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说变就变,桐江前些天还艳阳高照,转眼间,就下起瓢泼大雨。一连三天的暴雨,下得人心里湿漉漉的,感觉要发霉一样。因为城市排水系统的问题,桐江街头四处积水,很多街道早已被积水淹没,不少商铺灌了水,不得不停业。市内小学已经放假,中学生也不得不靠一些特殊的交通工具才能到达学校。市里为安全起见,通知各中学,自己掌握情况,可以随时决定放假。
城市公共交通一半已经瘫痪,很多地方成了汪洋,车子根本过不去。另一半,也处在勉强通车的状况。市里开始紧急救急,应对突然而至的混乱局面。孟东燃被紧急从三道湾召回,担任生活保障应急小组组长,负责统筹安排暴雨期间全市居民的生活资料供应。
这天他刚从一家超市回到办公室,李建荣和夏丹也风尘仆仆赶来了。孟东燃以为他们是跑来支援他,想主动请战,就想给他们安排工作。情况紧急,能调动的力量都已调动起来,但仍显人手不够。一场雨,就弄得全市惊慌,顾头顾不了尾,这种局面让市里一班人非常尴尬。梅英已经在电视里向全市人民检讨了,承认政府这方面准备不足,应对措施不周全。孟东燃自然不敢懈怠。
谁知李建荣开口就说:“市长,出事了。”
孟东燃擦了把脸,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裤角上还沾满泥水,秘书温彦乔忙着给他找裤子、皮鞋。等一会儿他还要到市委那边去开会,汇报情况,接受新的任务。妻子叶小棠出事后,孟东燃的办公室就变成了半个家,有时害怕回家,索性就在办公室睡。
听了李建荣的话,孟东燃漫不经心地说:“还有啥事比这雨大,你瞅瞅这老天爷,考验我们呢。”说完,目光往夏丹脸上瞅了瞅。
李建荣对雨没兴趣,情急地又道:“市长,真的出事了。”
夏丹也说:“市长,我们有重要事情向您汇报。”
“什么情况?”孟东燃这才看出二位脸色不对劲,尤其夏丹,脸几乎是苍白着的。
“那个,那个……刘学富出事了。”夏丹近乎是咬着牙说。
“出事?能出什么事?”孟东燃脸上表情动了几动,目光诧异地望住夏丹。
“死了,刚才我们去过医院。”
“什么?”
“说是突发性疾病,目前消息已被封锁,就连他家人都还不知道。”
孟东燃怔住了。一场大雨,让他忘了刘学富,也忘了心里还装着这么一档子事。这阵一听,脸色顿时苍白,不,惨白!一大串疑问跳出来,又被他强行压下去。再浮上来,再让他压下去。最后思维定格在“突发性疾病”几个字上,目光充满疑惑地看住李建荣和夏丹,一时不知该说些啥。
“市长,这是阴谋,有人怕了,故意……”李建荣面色显得很难看。
“建荣你别乱讲,我问你们,消息是谁通知你俩的?”孟东燃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在瞬间崩溃。
“信访局于副局长。之前我跟他叮嘱过,一定要盯紧刘学富,尤其注意他的安全。”
“于多林?”孟东燃脑子里闪出一张脸。这个时候,每一个提供信息的人,他都必须认真去思考。
“是。”李建荣生怕孟东燃会多想,紧着又解释,“市长请放心,我跟多林多年的关系了,上次往里面传话,就是靠他的帮助。”
“传什么话?”孟东燃突然问了句,一下就把李建荣问得说不出话来。官场上很多事是很微妙的,领导有可能给你交付工作,也有可能给你安排一些离奇的事,但你一定要记住,有些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哪怕领导早上刚跟你交待过,下午你就得把它忘了。不是忘了工作,而是要忘掉这事是领导交付的。
夏丹急忙替李建荣打圆场:“啥也没传,就是李主任放心不下老刘,带我去看了看。”
“哦,是这样啊。”孟东燃欣赏的目光落在了夏丹脸上。不是他不敢担当,而是有些规则谁也不能破,破了,你就会被整个圈子抛开,孟东燃不希望自己看中的人在这些小事上犯愚蠢的错误。他再次望住李建荣说,“看看是应该的,你是西区主任嘛,要不然,人死了也不会第一个跟你通气。”
李建荣越发摸不清孟东燃这话的意思了,眼睛骨碌骨碌转来转去,望望孟东燃又看看夏丹。还是夏丹反应快,接着话就道:“于局长是跟李主任说另一件事,雨这么大,下得谁心里也不踏实。李主任以前在排水公司干过,于局长是问老排水沟的事,顺口提及刘学富。”
“是,是,老于是问排水沟的事。对了孟市长,城北焦家湾原大华制表厂那边,有个总闸,我记得的,如果把那个闸打开,估计能帮忙泄一些洪水。”
“怎么不早说,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何不早汇报?”孟东燃听上去有些来气。见李建荣还傻站着,一把抓起雨伞,“还愣着做什么,快走!”李建荣和夏丹互视一眼,没敢犹豫,紧跟着就往外走。身后响来秘书温彦乔的声音:“孟市长,雨衣!”
制表厂那边确实有个总闸,只是年代久远,人们把它忘了。类似的事其实很多,不是说谁官僚,而是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发展与改建上,没人去在乎过去的东西。孟东燃一行冒雨赶到城北焦家湾,打电话叫来水务公司的人,经过几个小时的苦战,终于打开了那道闸。洪水直泄而下,半小时后,孟东燃接到报告,市区几条主要街道的积水降下去一半。
当天晚上,市里召开一次会,孟东燃以为是要通报刘学富的死,结果不是,还是泄洪。市委书记赵乃锌高度赞扬了孟东燃,说还是东燃同志对桐江情况吃得透,二十年前就已废弃的水闸,东燃还能记起来,要不然,这一城的水,还不知要排到哪里?领导们个个疲惫,市长梅英脸上有几道血痕,明显是被树枝划破的。常务副市长梁思源样子最狼狈,裹着一件雨衣,但已全部划破,也没来得及换,衣服湿了一大半,头发上沾着不少泥。他在这次排洪救险中担任副总指挥,负责全城的泄洪工作,可孟东燃几次打电话,他的手机都不通。后来听发改委一位领导说,梁市长去湖东大酒店休息了。一听湖东大酒店,孟东燃心里有数了,这家酒店是一位外埠老板投资兴建的,老板是位四十出头的女人,叫金西西,跟梁思源关系密切。这次西区卖地,就有两块地落入金西西手中。孟东燃狐疑地盯住梁思源,感觉今天的他有点做秀,尤其头发上的泥水。梁思源在班子中算是最注重个人形象的一位,平时几乎能做到头发纹丝不乱,在市区两家美容店有专门为他护发养发的发型师。湖东大酒店的美发师就因为他换了好多位,现在为他服务的是一位个子高挑的广州女孩,孟东燃有次在某家酒店无意撞见过。一个过分注重自己形象的男人,是不会让自己头发落上污泥的,除非这是必需。后来孟东燃想起,这几天梁思源、赵乃锌以及梅英身边,是跟着随行记者的,才对这事做了一个合理解释。
会后,梅英拉孟东燃上车,问孟东燃怎么知道那个闸的,她怎么没听说过?孟东燃把原委讲了。梅英不高兴,脸绷着不说话。孟东燃蓦然明白,自己又犯了一个错,不该抢功,不该自作主张去找什么闸。同僚之间,最忌讳的就是你把情况知道了却瞒着大家,一个人抢去立功。孟东燃懊恼地拍了拍大腿,当时应该马上向梅英和赵乃锌汇报,让他们去排洪。
唉,天天提醒自己,却还是天天犯错误。这样下去,哪有什么前程?进而又想到,刚才在会上,赵乃锌其实不是表扬他,而是……孟东燃心一阵发冷,身子也连着哆嗦了几下,居然真就打出一个喷嚏来。
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越是牢靠的关系,往往越经受不住一些细微的打击。官员又是人世上最敏感的一群人,他们的敏感指数远远高于诗人。如果说诗人、作家是为模糊的不存在的东西心怀敏感、心生焦虑,官员则是在最实在的东西上发痒。这座老旧的水闸如果由赵乃锌和梅英在暴雨中打开,新闻媒体就会借机做出一大篇文章来,赵乃锌和梅英,也能在这场抗击暴雨、全民泄洪的斗争中露一把脸,可惜孟东燃抢先一步把这事做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被他浪费,被他糟蹋。这还是显层的,再往深里想,孟东燃如此贪功,会不会有别的动机啊?特殊时刻,谁的脑子里都绷着特殊的弦。
梅英破天荒地没有嘘寒问暖。
暴雨过后,桐江恢复了老样子。街上泥泞一片,从部队和机关、工厂、学校抽来的人们正在清理淤泥,一大批“40”、“50”的人员也参与其中。孟东燃心里惦着刘学富,心思怎么也落不到这项为桐江美容的工作上。说来也怪,刘学富死亡差不多一周了,方方面面却平静得很,包括刘学富的家人,也没一点反常。是不知情,还是?孟东燃边装模作样清理淤泥,边胡思乱想。这时候就有人走过来,悄悄跟他说:“孟市长,淤泥放几天没事,人再放,可就发臭了。”
孟东燃抬起头,见跟他说话的是信访局副局长于多林,眉头一皱道:“多林你说什么?”
于多林也不含糊,直言道:“一条生命没了,不能不闻不问啊。”
“怎么问?”
“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就不向市长您反应了。”于多林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那就安心清理淤泥。”
话刚说完,手机响了,接起一听,是向超从北京回来了,要求见他。
“孟市长,有件事急着向您汇报,不知市长有没有时间?”
“你在哪儿?”孟东燃紧着就问。
向超说他在家,孟东燃抬腕看看表,又扫一眼清理淤泥的人群,道:“半小时后到我家来。”说完,跟秘书交待几句,扔下铁锨,就往马路对面走。
向超是跟妻子楚燕玲一起来的。楚燕玲提着一果篮,见了孟东燃,矜持地笑了笑,问声孟市长好。孟东燃接过果篮,说:“来就来,干吗还要破费?”向超接话说:“是燕玲非要买的,我不让,她说头次到市长家,怎么也不能空手。”
“行啊小楚,学会这套了。”孟东燃呵呵笑道,眼睛还是警惕地往果篮里瞅了瞅,生怕里面藏着什么。还好,这两口子没难为他,没在果篮里做手脚。孟东燃心里释然。如今当官真是小心到不放心任何一个人、不放心任何一件事,就说这送礼吧,不收人家礼物是驳了人家面子,收了,又怕里面有炸弹。孟东燃刚当副市长那一年,就因害怕,春节期间没敢在家里过,带着叶小棠去乡下,可还是有人追到乡下。其中三江县有个镇长,送了他一袋土特产,当时觉得不就一袋干果,没啥,顺手就送给了陪他一同去的王学兵,让他拿去给老母亲朱秀荷。没想第二天,朱秀荷背着干果追来了,进门就骂:“东燃你变了,我都替你害臊。你忘了你是怎么长大的,怎么上学的?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原来的样儿!”孟东燃被骂得一头雾水,弄来弄去,原来是那位镇长在干果袋里藏了十万块钱,这钱把朱秀荷吓着了。
打那以后,孟东燃接受礼物,就格外小心,越是看着不起眼儿的小礼物,接受起来越有警备。如今官场上的送礼让你防不胜防,花样层出不穷,手法越来越新也越来越有隐蔽性。比如群送,企业或是单位借着年底联谊或单位庆典等,把领导们集体请去,吃过喝过,走时一人一袋子,大家都拿,你就不敢不拿。回去后会发现,袋子里是藏着秘密的。还比如某项目要招标,你会莫名其妙收到一些商场或购物中心送来的卡,里面也是学问极大。如果你是一般领导,也就是一般性意思;如果你对此项目有发言权决定权,送来的东西也就有决定权。还比如干部调整前,你家门缝里会意外塞进很多卡。总之,送是正常,收也是正常,不送不收反而不大正常。
坐定,没寒暄几句,向超就按捺不住地说:“孟市长,这次急着回来,是有急事向您汇报。”
“什么事?”孟东燃一边为楚燕玲剥香蕉,一边问。
“事情关系到刘学富。”
“刘学富?”孟东燃手上的动作停住,眼里露满惊诧。
“不只是他一个,还牵扯到章岳。”向超又说。
“章岳?”孟东燃越发惊讶。这段时间,他已经把章岳这个名字忘了,并暗暗发誓再也不去想她跟章老水了。有些水他是踩不得的,踩了不但会湿鞋,还会湿掉许多东西。而依他目前的能量根本就无法扭转什么,更不能改变什么。他低下头,等向超往下说。向超却犹豫着不往下说,仿佛下面的话重若磐石,他不堪负重。
楚燕玲倒是大方,催促道:“你就跟市长实话实说了吧,都啥时候了,还瞒?都怪你,早告诉市长,哪有这么多怪事。”
“说吧。”孟东燃已经感觉出,向超带来的绝不是啥好消息。果然,等向超说完,孟东燃那颗心,就惊得落不到地方。
章岳是姓曹的安排人绑架到山西的!章岳失踪后,向超心里一直不踏实,后来听桐江这边说,章岳被人当作盲流送到了山西黑砖窑当劳工,向超就多了个心眼儿,开始打听。结果发现,这事是墨子非授意,跟姓曹的合伙干的。姓曹的掌握着一家保安公司,专门干这事,不少顽固的上访户都是通过他们这个渠道强行让其消失的。
“理由呢,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孟东燃明明是相信了,但还是发出一股无名之火。
“章岳手头握有大量卖地资料,牵扯到新城区建设不少机密。”
“不可能!”孟东燃近乎嚎叫了一声。
向超吓得不敢说下去,目光向妻子求救。楚燕玲站起身说:“孟市长,我向你保证,向超没说假话,他为调查这些,差点……”
“怎么了?”孟东燃猛地掉头,盯住向超。向超勾下头说:“差点也被姓曹的送到黑砖窑。”
楚燕玲眼里已经噙了泪,向超这次能逃离出来,算是命大,但人不能保证天天交好运。
“王八蛋!”孟东燃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桌子上,“还有什么,说!”
向超就把掌握的情况都说了,章岳上次去北京,真是去告状,不是告别人,是告常务副市长梁思源。
章岳作为女人的第三个黑夜,是给了梁思源。这段屈辱是章岳前些日子才通过电话讲给向超的。章岳被楚健飞强暴凌辱后,一度想到过自杀,也想到过告状,想把楚健飞身上的画皮撕开,让人看到这毒狼的肮脏与阴险。可是她太弱了,只有这时候,章岳才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无力,才意识到民不跟官斗穷不跟富斗这句话说得多么经典,多么狠准。那些日子章岳天天以泪洗面,时不时扒光自己,跑到水笼头下狠冲,想把身上的污垢还有羞耻全冲掉。楚健飞天天派人盯着她,不让她有一点自由。那段日子真的跟地狱似的,能挺过来就算奇迹。哭过伤心过,章岳明白了,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属于弱者,你弱是因为无能,无能就意味着要受屈辱,要受磨难。她牙一咬,决计豁出去,走另一条路。于是某天楚健飞再来,章岳就完全成另个样子了。那天章岳穿着一身黑色内衣,一对大乳束得高耸饱满,性感毕露,两条带子滑下去,勾着细长美腿上的丝袜。这些东西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来说,十分容易,章岳太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最有**的一面发挥出来。仿佛一夜间,她由困兽变成魔,变成妖,变成一头要吞掉天下男人的妖艳狮子。她的上身学走红地毯的影星一样裹一件披风,随时要滑落下来一样,这样她粉红色的脖颈还有两只浑圆的肩膀就放射出一种迷离的光,让人无法挪开眼睛。章岳那天举着一只红酒杯子,娇滴滴地走向楚健飞。楚健飞一开始怀疑走错了地方,等看清眼前的确是章岳时,疯了。
的确疯了。
那天他们干了三次,从**干到床下,然后又到卫生间,后来又是沙发,最后又回到**,直到楚健飞完全崩溃,完全缴械,软皮袋子一样瘫在**……那之后,章岳成了楚健飞的影子,楚健飞走到哪儿,都带着她。年轻、美貌,加上学识还有胆略,让章岳一下跟楚健飞身边其他女人区别开来,直到有一天,遇上梁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