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那被寄予厚望的黑妞儿,现在正经历着一场短兵相接的对峙。
那天她上完夜班回到宿舍,刚刚拉上窗帘斜躺下,就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但没等她过去门就开了,进来一位半张脸被纱巾遮住的女人,人进来眼珠子左右细瞅。这人一看就是城里人,齐齐的短发,弯弯的刘海,乌黑的眼眉,脸颊尽透着雪花膏的效力,尤其蓝衫上开了三个布兜儿,显示出有别于家庭妇女的品位。
当她一开口说话,黑妞儿就知道来者不善了。这人竟然会找上门来?这人在自由市场、在上班路上、在检验台旁,啥时见到都是一脸和善,可今天眼冒杀气,像要吃人似的撕咬着,恨不得把她嚼碎吞进肚里,让人马上想起一句古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黑妞儿装作不认识问:你找谁呀?蓝衣女人拉下纱巾,嘴角挤出一丝假笑:
我是忽大年的老婆,咱们已经认识了,本来我对你印象挺好,还想调你到我们资料室来,没想到你我还是一对冤家,咱俩还是去小树林谈谈吧?
黑妞儿顿然涌起一股怒气:你可说清楚啊,你是忽大年的小老婆,俺是忽大年的大老婆!
靳子咬住嘴唇:我今天,可不是来跟你争名分的,咱俩好好谈一谈,没准就把疙瘩解了。
黑妞儿斜睨对方:咋解?俺跟他是明媒正娶,俺从胶东过来,就是想要个名分,现在俺没去找你讨要,你咋还找上门了?
靳子掏出一页牛皮纸:那你看看吧,我俩有结婚证,受法律保护,你有吗?
你再看看,刚一解放,我俩就领证了。
黑妞儿瞅瞅纸上的黑字:你这巴掌大的破纸片,就能把人拴住了?俺要想要,俺能找来一摞子!
靳子把结婚证揣进衣兜:我听说你还是妇女主任,那你应该知道新社会不兴娶二房,组织上知道了要给处分的。
黑妞儿眨眨眼问:能给啥处分?给俺还是给他?
靳子轻叹一口气:当然是给他了,能把他官帽给撸了,赶回老家种地去。
黑妞儿嘿嘿笑了:那敢情好呀,老家高粱地正缺人手呢!
靳子忽然泪花闪烁:黑妞儿,你就行行好吧,你们也没同过房,我跟他都有俩娃了,看在俩娃的分儿上,饶了我们吧?
黑妞儿惊得退了一步问:怎么是俺饶了你们?
靳子几乎是哭腔:我都知道了,他那天都去夜校见你了……
原来是因为那个晚上啊?真有意思,那个晚上他俩就是走了几步路,聊了几句话,就没流露一点点骚味,干吗跑上来兴师问罪?是不是那个狗东西故意耍了阴谋?黑妞儿不由得把手指攥得嘎嘣响,蓦地扬起手掌晃了一下。那靳子见状反而迎上说:你要想出气解恨,你就打我两巴掌。黑妞儿当然不能把手掌落到女人身上了,说:你知道俺这一掌下去,你会变成啥样儿?靳子瞪大眼没吱声,黑妞儿平静地说:能让你脖子转筋,背十天床板!靳子马上想到丈夫去年遇袭:那上次……上次就是你干的?黑妞儿一声冷笑: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靳子哇的一声哭了:黑妞儿啊,我们一家四口,日子本来好好的,你一来就全乱套了,你就发发善心吧?黑妞儿也不看,顾自说:本来我是要他给俺个证明,要不村里人总在背后臊我守活寡。靳子一抹眼泪:你个大姑娘,咋还迷怔了?回乡好好找个小伙子多好,干吗为他背个坏名声?黑妞儿苦苦一笑:嗐,俺都这岁数了,村里村外都知道俺会铁砂掌,哪个小伙子敢进我家门?靳子愈发警觉:这么说你进长安,就是为把忽大年扯回去?黑妞儿说:俺早就给他说过,俺绝不会去你家闹腾,可你今天咋还撵上门叫板来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两人陷入了对峙都不言声了,在床铺间脸对脸坐着,多亏其他人上白班走了,否则两人的僵持很快就会从四层传到一层,传遍拥挤的单身大院的。
突然,靳子猛地从提兜掏出一只玻璃瓶子,一仰脖咕嘟咕嘟灌进嘴里。黑妞儿本没在意对方的动作,以为靳子在耍神经呢,待见她快把半瓶喝下去,才感觉不对劲,上去一把夺下瓶子,闻见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她知道这一瓶子下去能把人撂倒,村里有个小媳妇那年被鬼子糟蹋了,就是喝了一瓶煤油自尽的。
她慌忙把靳子抱到**,可靳子一边翻着白眼仁,一边喘着气说:你要是再缠着我家老忽不放,我就死给你看。黑妞儿没接她话,拿过脸盆,放到床边,把她头狠狠按下说:你赶快吐了吧,你吐了,俺就应承你。靳子扭过头翻着白眼问:
你说话算话?黑妞儿气不打一处来:俺就是个农民,到城里来找男人,他当了官不认俺了,就是个现世的陈世美,你傻乎乎跑来凑啥热闹嘛?
靳子听了,咚地挺身下床,又抓起煤油瓶子,又咕嘟一声,又下去一半。
黑妞儿伸手夺下瓶子说:你这点小把戏,吓不住俺!靳子披头散发泪流满面:黑妞儿,你让我死了吧,我死了给你腾位子,你以后跟老忽有了娃,可别欺侮我那俩可怜的娃呀。黑妞儿蓦然想到那人软塌塌的样子说:你别哭了好不好,咱俩让那个狗东西来挑,他挑上你,俺脱了工衣,回黑家庄种高粱去。
靳子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哭道:妹子啊,你真是大善人哪!黑妞儿却一本正经说:俺比你大两岁呢,我是姐,你是妹。靳子急忙讨好道:姐呀,我说了把你调到资料室,说到做到。黑妞儿却不屑地说:俺可不想天天看见你。
靳子蓦然顿住,一翻白眼,打了个嗝,突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地,酸菜味与煤油味混合着弥漫开来,小小宿舍半个多月都没能洗掉这股酸臭味。
黑妞儿被接连的诡谲事情折腾得头昏脑涨,这天下班去食堂打饭,又被忽小月神神秘秘给手上塞了几页信笺。她打开略略瞅了瞅好生纳闷,那个歪嘴的鸭舌帽都被关起来了,还鼓捣哪门子建议呀?
当然,她也压根看不懂内容,只知道是“关于改进工艺的建议”,这家伙真是奇怪透了,啥时候了还在操心工艺,该不是脑子进水了吧?而且,把建议交给一个检验女工,又咋能救他命呢?她清楚忽小月也在怀疑连福托付的必要,人家为让人阅读方便,还把密信誊抄了一遍,一片烟盒居然抄了整整三页信笺。
呵呵,连福想改进的工序就在黑妞儿所在的表面处理车间。
那些黄亮亮的弹壳曾经又黑又脏,为了便于捕捉弹壳上的瑕疵,在厂房门口用炮弹箱围了个场子,二十多个工人手持砂纸,上下打磨,粉末飞扬,上班口罩是白的,下班就黑成一坨了。但那些炮弹壳经过收拾,一个个变得光洁照人,也把那些疵病暴露出来。千万别看那些疵病只露出米粒大小,弄不好就会从中炸开炮毁人亡。所以一个个检验工手提小灯泡,有的检验外观,有的检验内壁,有的检测底孔,一旦发现疵病就会拎出来搁到身后,生怕漏掉成为千古罪人。
为此,连福建议把这道工序改成酸洗,用硫酸把污渍烧蚀了,有问题的地方会看得更清楚,表面还能生成一层硫化铜保护膜,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建议。
可这又怎能拯救连福的命运呢?黑妞儿没想明白,刚才小翻译把她拉到工房外,告诉她连福被关进地下室了,然后把信笺压到她手上。黑妞儿心里纳闷,这连福咋会是反革命呢?小伙子心眼多善啊,要不是他指引,俺怕都找不到那个冤家,要不是他招俺进长安,俺怕是还在黑家庄种高粱呢。只是,这人咋说只有我能救他呢?我哪有这个本事呀?
到底想让俺干啥?你说清楚?
他说你一看就明白。
俺明白啥?俺不明白呀!
那……你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等到忽小月迟迟疑疑走了,黑妞儿把裤兜的信笺使劲捏捏,又懵懵懂懂回到检验台,掀起一只弹壳来回检索,心里一直寻思那个连福啥意思呀?怎么只有她能帮上忙呢?那忽小月是厂长的亲妹妹还帮不上忙吗?想着想着,她突然盯着弹壳底孔扑哧一声笑了,这个连福也太鬼精了,他是想让她去找忽大年求情吧?
好歹有过洞房花烛夜的经历,堂堂厂长肯定忧心惹出新闻来,见她说情也许会给些面子的?
可是……可是自她进厂以后,两人只在夜校楼下见过两面,全厂大会远远看他坐在主席台上,自己还屡屡暗生豪气,当然这种感觉只能深藏心底了,靳子找她耍横不就是怕她散布出去,带来灭顶之灾吗?呵呵,那鸭舌帽一定想到了这层关系托上门的。唉,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何况求救者还是招她进厂的恩人呢?
这是她进厂后第一次走进办公大楼,里面的气氛紧绷绷的,进出的人都像新进门的媳妇,或胳膊夹着图纸,或手拿笔记本,低声下气,步履匆忙,好在门楣上挂有标牌,生产科、技术科、设备科……黑妞儿顺着走廊一间间扫过去,果然在二层一扇玻璃门上看到了“厂长”两个字,她稍稍犹豫一下敲敲门,里边有人应声门开了。
只见忽大年正坐在木椅上说话,一圈有头脸的人物,一手拿笔,一手拿本。
看到黑妞儿推门进来,最先反应的是黄老虎,急站起来想把她推出去,这地方咋能随便进来?而忽大年微微一怔,转而大度地示意她进来坐下。一个身穿蓝大褂的女工竟敢公然闯入厂长办公室,这里边肯定藏有蹊跷。黄老虎最先反应过来,知趣地带头退出去了,其他人也就相跟着走了。
黑妞儿的突然造访当然有些尴尬,但忽大年没有显露半点惊慌,转身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又拉过一把木椅坐到对面问:你今天咋有空了?黑妞儿恍惚忘了使命,连忙掏出那页信笺:你们凭啥抓人家连福,多好的一个人?忽大年蹙起眉头:谁叫你来的?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人很危险,可以说双手间接沾满了八路军的鲜血。黑妞儿听了也觉可怕,问:啥叫间接沾满鲜血?忽大年解释说:鬼子攻打八路军的迫击炮,就是采用了他的技术生产的。黑妞儿挠挠头发,说:照你这么说,鬼子从咱村抢走了粮食,咱村人就间接沾满鲜血了?忽大年忍不住嘿嘿笑了,说:反正这个人邪,你还是离远点。
黑妞儿心想,你让俺离远点?那你妹妹整天跟他黏糊咋说呢?但话到嘴边她顿住又说:你呀,发发善心,给人家一条生路,别把事做绝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