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容妥协地越过了春夏,忽小月已经在图拉市生活半年了。
这座临近莫斯科的兵工城被白桦林包裹得严严实实,似乎想用绿植把秘密掩藏起来,可是顺着一条大道穿过厚厚的林区,会轻易发现里边一家工厂挨着一家工厂,当地人常常骄傲地说,只要把乌黑的铁块运进去,就会有炮车装满弹药轰隆轰隆开出来。那家忽小月实习的工厂坐落在浓密的桦树林里,那些来自西安的实习生踏上异国他乡,就像进入了神话般的风情里,紧张得连说话都战战兢兢,上班下班一个跟着一个,即使去厕所撒尿拉屎,也要呼朋唤友,生怕不小心遗失了似的。
即便如此,年轻的长安人面对热情的拥抱依然惊慌失措。那天下班后,门改户给师傅倒了一杯家乡热茶,鼓动俄罗斯女人吮一口。人家没有任何征兆地冲他双手比画,小门的浓眉拧成一团,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师傅终于不耐烦了,抱住他的头连亲了两口,吓得他傻呆呆一动不敢动,等师傅走了才跑到机床背后,使劲揉搓沾上女人味道的脸额,后来干脆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洗了,生怕有谁嗅出那股檀香味来。可睡到半夜他依然感觉脸上异样,忍不住出门敲开了领队的宿舍,痛哭流涕向天发誓从没勾引过师傅,那个焦克己戴上厚厚的镜片劝他不要害怕,但出门后的抽泣声还是被人听见了。
后来实习生慢慢熟悉了纵横交错的炮弹生产线,熟悉了面包、奶酪、罗宋汤酸溜溜的味道,还熟悉了楼下堆满牙膏、毛巾、指甲刀的小商店,尤其熟悉了实习楼前通往厂区的羊肠小道。这条小道还通向一座教堂模样的俱乐部,那是一座四四方方中华屋顶的建筑,每到周末就放映苏联电影,开始实习生们图个新鲜蜂拥着跑去观看,可坐进礼堂既听不懂,又不好意思交头接耳,看过几次就死活不感兴趣了。唯有忽小月喜欢去,她觉得看电影可以在娱乐中提高俄语听力,却遗憾只有那个门改户愿意跟随。
没听说这个脑袋灵光的关中小子跟女师傅传出暧昧,而那股子学习韧劲还是让人感叹。开始他也看不懂电影,只知道是战争片或是故事片,后来竟然可以跟小翻译讨论剧情了。回去的路上尽管黑蒙蒙看不清脸,却能感觉到他议论得眉飞色舞,连忽小月都觉得新鲜,说:你进步够快的,能听懂主人公说话了?门改户故作谦虚地说:我发现要听懂人物对话,关键要掌握俄语会话的诀窍。忽小月有点惊奇地问:你还发现诀窍了?门改户语气认真:关键是要记住重点词,记住重点词就能猜出啥意思。忽小月故意逗他说:那你上大街、去公园,要记住什么词?门改户低头一笑:关键要记住厕所这个词。忽小月想问为什么,却恍惚看见暗夜里有人影在前边晃动,吓得她一把拉住他衣袖一动不敢动。
那门改户定睛望去,没见什么黑影便调侃:厕所这个词太重要了,在图拉可不像在长安,憋急了钻进草丛就能解决,这里随地小便就把中国脸丢到苏联了,所以你进餐馆想吃啥,可以比画鸡、比画鸭,找不到回宿舍的路,可以画个厂徽……路上想上厕所可怎么比画?从此这个门改户天天缠着小翻译学俄语,几乎把宿舍变成了试验场,没多久,这个三年前还是扛锄农民的实习生,居然也可以磕磕绊绊地与师傅会话了。
但是有人不以为然,直言门改户俄语学得快是有人开了小灶,半夜还在小路上交流呢。这话让忽小月蓦然想起那天夜晚的黑影,便给崔领队提议实习团每周安排两场电影观摩,既受教育又可以学习俄语,门改户就是个鲜明的例子。当天晚上,他们就排队去看了《保尔·柯察金》,回来的路上大家边走边谈,虽说没几人能听懂影人对话,但中文版的小说大家都看过,都对冬妮娅变成了贵妇人耿耿于怀,惋惜之叹一声高过一声,夜归的路途几乎成了流动的会场。
忽小月似乎还沉浸在剧情里,走在最后闷闷不乐,谁的话都挑不起她的兴趣,门改户便糖稀般黏在身边寸步不离。忽然,他竟靠近她悄悄说:冬妮娅长得可比不上咱们月月。小翻译面对这种廉价的恭维想说,还咱们?还月月?人家是电影明星,我算什么呀?但她想起了那次山坡上的拥吻,那次被围猎的狼狈,真是幸福与厄运并存,命运的跌宕让人感到有点滑稽,以致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我看连福给你来了那么多信,你咋不回呢?
咦?你咋知道连福来信了?
来信都放在收发室信袋里,谁都能看见。
那,你咋知道是连福的来信?
我俩一个宿舍,他的字歪歪的一边倒。
忽小月对这些殷勤顿生厌恶,这个门改户居然像狼一样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哥哥派来监控她的,还是派来照顾她的?她再不愿多说一句话了,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被生生驱离的连福来。那人现在还好吗?自从她怀疑他砸了伊万诺夫的吉普车就开始疏远他了,他心里肯定懊悔得一塌糊涂了,尽管他装得挺有涵养,还跑到办公楼下为她送行,可她碍于哥嫂无处不在的眼神,甚至没有跟他打一声招呼,自己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她到图拉后没事时经常这样寻思,几次想提笔解释,可信纸摊开了,叹口气又放弃了。
现在他还在酸洗线上搬大料吗?那是一种体力活,要把机加成型的大弹壳一个一个装进料筐里,酸洗后再一个一个提出来,一天下来要搬多少吨呢,搬够定量才能去处理设备业务,想想也真够难为他了,承受着这么繁重的劳动,还不忘抽暇给她写信。这类跨国平信路途要走十天,但小月每周都能收到他的信笺。
开始她收到信不想拆开,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分手,干吗还要藕断丝连呢?但是每个礼拜三,传达室信兜就会插进一封印花的信笺,后来她开始琢磨,这个聪明透顶的技术员会写些什么呢?可以想到此人朝邮筒扔信时,嘴角一定撇着歪歪的坏笑,像在嘲弄,又像冷讽?没准信里尽是抱怨……终于,忽小月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压抑着怀里的小鹿拆开了第一封信。
那一天已经距离收到信笺过去两个月了。
这个可怜的连福信中告诉她,他没有忽小月的通信地址,是找了三个实习生的家长才要来的:苏联图拉市红星机械厂实习楼。他断定忽小月作为翻译一定也在那栋楼里,就开始了给情人写信的作业。信中说他下车间搬大料,累得胳膊都肿了,贴上膏药都消不下去,脱掉衣服大头肌亮光光的,好像都快憋炸了,晚上睡觉常常会痛醒过来。而且,心灵受到的煎熬更让他痛不欲生,怎么忽然就成了内控人员,熟人见面都懒得打招呼了,他几次站在酸洗槽子旁边,恨不得一头扑进那冒黄泡的大铁槽子,永远解脱算了。可是他想到了远方的月月,想到了晃来晃去的马尾辫,想到了甜腻腻的小嘴唇,就走开了不想跳了,幸福不会永远疏远他们的。
连福后来在信里又说,天降甘露,雨打芭蕉,他又从表面处理车间调到工厂技校了,让他给新工人上设备维修课,全厂那么多设备,他可以讲个三年五载。而且,姓黄的老鹰眼还郑重地找到他,让他认真改造,重新做人,好像他这辈子犯了多大的罪,不就是喝醉酒撒了泡尿,那张狗屁奖状他一次也没看过,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掖到皮箱夹缝里,可没有人愿意听他唠叨啊。
不过,他信里说在技校也有好处,可以每天看到《群众日报》,现在不知道发明了啥技术,报上整天放卫星,一会儿亩产粮食五千斤,一会儿达到了八千斤,一会儿又攀升到一万多斤。连福还说厂里开始大炼钢铁了,每个人都在搜罗身边的铁锅、铁皮、铁钉,全都交到垒在后区的小高炉下,但厂长后来让大家把锅都拿回去了,关中人忌讳“砸锅”这个词,可当他匆匆跑到回收点,看见自己的小铁锅已经被砸了一个洞。
连福后来信里说,他想申请去押运军列,那项工作又简单又轻松,只要把交验的炮弹押送到部队,回来的路途可以自己支配,如果能去海防前线想给她带一个彩色大海螺……
连福在每封信的开头都称呼她“亲爱的”,在末尾总要写上“你的连福”,这让忽小月读得脸红心跳,好像他变得很弱小很温顺,变成了她宠养的一只小猫咪。每每读到这儿,她会情不自禁抚抚那个浪漫的落款,那几个图钉般的水迹可能就是他的眼泪。后来她发现自己很享受阅读连福来信的感觉,每每到礼拜三,她下班的脚步就变得匆匆了,到了实习楼前又慢下来,待踅进收发室,看见信兜有信心里就高兴,偶尔邮递员送晚了没见到,心里就空落落像丢了魂,见人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但忽小月仅此而已,她觉得既然已经明确分手了,就压住心绪没有提笔回信,她知道只要回一封信就会把猥琐的坏笑再勾出来,他们之间就再也分不开了,那会让哥哥嫂嫂陷入失望,回国后该怎么跟亲人们解释呢?
然而今天,门改户却冷不丁提到了连福来信,她突然有一种洗澡被偷窥的感觉,猛地停住步,与大家拉开距离,厉声道:请你不要跟我了!门改户不由得一惊:咋了?说着还讨好地朝她靠了两步。忽小月也不回答,转身走向了相反方向,门改户急跟在后说: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走路,出了事咋办?忽小月没理他,一路小跑,拐到一条竖满路灯的大道才慢下来。
这条路也可以回实习楼的,尽管要绕一半的路程,没有了讨厌的跟踪,心绪便舒展起来,但刚走了一会儿就碰到一个酗酒人,歪倚在电杆上,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捏着酸黄瓜,见到人过蓦地站直身,向她伸过酒瓶,喊她来喝一口。吓得忽小月尖叫着跑了过去,只听两耳风声呼呼,根根电杆都甩到了身后,可她分明听见身后脚步越来越近,吓得她快要哭出来了。但回头急瞥,发现是门改户跟上来,这让她不由得涌起一丝感动,拉住他袖口飞快地跑回了实习楼,这个护花使者陡然让姑娘不那么反感了。
然而没过多久,门改户下班后,忽然郑重地把她叫到实习楼外,责怪她不该穿那身被称为布拉吉的裙子招摇过市。忽小月心想,这件藕荷色碎花绵绸连衣裙,是她特意在西安找裁缝定做的,人家苏联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凭什么我就不能穿呢?而门改户却言之凿凿,那一群苏联水兵之所以会把你围住,就是你的裙子惹的祸。
她知道门改户指的是上个礼拜天,那个礼拜天有什么问题吗?
那天,一群在图拉城学习舰炮维修的水兵,穿着清一色的海魂衫,像一个个蓝色精灵一字排开,手挽着手,脚踏着地,像街上涌起的一道蓝色海浪,从海滨大道上横涌过来,还炫耀地拉着手风琴,水兵们还边走边唱,路边不断有苏联姑娘朝他们挥手飞吻,水兵们得意得像全城的女人都在向他们调情,这就是一道俄罗斯民族的风情画啊。忽小月那天去商店买牙膏回来,站在路边欣赏水兵们的热辣,也禁不住跟随路人一阵尖叫。忽然,那“一”字形队伍呈扇形围拢过来,还没等她反应就被围到了中间,水兵们整齐踏步,边跳边喊:中国姑娘万岁!
忽小月触景感染,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她迎着朝她挥舞手臂的高钩鼻水兵,摆出了一个东北秧歌的动作,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哗哗掌声。手风琴的节奏也陡然快了,她忘我地在图拉街上跳起了大秧歌,这还是那年为欢迎苏联红军进城特意学的,这阵儿跳起来居然别有趣味。那些水兵居然也跟着她的动作,双臂摇摆,一驱一退,当然是邯郸学步有些滑稽了。转而风琴手拉起了《喀秋莎》,忽小月用俄语唱起来,更多的苏联姑娘也站到她身旁附和,水兵们竟然围住她们转起圈来,越转越快,越叫越尖厉。后来姑娘们都被水兵们一个个牵出去了,最后只围住忽小月一个人,大家几近疯狂地呼叫着旋转着,圈里圈外的人被陡然掀起的欢笑陶醉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使得忽小月开心极了,半夜躺在**还在哼哼《喀秋莎》。第二天她又穿上那件连衣裙去上班,一路上不时有人向她跷大拇指。可是这件事咋在门改户嘴里就成个问题了?好像是她的连衣裙惹出了是非?难道中国姑娘就不要漂亮吗?难道她丢了中国人的脸吗?
可第三天在实习团例会上,焦克己团长扶着厚眼镜掏出一个记事本,咳嗽了两声,好像忘了要说什么,大家忍不住笑了。这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即使经历了颠沛流离的西南联大的学业,也没有动摇以身报国的梦想,甚至对冷冰冰的火炮有种痴迷的热情,可他缺少处理思想难题的经验,本以为带队异国只是来学习技术的,没想到层出不穷的思想问题缠得他头疼。大使馆已经要求了,必须在会上把参赞的指示一字不漏传达下去,他只好又清了清嗓子念道:我们到了苏联,每个人都代表着国家的形象,言谈举止应该有模有样,不能在大街上嘻哈打闹,让人家觉得我们缺少教养,即使穿衣也不仅仅是个人私事,不能花里胡哨,让人家感觉到**。念到这里时,镜片后的目光有意无意朝忽小月一瞥,而这一瞥让忽小月感到脊梁发热,似乎团员们也都有意无意朝她偷睨,睨得她不停地往后拢头发,再没人跟她搭讪逗乐了。
都是连衣裙惹的祸。门改户直截了当。
连衣裙到底咋啦?忽小月仍旧喜欢。
小翻译没想到,门改户会后竟在实习楼外讲了这番话,竟然认为那件连衣裙突出了胸脯和屁股,墙上剪影就像光着身子,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可是……可是图拉市满大街都是穿布拉吉的女人,也没人说三道四啊?她知道国内的连衣裙也是从苏联传去的,在国内她喜欢穿那件蓝色连衣裙,一有活动她就穿上,好像也没人说什么呀?怎么到了苏联会有人不满意了呢?她跑去跟团长解释,可镜片后面总是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泽。
忽小月叹口气想哭,既然你们这么不待见布拉吉,我以后不穿就是了。她把连衣裙洗净晾干叠好,放进皮箱长叹口气,自己整天规规矩矩的,从没想过用色相来**人的。然而,过了几天那个门改户下班路上又搭讪问:怎么不穿布拉吉了?她觉得这人也真够讨厌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可门大眼居然像忘了他以前的话,说:其实,我觉得那件布拉吉挺好看的,是咱们团长观念陈旧,容不得人赶时髦。忽小月心里奇怪,问:你是啥意思?让我穿布拉吉上班去?门改户顿了顿说:以后咱俩出去你穿上,上班你再换上列宁装。忽小月倏地想起那句古话,女为悦己者容,呵呵,这家伙该不是疯了吧,我比你大三岁呢,你想干啥呢?她便冷冷地说: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知道我该穿什么衣服!
这应该是门改户向她最露骨的表达了。以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敢把暧昧噙在嘴上,但行动上依然像个小跟班,整天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把他对一个姑娘的渴望坦露在浓眉大眼上,使得忽小月不得不更加警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那天突然下了场雷阵雨,他居然把雨伞送到总工艺师办公室,引来苏联女人一阵惊呼,中国女人好幸福啊,这么体贴的中国男人!但她没用那把黑布雨伞,一直等到雨停了,才拎起伞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到传达室把伞放到了门改户的信兜下。
纳闷的是那把伞竟然一直在那儿杵着,门大眼天天去翻信不可能看不见。
我说,你咋不把雨伞拿回去?
什么雨伞?在哪儿?
你一天尽看啥呢?是不是被师傅嘴唇迷上了?
你咋能这样说?是她要亲我,我可没想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