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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而复得的那辆银白色捷安特跑车车主叫陈镇,是骆必达在大学里唯一的朋友,但他们不在同一个学院,两个人既不是小学或者中学同学,也不是在网上认识的。
陈镇到目前为止接触到的最大罪恶只是买到质量不好的盗版电影碟。他虽然学机械自动化专业,可惜直到现在,连把自行车脱位的链条复位回去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因为他和这所学校不少学生一样,进大学前根本就不会骑车。所以大一秋季某天,当骆必达在D楼停车场看到这辆捷安特跑车时,崭新的车身上已经有了一些撞击后的刮痕和凹点。这种款式的跑车外面并不少见,骆必达会特别注意到它只是因为粗心的车主忘记把钥匙拔下来了。
当时骆必达下午还有课,但他却在距离捷安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停下车,然后坐在车后座上耐心等着车主回来。
这一等就是四十分钟。
由于正处秋老虎肆虐,骆必达等得口渴,就去附近小卖部买瓶冰镇矿泉水,刚走出门,就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绕着那跑车转圈,还不时望望四周。因为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分,所以食堂这里没什么人——而骆必达刚好在大楼东侧的阴影里,不容易看见。还没等买水的人反应过来,那人就猛一跃地跳上车跑了,并且把变速齿轮调到功率最大那档,每脚踩下去都格外吃力,但同时**的车子也快得让骑手两耳生风。只是他万没想到,这个学校里有能把城市车骑得跟捷安特跑车一样快的人,而且就在自己屁股后面。
等他发现,为时已晚。
出学校正门往东南方向约三百米处那座小立交桥下坡口,每天下午都站着排怀抱小孩卖光碟的外地妇女——由于顾客大多是骑自行车或助动车的中老年男士,所以她们对从立交桥上下来的骑车人已经见怪不怪。
但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幕,她们这辈子就只见过这么一次。当时桥上没有其他车辆,一辆银白色跑车飞速从桥上下来,后面两个车身距离处是辆毫不起眼却同样速度很快的城市车。下了立交桥就是个丁字路口,骑士们无非就“向左走,向右走”这两种可能。
前面那人选择了左转。
后面那人也跟着选择左转,但他转弯的方式却很与众不同。就算是天天都骑车的人看到这一幕,也会诧异自行车居然能在转弯时作出漂移动作,何况车子刚下立交时初速度很快,骑车人的手感稍有闪失或重心偏离,都会有车翻人飞的后果。而事实是,漂移的那辆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精确计算和叫人一身冷汗的巨大胆量,恰到好处地紧贴上前面那辆车,然后凭着自己城市车的粗轮胎优势,抵着跑车的细轮胎偏离了常轨转弯的运行轨迹,一同向右前方漂移,空气中能听到响亮而尖锐的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声。
声响过后,跑车的初速度已经同时被地面摩擦力,和骑手因为恐惧而赶紧采取的刹车完全消磨掉,此时他右边是高起的马路沿子,左侧是那辆城市车,自己夹在当中无法前进。
跑车上的人明白自己是逃不掉了。
等那天陈镇下课后走到停车场时,跑车还在原地,钥匙也在车上,只不过边上多了个人。
后来每次说起这事儿,陈镇都很激动。他不知道当中那段漂移截车的桥段,也不知道那个顺手牵羊的小偷并没有被骆必达送交派出所,反倒成了后来专门给马贼收黑车的二道贩子,他只是喜欢把骆必达的肩膀拍得“嗵通”响,模仿黑道电影里的口气说:“我这辆车的命,是老骆捡回来的。”说罢一想觉得不对,车子又没生命,于是改口:“我这条命,是老骆捡回来的。”
这改良版更加离谱,陈镇不善言辞,不知再如何表述。总之那天陈镇对骆必达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朋友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于是陈镇就成了骆必达在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所以后来骆必达说要借这辆捷安特用三天,他便一口答应,却没料到因为这件事,骆必达居然要请他吃饭。其实这顿饭也不是骆必达请客,做东的其实是是菲。因为假如当时没找回车子,她自己就要掏钱赔车,这台捷安特跑车没个八九百块拿不下来。现在骆必达小费周折的替他挽回了经济损失,自然要表示一下,就顺便把真正的车主也请来了。
有免费的晚餐,陈镇自然不吃白不吃,何况对方还是一个眼角飘逸的女孩子。餐桌上是菲同学一改内敛冷静做派,和陈镇嘻嘻哈哈说得起劲。而且他们刚发现对方也是学生会的,只不过陈镇在体育部而是菲在文艺部的,加上她进学生会半年不到,各部门平时又分开开会,所以以前没见过“大二前辈陈哥哥”。
陈哥哥被花言巧语搞得头重脚轻,结果连体育部长打电话过来都反应晚了好几秒,急忙起身去门外信号好的地方接听。他一走,是菲便摘下可爱活泼的面具,问骆必达:这么单纯可爱的人,你是怎么认识的?你们真是天差地别。
骆必达没理会她的嘲讽,正要低头喝口茶,眼睛却盯住了方才和陈镇擦肩而过走进饭店的一对情侣。其中那个男生也看见了骆必达,笑着微微朝他点了下头。
一切被是菲看在眼里,她扭头观察了下那个男生,觉得和骆必达一样其貌不扬却又似曾相识的样子,问,怎么,你认识?
骆必达端起白瓷茶杯吹开几片漂着的茶叶,答道:普通朋友,不熟。
那个新进来的男生骆必达认识,但却不知道名字。
这所学校里你认识一个人却不知道名字的可能性有很多,也许在某个社团的派对上你们被编在一起做游戏,也许在某栋陌生的教学楼里你向她问过路,也许乘校车的时候他碰巧坐在你边上,诸如此类,等等等等。骆必达不知道那个人名字原因是:他也是个偷车贼。
即使是同行,即使见过很多次,即使互相打过招呼,也决没有互通姓名的必要。因为没有真名可叫,骆必达在心底里管那个男生叫做于世。这个名字来源于骆必达初二的班主任,讽刺的是,那位老师生平最恨小偷贼子,因为他的自行车在骆必达的初中四年里前前后后被偷掉过三辆。
骆必达之所以肯定于世也是马贼,是因为过去的一年半中自己在学校里只看见过于世四次,每次他都骑着截然不同的八九成新的自行车往学校南门方向骑去,而且总是在光线晦暗的晚上。
那是偷车的黄金时间。
对于好的马贼来说,直觉和观察力比任何证据都要有效。骆必达也同样清楚于世知道他自己的身份,因为在见到于世的那四次里,骆必达自己也总是骑着不同的车子往北门方向骑去,只不过他的车子比于世**的那些好车要差了许多。
这世界上有个很奇妙的词语,叫做心照不宣。
那四次之后,骆必达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于世了。两万五千人的学校,只认识脸的两个人很难经常相遇,即使是行事习惯相似的车贼也不能幸免。骆必达没料到再一次遇到他时,居然会是在灯火辉煌顾客盈门的饭店里。假如换作他自己是于世,绝对不会主动跟骆必达打招呼,因为他自己没有于世的那份自信和自如。
对于马贼而言,自信和自如有时候是致命的元素。骆必达在饭店洗手间里再度和于世打照面时,深深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这种危险的气息。
当时男厕所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所有格间的门都开着表示没人,小便池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于世是后进来的,拉开自己裤子拉链的时候对着墙壁说了句:你女朋友很漂亮。
骆必达头也没转,澄清道她只是个普通朋友。对方扬扬眉毛,可惜骆必达目不转睛对着墙壁看不到:但你为了她都进了学校派出所。
马贼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弄湿了点自己的裤子。于世笑笑:当时在西门广场吃宵夜,出来正好看到你扛车被拦。
骆必达恍然大悟,但只是拉上拉链,讲:车是朋友的,所以死活要保住。
于世:我知道——前几次遇到你,你骑的好像都是那种没人要的车?
骆必达走到洗手池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语气平静:不错,有何指教?
于世也拉上拉链,走到洗手池边,但刻意和他间隔了一个池子的距离:新车受宠爱,旧车被淘汰,你这是在和客观规律过不去。
马贼:我只作我觉得对的事情。
镜子里的于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希望我们下次相遇时,不会也是因为一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