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水无情,几乎把美丽的姑娘推到了鬼门关。这一推,推得忽小月整个肚皮血肉模糊,每次换药她都会声嘶力竭地骂人,骂连福,骂满仓,骂班主,骂忽大年,好像只有这几个人被骂了不会被追究。可是,等到肚皮上一圈圈渗着浓稠血污的纱布终于揭去,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白皙的肚皮丑陋不堪,足有两巴掌大的疤痕横贯乳下,一块块新长的红肉与一道道隆起的肉棱扭曲到一起,像撕开的面团,那位笑眯眯的医生还过来安慰:放心吧,不会影响以后生活的。
不会影响以后什么生活?她问了几遍才明白,是说不会影响她以后怀孕生孩子,也不会影响她社会交往,仅仅肚皮上汗腺减少,天热发痒会不舒服。而且医生不停地说:万幸伤在肚皮上,脸蛋还是这么漂亮。但是我们的小翻译想了,这还不影响生活吗?哪个男人揭开她的衣服,见到这般模样敢上来拥抱?谁以后被她脸蛋迷惑上杆子,肯定就是个十足的倒霉蛋了,也许那个连福回来目光朝这一瞥,就会吓得连退三步吧?
忽小月哭了,哭得悲痛欲绝,哭声钻进了住院部的角角落落,医生护士一遍遍过来劝她不要哭了,哭坏了身体就划不着了。可她心想,白生生的肚皮烧了这么大一块疤,尽管衣服可以遮住,那也是破相了,哪个男人愿意抱着满肚皮疤痕的女人过日子?哪个男人看着稀烂的肚子能不吐胆汁?也许哭声可以赶跑恐惧,所以她早晨一醒来就哭,一直哭到太阳落山夜幕拉开。
满仓也过来劝她不要哭了,这是人生命里注定的磨难,以后日子还长着呢,碰上啥难事都要会想,只要挺过去就会柳暗花明。忽小月当然想要柳暗花明,谁能发明什么药把肚皮修复了多好,可这咋可能呢?靳子也赶过来劝她不要哭了,哭得长安人都知道她毁容了,以后可咋找对象呀?忽小月心想伤疤没在你肚皮上,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知道靳子能来劝她也是好心,谁会劝病人往绝路上去?所以,她后来强憋笑容自嘲:以后哪个男的想来占便宜,我撩开衣服吓他做三晚上噩梦。靳子手点着她的脸颊说: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就凭你这脸蛋,多少男人做梦都想亲着你脸蛋睡觉呢。
忽小月苦涩地摇摇头,两人不由自主提到了连福,那个戴上手铐的工程师能去哪儿劳教呢?尽管长安人知道他俩已经结婚,同车押运已算不上作风问题,可是和一个有历史污迹的人结合,就像掉到苦海里拔不出来了。所以,靳子让她赶紧公开那张结婚证的真相,如今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没人会追究以前押运的事了,那场折磨人的噩梦就算过去了。
而忽小月却拒绝了这番好意,说:那张结婚证好多人都见了,假的也成真的了,他连福回来有良心就一起过日子,没良心看我不顺眼,再离婚也不迟呀。靳子叹口气说:月月啊,你这样,就让我和你哥一辈子背上包袱了,假的就真不了,当初我领你到街道办去领证,是为躲避黄老虎作践寻事,如果当初给你个开除的处分,把你撵到社会上,你喝啥吃啥?现在时过境迁了,可以公开真相了,无非说你当初撒了个谎,哪个人不撒谎啊?忽小月觉得跟嫂子话不投机,就合上眼帘装作睡着了。
后来忽大年来探望的时候,她刚刚把一碗苞米糁子喝到肚里,心里依然是满满的苦楚。好像这几天她一直在等待谁来,不是连福,他现在哪里劳教都不知道,也就不可能知道月月受伤了;不是满仓,那个小和尚自从看她受了伤,天天往病房跑,那天车间派他去宝鸡拉废铜,走了两天就急慌慌跑回来,还捎来一网兜御梨,说是当年供奉皇上的贡品,现在只剩两三棵挂果树了。那就是忽大年了?这个人还是她的亲哥哥,是她在西安唯一的亲人,如果治疗失败她得了败血症活不成了,好像有话要对哥哥说的。但她一见到哥哥就有股气从心底往上涌,你还是工厂的一把手,眼睁睁看着别人欺侮妹妹不吭声,你也太胆小怕事了吧?
看到这个人假惺惺站到她面前,她强压住一股股从喉咙眼冒出的怨气,等他把一网兜苹果堆到床头柜上,问起那天怎么会发生这个情况,忽小月盯着天花板上一只乱撞的苍蝇没应声,她实在不想回忆那天的疯狂了,谁知道自己那天抽了什么疯,来了那么一通拍打,把好端端一锭铜料报废了,也把她自己毁了。她冷冷地说:你是来搞事故调查的?忽大年明白妹妹嫌自己进门就问事故经过,便把口气舒缓了说:我不是操你的心吗?知道你不适应,以后可以换个岗位。
忽小月狠顶了哥哥一句:哼,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就在这儿干了。忽大年声音沙哑说:你知道吗?那是抽你的皮,臊我的脸,这两年我也够窝囊,开啥屁会都要我回避。忽小月倏然昂头说:我就不懂了,我给老伊万写信,是不是为了工艺翻译?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咋就不能说句公道话?忽大年叹口气说:我当然说过,可咱俩是兄妹,说话没分量,都以为我想包庇,想大事化小。
妹妹惊讶地看见哥哥的眼睛潮了,便把头扭到一边不吭声了。忽大年讨个没趣,只好悻悻地走了,显然妹妹对哥哥有了很深的成见,以后哥哥隔三差五派子鹿来送饺子送鸡汤,也没能把妹妹脾气捋顺了。
等忽小月肚皮快结疤了,换药时也能耐受疼痛了,黑妞儿穿着蓝大褂风风火火推开病房门,看见她大喊一声:小月啊,咋是你呢,我早听说熔铜车间出了事故,有个女工被铜水撞了个跟头,可我就没往你身上想,我是刚刚听说受伤人是厂长妹妹,才火急火燎跑过来,看我工作服都没顾上换,你这是咋弄的呀?忽小月苦涩地笑笑,她实在不愿复述那个恐怖的过程。黑妞儿看见满仓在旁边削梨就说:我晚上陪你吧,拉屎撒尿的,你一个病人不方便。
满仓把御梨递给月月说:我们熔铜班就她一个女的,你能来最好,我们这几天只能在走廊待着,听见护士叫了才敢进来。黑妞儿说:你们班都是男人,心都让狼叼去了?咋叫一个女人干那么危险的活?说着她接过梨一切两半,搁到床头柜上,满仓一个劲嘟囔:人在病中,囫囵吃梨,切开干啥?忽小月挣扎着起身去取,不由得哎哎一声倒抽口气说:不怨人家满仓,你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数落。黑妞儿嘿嘿一笑说:不管咋说,他们的责任跑不了,你瞅你这身子板,本来是扭给老毛子看的,现在糟蹋成这样咋扭啊。忽小月苦笑着说:什么扭给老毛子看,那是翻译。黑妞儿转而又说:这么细小的腰,本来是在戏台上撩拨男人的,你们让她去吊铜水,长安男人都死光了呀?
小翻译忽然靠近黑妞儿压低声音说:我就想不通,连福咋就没有一点音讯?
我记得他说过在金石凹煤矿,就悄悄给他寄了一封信,那天竟然给退回来了。黑妞儿想想说:退就退了,到时候人就回来了。忽小月蹙起眉:什么呀,信皮上贴了个退信条,还写了四个字“查无此人”。黑妞儿宽释:那你肯定把地址写错了。
忽小月苦苦一笑:我也以为地址记错了,可我一看那四个字……咳,你知道谁写的?黑妞儿摇摇头说:我哪能知道?忽小月愤愤说:是连福那狗东西的字。黑妞儿微微一怔说:男人有良心的不多,也许他有难处。
满仓听着两人数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提上水壶去打热水,还抓了两个梨去洗,进进出出忙碌不停,终于把黑妞儿给惹火了:满和尚,我给你说吧,月月不能在熔铜炉干了,你明天就给厂长说去,你不敢说,我去找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看见满仓蓦地抬起头,那表情分明在问,你咋敢如此放肆,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只好打圆场说:尽管月月不在乎,可长安人看不下去。忽小月忙打断话:黑姐,我现在挺好的,我已经不想回机关了,机关人有事没事尽爱看人笑话,在车间但凡有点事,大家都会围过来帮忙,那天听说要给我献血,师傅们齐刷刷来了,你瞅现在楼下就坐了一帮子,我为啥要走呢?
但是,这种快乐实在太短暂了,当病房探视人都走了,忽小月独自躺在病**也不知该想什么,只是望着天花板上的污迹琢磨,那里像山峰,那里像河流,那里像海浪,那个角落像一个人盘腿打坐,旁边还有一炷高香,多像达摩面壁哟。后来见满仓进来,她问:你看房顶上像不像你?满仓仰头朝天花板瞅了半天不知所以。忽小月笑了说:你真笨,你看那个角上,像不像你盘坐在那儿面壁思过?可满仓朝那角落怎么瞅也瞅不出头绪,但他看到小翻译终于咧嘴笑了。
忽小月似乎迷恋上天花板了,说:你能不能找架照相机,我把它拍下来,就是一件艺术品,我在莫斯科看过一个画展,尽是这种线条的画,指不定那些画就是从烂墙上发现的灵感。满仓却说:忽翻译,这些天你一直愁眉苦脸的,看见你笑,是伤势好些笑了,还是苦中作乐?忽小月叹口气说:人都这样了,开心能咋样?不开心又能咋样?
满仓摇摇头说:这都是命,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这样想心里也就不苦了。忽小月眼圈又红了又想哭了,问:我的命可能就是个苦命?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善终?能不能去那个极乐世界?满仓紧张地朝门口张望,说:你可不敢跟别人乱说,我这些天为劝导你开心,卖弄了几句佛经,如果让人发现了,给我戴上个迷信帽子,不打倒也要下放的。
忽小月笑了说:你叫楼下的师傅都上来吧,不要天天在楼下候着了,啥时要输血,医院会通知的。满仓趴在窗口喊了两声,工友们就一个个进来了,自从上次他们从被窝拉到医院抽血,大家就害怕耽误,每天都有人在病房楼下蹲着,连吃饭都是换班去的。后来她的伤口愈合了,忽小月让大家不要在医院等候了,但工友们出了医院大门,一嘀咕又跑回来了。忽小月时常听见他们闲聊,北京的十大建筑是不是都建在长安街上?飞机起飞是不是拖车拽的?当然,他们也会低声细气地谈论女人,男人谈女人会上瘾的,哪个女工的嘴唇红,哪个女工的皮肤嫩,上去拧一把会不会翻脸?忽小月听得笑了,便把谁拎来的苹果一个一个扔下去,工友们笑着接到手上,却不肯咬一口,过一会儿又让人拎进了她的病房。
半年以后忽小月拎着一个网兜,心里慌慌地上班了。
本来哈运来已经捎话准备给她调动工作,但她一走进熔铜班就被里边的变化感动了,她的工具柜上居然有一只注满水的药瓶,插着几枝黄灿灿的野菊,五个月没来工具柜却擦得干干净净,连门鼻锁缝都不见灰尘。更让她惊诧的是,墙上挂的出勤表,在忽小月那一栏,全写着“工伤”。是工伤就能享受待遇,可以去大医院看病,退休后还有补贴,多少人有病想混个工伤待遇,忙活几年也没个结果,而她没操心就戴上了帽子,谁这么有心呢?
忽小月说:我谢谢大家了。小河南凑上来说:这个你就别谢我们了,都是人家和尚,每个礼拜一上班,先给你擦柜子,我说等你上班再擦也赶趟,可他偏不,比给他自己柜子都擦得细。满仓摆摆手,说:顺手的事,大惊小怪。说着没等回应就出去了,忽小月望着那宽厚的脊梁有些感动,眼眶热乎乎的,急忙做了个拢头发的动作把涌起的感动掩盖了。
我都成这样了,你们还拿我当仙女?忽小月那天洗完澡端着脸盆,看到工友们都蹲在门口注视,便想对满仓调侃一句。满仓笑了问:你成啥了?你美得像仙姑呢。忽小月一听也笑了,她跑进休息室,把小圆镜摆到工具柜上,瞅着镜子里红扑扑的脸蛋,用把木梳一遍遍梳着秀发,没有花卡,也没耳饰,圆圆的脸庞还是那么白净。都说女人过了三十就显老了,可她怎么看也比那些女工们顺眼,若把头发拢到头顶扎成马尾状,活脱脱一个生龙活虎的中学生;若是把辫子梳成两根耷到肩上,就是司空见惯的邻家妹。
那么,今天梳成什么样子好呢?她朝镜子耍了个鬼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