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当银幕开始放映特务阴谋的时候,忽小月被连福拉到山坡下坐下了。
俩人屁股下垫着两块青砖,铺着两块花格手帕,电影刚刚闪出片头,连福便把砖块朝她挪了挪,忽小月略显羞涩地默许了。忽小月知道,这些日子工厂好像把连福私藏文物的事遗忘了,再也没人提起过,反而所有调度会都要通知他参加了,设备上的大小事也都要让他咋呼两句了,连那老鹰眼见了他都露出了矜持的微笑。这个沈阳人似乎享受到了专家般的尊重,也让他的状态回归了激奋,什么时候都像肩负重任,胳膊夹着牛皮纸袋,在厂房和专家楼之间来回穿梭。呵呵,遇见专家,鸭舌帽昂着,遇见领导,鸭舌帽也昂着,只有遇见小翻译,嘴角歪歪地一笑,那意思就是我忙得没空约会了。忽小月心里当然不爽了,远远见他过来故意侧身而过,吓得他紧张地在单身楼下堵了一天,晚上硬拉上她来到放映电影的操场,想弥补这段时间不小心的冷落。
电影放映了一会儿,忽小月感觉连福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一股暖意便涌上了姑娘心房,她情不自禁把头歪向他的肩膀,连福警觉地四下瞅瞅,发觉忽大年两口子在前边不远处,便捏了捏姑娘的手,下巴朝她哥一努。忽小月像老鼠见了猫惊慌地抓起手帕,三步并两步跑上操场边的山坡。这里离银幕有些远,喇叭声也有些混沌,但影人的一举一动依然真切,等看到小孩手中的钟表被特务定到十点,连福又拉起忽小月进了坡顶的小树林。
这里尽管树木不高,但蒿草茂盛长过腰际,两人坐下再看银幕已是影影绰绰,只能听到音乐和话语声了。忽小月说坐到这儿都看不清了,连福说看电影就是弥补感情饥渴,坐在这儿神仙一般的。说着,小伙子把帽檐转到脑后,眼睛直勾勾盯着小翻译羞赧的脸颊,似想把姑娘一口吞下去,使得忽小月不由得惊慌起来。这家伙鬼点子太多了,你看那半边脸的坏笑,是不是想把失去的甜蜜今天补回来?这可不能尽着你胡来,她心房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果然,连福的手不老实了,悄悄把她的手捏紧了,捏得她啊了一声痛。小伙子趁势扭头亲了一下她耳朵,她佯装恼怒使劲推开了,连福故意问她有没有跟男人亲过嘴,她眨眨眼不想说……
那还是在哈尔滨俄语学校,有位年轻的语文老师总是找茬给她补课,有一天没补几句,冷不丁说忽小月像是圣女,在她惊慌失措时亲了她左脸颊,吓得她直往后退,右脸颊又被亲了。当时她眼泪就涌出来了,蹲在地上嘤嘤哭了,吓得她一夜没睡,天一亮就跑去告诉班主任昨晚怀上孩子了。尽管班主任告诉她亲嘴绝对不会怀孕,可她还是担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隔上几天就感觉肚子有动静,就会站到校园墙头朝下蹦。
可是今天似乎有种渴望在酝酿,她感觉两人的情愫在慢慢累积,连银幕里特务被抓、终场哨响都不知道。终于,连福的坏笑凝固了,小声问她脸上酒窝咋没了?见忽小月闷头不语又说:你这酒窝笑的时候有,生气的时候也有,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忽小月忽然酒窝隐隐一闪,连福一把搂过她,嘴唇贴住嘴唇吮吸起来,就像捧着一颗梦寐以求的香瓜,两手还使劲搂住她脊背上下抚摸。姑娘瞬间像要晕过去了,感觉整个身体在缓缓坠落,落到一处缤纷的草地上,和煦的暖风缠住了四肢,几乎使她的身子失去了搏动能力,连气息也顺着激流冲下去,冲向一块顽石,溅起激烈水花,变成了满天闪烁的星星。
她真的是醉了。
忽然,她感觉那骄傲的乳峰被隔衣抓住,让她感到从未有过地燥热,浑身毛孔似渗出汗水,汇成了一股发烫的洪流。她感觉自己的外衣被一扣一扣解开,那个贪婪的嘴唇也从脸上移到胸前,似渴极了的羔羊在拼命吮吸露水,也让美丽的姑娘尝到了男人嘴里野蛮的烟味。
月亮笑眯眯俯瞰着这对年轻人的疯狂,连星星也眨巴着眼睛把鬼魅遮在身后,小翻译像被幸福潮水裹挟了,似乎满地的树叶都在焦急地催促……
突然,有道手电光在山坡下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几个人影影绰绰向他们迂回过来。天哪,忽小月听到了窸窣的脚步,连福把她一把推开,说:快走!
有人!忽小月刹那间从温柔的深渊回到地面,慌忙间想系上扣子,却被连福拖拽着往树林深处飞跑。可仅仅跑了几步,就被两道手电死死咬住了,俩人只好在光柱里难堪地站住,马上有人端着步枪默不作声围拢上来。
显然他们被围剿了,乌黑的枪口在面前晃**,连福已经清醒过来,用那浓重的苞米糁子话大声问:咋了?你们想干啥?几个端枪人反而朝他俩近了两步,坡下又一道手电一蹦一跳跃上来,在两人脸上来回比画,最后停到了技术员的脸庞上。连福忙用手遮住眼睑斜睨对方,却被强光刺得一片苍白。不过,手电后边的声音他是熟悉的,看来是遇到老对手了,连福小声给忽小月壮胆:没事,我们啥事没干,怕啥呀?可忽小月吓得双手捂脸,惊恐地透过手指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窘迫得快要哭了。
黄老虎冷冷发话:连福,别装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连福急忙问:凭什么抓我,我犯啥法了?
黄老虎手电直逼:少啰嗦,有事需要你配合。
连福似有底气:你又不是警察,凭什么抓人?
黄老虎也不客气:就凭这是军工单位,想叫警察?别急呀!
这时忽小月已从惊恐中清醒,怯怯地朝黄老虎挪了两步问:黄哥,他到底咋了?
黄老虎看她泪花闪烁:我早就跟你哥说过,不要跟他瞎混。
忽小月泪水夺眶而出:瞎混?我们瞎混啥了?我们啥也没干哪!
这个升了官的黄老虎完全不听忽小月的哭诉,只听一声吆喝,这群人枪托甩上肩,拧住连福胳膊朝保卫科小院去了。小翻译不知所措跟了几步,以前为私藏文物就抓过连福的,今天难道就为亲个嘴也要抓人?她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一堆背影,突然发疯似的朝街坊家属区跑去了。
家属区是由一排排灰砖楼房组成的。她哥哥住的是工厂最阔的三居室,一间夫妻住,一间孩子住,一间吃饭兼客厅,关键是还有厕所和厨房。这是老毛子的图纸,苏联人真的好会享受啊,把吃喝拉撒考虑得细致入微。忽小月曾经梦想,这辈子的最高目标,就是住上一套独立的单元房,现在为照顾她翻译工作早出晚归,在街坊给她分了一间宿舍,却是与另外两家人合住一个单元,一个厕所三家八口人用,每天早晨为争蹲位,时不时要闹出事端来。那次她进去刚蹲下,邻居大哥就把门擂得咣咣响,急得她慌忙提起裤子拉开门,其实就是系皮带的动作让人看见了,从此那家女人便指桑骂槐,一口一个狐狸精,撒骚气勾引人。忽小月心想,你家男人大字不识一箩筐,我瞎了眼也不会去勾引他的,但哪家媳妇都把自己男人看成宝,生怕不小心被人偷去了。
不过,房间多了似乎也不好,哥哥家里就太乱了,啥时去都见一堆小板凳摊在地上,只有中间的方桌木椅能显露主人的尊贵。忽小月进门时,靳子两手湿水,正催孩子洗脚,四只小胶鞋把屋里熏得臭气熏天,她没心思跟嫂子寒暄自顾自进了客房,似听见哥哥在卧室与什么人通电话。咳,整个长安厂六千职工能把电话装进家的,只有厂长、书记、总工程师和调度长四个人,这可是待遇中的待遇。忽小月绝不敢奢望自己住处也能装上电话,只想着将来也能住上独立单元房,一个卧室,一个厕所,早晨不再为争厕位闹出龃龉,还可以夏天在家洗澡擦身,那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天堂,但是这些奢望可能都要随着今晚的抓捕远去了。
哥哥那个电话整整通了半个小时,一会儿声高,一会儿声低,忽小月急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把墙上几张彩色年画揣摩了多少遍。一张是庆祝新年的,大胖娃娃抱着一只红色大鲤鱼可爱极了;一张是保卫和平的,海、陆、空三军战士放飞了一只和平鸽;一张是打击反革命的,两只铁臂揪住了手脚朝天的坏人。她忽然觉得那个坏人很像连福,他也爱戴那种鬼祟的鸭舌帽,她早就劝他趁早扔了,看着就不像个好人,现在还真叫她说着了。忽小月急得故意把板凳弄出了吱啦声,哥哥才慢吞吞走进客房,像谁借钱不还似的,蹙眉吊脸,一副陌生样,且没等妹妹把事情讲完就打断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跟连福黏得太紧,今晚要不是黄老虎出手快,你怕会后悔一辈子。
妹妹当然知道哥哥指的什么,脸上陡然涨得通红,但她还是忍不住问:连福到底咋了,为啥抓他?哥哥摇头叹息:这个人过去有历史问题,解放后还有现行问题。本来哥哥想点到为止,但妹妹把门关上逼问:究竟啥情况?非要抓人哪?
哥哥只好告诉她,说:从沈阳外调回来的材料看,他在日本兵工厂改进了炮弹工艺,被奖励了一个少佐军衔,在他宿舍还发现了印有太阳旗的嘉奖证书。而且有人看见,那天苏联专家的吉普车就是他砸的,他以为扔完石头跑进小树林,就可以一跑了之,哼!
忽小月木呆呆地听完哥哥的提醒没吭声,如果这些都是事实,那她就是在跟一个反革命谈恋爱了,今天晚上差一点就失去贞操了。她不由得浑身颤抖呜呜哭了,哥哥却怎么劝也劝不住,喊靳子进来也劝不住,最后哥哥不容妥协地说:
以后不管工厂咋处置,你必须跟这个人彻底了断。妹妹突然放声哭骂:你还是厂长呢,你早干吗了,我跟他都这样了你才说!
其实她说的“这样”了,是指他们的关系已经公开了,哥哥显然理解成两人已有过男女之亲了,气得他直想扬手给妹妹个耳光,但扬起的手臂停在了空中,妹妹惊恐的眸子冒出了怒火,牙齿都咬歪了。忽小月的心在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抽自己的妹妹?在连福的问题上你是给妹妹提过醒,可当工厂需要技术,为啥又要睁眼闭眼地重用人家呢?难道担心妹妹与连福断然决裂,会影响第一发炮弹的下线日期吗?
忽小月原来想着哥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次连福私藏文物被抓就是她央求了才放人的,这次哥哥尽管也板着面孔,也许转过身去哥哥就会去干预,明天连福就会回到设备组上班。可是,忽小月正如哥哥担心的,她并没能从连福被抓的阴影中走出来,她似乎也不想走出来,甚至有些享受与连福热络销魂的晚上,晚上的月亮星星,晚上的草丛小树,晚上的拥吻呼吸,让她有坠入梦乡不能自拔的感觉,却都让那两只狼眼般的手电给破坏了。
而且,她也不相信连福有那么多的历史问题,不相信第二天黄老虎装模作样的告诫:这个连福帮助日本鬼子革新,不知造成了我军多少伤亡,绝对是肃反漏网的反革命,枪毙十次都不冤枉!忽小月听罢这才焦急了,搞不好凭这一条罪状就能判连福死刑,至少也会抓他进监狱蹲上一辈子,那还谈什么恋爱呀?她天真地想跑进保卫科问问那个狗东西,这些都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可是,她去了一次被挡到了门外,又去了一次又被挡在了门外。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保卫机关的厉害,意识到连福这次被抓完全不同于上次。后来,她还是觍着脸去找黄老虎求情:黄哥,我和连福是正经的关系。没想到总是笑脸的黄老虎满口官腔: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你就不要给组织添乱了。忽小月扭捏诈语:
是我哥让我找你,让你把人放了。黄老虎眼皮眯缝起来说:这可是原则性的问题,他说了也不行。忽小月瞅着副书记说:那我去看看人,也不行吗?那古戏里犯了死罪,还允许家属探监呢?黄老虎毫不客气:咳,你算哪门子家属?忽小月故作愤然,抓起桌上墨汁瓶威胁道:你要是不让我去,我就把这瓶墨汁喝了!似乎老单身都怕女人撒泼,黄老虎慌忙抬起屁股拉门走人了。
在返回专家楼的路上,忽小月沮丧极了,见砖踢砖,见树踢树,她这才明白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突然,她远远看见一棵老槐树下,有个身着工衣的青年身影鬼祟,见她过来竟蹑步迎上说:这是连师傅让我给你的。忽小月急忙打开,见是一张拆开的烟盒,一把拽住小青年说:不见连福,我绝不接受他的书信。想不到青年像地下工作者一把摘掉眼镜,竟然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张大谝。
第二天晚上,忽小月准时赶到了保卫科地下室。
门口果然只有张大谝一人值班,见她眼珠左右乱瞅便告诫道:快点啊,五分钟!她噔噔噔三步并两步跑下去,只见连福正躺在**痴望天花板,听见她喊叫,惊得技术员一骨碌爬起来问:你咋进来了?姑娘单刀直入: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那些事?小伙子没了鸭舌帽遮掩,声音都不像好人了:我跟你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姑娘更急了声高起来:说不清楚,你就死定了!小伙子拉住她手低声说:你赶紧把那个烟盒交给黑妞儿,现在只有她能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