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志安并没躲在别处,他在东江还有一处办公地点。
东江市的常委还有副市长,
除市委市政府里有自己的办公室外,还在外面宾馆或饭店拥有另一处办公地址。没办法,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就怕别人打扰,可现在你不想被别人打扰,那是句空话。亲朋好友可以避得开,下级也可以避得开,但上访对象呢,避不开吧,他们见缝插针,哪儿不能钻偏往哪儿钻,哪儿敏感就往哪儿凑,干扰得领导们连工都办不成,只好多找几处办公室,这儿被堵住了,就往那儿挪。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再多几处也能理解。
柳彬打完电话的第二天,
陈志安正在位于安平区的长安大饭店内处理公务,桌头的电话猛然叫响,这个电话柳彬绝不可能知道,曹辛娜更不可能知道。陈志安放心地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妻子胡玥的声音:“老陈,你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妻子胡玥虽是知道这个电话,但平日很少打,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陈志安心里一惊,失声问道。
“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快回来吧。”
陈志安搁下电话,就往外走,边走边掏手机,想打给司机。号拔一半,突然止住了,有些事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就连司机也不行。他强迫自己放慢脚步,装作去开会或视察工作的样子,不慌不忙地下楼。出了贵宾楼,陈志安扫了一眼饭店院子。今天这儿正好召开一个会议,里里外外都是政府的人,陈志安掏出手机,故意放耳朵边,嘴里哼哼哈哈说着话,朝大门外走去。迎面走来两个人,老早停住步子,恭恭敬敬等着跟他打招呼,陈志安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这样。又有一位女同志走过来,像是档案局副局长,脸若桃花般地打远处就向他盛开一团粉笑,陈志安报以微笑,也仅仅是微笑了一下,就又回复了威严。
等出了饭店大门,陈志安再也不敢磨蹭,伸手拦了一辆的,就往家赶。
妻子胡玥坐在沙发上,面如白纸。陈志安连问几声,出了什么事,胡玥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
“到底怎么了?”陈志安鞋也顾不上换,几步来到妻子面前,扶住她的肩头问。
胡玥先是抖着身子,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陈志安正要安慰妻子,胡玥猛地抱住他,哇一声就哭开了。
胡玥是一家幼儿园的老师,两个月前离开了岗位,算是提前退休吧。她心脏不太好,又患有风湿性关节炎,一到冬天,两条腿痛得着不了地。病是在生儿子小刚时落下的,那时他们都在乡下,陈志安在老家八里营一所中学任教,胡玥在更偏僻的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那时候条件真是苦啊,两个人的父母都在农村,两大家子人,都需要他们照顾。
每月开了工资,等把两家老人的生活安排好,就没几个了。
陈志安的母亲又患有全身弥漫性肌肉萎缩,农田地里啥活也干不成,一年四季都在求医问药。生小刚时,陈志安不在胡玥身边,他被县上抽去搞社教。等社教搞一段落,回到家中,就发现家里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但同时也发现,妻子胡玥的身体有了毛病。后来才知道,乡卫生院条件太差,大冬天的,窗户玻璃都没,只糊了一层报纸。小刚出生的那段日子,正好又遇上一股寒流,病就这么落下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眼下,他们的日子算是蒸蒸日上。
陈志安把妻子揽在怀里,呵护道:“别怕,不管啥事,有我呢。”
胡玥哭了一会,抬起头,声音打着哆说:“你骂我吧,是我让他们进来的。”
“他们?”陈志安越发糊涂。
等妻子哽咽着嗓子把事情说清楚时,陈志安猛就发了火:“我说了多少遍,我不在家的时候,谁摁门铃都不能开,你怎么就记不住!”
胡玥苍白着脸,捂住鼻子,原又哽咽起来。
陈志安家来了客人!
胡玥说,客人叫门的时候,说是从老家八里营来的,胡玥好久没见到老家八里营的人了,一听老家来了人,当下喜的,就把陈志安叮嘱过的话给忘了。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出头,寸头,人长得很精明。女的看不出年龄,怎么看都像电视里的明星。胡玥心里疑惑,感觉他们不像是老家八里营的。可男的硬说是,还报出老家几个人名来,说他家就在水湾边上,胡玥将信将疑地问他们找老陈做什么?男的笑说:“也没什么,我要去广州,顺道过来跟三表叔问个好。”
“三表叔?”胡玥狐疑地盯住男子,她好像记不起来,老家何时有这么一个表侄?
男子呵呵一笑:“我爸是何老幺,我自小出了门,你不记得的。”
胡玥长长舒了口气,何老幺这名,她听过。
当年公公挨批斗,听说就是何老幺暗中护的他,于是就放心地跟他们寒喧起来。胡玥跟何表侄说话的时候,女子矜持地坐着,显得很规矩。胡玥心里就想,这女子虽说穿戴打扮有点那个,人倒还是蛮本分的。
后来女子接了个电话,说接她的车到了,要告辞。
胡玥也没挽留,送客时发现,他们把一个纸箱拉下了,胡玥非要让他们拿走,何表侄说:“这是我爸专程让我给表叔捎来的,两只熏烤好的长毛兔,还有核桃仁。我爸现在是种养加工一条龙,他让表叔有空一定回老家看看,老家现在变化大着哩。”
一听是土特产,又是何老幺特意捎来的,胡玥没再坚持,等送走客人回到家中,打开一看,胡玥就傻了眼。
陈志安也傻了眼!
一个看似极普通的纸箱,里面却装着二十沓百元大钞,还有五万美金,旁边一精美的包装盒,打开一看,是一块劳力士金表。
陈志安被这特殊的礼物吓住了。
是谁呢,这么大胆?
陈志安将目光对住妻子胡玥,想从妻子脸上看出什么。
可胡玥脸上除了恐惧,什么也没有。
胡玥是真害怕,她怎能不害怕呢?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暴,震动了东江,更是震动了她们这些官太太。那些个日子,市委、政府两大班子天天有人被带走,他们的家属,也时不时地被叫去。胡玥提心吊胆,生怕同样的厄运降临到他们这个家,降临到自己头上。
她不止一次问丈夫:“你没什么事吧?”丈夫沉默着不回答,胡玥心里,就不知是什么滋味了。整整六个月,她吃不香,睡不稳,身体消瘦下去十几斤。家里电话一响,她就毛骨悚然,真怕是从纪律或反贪部门打来的。那种煎熬,远比没钱的日子更折磨人。那些个日子,胡玥反复想到的,就是“钱”这个字。她亲眼望见,纪检部门的同志从对门周副书记家搜出来四皮箱钱,怕是有几百万吧。天,那么多的钱,居然就放在家里,听说周副书记把餐厅跟客厅的隔墙掏空了,里面全是钱。
再后来,周副书记的妻子被带走,她在银行工作,平日生活很俭朴,买菜挑便宜的,穿衣服也挑便宜的。
胡玥跟她一起住了三年,从没见过她有什么奢侈。
有次老周老家送来两只长毛兔,她还拿给胡玥一只,说老周高血脂,不能多吃肉,老家人自己养的兔子,糟了可惜。胡玥就想,她也跟自己一样,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知道生活的难处。等从她家搬出那么多钱时,胡玥就傻得不知该怎么想了。听办案人员说,那些钱怎么送来,就怎么藏进了墙里,怕是老周两口子,数都没数。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老周妻子被带走后,胡玥天天躲在家里,她把家里所有能搜的地方都搜遍了,生怕陈志安也学老周,把钱藏在她不知道的某个角落。
后来她拿个小锤,挨着砸自家的墙,听听里面到底是空的还是实的?就这么着,她熬过了那段非常难熬的日子,直到风暴结束,直到上级召开全市干部大会,通报“陈杨大案”的查处情况,她的心,才算稳当。
有了这么一场经历,胡玥还敢指望别人给她家送礼?
胡玥不是不喜欢钱,喜欢得很,
尤其想到老家那些急需钱的亲人还有乡亲,就恨不得自己有花不完的钱,扎扎实实帮他们一把。
但这钱要来路正啊,来路不正的钱,拿了能睡着?
对门老周进去了,老周爱人也进去了,她判了五年。
老周的老母亲又回了乡里,是被老周弟弟抬回去的,老人家差点把命丢在城里。老周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听说因为这事,儿媳妇闹离婚。好好的日子,就让钱给砸烂了。还有二楼王主任,五楼马局长,仅这幢楼上,进去的就有七、八号人。
七、八个人后面,就是眼泪汇成的七、八条河啊。
胡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这个家能平平妥妥,丈夫能平平妥妥。
可是,有人给她家送来了钱!
胡玥强打起精神,泪眼兮兮地望住丈夫,嘴唇动了半天,怯怯地道:“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老家,看老幺怎么说?”
“问谁去?何老幺都去世三年了,我上阴间问他去?!”
陈志安没好气地臭了妻子一句。臭完,又觉自己不该把气撒在妻子身上,宽慰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怎么处理,这可是受贿啊。”
胡玥脑子里蓦地又浮出对门老周妻子那张惨白的脸来。
陈志安冷静下来,开始想这件事怎么处理。
过了一会,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叫牛家山的镇政府,何老幺的长子何怀岸在那个镇上当书记。简单寒喧几句,陈志安问何怀岸,他弟弟是不是在广州?何怀岸纳闷地道:“你问哪个弟弟啊,我就一个弟,在八里营养牛呢。”
陈志安哦了一声,离开老家太久,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年轻一点的,认都认不得。他又问:“那你们家亲戚,有没有在深圳那边干生意的?”
何怀岸说没有。陈志安又追问一句,何怀岸还是说没有。
陈志安便相信,给他送钱的那名男子,绝不是老幺什么人,他只是用这种手段骗取胡玥的信任罢了。
何怀岸问:“市长您打听这些做什么?”陈志安说:“没事,想老家了,也想起你家老爷子,抽个时间,陪我到老家走一趟。”
陈志安这句话,本来是搪塞着说过去的,没想何怀岸当了真,立马热情十足地说:“好啊,市长,老家人都盼着您来呢。”
这种话听多了,耳朵会长茧的。陈志安以前爱听,现在不爱了。有时候不爱听还得听,谁让他是常务副市长呢。
合了电话,陈志安心里便有了底,送钱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柳彬和曹辛娜!
他给老婆安顿了几句,提起箱子就往外走。胡玥追出来,问他哪儿去。他恨恨说了句:“还能哪去,找人呗!”
胡玥一看他坚决的样子,放心了,她想,陈志安一定是把钱退回去。
陈志安最终还是没把钱拿到柳彬面子里,这种事,做得太过分也不好,他想稳妥些。当然,他也抱着另一种侥幸,万一钱不是柳彬他们送的呢,那不是自己暴露自己?
他将钱放在一个安全地方,给柳彬打了个电话。柳彬很客气,陈志安也很客气,两个人互相客气了一番,陈志安说:“老弟,有什么事当面说,以后别搞乱七八糟的小动作。”
“小动作?”柳彬惊讶了一声。
陈志安心里一动,柳彬这声惊讶好像在暗示他,他可能对刚才陈志安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说老弟,你就甭装了,那东西我家里够用,就不劳老弟费心了。”陈志安又试探着抛过去一句。
“陈市长,您到底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真听不懂?”陈志安心里又是一动。
“市长啥时候说话也云里雾里了,这样吧,赏个脸,一起坐坐?”
陈志安想了想,道:“好吧,啥地方?”
“云水间,下午六点我过来接你?”柳彬话语间流露出兴奋。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通完电话,陈志安就纳闷了,难道真不是他们?那又是谁?
不管怎么,陈志安决定会一会柳彬,也会一会曹辛娜,看来,现在是躲不过去了。
一想到曹辛娜,陈志安的心又莫名地兴奋起来,仿佛那一大堆钱带来的不安,已被那张美丽的脸遮盖掉。
真是奇怪了,怎么最近心思老往女人方面跑?
想着想着,陈志安眼前就浮出一张脸来,那是一张妩媚中略带忧郁的脸,
一张自信中又透着犹豫或彷徨的脸,那种脸是很能打动男人的,特别像陈志安这种有过坎坷有过创伤的男人,他们似乎一生都在寻找那样一张脸,那种脸能引起共鸣,能勾起倾诉的欲望,还能激活男人骨子里怜香惜玉的那份情结,好在,陈志安遇到了。
陈志安跟曹丽娜认识,是在程副省长家中,当时国际商城项目刚刚提出来,做为项目小组组长,陈志安必须就有些事向程副省长当面做汇报。那天好像下着雨,省城金江被厚厚一层雾笼罩着。
陈志安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程副省长家中,见沙发上坐着两位客人。这两位客人,陈志安后来才知道,是香港万盛集团派往金江的驻省代表。那天曹丽娜话不多,陈志安向程副省长汇报的时候,她乖乖坐在一边,像个听话的孩子,不敢乱动。直到工作汇报完,程副省长拿出一瓶酒,说要为国际商城庆贺,曹丽娜才起身,帮程副省长拿酒杯。这个时候,程副省长说话了,他说:“志安啊,今天你来的正好,这两位客人,是我们省府请来的,国际商城项目,他们也打算参与进来。参与进来好,我们招商引资,就是要把国际上一些大集团大公司招来,为江东经济的发展做领跑者。当然,目前这还只是个意向,到底能不能促成,还要看双方的努力。
不过志安你可要抓住机会,要是能把这两位财神爷抓住了,东江经济的发展,那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陈志安赶忙说:“我一定努力,请省长放心。”
“我放心,我当然放心,你志安办事,我啥时不放心了?”
程副省长换了一种朋友间才有的口吻热情地说。
陈志安立马心花怒放,要知道,程副省长向来以严厉著称,很少跟部下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他说了,就证明他没拿你当部下。
隐隐约约中,陈志安记得,
程副省长是向他介绍过两位贵宾的,但是陈志安那天心情太过激动,他只记住了曹丽娜三个字,至于东江万盛中心主任姓什么,大名怎么称呼,他居然没记住。没记住不要紧,反正人家主任也不打算跟他打交道,只要能把曹丽娜记住,程副省长的意思就算是领会了。
接下来,陈志安便按程副省长的指示,开始抓这个机会,这个机会真是难抓啊,曹丽娜一开始是不情愿被他抓住的,陈志安动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时间,居然连一顿饭都没跟她吃成。就在他心灰意冷打算放弃时,一个意外的机会降临了。
要说得感谢郭栋,没有郭栋,陈志安不可能抓到曹丽娜,更不可能跟曹丽娜在**云山雾海的快活,真是快活哩,陈志安现在想起来,仍禁不住热血沸腾。
有次郭栋来东江,那时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已经组建,项目也按程序正往上报,陈志安忙得不可开交,郭栋打电话请他吃饭,他两天里安排不出时间,气得郭栋丢下话走了,说再也不想见到他。对了,那时候郭栋还是程副省长秘书,他活跃得很,只要一有空,就往下跑,来时带着花花绿绿的女孩,弄得下面的弟兄眼花缭乱,以为他私下开着模特公司。其实不,这些女孩都是到下面找钱来的,她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扛着各色各样的大旗,再加上有郭栋的忽悠,让人辩不清真假。吃喝说笑间,大把大把的票子便到了她们口袋里。
陈志安以为郭栋那次下来,也是帮女孩们弄钱,后来才知道不是,他是奉程副省长之命,带着曹丽娜来东江见杨天亮,偏巧杨天亮临时有事,去了深圳,郭栋就想做个顺水人情,把曹丽娜留给陈志安,让他照顾几天。
陈志安弄清原委,后悔得连连骂自己,得知曹丽娜还在东江,他兴奋得叫了几声,幸好没被秘书听见。叫完,便急不可待往宾馆去。那次郭栋见到曹丽娜,第一句话便说:“丽娜你瘦了。”
这是句实话,实话有时候是能打动人的。曹丽娜的确瘦了,跟上次程副省长家见面比起来,曹丽娜不只是瘦了,更重要的是憔悴了不少。女人都喜欢瘦,但没有女人愿意喜欢憔悴,曹丽娜也一样,她正为自己的憔悴叹息哩,陈志安就把关切和温暖送来了。
都说机缘是上帝奉送的,这话一点不假,陈志安认为,自己跟曹丽娜的机缘,就是上帝对他的一次恩赐。
从那天开始,他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思想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开始不遗余力为曹丽娜奔波,为曹丽娜呐喊,直到把原来拟定的国际商城建设方案推翻,重新制定出一个曹丽娜和万盛集团都满意的方案。
要说,国际商城出现这么多反复,这么多周折,陈志安是第一责任者,然而,现在谁也不敢这么说,也不会这么说,因为,所有的责任都让“陈杨”背走了,不只是国际商城,那个时期发生的所有不痛快的事,不满意的结局,统统都成了“陈杨”的罪责,陈志安只是一个牺牲品,一个被排挤被打击者,最终又成为“陈杨”大案的受益者。
这就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