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刚刚进入伏天,工房里就像蒸笼一般了,人们期待冰棍的心情又张扬开了,可黄老虎却对冰棍讳莫如深,他几次攥着笔记本到厂长办公室外徘徊,却始终没敢进去。
是啊,进去说什么呢?尽管忽大年重登了厂长宝座,但现在还没有任命书记,那他就是党委实际上的老大,山中无雄狮,老虎称霸王,当然这只是个玩笑,他是不会在忽大年面前流露的,毕竟人家是正职他是副职,毕竟两人多年来一直是上下级,所以他必须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主动到厂长办公室去商议,还总是谦卑地捏着笔记本,尽管从没在本子上记录一个字,但他明白自己必须表现出恭敬,这不仅是一个老下级对老上级的尊重,也是人格修养的体现呢。
但今天他走进门是有事要报告的。他没想到自己主导的清理运动,在最后总结的关头,会反映上来两件麻烦事,而这两件事都牵涉到忽大年,所以他必须主动去沟通,否则厂长因此挨上板子,会埋怨他没打招呼。如果等上级板着脸找上门来,那头顶的疤痕肯定就红透了,人家会把新仇旧恨都记到他头上,一副好心肠就成驴肝肺了!不过,这两件事他必须考虑清楚,用什么样的口气,从哪个角度切入,否则老首长尥个蹶子,他就出不了门了。
后来黄老虎进去坐到老首长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报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忽大年听着居然许久没言声,只是低头瞅着眼皮下的玻璃板。他知道,忽大年特别喜欢那张照片,当时子弟学校召开运动会,子鹿参加了八百米赛跑,第一圈领先了,把所有选手拉下一大截,第二圈就被同学追上了,第三圈竟被人甩下几十米,最后一圈拖泥带水跑到了终点。于是,厂长拉着子鱼子鹿拍了这张合影,也算是给孩子一个安慰。可是,黄老虎言之凿凿反映小子鹿牵扯了经济问题,厂长的脸马上吊了下来。
第一件事,是有关忽小月倒卖冰棍的问题。这冰棍是长安人的一项福利,机关干部一天一根,生产工人一天四根。忽子鹿见街头冰棍五分钱一根,就向姑姑要了票领冰棍,转手四分钱一根卖给同学。别看只便宜一分钱,他的冰棍供不应求,天天都有同学手攥钢镚追随左右。后来小家伙想用攒下的钱,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好躺在树荫下,听听《小喇叭》广播。但是,当他把一堆钢镚摊到柜台上,却引起了售货员的怀疑,一个中学生哪来这么一笔钱,于是忽子鹿被人家扭住了。
第二件事,是有关黑妞儿织背心的问题。也不知谁发现的窍门,劳保手套可以拆线织衣,有那讲究人买包靛蓝丢进铁锅,煮上一阵儿晾干,就成了新崭崭的蓝线衣了。当然那劳保手套有定量,一人一月六双,于是有人为省下手套,烂得指头伸出来也舍不得换新的。那黑妞儿跟忽小月学针织正在兴头上,几乎把省下的手套都拆成线团织就了两条围巾,一条染成了红色,一条染成了蓝色。
黄老虎掂量着两件麻缠事左右为难,在给忽大年报告之后,他想让门改户给省委也报告一下,这样就不会被人揪住喊他渎职了。但是门改户却提醒,这种事若形成书面材料不好收场,万一上边不认可,就只有人家说的、没有自己说的份了。黄老虎心想,的确这两人背景复杂,一个是忽大年的妹妹,一个是忽大年的前妻,搞不好把火暴脾气点燃了,彼此就不好相处了。可是瞒着人家也不行,如果哪天上级在会上冷不丁喊出来,就把厂长面子丢了,绝对会把千仇万恨集中到他身上的。可是,当他好心把事情说出来,人家一副不屑的样子,又让他不免有些后悔,似乎点个题就可以了,太多太细说明你下过功夫,现在又想过来装好人。果然,当黄老虎出门时,忽大年盛气凌人地窝在椅子里没抬头,气得他直想抽自己嘴巴。
唉,这让他想起临解放那年了,当时他在部队负责内保,发现送戏劳军的一个女演员总爱在营房转悠,跟小战士没搭两句话就问有几门炮能打多远。他趁着演出空当,翻查了女演员的提包,发现有个小本子记着一个团三个连,一连三个排,一排三个班,每班一挺机枪,这不是人赃俱在吗?抓住这个女特务没准能立个一等功呢。他兴冲冲跑进露天剧场把师长拽出来,咬耳朵证据确凿,台上女演员有特务嫌疑。可师长把那本子翻了翻说:人家正演《秦香莲》呢,你上去呼啦把人抓了,戏就没法唱了,战士们该有多扫兴。他只好目不转睛看着戏台上风起云涌,等到演出结束了,演员们钻进后台去卸妆了,他想此时正是抓捕的最佳时机,便又去请示师长现在抓吧?
谁知师长眼珠子一瞪说:你抓个哩,我都问过了,那是采访本,人家来部队慰问,想顺便了解一下部队的情况,回去好写一部反映军民鱼水的新戏,她对部队基本配备不知道能行吗?黄老虎一听也傻眼了,好端端的立功机会就这样错过了。过了一段时日,他听说那个剧团就是师长请来的,那个女演员还是师长的远房侄女。他把这事嘟囔给了政委,没想到竟让师长知道了,那天堵在师部门口冲着他就是一顿臭骂,直骂得他眼冒金星,真想一头撞死到墙上算了。从此他记住了,牵扯到领导的事再急再大,也要三思而后行。
后来黄老虎思前想后,还是闷闷地进了省委大院,他在钱万里办公室外有点犹豫。这个钱大人对自己一直不冷不热的,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但这两件事都牵涉到一把手,自己装聋作哑也不是个办法。而且上级了解下情的渠道多了去了,耳朵灵得能知道头顶飞过几只苍蝇,将来若通过其他渠道知晓了,那就成他党委主持的问题了。所以,他必须给钱万里提早作个汇报,以免节外生枝把自己给搅进去。
钱万里听了黄老虎的叙述,眼珠子不停地转悠,好像他身后藏着虎豹豺狼,停了半天才问:这两件事,你们啥意见?这话问得够刁哟,一来把球踢回到黄老虎身上,二来又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黄主持当然明白领导的招数,也太狡猾了,将来这种臭人却扳不倒人的鸡毛事,人家可以全甩到他身上,这都是他黄老虎的意见。所以,他尽管心在咒骂,脸上还是平静地分析了两人列为典型的利弊。
等他说完了,钱万里故作深沉地说:这个黑妞儿是个工人,还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又没抓到她盗窃的证据就算了。这个忽小月群众反映问题多,听说在苏联实习就跟师傅不清不楚,后来又发现她向老毛子传递情报,现在又抓住了她通过侄子倒卖冰棍,你们可以通过“洗澡下楼”教育人,让她思想上有所触动。黄老虎想请省委先给忽大年作个通报,可钱万里耍了太极,说:还是你回去转达吧,他妹的事也是撞到了枪口上,不处理也说不过去。
黄老虎回到长安没有去找忽大年,反而回到办公室生起闷气来。这些机关大佬也太狡猾了,这涉及单位一把手的问题,嘴巴一张推下来,谁听了都会感觉是我捣的鬼,让大家觉得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但是推又能往哪儿推呢?黄老虎左思右想,最后把熔铜车间主任叫来讲了上边意思,可这个牛二栏尽管以前是厂长的司机,能提拔到主任的位子上,却是他慧眼识珠决策的,但牛二栏听罢却顶上牛了说:上边不是规定了“洗澡”范围,限制在各自单位吗?忽小月现在只是炉前班的操作工,让她在全车间“洗澡”,不合适吧?气得黄老虎捏着笔帽不停地在桌上蹾,蹾得牛二栏只好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