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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长安 阿莹 4250 2024-10-16 21:27

  

  忽小月是一周后才知道,要让她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洗澡下楼”。

  她开始以为这是工人们在开自己玩笑,这种粗俗的玩笑时常被有意无意炮制出来,让人品味无穷。比如见谁早晨上班脸色发黄会说,你晚上少咕涌几下,小心身子抽干了,媳妇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比如见谁朝女人胸前瞄就问,你琢磨里头是馒头还是柿子?如果两人打上赌,还真有人敢上去找茬抓一把,输了的要给赢家拨半碗肉菜。所以,那天牛二栏让她在车间大会上“洗澡下楼”,还以为主任重提澡堂熏倒的尴尬,直想上去扇个耳光。

  后来她才明白,“洗澡”的意思是自己把以往污迹亮出来,大家感觉你“洗涤”干净了,才会举手同意你“下楼”休息。不过,牛二栏告诉她这次蹲点组有交代,要重点剖析牟取不义之财的问题,她这才知道大侄子给自己惹下了祸,没想到子鹿会有这样的心眼,领几根冰棍也能挣回钱来。

  熔铜车间的“洗澡下楼”大会,是在工房消防通道召开的,一百多人围坐在一张钳工案子边,自带马扎,分班而坐。平时会前有人煽动唱歌,一班唱罢一班又唱,今天恰好轮到了熔铜班,有人起哄忽小月唱支苏联歌曲吧,她难堪地站起来欠欠身子说:我今天可不能唱,一会儿还要让大家帮我洗澡呢。在场人哄堂大笑,牛二栏笑得捂着肚子,手指点着她不知说什么好,连黄老虎都扭头憋住才没笑出声来。

  那天,忽小月磕磕巴巴把检讨念完,弱弱地站着没敢动,她看见党委主持没有鼓掌,只有几个工人的掌声,噼噼啪啪在角落乍起,显得清晰而又孤寂。这就是忽小月今天的“脱衣”,然后要接受“洗澡”。竟然有人质问,你拿冰棍票送人时,想没想过水深火热中的台湾人民?忽小月吓得连连摇头说没想过。又有人站起质问,你倒卖冰棍票,是不是想蚂蚁搬家掏空长安资产?如此挖掘,众目睽睽,应是她有生以来最为难堪的,好像当众被人剥光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时,那班长满仓站起来,说:我看忽翻译也够艰难了,慈悲为怀,与人为善,让她“下楼”吧?可是满场人没有多少响应,他急得回头亮起嗓子问:熔铜班,是不是?一班人齐喊:是!满仓又说:我要给大家说清楚,那些冰棍票不是忽小月的,是我送给她的,要罚就罚我吧?转而他冲着忽小月问:你说,是不是?忽翻译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感激地拼命点头。

  但是忽小月这天的“洗澡”并没能通过,反而让人感觉车间能出现这种现象不是偶然的,是存在滋生问题的土壤的。从此车间的黑板报,每周都有人上去“洗澡”,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脱衣亮相”,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则,谁的检讨在黑板报上露了脸,谁就算“洗澡下楼”完成了。

  所以,忽小月做梦都想自己的检讨能登上去,可办报人见到她递来的检讨总是摇头,这让忽小月愈发沮丧了,镕铜班的帮助会已经开过三次,全班人都认为她“洗干净”了,但是黄老虎就是不表态,她只好拿着检讨一遍一遍改,每一页都落上了点点滴滴的泪水。

  是满仓最先注意到忽小月不喜欢洗澡了,实际上是不喜欢与其他女工同进澡堂了,她总是让满仓没到下班时间就把她锁进去,若有人想沾光跟进去同浴,她总要找个借口不洗了,即使黑妞儿端着脸盆约她洗澡,她也反复叮嘱满仓把门锁好,一定要等她俩洗完再放人。

  而且,她洗完后从不直接返回休息室,而是端着脸盆进了厂房外边的玉米地。那地方原来尽生半人高的艾蒿灯芯草,后来满仓从后区得到启发,领着几个工友沿墙开垦种上庄稼,绿丛丛的玉米秆厚厚实实,让人感到生机盎然。可那小翻译自从负了伤就变得郁郁寡欢,她会钻到里边干什么呢?而且每次人出来眼圈都是红的,像是刚刚伤心哭泣过?那玉米地里还有两口管道井,长年飘浮着回流的热气。天哪,她不会是想揭开井盖跳下去吧?这可是佛祖谴责的孽障,阿弥陀佛!

  满仓觉得忽小月像是佛门出来的善良女人,前几年肚子吃不饱,谁进食堂见他就躲,只有忽小月见他就招手,就会塞给他一斤饭票。而且每月发工资,只有他的工资袋全是新票子,捏在手上哗啦啦响,满满的成就感。他觉得忽小月越长越像菩萨了,眉眼弯弯,脸庞圆圆,每道棱角都是那么温柔,啥时心里不痛快,见到她马上就释然了。所以他愿意帮她,能够给她帮什么忙,他会乐滋滋好几天。所以他在澡堂救她时,就没有一点点邪念,进了抢救室他一直为她祷告,《金刚经》不知念了多少遍。这次她受了伤,好像最心疼的也就是他了,每次她换药,放声惨叫,他就虔诚念叨,阿弥陀佛,一遍一遍的。小河南问他,念经能止疼吗?他说那当然了,没看我一念经,她就不声唤了。

  这天,满仓见忽小月洗完澡又默不作声进了玉米地,想了想便小心翼翼跟了进去,远远猫在深处观察她的举动,心里一个劲念叨,千万别干什么傻事呀,佛祖说过,人生在世就是来领受磨难的,“洗澡”算什么呀,早晚会让你“下楼”的,千万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看清楚了,忽小月走到了最深处,把脸盆倒扣在铸铁井盖上,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放在脸盆上,又脱下外衣扔到井盖上,脱得上身只剩下一件衬衣了,又把前襟掀起来,竟然露出一件红肚兜。嘿,城里姑娘还喜欢乡下人的肚兜,上次在澡堂她似乎没穿肚兜的?后来她坐到脸盆上,把肚兜慢慢揭开了,隐约拿着镜子照映自己的伤疤?又似拿着镜子照映脸庞?满仓闭上眼想转身离开,偷看女人可是犯戒的,住持知道不训也要罚的,他尽管已经遁入凡尘做了工人,但佛戒教规仍会不时从脑海窜出来。可满仓轻轻退后两步,忽听到一阵嘤嘤如诉的哭声,只是那哭声越来越微弱,几乎被稠密的玉米秆吞噬了。

  她看见了什么,这么伤心?

  满仓又转过身,透过玉米秆看到她哭着将脸贴在镜子上,身体也完全蹲下去了。猛然,她挺起身,扬起镜子,狠狠地摔到井盖上,哗啦一声镜子碎了。满仓禁不住啊了一声,忽小月惊恐地回头问:谁?小和尚只好在玉米深处说:忽姐,你干啥呢?只见她迅速把外衣套上,愣怔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答非所问:我伤疤太痒,抹点细土,晒晒太阳。满仓疑惑:那你干吗摔镜子?忽小月愣了愣反问:

  你说,我在你们男人眼里还漂亮吗?满仓使劲点头:当然漂亮了,你看你那眉眼,没人比得上。她垂下眼帘说:你是没见我的伤疤,见了你就害怕了。满仓眨眼不解:你的伤疤在肚皮上,谁能看见?再说你养了半年更白净了,脸上酒窝就比以前深了。

  曾经的小翻译摇摇头:酒窝深了才不好呢,你看我这身体……算是毁了,没人喜欢了。满仓嗔怪:快别胡思乱想了,你美得像菩萨呢。忽小月嘴唇抖动说:

  不瞒你说,苏联实习那会儿,一到星期天老毛子就请我去跳舞,一大堆人围着我,跳得没完没了。满仓笑笑说:今天可没人围着你跳舞。小翻译问:你说,你们男人见了伤疤害怕吗?

  说着忽小月竟然站起来,解开胸前系上的扣子,露出了那件猩红的肚兜,小声问:你怕不怕?今天我让你看看?满仓纳闷摇头说:这有啥看的,你快把衣服穿上,天凉了。忽小月执拗地盯着他说:我不,我要你看看。说着她手从背后往下一拉,红肚兜掉到地上,她肚子上的伤疤便**到和尚面前了。

  满仓不由得惊叫,阿弥陀佛,该死的铜水居然把小翻译烧成这样了,白生生的肚皮突现一片碗大的黑肉,红一道,黑一道,像肚皮上贴了一大块膏药,又像被挖了一个黑洞,把两个圆嘟嘟的**都撕得歪扭塌陷了,那个诱人的肚脐可怜巴巴地趴在黑洞边上,再也没有了圣洁的感觉。

  天哪,这个身体曾经那么优美,那天他从澡堂抱起的那一瞬,就感觉到一种柔滑得难以忘怀的圣洁,后来他一闭上眼帘,那雪一样的身体就飘浮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佛门弟子,不应该邪念**漾,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工人,不可能与小翻译有屋檐之亲,但他想呵护她早点走出阴影,早早回到众人瞩目的位置。所以,当小翻译分配到熔铜班他是又恨又喜,恨的是那帮人怎么把一个弱女子分到熔铜炉上,这道又脏又累的工序没有一个女人,他甚至想揪住黄老虎问个究竟,下放劳动也要有个度啊,这不是摧残人吗?喜的是他可以天天见到小翻译,在休息室换工衣,在操作台房按电钮,他能闻到她头发散发的清香,像寺庙里弥漫的一种栀子花,尤其是洗完澡出来款款飘过,像花香像木香,几乎能醉倒所有的仰慕者。然而,现在她把丑陋的伤疤毫无顾忌地**出来,是自暴自弃?还是想启示什么呢?满仓定定地站在那里几带哭腔,说:忽姐,你不能糟践自己,没有人嫌弃你啊!

  是吗?

  是的。

  忽小月嘴里喃喃道: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只有你还欣赏我,你就不怕我会给你带来噩梦?小和尚,你闭上眼睛吧,你马上会见到一个美丽的女人。满仓听话地闭上了眼皮,他甚至有股冲动,想把她揽到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融掉那该死的疤痕。但是另一个声音在耳畔轰响,不能啊不能,她是女人,你是佛门之僧,授受不亲啊!小和尚脚下像被焊住了,想扑上去却动弹不得。然而忽小月却没动,袒**丑陋的伤疤,面对曾经的和尚低声说:这个世上只有你见过我身体的变化,你能抱抱我吗?满仓嘴里一直在嘟囔什么,她便瘫软到井盖上了。

  满仓慌忙拿肚兜盖到她胸前:你快穿上衣服说话,不要闹出啥事来,我一个工人没啥,你一个姑娘家还要活人呢。忽小月闭上眼苦笑说:我才不怕呢,谁都知道我跟连福结婚了,可他狗东西一走连个信都没有,现在我又受了伤,他更不会要我了,要不是你还把我当人看,帮我钉柜子,给我开澡堂,我都不想活了。

  满仓使劲摇头说:佛祖说过,人活着,就有希望。

  忽然,他们似听到玉米地深处有窸窣声响,满仓慌忙挡住忽小月,朝响声方向紧跑两步,似乎声音渐渐小了,反身喃喃自语:好像有人?忽小月已穿好衣服:是兔子吧?已经好几次了。满仓摇头:兔子响一声就蹿远了。忽小月想想说:

  管它是啥,咱们吃饭去吧。满仓不放心,又在玉米地里搜寻了一大圈回来:我怀疑刚才是个人。忽小月一脸惊悸:那会是谁?满仓眨眨眼:天暗了,没看清,肯定不是好人。

  突然,忽小月猛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啜泣起来:你是骗我吧,我每天晒伤疤,从没见过人,现在连你也看不上我了,编了这么个谎来骗我,我活着还有啥劲呀?那抽泣竟然越来越放纵,香发一耸一耸拂着他的腮帮,把满仓哭得心乱如麻,能感觉到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但他脚不敢动,手也不敢动,更不知该怎么劝解好了。

  真真两个可怜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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