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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内幕还是向超告诉孟东燃的。孟东燃无地自容,事关高层决策,他这个副市长居然被一直蒙在鼓里,反倒要驻京办一个小科长告诉他。
天下有如此大的滑稽么?
向超是在酒后跟孟东燃吐真言的,这天晚上的酒宴是墨子非摆的。墨子非总算是露面了,不过露面比不露面更令孟东燃难受。孟东燃感觉墨子非根本不像是桐江驻京办主任,甚至不像一个政府机关的人。他的做派极像皮包公司经理,跟北京那些侃大山吹牛皮的人没啥两样,典型的江湖老油子。还有,这人做事令他怕,看似热情周到、殷勤倍至,但里面藏满了虚假,甚至险恶。这天墨子非没叫那个姓曹的,说是就他跟向超两人单独请孟东燃吃饭,顺道汇报一下工作。可真见了面,却发现他带两个女的,一个上次就有,另一个是张陌生面孔。墨子非介绍说姓杨,叫杨洋,中戏毕业的,现在是北漂一族,马上要在某导演开拍的电视剧中担任女二号。孟东燃最烦这个,以前到北京,就有人在饭桌上给他介绍过类似这样的角色,都说是中戏还有北影毕业的,好像她们很有身份,很值得他认识。后来知道不是这样,是另一层意思,好像地方官员到了京城,没有中戏或北影的女生陪,就不精彩。如果能带去宾馆,能发展到**,度过缠绵一夜,这官员身价立马就爆涨。
孟东燃简单扫了一眼叫杨洋的女孩,看年龄在二十三四岁左右,披一头长发,显得很艺术。他说:“墨主任行啊,身边总有不少青春靓女。”墨非立马纠正:“哪个,市长来了,不能光上白开水,怎么也得有点开胃酒吧?”
“开胃?”孟东燃疑惑地望过去一眼,墨子非很坦然地说:“叫几个妹妹,陪市长喝酒,热闹热闹。”
“这热闹我怕是受不起吧?”孟东燃没好气地回敬一句,不大高兴地坐下。向超见状,忙打圆场说:“市长这两天辛苦,事办得不顺,心情不好,今天这酒,不多喝,意思意思吧。”
叫杨洋的女孩马上鼓起嘴,像是受了冷落,旁边那个女孩听出孟东燃意思,替杨洋打抱不平:“看来市长是不喜欢我们作陪了,要不墨哥哥送我们回去,免得市长大人不开心,拿我妹子开涮。”墨子非急了,慌忙站起身说:“别,别,怪我,提前没征求市长意见,不过既然大家坐一起了,就是缘分,一回生二回熟,两位妹妹给我个面子,若是今天市长批评我,改天我可要拿你们是问。”
叫杨洋的倒也大方,当下捧起酒杯道:“头次见市长,不礼貌处还望市长多多谅解,我把这杯干了,市长能不能给我一个笑脸?”说着一仰而尽。孟东燃也不好太发作,只能勉勉强强说:“上菜吧,完了还有其它事。”
这顿饭吃得不咸不淡,一点气氛都没。墨子非倒是使圆了劲,想把气氛搞起来,两个妹子也想帮他,不停地推杯换盏。中间还带了不少肢体动作,很专业也很**,可孟东燃就是不接茬儿,最后弄得热火愣是让凉水给浇灭。墨子非还不死心,几番挤眉弄眼,想让叫杨洋的再热情点,最好能钻到孟东燃怀里去。孟东燃看出他心思,把他叫出去说:“我不管别的领导来你怎么接待,在我这里,你这套行不通,赶快送她们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有了这话,墨子非再想打什么主意,就难了。草草吃过,鸣锣收兵,俩女的见孟东燃不给她们面子,一分钟也不想留,吵着要回,墨子非只好开车去送。走前一再叮嘱向超,先陪着孟市长,他马上回来。
墨子非前脚出门,孟东燃就让向超埋单。向超怕孟东燃发火,很快将单埋了,请示孟东燃是不是现在就回宾馆?孟东燃说不回宾馆睡大街啊?两人遂打车回来。向超不敢离开,孟东燃也不想让他离开,拿出一瓶酒说:“今天我扫了兴,来,现在陪你喝。”向超受宠若惊,哪敢说个“不”字,快速跑楼下弄了两个菜,买一大堆水果,陪孟东燃喝上了。
很多话都是在酒后说的,人只有遇到脾气对味、性情相投的人,才能把酒喝到尽兴处,要不怎么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呢。孟东燃这天这场酒,一是喝给自己,另外也是喝给向超。向超之前在市里,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他也没怎么帮过人家,但至少他是关注过的。这是一个有点思想、有点抱负的年轻人,孟东燃能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开始追忆过去,总觉得过去才是最美好的。官场打拼这么多年,孟东燃得到了不少,但失去的,远不能跟所得相比。尤其那种叫做理想或抱负的东西,真是离他越来越远。于是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朝后观望,想看看理想或抱负到底遗落在什么地方,甚至还会傻傻地想,那些美好的东西能不能在哪一天重新拣起?当他意识到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不可能复归时,内心那种凄苦就折磨得他要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种奢侈寄托到年轻人身上,从他们那里唤得一丝安慰。
他不是在跟向超喝酒,他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喝酒。酒中有一种味,叫失落,不,堕落。真的,孟东燃现在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堕落了,这种堕落有时叫进步,有时也叫成熟。但他却感觉自己掉进了一条河里,被水冲着走,身不由己。原有的颜色被一点点洗去,取而代之的,是看似光鲜、实则腐朽的另一种颜色,这种颜色叫官色。
这晚向超也喝得很愉快,不,痛快。起先向超还有些拘谨,还有些不适应,时不时起身,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来。比如拿毛巾抹一下茶几,比如往孟东燃本来还满着的杯子里再加一点水,还比如拿起一个水果,想递给孟东燃,一看孟东燃兴趣根本不在水果上,又不安地放下。总之,都是些下属在上级领导面前常有的恭维或讨好。是孟东燃放松了他,也打开了他。对,打开。官场中每个人都是被包裹的,叫禁锢也不为过。更多时候你觉得钻在一壳子里,想轻松舒展一下手臂都不行,你必须按它的格式,按它的程序,把身体收缩,把心也收缩,理想什么的更不用说。你要时不时地表现出一种震惊,一种怕,一种哆哆嗦嗦的猥琐,这才让人看着舒服,看着像你。可这时候,你早已不是你自己,你是谁,你根本不明白,别人也不明白。
这么说吧,官场中不能有你自己,所有的人都是影子,是符号,是漂在浩浩之水上面的一根木头,一根没有灵魂的木头……向超倒也习惯这种日子——不习惯,他到不了今天。甭看只是驻京办一个小科长,毫不起眼的角色。就这角色,当初不知争得有多激烈,他是击败了近二十位对手,才得到此缺的。但习惯不等于认同,不等于肯定。习惯多是逼迫性的,不习惯你就被淘汰,淘汰总是让人不乐意接受。认同则是积极的,有更多主观性的东西在里面。肯定则越发积极,是你的主观意志完全在里面。
两人喝着喝着,就把味喝在了一起,而且越喝越有味。孟东燃说:“小向啊,别拿我当市长,今晚咱俩是朋友,是哥们儿,北京不是到处称哥们儿么,今晚咱们也称一回。”
向超扭捏地说:“不敢,真不敢啊,哪敢没大没小,跟市长您称兄道弟呢?”
“你这就虚了,虚了还喝什么酒?向超我可告诉你,我孟东燃很少主动拿酒给别人,当我拿时,就觉得这酒该拿,该喝。来,啥也别解释,喝。”
“喝!”向超终也大方了一次。
喝酒当中,孟东燃提到了过去,谈了自己年轻时不少事,甚至主动谈到了爱情。哦,他谈到了爱情,谈到了个人最为隐秘、最为神圣的东西。爱情里面有叶小棠。
向超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接着,他就被感动,真是被感动。孟东燃能在北京这样一个夜晚跟他谈叶小棠,他能不感动?要知道,在很久的一段日子里,包括向超在内的桐江不少年轻干部,都不敢再提叶小棠的。
叶小棠不只是孟东燃的一个劫,也是年轻人在爱情方面的一个劫。
一个结一旦被打开,其他结跟着就开了。人和人之间其实没那么复杂,是我们人为地把它想复杂搞复杂了,当你想让它简单时,办法有,就是先让自己简单,让自己真诚。真诚能打开所有难打之门。何况孟东燃跟向超,骨子内里很多东西是一致的,向超一度还拿孟东燃做过偶像呢。偶像诚心跟自己交心,向超岂敢拒绝,又怎能舍得拒绝?
舍不得啊!
似酒非酒中,话题就落到了桐江西站上。孟东燃绝不是提前挖了坑,让向超跳。向超自己也没这么去想,就算孟东燃不提这瓶酒,有些事他也想跟孟东燃说。憋在肚子里,难受啊。
向超何尝不想为桐江尽点力,难道他跑北京来,是想学墨子非那样,整天穿梭在红男绿女间,装出一个大腕的姿势,只干些皮条客的生意?他也是有抱负有追求的人,他还指望借驻京办这个平台,好好把自己磨炼一番呢。
于是他说:“孟市长,我替您鸣不平,墨主任不该瞒您,更不该糊弄您。”
“小向啊,此话怎讲,是不是墨大主任这边,有什么难言之隐?”孟东燃虽然酒精上了头,说话还清醒,故意在墨主任前面加了个“大”字,这个“大”字刺激了向超。
“他哪是难言之隐,他是故意啊孟市长。”向超打个不雅的酒嗝,凑近孟东燃说。
“故意?小向,咱可不兴说人家坏话啊。”
“孟市长,我憋了几天了,今天您就让我把压着的话说出来吧,再瞒着您,我向超就不配做您的下属了。”于是,向超就把有关桐江西站的事,一五一十跟孟东燃讲了。
赵乃锌果然在桐江西站项目上改变了主意,详细原因向超也不清楚,但几天前,也就是孟东燃确定要来北京时,驻京办接到过赵乃锌秘书徐亮的电话。当时墨子非不在,跟曹哥出去了,电话是向超接的。那位一号秘书说,桐江西区三道湾建站可能有变化,市里正在修正方案,有可能工程要下马,不再跟别人争,要驻京办掌握政策动向,不要一味地听信其他领导的话。又说,书记不主张为一座车站给省里部里出难题,桐江已经给上面出了不少难题,要注意影响。
孟东燃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话跟听天书一样。但他又坚信向超不会说谎。后来向超又说,在他抵达北京那天,墨子非在电话里请示过赵书记,赵书记给了墨子非这么一番话:“就让东燃同志最后再为桐江尽尽心吧,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桐江这座站,我看是不能建,是非太多。你们掌握一个原则,接待好孟市长,其他不用你们管。”
至此,孟东燃才算清楚,墨子非为什么几天不露面,一露面就给他带来中戏女生。原来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