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儿战战兢兢地咬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
自从在这个被称为临时招待所的农家小院住下后,黑妞儿就发现忽大年也真够狡猾的,把她搁在招待所好像就是个阴谋,小院里住的人都是来出差的,白天出去,晚上回来,还没等熟悉呢,人就不见了。想找人说个话都不容易,想找忽大年去吵架都没机会,想进那万寿寺没有通行证更是没门,看来人家是想让她待得无聊了,自己抬脚回胶东老家去吧?可是,想让她打道回府,也没那么容易吧?爆米花大爷看她脸上挂满黑霜便鼓捣:你别管那么多,就在招待所里住着,反正管吃管住不收钱,最后总有人来撵你,撵的时候总得给个说法吧?最好逼你男人在西安找个工作,有地方发工资,就有了立身之处,就可以从长计议了。于是,黑妞儿白天进城,帮大爷爆米花,晚上就跑回招待所睡觉。
可是能来小院看望她的只有那个歪嘴连福,尽管他总戴着鸭舌帽像个特务,可他就像是上天为她安排的一个贵人,黑妞儿心里始终觉得连福是个好人,如果没有他心生怜悯,告诉了狗东西的行踪,她都不知道还要在街上瞎撞到啥时候。在忽大年把她空撂小院的这些天,也只有连福刁空过来陪她聊天,尽管他不可能解开自己郁结了多年的疙瘩,但这人东拉西扯尽逗她乐了。好像人家还知道她喜欢蜇喉咙辣眼睛的味道,还扛来了一捆白皮大葱。所以,当她苦闷得走投无路时,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来到古城的缘由,吞吞吐吐告诉了沈阳人,当然**的尴尬,她是不会吐露一个字的。那连福听了还笑嘻嘻问:你胆子也太大了,人家现在是堂堂八号工程总指挥,正师级干部,有妻有儿,凭啥让人家跟你走?黑妞儿蹙起眉说:他能有今天,就不能忘了俺!连福故意逗她说:你想让人家跟你走,你就得有撒手锏。黑妞儿不解地问:啥是撒手锏?连福想了想说:就是孙悟空的金箍棒,游击队的机关枪。
连福走后黑妞儿想想也对,自己凭啥让忽大年跟自己回家呢?尽管这里不愁吃喝,可总这样下去还不把人闲出病了?还不如回黑家庄纳鞋底挖草根熬日子呢,那么多姐妹嘻嘻哈哈时间过得多快呀,在这里想找个伴说个话都没有,能掏心窝子说话的只有爆米花大爷和这个歪戴帽子的连福,可人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谁都不能整天陪她闲唠的。不过……不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别人还真以为她是来古城瞎闹的,她必须让那狗东西心里猫抓一样,让他一想起过去就后悔得直掉泪蛋子。
于是,她从连福手里借来一支钢笔,想给忘恩负义的家伙写几句结实话,这个狗东西只要良心没泯,就该闷下头想想,不能光守着小老婆享福,不管大老婆的死活。可是黑妞儿好像一抓住笔就乱了,本想写几句让他一辈子忘不了的话,却五爪挠心乱了方寸,越写越干巴,越写越没嚼头了。
忽大年呀,我看你啥都变了,就是这个名字没变,我今儿个给你提个醒,你忘了啥,也不能忘了我。当年小鬼子来“扫**”,是谁让你刷的亲善大标语?黄狗子夜袭黑家庄,游击队员都死光了,咋就你一个能逃出去?
其实,这短短几句话,让仅仅会写几个字的黑妞儿好费周折,有几个字不会写,她还敲开小院其他人的房门请教,可她又怕别人知道了秘密,不把意思说利落,含含糊糊的,外人好像看不懂,但她觉得忽大年瞧见应该明白,这是只有他俩人知道的秘密。
写完以后她想了想没有投寄,想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上,想看见狗东西读信后幡然悔悟,咬住牙关向她低头道歉,随后拉上她去兴庆湖划船,坐上船她会唱一首沂蒙小调,吃过晚饭再去晚霞里的秦岭,边走边拉黑家庄那一桩桩的往事,日子就有嚼头了。当然,黑妞儿最渴望的是能把人领回黑家庄,跟上她挨家挨户磕头作揖。然后,她自己仍旧住在黑家那间洞房里,逢年过节他能拎着酒肉糕点光光堂堂回来。啊,至于他在古城的小老婆和两个孩子,黑妞儿着实不愿多想,也实在想不清楚,到时候互不打扰总行了吧?于是,她写了抄,抄了又写,也不知写了多少遍,看不顺眼就揉成团,扔得满地都是,却是写好了揉皱了,依然没能送出去。
怎样才能交到狗东西手上呢?送到手上有用吗?
那天她回到招待所农家小院,莫名其妙地号哭了一场,忽然又想回黑家庄了,想干干净净回去了,她一股脑爬起来,把毛巾鞋袜都收拾到包袱里,把脏衣扔到门外水井边洗了。居然连那连福进了屋她都没察觉,直到听见人家在屋里喊叫,她才在衣襟上擦擦手进了门。这人咋鬼似的好多天不闪面,今天突然跑来干啥呢?她进门似乎瞥见鸭舌帽有个慌张的动作,手还在口袋上按了按,难道是藏了什么东西?可那连福半脸堆笑掏出了一张表格。
这些天,咋不见你人呢?
你进我们单位当工人吧?
什么什么?你说让俺干啥?
这个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乡下女人傻傻地支棱着没反应,连福以为她不愿意,把表格抖得哗哗响,说:多少人想来呢,你咋还磨叽起来了?黑妞儿这才意识到喜从天降了,顺势接过表格,没等看完就填上了名字,最后还按了一个拇指印。忽然,她想到了古戏里的卖身契,有些迟疑地拽着表格问:那是不是就把俺卖给你们了?连福没好气地说:差不多。黑妞儿把表格拽紧了:俺可不卖人。
连福扑哧一声笑了:新社会了,谁敢买你呀!
后来黑妞儿躺在了门改户腾出的床铺上,内心才慢慢安静下来。她开始咀嚼天上掉馅饼的味道来,也不知是不是苦尽甘来了,总觉得到古城的这些日子像在做梦,一会儿要收拢眼泪回胶东了,一会儿又迷迷怔怔吃上皇粮了,好像从此她的面前将要展开又一幅景象了,不知村里的姐妹们是羡慕,还是会撂风凉话。
咳,管她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然而招收黑妞儿这件事,很快在单身大院传开了,传成连福在街上拉了个漂亮女人来,给人们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等到忽小月闻讯赶到楼上,女工宿舍已经多了一名正式工,木板**已铺上了土布褥子,一头是衣服捆成的枕头,一头是拥叠的粗布棉被。小翻译本来想去连福宿舍问问心中纠结的,她都想好了质问的语气:你为啥要砸老伊万的吉普车?甭管你把鸭舌帽压得多低,那一步三晃的鬼祟样儿,咋装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可她听说连福把一个陌生女人领进了大楼,心里顿生疑虑,马上跑上来想看个究竟,果真见连福从一间宿舍出来,一个乡下装束的女人招呼他常过来。
忽小月一把将连福拉到楼梯口压声说:你好大胆子,给你一点权,你就敢往里塞私货。连福急忙辩解:我可没塞私货,我是沈阳人,她是胶东人,说到底跟你是正经老乡。忽小月撒娇般乞求:你就别自找麻烦了好吗?你没看指挥部新成立了政工组,正催促每人交一份自传,我还怕你过不了关呢。连福不屑地嘟囔:
怕啥?我既不反党,也不反社会主义。
可你在日本人的工厂当过技术员。
我那就是混口饭吃。
混饭吃,还能得奖赏?
那是他小日本愿意奖!
俩人你来我往在走廊里争吵起来,尽管都刻意压低了嗓音,还是惊动了已经回到宿舍的黑妞儿,隐隐约约听见连福说:你不明白,我把总指挥的媳妇招进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以后她就可能是我的护身符。忽小月吃惊地问:我嫂子在资料组管图纸,怎么是你招进来的?连福知道说漏嘴了,想把她拉下楼去没拉动。忽小月惊讶地回头朝那间宿舍瞅,却见到一双同样惊讶的眼睛,恍然醒悟扭头就跑,下楼的咚咚声像有狼追赶。黑妞儿忙跑过去拽住连福问:你咋说,俺是啥护身符?连福惊慌解释:我见过你在招待所练功,手掌都快把拴马桩砍断了,以后谁欺负我,我就找你当帮手。
忽小月一口气跑到万寿寺想告诉哥哥,这会不会是一个针对哥哥的阴谋啊?这帮狗东西也够阴损的,这会把哥哥整成古戏里的陈世美,可她看见寺院山门的持枪警卫,才想起哥哥进京汇报工作,已经走了三天了。而且,她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捅破此事,搞不好本来只有连福一人知晓,最后会弄得尽人皆知,岂不是要害了自己的哥哥?
于是,忽小月转了一圈,又回到女工宿舍楼,似乎与黑妞儿同舍的人都去洗衣服了,水龙头开得很大,很远就能听到哗哗响。她轻轻推开门,那个叫黑妞儿的女人独自躺在下铺,正望着上铺发愣,便蹑步进去笑眯眯问:你干啥呢?黑妞儿眼也没瞅说:上铺要是尿炕,会不会漏到俺身上呀?忽小月呵呵笑了,黑妞儿扭头看不是同舍的姐妹,而是下午跟连福吵嘴的蓝裙女人,一骨碌坐起来怯怯地问:你找谁呀?
你说,你是忽大年的啥人?
你是啥人?
我是他妹,是他亲妹呀!
其实,黑妞儿已经在典礼那天远远见过这个姑娘,刚刚又断断续续听到忽小月和连福的对话,猜出她就是当年那个爱吸溜鼻涕的小女孩,这会儿见她找上门来,似猜出她要问什么,说:俺想起来,你就是跟在驼背叔身后抱柴火的小月月,你不是跟上戏班走了吗?你走时才半人高点。忽小月沉沉地点点头,黑妞儿一把捏住她肩膀说:哎呀呀,真是你啊,女大十八变,漂亮了,俺都不认识了,还记得小时候不?你哥在我家大院教书,你动不动就跑过来捣乱,扔石子,学鸡叫,每次都是俺护着,没让你挨上板子。忽小月其实就没一点点这般记忆,但她却像回想起来,使劲点点头。黑妞儿又问:你咋也被你哥拉到这儿了?没等对方点头,黑妞儿拉住她手又抽泣起来:解放后,乡里给了俺个妇女主任当,也没啥意思,我就跑来找你哥了。
你啥时给我哥当过媳妇?我咋一点儿不知道?
你一走,你哥就入赘俺黑家了。
有这事啊?
可就过了两天,他就偷偷跑了。
我哥跑啥呢?你欺侮他了?
他是俺男人,俺咋能欺侮他?是你哥爱咬人……
我哥属狗的?还会咬人?
你没结婚,俺说不出口。
忽小月感觉事情复杂不好再问下去,但她感觉到这个女人将是哥哥身边的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她又不停点地劝说黑妞儿先回乡下去,等把事情搞清楚了再接她来。可黑妞儿显然以为这个小老乡可能是她哥派来劝她的,嘴里嘟嘟囔囔说,回到胶东就不好来了,马车、汽车、火车要倒多少趟呢。忽小月见她抱定主意死活不答应,只好心有不甘地甩着马尾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