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衢山调研的时候,黎汉河听到一个消息,三江那边把谢非卿这个项目彻底否决了。
否决项目的不是市委书记王瑞森,也不是市长高庆源,而是省委叶广深。
黎汉河前脚刚到衢山,就听叶广深带队到了三江,他在三江只做了一件事,叫停浅水湾开发。不是只否决谢非卿他们那个项目,而是将浅水湾整个开发工作停了下来。
叶广深的原话是:“我们有些同志就知道上项目,搞各种开发,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硬上。根本不尊重客观事实,不考虑江北实际。浅水湾是什么地方,是整个江北目前唯一保留的一块净土,生态示范区,连这样的区你们都敢打主意,呼拉拉叫来一大帮企业,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见王瑞森有点不服,叶广深直接点名道:“不是我不相信你们,而是你们没做出一件像样的事。当年吵得上下皆知的巴黎岛绿色生态文化园呢,卢浮宫呢,建好了没?”一句问得王瑞森哑巴。
让黎汉河奇怪的是,项目叫停,杨恩光和谢思卿都没给他任何消息。直到叶广深开完现场会回到省里第二天,黎汉河才收到一条有关该项目的短信,不是谢思卿发来的,发短信的居然是哥哥胡楚界。
“你已尽力,哥能理解。项目与哥无关,只是还一份人情。”
短短一行字,黎汉河却看了足足五分钟。
这短信真是太及时了,黎汉河本来还担心,谢非卿万一再找他,该怎么说?或者她再次搬出胡楚界,又该咋办。这下好,胡楚界明确说,项目与他无关,他心头所有担心还有疑虑一扫而光。真想当时就打一个电话过去,跟哥哥细细聊聊。但他没打。这是他们家的规矩,凡事从不往极明白里说,话说一半,事做一半,这是父亲手上就有的一种行事规则,他们兄弟俩都完美地继承了。这么多年,他跟哥哥从没就哪件事完全展开了细谈,大都是点到为止,凭各自的心去领会。
他们就像两个走钢丝的人,虽然在一条绳索上,但却总给人互不相识的错觉。这是父亲教会他们的。对走钢丝者而言,你千万不可指望有人帮你,一切全凭两样东西,一是平衡的技巧,二是运气。如果你错误地想抓住他人的手,那么一个闪失,摔下去的就不只是你,而是两人!
什么时候都不要牵连到你最亲近的那个人,这便是原则。
黎汉河忽然间有点感动,不管怎么,骨肉之情还是最牢靠的。他的心思再次回到短信上。
还一份人情?黎汉河想起,还在他当江中市长的时候,哥哥的公司遭遇过一场危机。那时胡楚界做的是跨国贸易,全世界各地都做,产品不分种类,什么赚钱做什么。但在跟英国一家公司合作一种稀缺贵金属产品时,因违犯国际贸易准则,货物被英方扣押,哥哥陷入了一场巨额赔付官司,并按大英法律有可能入刑。
那时候黎汉河力量还有限,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替哥哥化解这场危机,哥哥也将消息严格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没让他知道。后来是凭借一个叫许光大的港商,他替哥哥请了最好的律师,又拿出五亿港元为哥哥交了保证金,并凭借自己在港英两地的威信及人脉,替哥哥摆平了那件事。
哥哥还的人情一定是许光大的。许光大之前是香港光正集团总裁,三年前他将公司低价卖给自己的侄子,退出了江湖。
而来江北投资的光正华旗,是汉风和晋成功通过参股方式新组建的一家化工企业。将这些综合起来,黎汉河基本理清了这项目的来龙去脉,他的心真是轻松了许多。
只要哥哥不搅进去,一切就是另码事。
黎汉河收起电话,从这一刻起,他便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项目。心里甚至有种隐隐的期待,想让谢非卿再次来找他。可是几天过去了,谢非卿和杨恩光都没有消息,一条短信也没。等到周末的时候,北京那边给他传来一条消息,杨恩光和谢非卿已紧急回了香港。
黎汉河忽然想,会不会是他们听到了什么?
黎汉河并没急着回省里,又将衢山的调研延长了两天。这天晚上,刚从山区一个村子回来,简单吃了晚餐,黎汉河打算沿着城边的衢水河走一走。秘书长李国庆走过来说:“首长,来了两位客人,想见您。”
“客人会找到衢山来?”黎汉河不相信地问。这次下来,李国庆像是有什么事,老是在他面前嗡声嗡气的,跟平时表现不大一样。黎汉河感觉他心里藏着事,特别是有天晚上,李国庆三进三出他房间,每次都像是要跟他说事,但最终也没说。
不说好。不说就继续藏着。话不说出口,那是证明你还能藏住。藏不住的时候,往外喊都来不及。
“是巩心和戴冰瑶。”
“是她俩,怎么不早说?!”
黎汉河快速返回酒店,路过酒店院子里那座小桥时,看见树影下两个女人,不用猜,就知道是她俩。
这是黎汉河第三次跟戴冰瑶面对面坐一起,就一个问题认真地座谈。
第一次是在江中,当时戴冰瑶作为江中招商引资的代表,被邀请来跟黎汉河提建议,记得那次戴冰瑶话不多,脸上也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黎汉河只记得她一句话,希望江北能说到做到,答应我们的各种政策,不要成为欠我们的债。
她没按其他人那样,说成是政策按期兑现,也没提更过分的要求。而用了一句黎汉河从没听过的债。这才让黎汉河将她记住。
第二次是因土地收费的事,她单独来找黎汉河,坐下就说:“我不是找省长来告状的,也不是跑来跟省里讨价还价。我就一事不明白,别人都在变更土地使用性质,我戴冰瑶没变,严格按当时的承诺来认真办企业,凭啥要加收我百分之二十?”
黎汉河清楚这百分之二十的来历,是江中市出台的一项土政策,理由是当初招商引资欠长远考虑,土地出让费这一块收的太少,鉴于工业园区可开发土地越来越少,为了遏止土地过度开发,也为了保住土地红线,对五年来引进的企业,不管土地性质如何,均加收百分之二十的出让费。
黎汉河也觉得不合适,但市里坚持这么做,理由又充分得很,他也不好干预。面对戴冰瑶的质疑,黎汉河先是检讨一番,接着就道:“地方政府有地方政府的难处,我们也不能一概而论说是乱收费。土地紧张是事实,红线又摆在那里,谁也不敢突破。加收也是一种补救措施,同时呢,也敦促各企业能更好地用好土地。”
他这么解释。戴冰瑶没反驳,同样面带笑容地道:“首长算过帐没,百分之二十是多少,企业的利润空间真有那么大,这到底是扶植企业呢还是赶我们走?”
“赶你们走,哪个有这胆,请都请不来呢,你们可都是财神爷啊,江北发展就指望你们。”
没想此话一出,戴冰瑶脸上的笑突然凝固住,进而用一种失落的表情替代。沉吟片刻,她道:“原以为省长是很节省自己时间的,没想到省长也有用空话套话打发时间的习惯,好吧,我不说什么了,百分之二十我交,但首长您想过没,对一个相信你们而且认真办企业的人,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伤了我戴冰瑶一个人没关系,你们伤得起,可这事必然是要起连带反应的,到那时候,哪个还敢来江北投资?”
说完这句,戴冰瑶真就拿起包走了。弄得黎汉河着实尴尬。
也是那次,黎汉河才知道,这位女企业家真不简单,跟黎汉河见惯的那些老板们更是大相径庭。后来的调查表明,戴冰瑶确是一个认真办企业的人,做事一丝不苟,做人言出必行,从不对自己打折扣,这点,尤令黎汉河惊讶。
一次听完李国庆的汇报,他在戴冰瑶名字上重重地打出一个感叹号,习惯性地缀了两个字:另类。
人都是有惯性思维的,最普遍的表现,就是我们见惯了哪类人,就习惯性地拿那种思维去看待这些人。黎汉河印象中的企业家,尤其招商引资来的,认真办企业的不多,都是借地方政府的政策来炒一把,有些索性就是直接奔银行而来。以前江中发生过一件事,还是他没当市长前,也是招商引资,福建那边一个老板,人家来时只带了一百万,然后用六十万拿下主管副市长,用三十万打通银行一个关系,用剩余的十万请客吃饭,熟悉了下边的人。然后副市长做主批地,他拿地抵押给银行,从银行贷得八百万。又用这八百万继续拉关系,几乎打通了江中所有环节,也成功拿下了黎汉河的前任、江中市长。这人被查时,已是江中第二大经济体,受他牵扯,江中当年被查的领导干部多达二十六名,土地、工商、税务、甚至政法口,还有两县一区的领导。银行这边更惨,三家银行的副行长、分行行长还有不少办事人员,他的穿透力真是太过强大。
黎汉河也是因那次机会,成功攫升为市长,市府班子中只有他跟排名最后的一位副市长没涉案。
打那以后,黎汉河脑子里就绷紧一根绳,对前来投资的老板,不管外地还是江北本省的,不管对方抱什么目的,他都不深交。坚持三个原则,一是不直接干预企业的事,二是不吃请,三是绝不跟企业界人交朋友。
这三项原则,让他在江中有了一个外号:捍王。私下也有怪怪地称他憨王的,意思是傻,大家都做的事,他偏不做,偏要装正经。
这外号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有人一直盯着他,不信他能装到底。没想到现在,企业这一块,他还真就“装”到底了。
当然,这次聚齐了目光盯着柳思齐,也不排除有人想打破这神话,让他自打嘴巴。
不管怎么,戴冰瑶是彻底打动他了,让他看到了这个群体中鲜有的一面。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人拿企业当自己的生命,也真有人能做到信用无价、不可动摇八个字。
两次接触,戴冰瑶三个字,已牢牢地印在他脑子里。今天是第三次,黎汉河有点心虚。这长的时间不去找戴冰瑶,不去过问她的伊腾实业,不去认真为她解决点问题,不是黎汉河不想,也不是他还坚持着那三个原则,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他是面对不了这个女人。
为官其实有很多心虚的时候,只是权力两个字太强悍,它能遮蔽掉一切不利的东西。
“跑这么远打扰首长,实在不好意思。”戴冰瑶率先开口。
“不说打扰的话,有事直接谈。”有前面两次教训,黎汉河现在也知道怎么跟戴冰瑶打交道了。
“我跟巩主任来,就一件事,反映问题。”
黎汉河朝巩心脸上看了一眼。巩心在江中市政法委,好像担任信访室主任。让一个信访室主任四处上访,算不算是嘲讽?
“什么问题,说吧。”黎汉河给边上站的李国庆示个眼色,让他也坐下,今天不需要回避。
“是市长刘路的事。”戴冰瑶似乎咬了咬牙,可见,她来见黎汉河,也是鼓了一番勇气的。
“怎么,冰瑶你也对此事感兴趣?”黎汉河这话是发自内心问出的,巩心找他肯定是为了丈夫,但戴冰瑶也参与其中,就有些费解。
“冰瑶一直在帮我。”巩心替戴冰瑶做了回答。
黎汉河哦了一声,目光原又盯在戴冰瑶脸上。
戴冰瑶略略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便淡定下来。动了动身子,道:“也不是帮巩心大姐,是在帮我自己。”
“怎么讲?”
“当时伊腾遇到了很多问题,眼看排挤得生存不下去了,我硬着头皮去找刘市长,想请他为伊腾说句公道话。没想我闯祸了。要不是我,市长也不会卷进去……”戴冰瑶说着竟动了真情,眼里闪出痛苦的泪。
黎汉河将目光避开,看一个女人落泪是件不人道的事。但他的心,已被这个女人带到了一个苍茫的地方。
前市长刘路出事已经几个月,他这个省长,却没有力量为他们做点事。一个局僵在那里,他连怎么去碰都没想好。他知道那是口盖子,可他至今还没做好去揭开的准备。这里面,不能说他没有私心,更不能否认他有从政治较量着手,借刘路之死达到某种政治意图的动机。有,而且很强烈。
但此刻,面对两位女人,还有她们眼里的泪,黎汉河的心突然颤抖。政治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了权力,真的可以漠视一切?
“说吧,把经过讲得清楚一些。”黎汉河终于决定,要彻底介入这事了。
戴冰瑶脸上闪出一层喜悦,尽管很短暂,黎汉河还是看到了。
戴冰瑶看了看一旁抹泪的巩心,见巩心鼓励着她,于是就开始讲起那些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