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对江中土地转让存在的乱象,黎汉河听的并不怎么认真。这是一个很庞杂的问题,很棘手。想理清,得花费一定时间。所以戴冰瑶前面说了一大堆,黎汉河脸上表情都没怎么动。
注意力是从罗湖湾三宗土地开始集中起来的。罗湖湾三宗地,才是关键,也是黎汉河暗中关注的热点。
戴冰瑶说,罗湖湾开发,是伊腾实业率先提出来的。伊腾自从以招商引资名义引到江中后,发展得极不顺利,前面几个开发区和工业园区,伊腾几乎都未按常规拿到地。每次竟标,都会被淘汰出局。伊腾目前在江中共拿到三块地,一块是最初招商引资时江中给的优惠地,后来又交了巨额差价。另外两块拿得很艰难,一块是以合资形式从莱蒽集团这边拿的,但所谓的合资,不过是莱蒽高价转让土地的一种操作模式。就是先以合资名义,双方共同开发项目,但莱蒽这边一分资金都不注入,却能控股。后来戴冰瑶才发现,这种合资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新形式,地其实早就在莱蒽手里,莱蒽只是找个掏钱或担名的伙伴而已。但你真的掏了钱入了股,等于就钻进了一个套。所有的资金都由你出,地永远不在你手里,因为后期她才知道,地早被莱蒽多次重复抵押给银行。银行这边只认莱蒽,却不认实际出了资的伊腾。莱蒽等于是拿这个项目不断从银行转移走资金,政府按规定要返还的土地保证金,也不会返还你的帐面上,照样会到莱蒽手中。按说发现这样的问题伊腾会申请退出项目,实际上一旦跟莱蒽签订了合资协议,你就永远退不出来。因为地不是你的,项目也不是你的,你的帐户全被银行冻结,你除了不断往里填钱,一点退路都没。
另一块地是从银行手中拿的。从银行拿地,也算是一件新生事物。伊腾找银行贷款,银行提出的条件是款可以贷,但必须以贷款形式接手一块地。戴冰瑶当时资金太过紧张,只好答应,土地也确实到了手,但是价格跟正常拿地的价格相差十几倍。而且伊腾要的是工业用地,银行给的地块却是商业用地。地还是那块地,使用性质却变更了。伊腾要上项目,必须上商业项目。而伊腾自己又没有商业项目,这时候会有人给她出主意,将用地性质再变更回去。戴冰瑶问土地差价银行会退不?答案肯定是不能。戴冰瑶想将这块土地以商业用地的形式转手出去,操作中发现,没有一家企业再敢接盘,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块地只能按工业用地来使用,任何商业项目都休想建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办法,就是听从政府建议,将土地性质变更回去,这样她的项目才能在这片地上开工。
没有办法,戴冰瑶最终以损失六千余万的代价做成了这笔交易。
后来她不敢在贸然在中心地带拿地了,就将目光瞄准在不被人们看好的罗湖湾。整个罗湖湾开发,前期工作都是伊腾做的。后来政府决定启动罗湖湾开发并出让成熟的三宗土地时,戴冰瑶想怎么着也该有自己一块。但事实让她惊掉眼睛。罗湖湾三宗土地最终被莱蒽集团、恒洋生物和柳思齐的天鹰集团竟得,戴冰瑶再次被淘汰出局。
这次戴冰瑶不干了,直接找到市长刘路这里。罗湖湾项目开发由常务副市长林默达负责。市长刘路从林默达这里了解情况,林默达给出的所有解释都是合理的,土地是公开出让的,各家企业的手续全是各方审批的,竟价过程也符合法定程序。但在接下来的运行中,就出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先是柳思齐找到她,想将自己拿到的这宗土地转让给伊腾,戴冰瑶也答应了,但在两家快要签订协议时,被相关方面叫停。江中政府给出的理由是三宗土地不许买卖,只能合作开发。就在戴冰瑶跟柳思齐商议由转让改为合作开发时,又受到来自恒洋生物的干扰,恒洋生物想将柳思齐这块地“合作”过去。柳思齐不答应,结果林默达给出一个建议,三宗土地均由莱蒽集团合并收购,集中开发。
再后来,戴冰瑶听到更为骇人的一个消息,这三宗土地,其实得手的三家都不得实质性开发,必须集中起来,交由另一家从未在江中谋面的企业建项目。
这家企业就是谢非卿他们的光正华旗。
听到这里,黎汉河瞬间明白了,原来光正早就在暗中行动,就因刘路后来站出来搅局,才没得逞,不然该项目早就落户到江中罗湖湾了。
这么大的地下交易,他这个省长居然被瞒得严严的,一点风都没听到。
更可怕的,戴冰瑶说,市长刘路就是因为气愤,才从这三宗土地入手,下决心查清江中土地非法交易黑幕。但市长刘路想法太简单了,他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将江中黑幕揭开。谁知还没查到一半,出事了。
戴冰瑶说,市长刘路调查三宗土地,的确是从柳思齐这里入手的。但根本不是外界风传的在查天鹰集团,是其他两家莱蒽和恒洋刘路根本碰不了,只能选择天鹰。
“当然,刘市长当时也是抱了私心,选择天鹰做突破口,他也是有其他考虑的。”戴冰瑶道。
“什么考虑?”黎汉河感觉戴冰瑶话里有话。
“首长真的不知道?市长当初虽然没明说,但我估计着,他是怕柳总被搅进去,给首长您埋下不该埋的炸弹。”
“不该埋的炸弹?”黎汉河的心重起来,眼前又浮出刘路那张清瘦的脸来。刘路从外表上看,怎么也不像个官,倒像个呆在书宅里的知识分子。一张脸清瘦到没有肉的程度,一双眼睛更是布满了阴郁,有人说他像一个过气的诗人,眼里除了忧伤还是忧伤。黎汉河说不准确,他总觉刘路那张脸是石头刻的,一个在风中特立独行的思考者。
黎汉河跟刘路私交不是太多,刘路主动找他的时候少,汇报工作也是简单明了,有啥说啥,说完就走人。从不借汇报之名套近乎拉关系,这点让黎汉河很舒服。但这人个性太强,官场中那些大家都在用的套路他一样也不用,接触起来让人生硬且费劲。黎汉河以前还真不喜欢这个人,过分的离经判道或是标新立异,都会令人不舒服,会让整个圈子远离你。黎汉河吃过这方面的亏,所以对这个特别在意。
虽然他也是一个标新立异的人,但他还不至于用个性把自己彻底孤立起来。
刘路却是这种。
戴冰瑶叹了一声,道:“首长难道没一点洞察,当初市长找柳总,确有这方面的私心呢。而且我还听说,柳总跟莱蒽这边较劲儿,扬言不打垮莱蒽誓不罢休。而下面有人巴不得她两家斗得凶,使了劲地添柴,想让火往旺里烧。市长就是担心柳总走火入魔……”
“别说了。”黎汉河打断戴冰瑶。关于柳思齐跟向慧母女间的恩怨,黎汉河自然清楚,两家企业之争,他也听到不少。柳思齐的确有跟向慧争的意味,为此他不至一次警告过她,让她野心不要太大,更不要乱结敌。
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争,去比,尤其我们力量不够过分强大时。
可是……
谈话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戴冰瑶以为刺痛了黎汉河,吓得脸色都变了。静坐一旁的巩心适时插话道:“我家老刘真的对柳总是没有敌意的,而且,他能查出那么多,多亏了柳总。”
看着一脸悲伤和不安的巩心,黎汉河的心瞬间又软了许多。他不能再让这女人伤心,更不能让她不安。于是打起精神道:“咱都甭客气,现在要紧的是把真相查相。如果市长真是清白的,我们必须还他这个清白。”
这句话让巩心脸上表情活泛起来,以前她找过黎汉河几次,黎汉河每次说话都很谨慎,话也讲得很周全,意思有了,但从不明确讲出来。今天黎汉河明确了,而且她能感觉出,黎汉河的天平是朝着她家老刘倾斜的。
这令她感动。
自刘路出事,她上访之路不知走了多长,见过的领导少说也有几十人了,谈其他似乎都可以,但独独还清白这话,没人提。大家似乎从不相信,刘路是清白的。
见气氛缓和,戴冰瑶的话又多起来,她告诉黎汉河,关于罗湖湾三宗土地的黑幕,全是柳思齐提供出来的。柳思齐不只是提供了这些,她将这些年非常隐蔽但也非常活跃的江中土地非法交易情况,以及这条链上的主要人员,整理出一份详细资料,呈到了刘路手上。这是刘路交给她的一项任务,也是刘路跟柳思齐之间达成的一个秘密。柳思齐为什么要听市长刘路的,戴冰瑶不知原由,但她保证,所有外界抹黑柳思齐的传言,都是故意搅浑水,甚至有故意往黎汉河这边转移视线的意图。
黎汉河越听心里越沉重,有些事在他心里也渐渐明晰起来。不过还是不大放心地问出一句:“你讲的这些都是真的,她真的是在帮刘路?”
戴冰瑶重重点头:“现在这种时候,我怎么敢说谎话?”
一直坐在边上的秘书长李国庆终于沉不住气了,站起来道:“首长我检讨,大火之前柳总交给我一样东西,一直没敢呈给您,我这就把它拿来。”
说完,匆匆走出去,不多时又回来,手里拿的,正是柳思齐交给刘路的那份材料。柳思齐将一份交给了市长刘路,另一份一直想给黎汉河,但因为跟刘路有约定,所以迟迟没能给。后来刘路出事,柳思齐更不敢给黎汉河了。大火前那个夜晚,她慌乱中见李国庆,交给李国庆的,就是这份材料。
黎汉河接过,快速看了起来。戴冰瑶、巩心还有李国庆三人目光交换着,脸色一个比一个沉。
黎汉河大约看了十分钟,不看了,合上材料说:“真是让我开眼界啊,我原以为对江中情况还是能把握一些的,现在看来,全是扯淡!”
接下来的事就更扯淡。
巩心说了两件事。一,两天前她突然收到一大包钱,数额大约在百万左右。钱是别人放到她家门口的,那人摁了下门铃,等巩心开门出去时,楼道里已没了人,只有一个大包。她拿进门,里面装满了钱。二、巩心说,丈夫出事前曾跟她叮嘱过一件事,如果香港这边有人跟她分钱,千万别收。巩心一直没当回事,香港这边她一个关系也没,怎么可能有人给她分钱呢?可就在巡视组副组长苏小蕊跟她见完面第二天,巩心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说他是香港的,刘路生前在香港分得一笔钱,大约两千多万,要她动身去香港,商量这笔钱怎么处置。打电话的人叫杰瑞,说他一直受刘路委托,代他管理这笔钱。
“杰瑞?”黎汉河几乎是失声叫出这名字的。
“对,他告诉我他叫杰瑞,还说跟首长您也熟悉,我这才急着来见您。”
黎汉河无语了,杰瑞代刘路管理钱,怎么听着像是天书?
戴冰瑶说:“据我了解,市长出事就是因为这笔钱,调查正要进入核心区的时候,有人找到他,跟他谈起这笔钱。市长说胡扯,他哪有什么钱在香港,对方笑吟吟道:“你对我们帮助很大,是我们将你该得的一份,存在了香港。”
“对方是谁?”黎汉河紧着问。
戴冰瑶再次迟疑,见黎汉河发了狠,才道:“向慧。”
“向慧,你能肯定?”黎汉河这一声问得很大。他已感觉到,这是一个庞大的局,一切都围绕着晋家展开,包括谢非卿带来的项目,都是精心策划好的。
目的就是将江北置于他们的控制下。
黎汉河再次想起关于晋家跟向慧的诸多传闻,以前他不相信这些,觉得根本不可能。但现在,他开始信了。
“市长出事那个晚上,跟我通过电话,是他告诉我的,他说他被人陷害了。”
“陷害?”黎汉河目光再次盯住戴冰瑶。此时的戴冰瑶根本不像是企业家,倒像是反贪局长。
说的也是,当正义被损害被践踏,受害者便会层出不穷。这些人中总会有人站出来,他们不是捍卫自己的权益,而是剑指不公。
这些年江中受害最深的,怕就是戴冰瑶了。这也可能是她能跟巩心走到一起的最直接原因。权力会把一些人踢开,但权力同样会让它不喜爱的人走到一起。黎汉河他们有站队,有结盟,民间同样有抱团。
天下每一枚剑都是双刃的,这怕是黎汉河他们这些手握大权者想不到的。
“是啊,我们哪有钱存在香港。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查这事,感觉老刘真是受到什么威胁。老刘还说,如果他有什么意外,让我直接去找中央,别找省里,省里不可靠。要是中央不管,就让我把他放在家里的一份材料传到网上。可我做不出啊,我虽是受害者,但毕竟也受党培养多年,又是政法委干部,我不能做这样的事,不能。省长,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大着胆来找您。”巩心说不下去了,低头打开包,拿出一个档案袋。
“这是他关于江中土地非法交易的调查材料,只写了一半,没写完。”
黎汉河接过,看了几眼,就看到莱蒽集团四个字。他的心又是猛地一震,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事非同一般,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二位对我的信任。”说着,将材料交李国庆手上。
巩心抹了把泪,又道:“巡视组找我了解情况,这些话我都没敢跟他们讲。现在不讲不行了,有人恐吓我。”
“恐吓,谁?”
“乔秘书长。”戴冰瑶替巩心回答。
乔争光、林默达,向慧,向伊真,莱蒽集团,恒洋生物……黎汉河想出一堆人,一条线明晰起来,而所有这一切,背后只有一个人:罗浩武。罗浩武身后是谁,他就不敢判断了。但是东山会三个字,还是强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他的身体暗暗抖了一下。这些年他一直在回避,对莱蒽集团和向家母女的事,从来装聋作哑,而且要求姚碧华他们也绝对不能碰,核心,就在东山会这里。
这个根太深了,不是他黎汉河碰得的。但是现在不碰显然不行。思来想去,他冲李国庆说:“马上订去北京的机票,你带二位明天一早飞北京,这事必须要向中央反映。”
目光扫向戴冰瑶和巩心,意在征求她们意见。戴冰瑶显得很坚定,点下头说:“我听省长安排。”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李国庆跟巩心他们都已坐车到去往机场的路上,黎汉河突然打电话又叫住:“不行,我陪你们一道去!”
黎汉河一边让李国庆帮他订票,一边叫了车子往机场赶,等他们过了安检,快要登机时,江中代市长曹玉林突然打来电话:“首长,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黎汉河在电话里问。
“大火遇难者家属围住了巡视组,大约有四百多人。”
“这事你自己解决!”黎汉河丢下这句,狠狠地关了手机,他怕曹玉林再有啥消息扰乱他,让他放弃北京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