乃锌有了非同一般的亲密。这事验证了官场另一个怪象,有些人从来就不属于哪一条船,也不会死缠着一棵树,他是属猴子的,哪棵树能摘到桃,它就归哪棵树。跟墨子非以前搭伴的是一位美女,北京一家演艺学校毕业,毕业后试图进入演艺圈,可能量不足,最后到了墨子非这里。有传闻说,该美女在桐江驻京办这几年,就做了一件事,为潘向明服务。不只是自己服务,还要时不时拉几位演艺界的“星”为潘向明服务。当然,这“星”绝对是掺了水的,不过能沾个星,也算不错,至少满足了潘向明的虚荣心。别以为谁都可以玩上星,但天下男人偏偏就爱玩星,尤其手中大小握点权的,自以为星是为他们准备的,结果让一大批假星给蒙混了。
赵乃锌接任市委书记后,留下了墨子非,却毫不客气地打发走了那美女。本来墨子非还想再聘一个美女,联络处这种单位,没有美女咋行?他跟赵乃锌说,不要市里承担工资,一切费用由他解决,只求市里不再派人过去。赵乃锌坚决不同意,再说他也担心墨子非给他埋炸弹。前车之鉴在那里,赵乃锌当然要小心,必须在墨子非眼皮下埋个小炸弹,于是赵乃锌将桐江市委接待处一个叫向超的干部调了过去。
来接机的是向超。向超说,墨主任本也要来,快出门时接了个重要电话,实在来不了,让孟东燃原谅。孟东燃笑笑,他就没打算让墨子非接机,墨子非也不会屈驾为一个副市长接机。人要有自知之明,如果在这些事上见外,就是你的不是了。
“没关系,你能来我很高兴。”孟东燃将手中东西递给向超,非常温暖地看了眼向超。向超立马激动。官场上的人际交往就这么简单,不经意间说一两句暖人心的话,这人立马就靠着你了。向超人品不错,原来在市里时,孟东燃就很看好他,当副市长后,到了北京,多的时候也只是让向超陪他。这样他舒服,向超也舒服。也许这也是官场对等原则吧。让墨子非陪,两人都不自在,换了向超就不一样,自己使唤起来理直气壮,向超呢,也巴不得他能使唤。而有人就不一样,到哪儿都摆谱,非要让一把手陪,结果弄得大家都不开心,还不知错在哪里。
说笑着到了宾馆,向超把一切都张罗好了,连热水也提前放好了。孟东燃简单问了问驻京办这边的情况,向超回答得倒是认真,但完全没必要,孟东燃也就是随口问问。驻京办怎么运作,具体做些什么,轮不到他关心,他也没资格去关心。当领导,最大的忌讳就是过问你不该过问的,瞎操闲心不说,还让人家多想。
“怎么样,常年在外面,小楚意见很大吧?”孟东燃主动岔开话题,问起了家务事。小楚是向超妻子,在市广电局工作,不是主播,也不吃记者饭,干后勤的。孟东燃在这种小事上格外用心,能记住的,都记在脑子里。随便到哪儿,都能关心一下下属,这让下属们份外感动。
“意见肯定有,但她能支持,谢谢市长关心。”向超马上将话头转过来,甜蜜着脸说。
“理解就好,北京是个好地方,能锻炼人,尤其适合你们年轻人。”
“是市里给了我机会,我一定好好珍惜。”向超说。
两人聊了几句,孟东燃去洗澡,这中间他手机响了,向超不知道该不该接,孟东燃在里面说:“接吧,问问是哪位?”
不大工夫,向超站在门边说:“是个不认识的女的打来的,问您是不是到了北京。”
章岳?孟东燃一下就想到那张脸,紧着问电话里还说了什么?向超说听见接电话的是他,对方把电话挂了。孟东燃确信是章岳,北京他没认识的女同志,有也不会这么快打来电话。三下两下洗完,照着号码打过去,那边却告知是公用电话。
她干吗用公用电话打?
晚上的接风宴是墨子非摆的。墨子非提前半小时打来电话,跟孟东燃检讨半天,说实在是意外,怎么也该去机场迎接市长的,都怪市发改委,把一份报告弄错了,害得他又去跟人家解释。孟东燃打着哈哈,这种话只能听听,官场中人如果不会说虚话假话,那才叫怪。能把虚话假话说成实话,说得让你感动,那才叫功夫。他也回敬着墨子非,再三说墨主任辛苦了,桐江真是少不了你墨主任,有你墨主任在,就算下面犯多大错误,也有办法补救。此话听得墨子非异常兴奋,好像他真就成了神人。一番客套后,墨子非说,下午我设宴,给孟市长接风,找几个好点的哥们儿陪孟市长喝酒。孟东燃没推辞,此行来就是要找墨子非的。这也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市里来了人,都先要在墨子非这里走一圈。否则,你来北京干什么,就会有人怀疑。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墨子非叫了一大堆人,三男四女,加上他跟向超,整整一屋子人。经介绍,都是他拜把子兄弟,女的也是,都称哥们儿。其中有个叫曹哥的,一看就是中心人物,大家都围着他转。跟孟东燃打招呼时,也显得特有身份,就像部长一样。一介绍,才知人家以前真就在某部给部领导当秘书,现在下海,但还是吃着部里这碗饭。
是个人物。孟东燃当时就给他下了定语。等喝酒时,才发现此人酒量大得惊人,喝酒也特痛快,孟东燃自然不是他对手。好在墨子非知趣,不敢让他喝太多,加上向超保护,在一堆女生的声讨中为孟东燃代酒,勉勉强强算是把这酒宴应付了下来。
北京的女孩子就是大方,今天来的四位中,三位就是影视学院的,有位才大一,不过在这种场合,俨然已经是老手。孟东燃就感叹,社会真是变得快啊,现在这帮女孩!
中间姓曹的给孟东燃说了一番话,让孟东燃着实对他另眼相看。姓曹的说:“北京这地盘看着大,其实没啥,都是哥们儿的,哥们儿在北京,没有摆不平的事。这么着吧,孟市长,只要看得起我曹某,就拿我做个朋友。以后孟市长的事就是我曹某的事,我曹某若不鼎力相助,就让宝马车从我身上辗过去。”
“别,别。”孟东燃一边客气,一边怪怪地看着姓曹的。他领教过北京人的吹,但把牛吹到这份上的,少。等酒宴结束,回去的路上,孟东燃问向超,宝马车怎么回事?向超起先不明白,还以为问办事处的车,红着脸解释,说办事处偶尔借别人宝马用一下,纯属显摆,就办事处这点经费,哪里买得起宝马。孟东燃知道向超误会了,今天墨子非开的恰好是一辆宝马,向超在替主任洗白呢。 笑道:“跟你们主任没关系,我是问曹总那话什么意思?”
“市长问这个啊?”向超一下来了兴趣,借着酒兴,就把宝马的典故讲了。原来有个山西富二代到了北京,跟一帮北京爷们儿喝酒,中间就有人夸海口,说给他一千万,北京没他办不成的事。山西富二代当时就开出一张两千万支票,说我给你两千万,你把我家老爷子的像挂城楼上去,事成之后再加你一千万。那北京爷儿们想也没想就将支票装进口袋。山西富二代怕他将来耍赖,非要让他表态办不成怎么办?北京爷们儿脸一横说,看到楼下那辆宝马没,一个月后要是办不成,你开着宝马,从我身上辗过去。一个月后,山西富二代找到北京,城楼上的像当然不是他家老爷子的。他亲自驾了一辆宝马,去找北京爷们儿。北京爷们儿哈哈笑着说:“早就办成了啊,你没看你家户口本?”原来北京爷们儿愣是通过关系,将山西富二代户口簿上的名字改了。山西富二代起先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过是怎么回事,气得脸都青了。见过耍人的,没见过这么耍的。结果,他叫来一帮富家子弟,果真就用宝马车压断了北京爷们儿一条腿,然后扔给北京爷们儿一千万,说拿去换条假肢吧。
孟东燃听得毛骨悚然。
第二天上午,秘书温彦乔和三江县常务副县长李开望来了,这是孟东然另一个安排。这次来北京,一是要跑铁道部,请求部里出面干预,为桐江西站做最后一把努力。这是明事,得明着办。另一件自然是章岳,这事得暗着来,不能让墨子非知道,也不能让市里其他领导知道,包括梅英。孟东燃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章岳手上可能真有什么秘密,否则,这丫头不会这么疯疯癫癲往北京跑。这些秘密不一定跟他有关,但很可能跟别的领导有关,他要设法把这些秘密拿到。至于拿到做什么,他还没有想清,但必须拿到。再者,他怕章岳出事,真的怕。章岳毕竟年轻,根本不懂得啥叫上访,还以为只要有一腔热血,就哪儿也能洒。她哪里知道,上访背后还藏着很多东西。所以离开桐江时,孟东燃将李开望和温彦乔叫一起,让他们即刻动身,坐火车,避开市里其他人的视线,到北京后跟他会合。
“章岳手机号换了,桐江那个号她已不用,到北京后,她都用公用电话跟我联系。你们的任务就是设法找到她,把她安全带回去,不能让她在北京惹事,明白吗?”
李开望和温彦乔哪能不明白,跟孟东燃久了,他们的思维早跟别人不一样。孟东燃做事风格跟市里其他领导不一样,尤其对待群众上访这一问题,态度很令他们称道,不过由此也给他本人惹来不少非议。市委书记赵乃锌就认为他态度有问题,不能跟市委保持一致。梅英对此也颇有意见,但碍着跟孟东燃这层特殊关系,又不好明说,只能在具体事件上采取具体措施,尽量不让孟东燃插手群访事件。可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巧,越不想让插手的,却偏往他头上碰。
二人听完孟东燃指示,很郑重地表态,说一定按市长要求办,不管采取什么办法,都要把章岳安全带回去。对待上访,李开望现在特有经验,他是不久前才被提拔为常务副县长的,之前在县里,一大半的上访对象归他管,几乎每两个月就要到北京领一次上访对象。现在市县包括省里,对待上访对象都是责任制,采取人盯人、人包人措施,谁的对象出了问题,谁头上的火就燃着。领导们个个胆战心惊,就怕哪一天北京突然打来电话,说某某在北京蹲街或玩自焚呢。
孟东燃之所以叫上李开望,就是看重他这点。至于温彦乔,除是自己秘书外,还有另一层。温彦乔的妻子跟章岳是中学同学,章岳跟孟东燃之所以能有瓜葛,最初的原因就在这里。
想到这儿,孟东燃冲温彦乔说:“对了彦乔,必要时候发挥一下江老师的作用,估计章岳会跟江老师联系的。”
江老师就是温彦乔妻子,在桐江职业技术学院工作。
温彦乔说:“来时我已经跟她叮嘱,只要章岳跟她联系,马上通知我。”
“好,你们不能住在这里,另找家宾馆,另外,如果确实需要驻京办帮忙,可以找向超。”
两人很快走了,孟东燃有那么一丝惆怅。没当副市长以前,以为只要到市领导这个层面上,心中就没有怕,也没有太多禁忌,至少比他们活得从容些。等自己到了这位子上,才发现,官场的禁忌跟官位是成正比的,官职越高,禁忌越多,要顾虑的事也越多。你在部门工作,干错了顶多挨一顿批,或者惹主要领导不高兴,其他领导对你不闻不问。副市长则不一样,稍有不慎,你就会伤及到整个班子的利益,而班子的利益是最难平衡的,因为你根本弄不懂其他人心里想什么。
正傻想着,向超来了,见后面没有墨子非,孟东燃有丝不快,问墨主任呢?向超面露难色地说:“主任本来要来,一大早就被电话追着,桐坝区有几位上访户被带到省办那边,让主任去领。”
一听是上访户,孟东燃本能地一惊,旋即又定下,我这是慌哪门子神啊,不就一个章岳,她能兴起什么浪。“坐吧。”他冲向超说。
连着三天,墨子非都没露面,天天派向超来,不是请吃就是请玩。孟东燃终于忍不住,带着脾气问向超:“我来北京不是天天吃饭吧?”向超红脸道:“我也没办法,主任每天如此,总有忙不完的工作。”
“真是忙工作?”孟东燃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他已感觉这里面有问题。墨子非不露面,绝不是因为他只是区区一副市长,量他墨子非还没这个胆,肯定有别的原因。
向超低着头,不说话。孟东燃也不难为他,既然墨子非不出现,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他跟向超说:“今天你陪我,去部里,见见几位领导。”
向超愉快地答应了。
孟东燃万万没有想到,接连找了部里几位官员,这些官员以前都跟他有过接触,饭桌上也都以兄弟相称。最初能从吴江那边把项目争回来,他们都起了不少作用。可这次再找,对方不是推辞忙,不见面,就是见面后话不沾边,说到要紧事上,全都一副腔调——这事帮不上忙啊,实在能力有限,请孟市长原谅。
北京不比桐江,也比不得省城,一天能约见两位领导,能请人家吃一顿饭,已经是高效率。孟东燃心里犯急,这边没进展,省里就不会改变决定,难道真要把车站拱手送出去?他可为此辛苦了将近一年啊,还有,三道湾村民已经扒了房子,难道要他在原地上再帮他们把房子建起来?
直到这天,跟桐江关系最好的运输局一位副局长才把内因道给了孟东燃。“孟市长你此趟跑得有点冤啊,这事据我所知,根本原因是你们市里意见不一致,主要领导意见有分歧,让人家钻了空子。”孟东燃心里连震几下,这话太意外,几乎让他傻了。怎么可能呢,他木呆呆地望着运输局长,嗓子都开始发干。半天,终于问出一句:“不会吧,主要领导意见有分歧,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可从来没听过。”那位副局长见他不像是说假,也有几分惊奇,后来他算是明白了,有人瞒了孟东燃,于是道:“东燃啊,你这副市长当得有点意思,糊里糊涂就往北京跑,也不问问他们,究竟在北京跑什么?是把项目送出去,还是把项目跑回来?”
孟东燃一下就给问住了。当天晚上,他将电话打给梅英,口气有点败坏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梅英起先不吐实情,后来让孟东燃问急了,才说:“东燃啊,情况很复杂,不是电话里能说得清的。这样吧,你尽力为之,能运作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实在运作不了,咱认输。”
孟东燃好想发火,如果不是运输局副局长,他根本想不到这一层,在市里他压根儿就没听到这种传闻,还死咬住车站不放呢,哪想到会是这种情况!都瞒着他,绝对是这样!可他们为什么要瞒他呢,既然瞒他,干吗还要让他到北京来?
荒唐,孟东燃遇到过荒唐事,但如此荒唐的怪事,却是第一次遇到。他抱着电话,内心七上八下,什么想法也有。最终念及到电话那边是梅英,还是把心头之火压了下去。
“那我现在怎么办,回,还是不回?请市长指示。”
梅英“呵呵”笑了笑,她是让孟东燃逼的。孟东燃什么都好,独独就爱意气用事,而在官场上,你根本不能意气用事。官场是个容不得耍性格的地方,不要以为你有个性,没用,官场不要棱角,要的是四平八稳,要的是气定如神,要的是能容忍一切。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才是官场中人最高的境界。梅英多次提醒过孟东燃,希望他能把性格改改,不要老想着跟别人针锋相对。孟东燃有时听,有时呢,敷衍地笑笑,并不真拿她的话当话。时间久了,梅英也变得没有脾气。有些东西是没法改变的,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梅英自己也不是做得很好。不然,她没这么被动。但这事上,孟东燃显然是误解了她,她有苦衷啊……“你先别回来,不管怎么说,这项工作由你负责,作为一名副市长,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想你应该有个判断吧。再说,这事你付出了心血,我也不忍你一年多的努力付之东流。”
孟东燃似乎从梅英话里听出一些意思,可这意思还是那么地模糊,跟梅英之前的说话风格完全不像。一时,他把自己难住了。他怪自己来时太粗心,更怪这一年里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三道湾的搬迁上。傻啊,亏他还是个政客,怎么能只顾着埋头拉车而不知抬头看路呢?
兴许,他把自己的处境想得太美好太理想化,总以为市委、市政府两边,一把手都是跟他交了心的,也都是他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哪知……“好吧,我再试试看。”半天,他这么冲梅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