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忽小月就到熔铜车间炉前班“改造”去了。
那个班全都是男工,她以前每天来送报纸取考勤,远远就能闻到男人的烟味汗味,可她从没踏进一步,只是站到门口把报纸朝窗口一扔扭身就走,现在她不得不皱眉走进炉前班更衣室,全班人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的脸、她的胸、她的臀,盯得她脊梁骨发麻。这地方女人敢待吗?没准会让他们踅摸出什么花边新闻来,她就更成食堂饭桌上热议的话题了,没准会编得活灵活现,那她在长安还咋活人呀?
正当她靠着门框发愣,忽然有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不要盯着看了,又不是不认识,以后天天在一起。忽小月扭头看是满仓进来了,手拿一沓手套递给她说:
劳保用具我帮你领了,墙角这个工具柜你先用。
这间休息室,实际上就是在厂房角落搭起的一间小棚屋,厂房有十多米高,工棚刚刚过二米,单砖墙,瓦楞顶,吊车移动的灯光不时从上漏下来,靠墙是半圈工具柜,都是利用炮弹箱做的,竖起来翻盖朝外,内里架上隔板,俨然就成了有模有样的工具柜了。忽小月发觉满仓还是个干净人,箱里衬了牛皮纸,工具在下,工衣在上。她不好意思地说:你干吗让给我呀,我去搬个弹箱立到这儿就是了。满仓笑笑说:你以为找个弹箱就能用?还要钉隔板,上门鼻。忽小月摸着光净的工具柜,发现牛皮纸还是新糊的,边角可触到软软的糨糊疙瘩,心里涌起一阵近来少有的暖意。
忽小月从翻译贬为文书,又贬为熔铜班的炉前工,可谓是一贬再贬,她似乎也曾闪过一丝念头,要不要找哥哥想想办法,他已经恢复了厂长职务,算是堂堂一把手了,咋能看着自己妹妹被人欺侮?别看从文书到炉前工,那可是从干部到工人了,打人也不能打脸呀?但她又不想去找哥哥,她来厂里做翻译就没找过人,这会儿就更不想找他了,何况他打来的那个电话把什么都暗示了,大概也想把他自己撇清了。唉,什么狗屁哥哥,整天就知道琢磨自己的光辉形象,啥时念及过亲情呢?
靳嫂子倒是来车间找过她两次,一次是请她礼拜天到家里包饺子,她说要去翠华山秋游推辞了,一次是靳子佯装来车间洗澡,端着脸盆跑到熔铜炉边贴耳说:公安现在死盯着,你哥现在不好说话,等过上一阵儿找机会再调回去。忽小月知道她是哥哥派来当说客的,哥哥应该知道,我就是找老伊万求证了几个工艺单词,他们公安不明就里把信扣了,你们当领导的就不能去解释解释吗?你们以前没少和老伊万推杯换盏,几乎每天都要去请教大大小小的难题,至于这么冷酷地把个弱女子放到熔铜炉上烤吗?可靳子还透露,人家公安甚至提出要把她放到煤气炉去,那里跟煤灰打交道更脏更累。忽小月没再搭理嫂子,这里噪音轰杂,空气污浊,天天脸上身上落一层粉末,一天下来鼻孔乌黑的,难道站在这儿还算是享福了?
所以忽小月对满仓的殷勤有些感动,隔三差五就塞给他一个馒头。那炉前进料出料太苦太累,女人也只能安排在操作台上,忽小月以前见过这个半米见方的绿台子,上面有十多个按钮,必须记准,一旦按错,就可能把一炉料废了。满仓一遍遍给她讲解按钮的要领,按蓝键,配料入炉;按绿键,铜水出炉;按黄键,铜板吊起……注意,绝对不能按这个红键。其实培训了半天,她就完全掌握了要领,但满仓却陪了她三天,才放手让她单独操作。
不过,由于熔铜班出现了一名漂亮的女工,车间澡堂的开放时间悄然变了,每天下班前满仓都过来催她先去洗澡,如果哪天正好是女的洗澡时间还好些,如果哪天是男的时间,门口就会堵上一群虎视眈眈的男工。而她这时反而找回了当女人的感觉,端盆出了澡堂门,甩甩湿漉漉的头发,仰起蒸红的脸庞,且把男人的欲望撩拨得恨不能从眼眶里射出子弹,常常走进休息室还能听见放肆的议论。
你说这忽小月进了澡堂啥模样?
你老婆脱光了啥样,她就啥样。
她脖子白得像瓷瓶,捏住啥感觉?
我又没捏过,我咋知道?
对了,和尚抱过,问问他是啥感觉。
正说着满仓就过来了,几个人没搭几句话,就噼噼啪啪开仗了。她不知道满仓当时在浴室抱起她是怎样的感觉,只记得自己当时仅仅穿了背心裤头,披头散发,浑身淋透,哪个男人见了都会有冲动的,那连福见了她身体就会像条疯狗扑上来,也许和尚修炼过千年佛经,掌握了什么气脉,能控制住男人昂扬的血性,可不管咋样,自己再也不能犯那低级的错误了。
忽小月当然听见了外边嘻哈的厮打声,但她没有出去,只是朝镜子里的脸蛋瞅着,心想这张脸蛋愈发地尖了,也愈发地憔悴了。小时候哥哥特别喜欢拧她的脸蛋,这就是他亲人的方式,好像拧得越狠爱得越深。后来进了长安她长大了,哥哥再也没拧过她脸蛋,只有连福死皮赖脸摸过亲过,就像只饿极了的馋猫,只要周围没人就会凑上来亲一口,那歪歪的嘴唇贴到脸上,感觉也挺刺激的,身上都像过了电麻酥酥的。忽小月想到这儿不由得摸摸脸颊,朝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唉,那可怜的连福现在不知干什么呢?怎么劳动改造连个信也不能写吗?回厂制皮碗她叮嘱过几次,不管多难多累都要回信,你不知道看不到信心有多苦。连福当时是点了头的,可人一走就再不见音讯了……如今她也成了被公安控制的对象,两个人就成一对天涯沦落人了。
似乎这样简单而又重复的工作,让忽小月的心态和生活变得平静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熔铜炉上的螺栓,被紧紧扣在永不停歇的钢铁上了,随着坩埚倾倒铜水的声响上岗,伴着铜板停放的咣当下班,即使上厕所也急里忙乎的,没等泄完就要提上裤子往回跑。有时候她站得浑身麻木,炉前工都到点去食堂了,她还在张望有无铜水倒出来,一股血红,刺人眼疼,碰到什么顷刻间就会被裹住熔化。
她还时不时会涌起一阵阵幻觉,如果人掉进熔炉会是啥样儿?会烧得连骨头渣都没有吧?会不会在铜锭上留下一个人形的痕迹?谁又会是那个烧蚀之人呢?是连福吗?哎呀,绝不能是那个歪嘴的鸭舌帽,他已经够可怜了。是黄老虎吗?怎么每次工作调动都是他出面,他怎么执行公安的命令这么坚决?可这个人的心太绵细,绝不会掉进去的。那是忽大年吗?不行,不行,这个人毕竟是自己的哥哥,自己的亲哥哥呀,打断骨头连着筋呢。那是门改户吧?那家伙心眼太鬼,背后没少说她的坏话,可是……那也到不了扔进熔铜炉的程度……
那该选择谁呢?一个人若扑进上千度的铜槽,多壮的身体都可能瞬间就熔得无影无踪了,绝不会留下一点点痕迹的,就像一股风吹散浓浓的乌云。想到这儿,她的脊梁骨嗖嗖发冷,好像墙角的风扇装到了背上,冷风钻进了工衣,钻进了骨骼,搅动了五脏六腑,让她不断地猛打寒战,等到她的思维又回到操作钮上,内心才慢慢平复下来,她不由得左右偷窥,生怕谁发现了脑子里刚刚的疯癫幻觉。
她烦极了,这麻烦怎么总是追着自己跑啊?这个车间她觉得只有满仓人好,又厚道又勤快,还能容忍她发飙。那天她上完厕所回到操作台,莫名其妙地冲人家发起火来,骂人家是地主黄世仁,是资本家的走狗,没有一点点人性,也不知让人轻松一会儿,就知道生产、生产、生产,都快把人逼成机器了。突然,她骂着骂着疯狂了,双手乱舞乱叫,猛地将那操作台一通噼噼啪啪拍打。
蓦地,熔炉里的坩埚突然吊起来,又咣的一声砸到地上,铜水四溅,满天红遍。忽小月倏然愣怔了,刹那间感觉肚子被狠撞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了。
等她慢慢睁开眼帘,看见周围站满了人,忽大年、黄老虎、满仓、门改户……还有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当时,没人埋怨她突然爆发的失控行为,只是告诉她刚才那一幕太危险了,那炉铜水像一团超级蜂巢被摔到地上,溅得到处都是铜水,碰到啥烧啥,沾到谁烫谁,满车间鬼哭狼嚎的。奇怪的是坩埚边的人,只溅了些许铜沫没见大伤,却有一团铜液飞越操作台端端打到了她的肚子上。
天哪,可能有只神奇的手操控着那团铜水,如果铜水再高一点,肯定就毁容了,就把女人的骄傲毁掉了,再低一点,后果更难堪,肯定把女人的珍贵熔掉了。忽小月不想回答任何问题,睁了一下眼皮就闭上了。
万幸,万幸……
多亏,多亏……
这话都是谁在说?好像有忽大年,有满仓,有哈运来……似乎大家都在说,都在告诉她一个严酷的事实,她刚刚从一个危险境地侥幸逃生。如果……如果什么呀?你们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看我的笑话?忽小月想,如果那一锅铜液再溅高半尺,她是不是就昏死过去了,那她也就永久解脱了,她实在不想在这个神秘的长安厂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