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要用心而不是用脑
“芜州石化”的停牌时间长得出乎意料,三个月过去,复牌之日仍是杳无音讯。袁自辛依旧天天检查邮件,但发信人仿佛知道他在电脑上做了手脚,再也没有现身露面。
股票无法交易,邮件也无迹可寻,除却与孟茹露每周幽会一两次之外,生活一如既往。他想起吴铭晋的教导,便买了一堆宗教哲学的入门书籍来看。硕士毕业以后,他几乎没再捧起过书本,而今沉下心来,静坐在一锥灯光前,一页一页地触翻纸卷,阅读千古流传的智慧,常觉宁宓隽永,他慢慢喜欢上了这种精神生活。
一个周末,吴铭晋主动来约袁自辛爬山,二人一边逶迤而上,一边谈哲论道。
吴铭晋问道:“有没有收到新邮件?”
“一直都没有了。”
“我听荣格说,如果没有新邮件,就查不到它的来源?”
“是啊。但三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动静,我都有点怀疑,它是不是就从此消失了。”
“嗯……找到发信人固然重要,但找到问题的答案更重要。对不对呢?”
“对!我也这么想。所以,自从上次见你之后,我看了一些宗教和哲学方面的书,希望能够得到一点启示。”
“哦?那说一说你的收获?”
“相对于宇宙的浩瀚、时间的深邃,人的生命实在是太渺小、太短暂。于是,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之下,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去寻找一种永恒和无限,并且希望将自身短暂有限的生命和这种永恒无限联系起来。我这段时间了解过的宗教,还有大部分的哲学,其实都是想要建立这么一种短暂有限对永恒无限的关系。”
“那你怎么看呢?”
“所有的永恒都是一种信仰,正如你以前所说,无法证实或证伪。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都是一种假设。”
“那你觉得它们有高下或者优劣之分吗?”
“至少我是找不到评判的标准。”袁自辛摇摇头,“不过,佛教在其中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宗教,它认为世间不存在任何一种永恒,从而否定存在这种短暂对永恒的关系。所以,它陷入了悲观主义。”
“我也完全可以说佛教其实是乐观主义,因为它不仅揭示出人生是苦,并且教导了脱离苦海的方法。”
“嗯,也有道理。我现在越是思考,越是觉得很多事情并无客观的标准,比如悲观与乐观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其实就是一种主观感觉。不过,正因为如此,我就对佛教的一些教义产生了怀疑。”
“怀疑是件好事,说来听听?”
“我了解到,佛教有‘四法印’的说法,相当于佛教最基本的四项教义。”
“的确如此。”
“第一个法印是‘诸行无常’,说的是世间万物没有独立恒常的自性,这一点我能理解,也很赞同。当然,‘诸行无常’本身也是一种信仰、一种假设,世界上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位永恒而独立的上帝,或者其他名字的神,只不过我们不能证实而已。但相对于永恒之神祇的其他假设,佛教的这种假设更让我信服。目前人类所了解的一切事物,没有哪一个是永恒而独立的,即使是宇宙本身,也处于不断的演化之中。”袁自辛深吸一口气,“不过,我想问的就是,这个法印本身是永恒的吗?如果它是,那么它本身就是一种永恒,与自身内容相矛盾;如果它不是永恒的,那么就预示着在某个时间它的论断无效,也就意味着存在一种永恒。所以无论怎样回答,都会产生矛盾。”
“白居易写过一首诗,叫《读老子》,‘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诗中提出的问题与你的问题是类似的。这类问题的核心是所谓的‘命题的自指’,对此,现代逻辑学提供了某种解释。但是,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等到开悟之后。按佛经中的比喻,佛法就像一只竹筏,它可以帮助你从此岸渡到彼岸,但上岸之后,竹筏——也就是佛法本身——也应该舍弃。开悟之后就会自然明白,‘诸行无常’不是‘永恒的’,也不是‘非永恒的’。”
“我现在确实理解不了。从逻辑的角度来说,‘永恒的’和‘非永恒的’这样的分类已经从理论上涵盖了所有的事物。我没办法理解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非永恒的’,就好比说一样东西既不是‘物质’,也不是‘非物质’。”袁自辛疑惑地摇着头,“你说的‘开悟’,是不是就是四法印中的‘涅槃寂静’?”
“对。”
袁自辛虽然感觉会有点唐突失礼,但仍是按捺不住好奇:“那……你开悟了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自知。”
袁自辛想,这么问恐怕问不出实质内容,便另辟蹊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以你现在的修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说不出来。”
“为什么?”袁自辛又是一愣。
“因为它超越了语言和概念。”
袁自辛皱眉道:“说实话,这听上去有点玄。”
“这其实也很容易理解。佛经上有个故事说,一个先天性盲人想知道白色是什么样子,就到处向人请教。第一个人告诉他,白色像面粉一样,盲人不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粉。第二个人告诉他,白色像雪一样,他还是不理解。最后第三个人告诉他,白色就是白鹅的颜色,他便去摸鹅,鹅就‘呱呱’直叫。于是,盲人恍然大悟说,我懂了,白色就是‘呱呱呱’。”
袁自辛仍未彻悟,若有所思地沉默。
“你不是先天性盲人,理解起来不够直观,那我举一个你有切身感受的例子吧。——在你有第一个女人之前,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袁自辛惊讶万状,没有料到吴铭晋会举一个如此鲜活刺激的例子,但见他仍是满面从容平静,便也一本正经地如实答道:“当然不知道了。”
“那你是不是从各种各样的途径,比如看书、交谈等等,了解过别人对于**的描述?”
袁自辛羞答答地答道:“对。”
“那通过这些描述,你能真正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袁自辛思索片刻:“只是了解到那是一种特别而强烈的快感,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还是不知道。”
“再反过来看,当你真正体验过**之后,你能通过语言让一个未经性事的人真正明白这种感觉吗?”
“嗯……的确不能。我知道这种感觉,但无法用语言来完全准确地描述它。”
“那你现在能理解了吧?语言连**都不能描述,更何况涅槃之于**,就犹如立体之于直线。”
“哦……我明白了。”袁自辛却不禁对吴铭晋的性事心生好奇,上次在他家中没有看到任何女人或小孩的物件,似乎他是无妻无子。那么,这个奇人究竟是花间游士,还是常葆童身,或是介于二者之间?似乎哪一种答案都有可能,但现在彼此的交往还没有深入到可以畅谈性事的程度,因此,他只得回到关于“四法印”的话题来:“另外,对于‘诸漏皆苦’这个法印,我也有个疑问。这个法印认为,既然世间并无恒常之物,那么人所追求的一切事物,乃至包括精神上的追求,最终都会烟消云散,从而产生痛苦。”
“嗯,可以这么说。你有什么问题呢?”
“我的理解是,‘诸漏皆苦’谈的是人对‘诸行无常’的感受,但感受是主观的,为什么对‘无常’的感受就一定得是苦呢?比如说,为什么人不能以‘无常’为乐呢?”
“嗯……这是个好问题。伊壁鸠鲁就认为,一个人即使是在被鞭挞的时候也可以是幸福的。有一个叫维克多·弗兰克的心理学家更是明确提出,人没有自由来选择境遇,但却有自由来选择面对境遇的态度,他号称这种自由是人的终极自由。——那你对这个问题有答案吗?”
“我没有想到答案,但我从现实生活中——或者是通过自己的体验,或者是通过观察他人——发现事实正如法印所言。比如,我们都不断地追逐着各种各样的目标,寿命、异性、金钱、名声等等,但这些目标最终都将幻灭,人们就会因此而烦恼痛苦,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是以此为乐的。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非要以此为苦,而不是以此为乐?或许,最简单的解释就是,人的天性如此?”
吴铭晋一边举步一边沉思,登上几级台阶之后,道:“我理解,这个问题或许可以用进化论来解释。喜好恒常的人会千方百计地来维持恒常,尤其是‘自我’的恒常,而不喜好恒常的人则不会这么做。那么,显而易见,前者更具有生存优势。因此,经过漫长的自然选择,喜好恒常就成为了共同的人性。”
袁自辛钦佩地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吴铭晋笑道:“你还是忘了我给你的建议了。”
“什么建议?”
“我告诉过你,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用‘心’而不是用‘脑’。今天你所说的一切,证明你还是在用‘脑’而没有用‘心’。”
“我没有忘记你的建议,但是实践起来毫无头绪。怎样才能做到用‘心’而不是用‘脑’?我还是很难理解。你能告诉我一点具体的方法吗?”
“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只要你用心去观照世间万物,慢慢地,你的心就会浮现出来了。”
袁自辛暗想,用心观照心就会浮现,这不是同义反复的废话嘛。但他隐而不提,却笑道:“这听上去很像王阳明格竹嘛!好,我也去格一格。”
吴铭晋也大笑:“不要格病了就行。”
袁自辛想起近日精神状态大有改观,便道:“吴大哥,这段时间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想,我以前太过重视物质,而完全忽视了心灵的需求。但人是精神动物,所以人需要精神生活,需要在精神与物质之间达到平衡。这些日子,通过阅读与思考,我的生活充实丰富了不少。其实不需要物质的刺激,也可以享受到许多精神上的快乐,而且这种快乐更深刻、更持久。”
吴铭晋驻足回首,微微一笑:“美则美矣,了则未了。”
袁自辛不得其解,傻傻一笑。
下山途中,袁自辛心想,“芜州石化”虽在停牌之中,也应该探一探吴铭晋对行情的看法,便佯作随意地问道:“吴大哥,最近股市开始火爆起来了,你怎么看呢?”
“我一般不和人谈论股票。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在股市里这两种方式都不太行得通。如果送给人一条鱼,他往往会以为在这个市场赚钱就这么容易,从而掉以轻心,到最后一定会一败涂地;如果说教人捕鱼的方法呢,说实话,我又认为没有几个人具备足够的资质。”
袁自辛一听不禁丧气,以后基本不可能再偷看到吴铭晋的交易记录,这横财之运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料,吴铭晋又笑道:“不过,我有个朋友,他倒是根据我这些年的生活总结出了一条规律。如果看到我经常远游,尤其是长时间外游,那就是熊市;相反,如果我长期呆在上海,较少外出,那就是牛市。”吴铭晋轻叹一声,“这次我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能远游了。”
“你是说,未来会有一场牛市?!”
吴铭晋眺望远处,徐徐说道:“不仅仅是牛市,而是大牛市。”
袁自辛回想起来,三个多月前偷看交易记录的时候,吴铭晋的仓位就已经达到九成,因此,他看好未来行情绝非虚言,而这三个多月大盘上涨了20%,再加上“芜州石化”的验证,吴铭晋在袁自辛心中的“股神”形象已经伟岸得如同乐山大佛。既然“股神”把市场前景描绘得如此美妙,他马上想到了一个实际问题:“那在大牛市中应该怎么投资呢?”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个常见而又致命的错误就是——总是想去捕捉到所有的波动,但结果往往事倍功半。所以,在大牛市中最简单而又最有效的投资方法就是——买入优质蓝筹股,然后持股不动,无为而无不为。”
“你这么看好未来的股市,那你认为会涨到多少点呢?”袁自辛对具体明确的答案更感兴趣。
吴铭晋大笑:“我同样不可能捕捉到所有的波动,所以,我也预测不到究竟会涨到多少点。”
回到家中,袁自辛反复思量,吴铭晋所说的“用心观照世间万物”究竟何意,思来想去并无头绪。最后他突发奇想,与其在家里枯坐苦思,不如现在就去附近游赏一番,或许能有意外之悟。
于是,他走出家门,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信步而游。起初并无特别,但一路独自走来,别无挂念,只是随意东顾西盼,渐渐悄悄地,他仿佛变作了一个初到此地的游客,周遭的寻常景物都慢慢地变得美丽新鲜。上海的晴秋气温宜人,阳光簌簌地洒落一头一身,暖洋洋的恬宁,他停下脚步,张开掌心,看着阳光从指间穿过,光线舞动,如有生命;秋日的微风拂面,轻柔和煦,宛如情人的气息,他一时兴起,竟无视匆匆路人(其实路人匆匆也无视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去拥抱这飘忽的精灵;路边的芙蓉花静静怒放,生气盎然,灼灼其华,站在树下往上看,仿如绿色的天空铺满了红白相间的星云;他仰起头,从高楼大厦的空隙之间看到了一方天空,蓝天,白云,天高,云淡,简单纯洁的美丽,像简单纯洁的童年。
袁自辛一边陶然沉醉,一边却为自己的沉醉而惊异不已:美丽与感动原来触手可及,而这条路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却从来不曾有过如许觉知。是啊,是啊,何时无清风,何处无明月,真正缺乏的,只是一颗纯真的心。他想着想着,身心越发圆融轻盈,两脚生风,飘然而游。
不知不觉,来到一条大马路旁。他走上人行天桥,站在桥中央,朝桥下展眼望去。其时正值交通高峰,马路右侧的车流在他脚下急速狂飙,洪水般地奔啸而去,惟将噪声与尾气留在身后;而马路左侧正在大堵车,车队从远处一直排到桥下,蝗群一般的车辆,你挤我攘得密密麻麻,刹车灯的红光明黯交替,尖厉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袁自辛看见公车内的乘客挤得满满实实,几乎要溢将出来,便诧异这小小的车厢竟能容纳下如许众多的人身,有如那只渔夫拾到的神瓶,装得下身量庞大的魔鬼。他再仔细观察一众乘客的举止表情,抢到座位的要么仰头昏昏睡去,嘴巴木然大开,像一条饥饿的鱼在盼等喂食;要么低头把玩手机,沉迷在电子图像的虚拟世界里,却从不抬头去看一眼身边的真实社会。没有座位的乘客被挤压在肉体的夹缝之中,要么目光空洞呆滞,好像已经死去;要么神情烦躁悲苦,仿佛不如死去。至于那些私家车主,买得到宽松的空间,却买不到轻松的心境,他们两眼焦灼,死死盯住前方停滞不动的车流,指头不停地在方向盘上敲打,寻找着见缝插针的挪动机会,否则就会被别人见缝插针。——这是一群被掏去灵魂的生命,他们像长年累月被囚禁在铁笼里的猛兽,早已忘却了森林草原的故乡,泯灭了对自由自然的向往,惟剩一具皮肉躯壳,机械地消化着食物,麻木地等待着死亡。
俯视着芸芸众生,袁自辛渐渐感觉灵魂仿佛脱离皮囊,飞升空中,鸟瞰这奔忙碌碌的稠人俗众,似乎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袁自辛——有的期待发财,有的梦想升官,有的盼望结婚,有的渴求繁衍……然而,却没有人能跳出柴米油盐的世界,来看一看这宇宙有多广阔;没有人能超越自身微不足道的生命,去想一想这时空有多悠长;也没有人思考过,究竟为何而生、又究竟为何而死……刹那间,一股强烈的悲悯之心像闪电般击穿了他的灵魂,他怆然感觉犹如佛陀再世、耶稣重生,眼角悄悄地凝结出一滴慈悲之泪。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门口,他伸手到挎包里去掏钥匙,却猛然发现挎包的拉链已被拉开。他心中一惊,急忙往包内一看,发现钱包和手机都已不翼而飞。显然,在他悲悯众生而发呆洒泪的时候,有个小偷认为要做活菩萨就应该把财物布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