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虎似乎心事重重找到忽大年,像是解释又像是商量说:你要是觉得表面处理车间不合适,咱就换个地方吧?忽大年低头看着报纸,没抬头也没回应。黄老虎碰了个软钉子,定定地说:咱们还要上报省委决定的落实情况呢。忽大年依然盯着报纸没吭声。黄老虎心里愈发不舒服了,若是以前他会扑上去吼两声,可现在他实际上是在催促人家给自己腾位子,万不能让人家把自己看扁了。
唉,我可不是个小人,省委的决定跟我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可忽大年听了一脸的阴晦,一定把所有怨恨都撒到我身上了。黄老虎回到办公室感觉那钱万里实在老奸巨猾,手指冲着他胸口轻轻一点,就淡若轻风地把个烫手山芋扔给他了。忽大年毕竟跟自己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他怎好翻脸逼人家下放劳动呢?那会让大家以为省委决定是他私下运作的,会让大家以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咳,这个钱大人哪,由他来宣布省委决定顺顺当当,咋想让他相机处置,什么叫相机处置?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也就是灵活处置吧,以前在部队出去侦察,首长每次都会叮嘱类似的话,现在难道让他自己召开会议,自己宣布厂长下放劳动,自己主持日常业务?自古以来官场上就讲究个名正言顺,主持算个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以后谁会听他的?搞不好会成为一个可以载入长安史册的笑话!
他想给钱万里打个电话说说自己的难处,可电话接通了,他突然又语塞了,什么话也没说就挂了。他知道领导班子好些人,本来就对他提任副书记有看法,质疑他十四岁咋可能参加游击队,说他们把儿童团的经历算上,八九岁就参加了抗战了。其实,他实在不好当众解释,当年他是跟着游击队钻沟壑、送情报、打鬼子,遭遇过不少硬仗,绝对没有掺杂一点点水分。唉,实在不懂上级为啥下那个规定,历史问题必须两人以上证明,他从朝鲜回国就开始寻找游击队的战友,可历经千难没找到人,后来还是忽大年仗义执言,龙飞凤舞写了几句话,证明他曾配合主力围剿鬼子,整建制转入了八路军,间接证明了他的游击队经历,也就把他参加革命的年限前移了五年。
其实,当时黄老虎寻找证人,只是为把简历交代清楚。他在朝鲜战场目睹了一七〇师的悲壮遭遇,成千上万的战友都倒在汉江边了,感觉自己能活着回国,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报,无论干什么都可以的。但是,命运之神在他头顶摸了一下,把他从八号工程保卫组长,提到了长安副书记的位置上,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出门可以坐吉普车,胸中便鼓**起前所未有的优越感来。现在才过去两年多,命运的曙光又在向他招手了。
这还是干校同学鼓捣的,那些同学都在兵工城里任职,有生产火炸药的,有加工弹头的,有制造引信的,去年短短三个月朝夕相处,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情谊,谁家婚丧嫁娶若没及时告知,就是无休止的奚落挖苦。这些人永远涌动着昂扬劲儿,偶尔跟谁通个电话,上来就问提拔有望吗。其实他对副书记已相当满意了,这大概也是祖坟冒烟,让他碰巧沾上了,但同学间议论得多了,提拔得多了,自己内心也就蠢蠢欲动了。
所以,当钱万里来传达省委给忽大年的处分,他一边为老首长感到惋惜,一边从领导深沉的眼神里,发觉有种信任和托付压下来,党委书记下放劳动了,副书记自然就该顶上去。但是,那钱万里却像故意回避没有明确,只让他把影响降到最小程度,明显给他出了个难题,一把手要下放劳动,就是个天大的事,怎样才能开释呢?
黄老虎早晨上班纠结于心,独自走到万寿寺改成的库房门外,碰见拉着一架子车电器配件的满仓,问:小满啊,进厂当工人好啊,还是当和尚好啊?满仓站住没吭声。黄老虎又问:我听说那天涵洞抢险,你还去烧了三炷香……可是你请了神,神也没挡住塌方。满仓瞥他一眼边走边说:人的命,天注定。黄老虎正气凛然道:你小子不敢胡说,什么天注定?天是什么?新社会就是要改天换地。
回到办公室他拨通了同学的电话,人家在组织部门工作,一句话点到了要害:你有什么好犹豫的?领导已经跟你谈话了,明显是想把担子压给你,你要是不把担子挑起来,一旦发生什么问题,不但责任全是你的,还要追究你对组织决定的态度。他放下电话有了主意,连忙把办公室主任赵天叫来问:明天省上有啥会吗?赵天说:物资计划会,后天在汉中开,准备派供应科长参加。黄老虎摇摇头:物资计划关系到铜材供应,应该请忽厂长去参加。
说完他又神神秘秘叮嘱道:我再告诉你个机密,连老婆都不准透露一个字,你知道前天钱副市长来干啥吗?赵天摇头狐疑地说:我看他一走,忽厂长脸吊得老长。黄老虎屏气说:省委下令让忽厂长下放劳动了……后边的话他没说,但赵天心领神会,一上班就拿着会议通知簿进了忽大年办公室,谎称省上点名让厂长参加。这个会在汉江边开,来回就得三天,处理什么都可以从容不迫的。
黄老虎信心满满回到办公楼,由于是第一次主持党委会不免忐忑,他把在干校学习的本子掏出来,像开讲形势报告,从华沙和北约的武器对比,到台湾海峡的战云密布。最后,他话锋一转,鹰眼扫视了一圈说:我顺便打个招呼,忽厂长要下去劳动,属于下放性质,多长时间没有明确,大家要各负其责。黄老虎回避了这是上级的决定,但委员们看着黄老虎有点发蒙,似乎已耳闻厂长要下去劳动,可大家都以为跟以前一样,是为完成要求的劳动天数,现在这架势倒像是个处分了。然而,既是处分,上级为啥不派人来宣布呢?何况眼下厂长又不在会场,大家多少品到点篡位政变的味道。黄老虎也看出大家疑惑,犹豫片刻和盘托出道:实话实说吧,这就是省委的决定,钱副市长亲自来宣布的,忽大年同志自己也在场。
散会后,黄老虎把摇着纸扇的总工程师留下来,他知道工厂生产系统是重中之重,班子里还有两个副厂长比自己资历深,说:我们也就是给忽厂长守守摊子,没准十天半月就上来了。哈运来轻摇扇子,说:你放心,我搞地下工作十多年了,换个领导太平常,有的领导刚刚出道,一样得听人家指挥。黄老虎觉出这话有点不顺耳,呵呵笑了,说:其实,我也准备下车间劳动,有事你就多招呼了。
第二天赵天过来报告,忽大年从汉中回来了,黄老虎主动赶到厂长办公室谨慎地说:首长,省上来电话过问省委决定落实情况,我看不开会不行了,就把党委会开了。忽大年对老部下突然称呼“首长”感觉别扭,好像他的厂长帽子已经摘了,而且还强调是“省上”来的电话。忽大年显然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你也参与过长安筹建,你就看着弄吧。黄老虎眯上眼:我一直在政工口忙活,你有啥就指示。忽大年冷冷一笑:什么指示呀,我离一介草民不远了。
黄老虎见首长情绪低落,故意说:下去劳动,接接地气,我才下去一天,就差点闯了祸。忽大年听懂了话外音,长呼一口气,说:你这是想逼我快点下去呢,还是想帮我掩饰难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