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没想到,秘密还没来得及告诉陆禄,就已经提前被奶奶知晓了,这都要怪那条讨厌的开河鱼。
梧桐此刻看到奶奶恐惧地提起那条放进水缸里的开河鱼,因为水缸里面有两颗澄明的巨蛋,在水底像两块有鱼儿游卧其中的鹅卵石。奶奶拎起开河鱼后,去另外一个放腌梅菜的房间取簸箕,然后一副老迈的身躯又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梧桐面前。梧桐看着放进盆中的开河鱼,看着掉了几片鱼鳞的这条鱼,第一次觉得鱼比陆禄家那只每天早晨喔喔叫的大公鸡还讨厌。
她发誓一口鱼汤都不会喝。
奶奶取来簸箕后,整个上半身趴在缸沿,用簸箕去铲缸底的两颗巨蛋。梧桐看着矮小的奶奶甚至脚都离地了,还不放手,梧桐没办法,从屋檐外拿来那张已经打了夜雾的矮凳,放在奶奶脚底,这才让这个臭脾气的老人顺利将蛋铲起来。
不知是不是由于刚从水里捞起来,这两颗巨蛋表面光滑洁净。
梧桐担心地望着在簸箕里滚动的蛋,只见它们宛如史前巨蛋,在簸箕里互相碰撞,然后又各自散开,好像它们一会儿是相互吸引的阴阳两极,一会儿又是天各一方的南北两极。
巨蛋的平稳或翻滚全要仰赖奶奶走路的步态,但以奶奶此时的年岁来看,或以她见到它们之时与年纪不相符合的少见多怪来看,巨蛋在彻底被她毁灭之时,都会在摇晃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想到这里,梧桐有些悲伤,她想起了白天邂逅它们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它们也在这样的摇晃中即将迎来自己的毁灭之路,还是她及时挽救了它们易碎的生命。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它们在一棵高大的树上,而现在的它们在一双苍老的手上。
高大的树上有一个像簸箕一样的巢穴,看上去像鸟巢,又比普通的鸟巢大几倍。梧桐的第一感觉是像巨鹰巢,只有飞起来能遮挡太阳的巨鹰的巢穴才能如此之大。巢穴用松枝筑就,貌似结实,实则受不了一丝风吹雨打。当梧桐见到它时,它已经快要从高树上掉落下来了,好在有个细小的枝丫挂住了它。
这棵树位于山顶,梧桐之所以一人去登山,是因为语文老师安排的寒假作文她一直没有思路,眼看就要开学了,作文还是一字未写。在这种情况下,梧桐只能走出房间,去户外看看。她先是来到河边,望着被晨雾笼罩的河面,思绪还是像被胶水黏住了,她无法将它转化成灵感。
她在河边站了很久,起来劳作的人看到一个小女孩满腹愁思地望着江面,以为她遇到了什么难事,便放下手里的锄头,走过去对她说:
“你这么早起来干吗啊?”
梧桐没有回答,转过身发现此人是陆禄的母亲。陆母已将锄头换了肩,但手上还提了一个红布袋子,很多嫩芽从袋子里冒尖,梧桐这才明白已经到播种的时候了,而她不要说播种,连写作文的种子都还不知道上哪里找。于是她眨了眨长睫毛,好奇地凑过去看陆母手上的谷种袋。
陆母笑了,将袋子打开,梧桐看到里面的种子全都发芽了,嫩芽像极了婴儿胖乎乎的小手。想到这的梧桐做了一张鬼脸,让陆母不解其意,只有梧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她把发芽的种子比喻错了,应该比喻为老爷爷的白胡子才对。不过,即便及时修改了自己的想法,她还是觉得自己错得离谱,虽然照目前情况来看,嫩芽确实很像白胡子,然而人要向前看,尤其作为一个对生活持有热情的小学生,更应该明白种子发芽只是第一步,她要想到种子变成秧苗的那刻,更要想到秧苗抽穗最终结出累累谷穗的收获时节。
这就是语文老师常教她的,看待事物起码要看三步以后的事。
因为想在这次的作文中证明自己领会了老师的良苦用心,所以梧桐的作文才会如此难产,以致她要赶在开学之前快点将作文写完。
陆母很喜爱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欲邀她吃饭,然而此时已经打开了思路的梧桐哪还顾得上吃饭,她要再去别处走走,等像蜘蛛网般的思路最终成茧后才有时间填饱肚子。于是梧桐像个老先生那样负手走了,只留下陆母在原地望着泡了几个夜晚的谷种,以为拿错了种子。
等陆母回到家找了几遍后,才确定自己没拿错,这就是谷种无疑,不是什么豆种、菜籽。陆母怪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如此不稳当,然后想起让她乱了阵脚的梧桐,冲着门外嗔怪了一声:“这小妮子,真让人看不透。”
梧桐走在路上碰到了很多人,不过只有出现让她好奇的事物她才会停下来看一会儿,而像黄牛、白狗和黑猫等诸如此类常见的玩意儿,她一概视而不见。她已就这些常见的乡村动物写过太多作文了,如果再写它们,在新意上首先就输了一筹。可是这个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落,哪有这么多新鲜事物供她书写?本来她想下河看看,河里应该有很多陆地上没有的奇特景观,可遗憾的是,她还没让陆禄教她游泳,虽然陆禄无数次通过扎猛子的方式看过河底,但她不想让他讲给自己听,因为借助别人的眼睛写的东西肯定有失真实。
而遇到的这些人,有些甚至都没到过县城,一辈子就在这里扎根,别看他们年纪比梧桐长,他们所理解的事物和所看到的景物,可能还不如心细的梧桐想得深,看得多。所以她这回不仅没去逗路上见到的猫狗牛羊,也没去跟这些人打招呼,照旧负着手从他们面前直直走开。
梧桐不担心自己的失礼惹来人们的非议,而是害怕这些人出于热情跟她打招呼,从而吓跑她脑海中渐成雏形的作文框架。所以她这天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表情的人,最好还要有一些不易亲近的冷酷。只有如此,这些人才不会来热脸贴冷屁股。看来计谋奏效了,这些人真的没来打扰她,她很高兴,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条上山的小路边。
她仰头看了一眼笼罩在晨雾中的高山,发现山巅被雾挡住了,让这座高山看起来比往常矮了许多。就是在这时,梧桐想起了语文老师从家里带到教室的那个地球仪。用手转动小小的地球仪,就能在须臾之间遍览七大洲四大洋的地貌特征。
梧桐在地球仪上无法直观理解太平洋到底有多深,南极洲到底有多冷,即便语文老师已经非常准确地解释说明了。不过,梧桐还是想写出一篇具有俯瞰广度和仰望高度的优秀作文。要做到这点,在平时的事物中当然无法实现,只有在此时她站的方位上,仰望的高度才有可能实现,而要达到俯瞰的广度,非得上山看看才行。
梧桐说做就做,一个人胆大地上山了,山上的风光确实和山下不一样,才登了百来米梧桐就觉得来对了。山上的密林里鸟声婉转,泉水叮咚,尤为让她兴奋的是,错落有致的树木会将这些声音折射出好几种幅度,导致她虽然无法一次性听全鸟叫声,但总会在继续走几步后听完余下的鸟声。
这种全新的感受是在书本中学不到的,为此她恨不得赶紧下山去,将这种会转弯的声音写下来,但转念一想,还没上到山顶就这么有趣了,真到了山顶有趣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她细心地留意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纵然许多树叶还叫不上名字,不过好在可以利用比喻的技巧,将这些树叶转换成自己和老师能够理解的平常事物。
比如那棵高耸入云的树木就可以比喻成一把撑起来的雨伞,那片具有好看纹路的叶子则可以比喻成蜗牛爬出来的路。至于其他的东西,只要梧桐能想到转换的喻体,就不愁无法书写它们。上山之前,她一直以为会在中道半途而废,没想到自己的精力虽然消耗在了上山的路上,但很快这些非凡事物又为她补充了能量。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那些整天嚷嚷登山会累个半死的人错了,如果他们也能像她一样,即走即用美景补充体力,不要说这座海拔只有几百米的山了,就是地球仪上那座珠峰,她都能成功登顶。
唯一让她没想到的是,此时还是早春时节,山上的温度比山下低,她要抱紧胳膊才能有足够的体温走完剩余的路。好在山顶就在眼前,只要到了山顶,让带有晨曦的春风一吹,这点寒冷就不在话下了。
在逐渐接近山顶时,她却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山顶上的那棵巨树好像有动静。一定不是鸟儿或者其他动物发出的动静,也不像蛇,倒像突然有巨人用巨手摇晃了一下山顶,这让梧桐的心都差点跳出了嗓子眼。远远看过去,梧桐就知道这棵树是一棵松树,已经长出了人体一般的树枝,再细看,连树皮都像极了奶奶额头的皱纹。
“这棵树成精了。”梧桐感叹道。
每棵老树都有一段尘封的故事,就拿梧桐学校那两棵桂花树来说,树龄起码在百岁以上,每一块深邃的树皮都镶嵌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不过幸好在阅览室里有一本蒙尘的校史记录了这两棵桂花树的成长经历。
多亏了语文老师,梧桐才知道桂花树的年龄以及在成长过程中所遇到的数次战争。
然而山上的这棵老松树,却不为人知,如果不是梧桐今晨心血**上山,说不定直到它枯萎死去都不会有人知道它曾经屹立在高山之巅,沐浴着春风秋霜,望着山下那方小小的村落,感受过居于其间的人们的喜怒哀乐。
这里的人一直将山下的那条无忧河当作母亲河,因为它既解决了吃水问题,又给人们捎带了鱼虾蟹鳖,因此将它比作用乳汁哺育孩童的母亲倒也贴切。不过有母亲河,一定会有父亲山或者其他相应的东西,就如一个孩子只有父母双全才算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同理可证,一座村庄不仅要有母亲,一定还要有具备威武气质的父亲才能让这座村庄茁壮成长。
在此之前,梧桐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安于只有一条母亲河的现状。不过现在,她终于意识到与之相对的是要有一棵父亲树,而眼前这棵遒劲的松树恰好可以充当这个角色。
想到这儿,梧桐真觉得不虚此行。此时她不忙着走完剩下的几十米山路,而是找到一个开阔的地带眺望变成手掌一样小的村庄。在这个掌心里,她可以看到那条象征生命线的无忧河,正好将这座村庄一分为二:靠近东方那条横着的感情线的是梧桐家所在的位置,她就在那个方位从呱呱坠地逐渐长成一个忧愁的小女孩;西边靠近智慧线的是学校所在地,她和陆禄等同学从七岁开始就在里面读书写字,从而具备了最初的智慧。婚姻线也在东边,不过很多家庭的婚姻并不幸福,不去说凤凰家,不去说陆禄家,就连她自己家,也没有过婚姻一说,因为从小到大,她只有一个奶奶,从没有见过父母。
这也让她非常疑惑,如果没有走进婚姻生活的父母,那她是从哪里来的?
这么一想,又揭开了梧桐内心深处的伤疤,她的心旋即隐隐作痛。她忍住不去想,单单想身后那棵能给她带来写作思路的老树。
幸好,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悲伤和愉快两种情绪中来回切换,否则她哪能长这么大,即便能长这么大,哪能活得如此开心快乐。
这片开阔地带有一块供登山者休憩的青石,梧桐站累了,走过去用小手扫掉落在上面的枯叶和蠕动的小虫,然后一屁股坐下去。
靠近山巅地带的风可以畅通无阻,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然后被山巅这棵老松树阻挡,所以当梧桐转过身看到它时,误以为它叶片的簌簌作响是在欢迎她的到来。
阳光已经很烫了,折射到树叶上变成了亮晶晶的碎镜,梧桐在这一片又一片的残镜中,仿似看到山下所有居民家里的灯光,每一盏灯中都有一幕阖家团圆的温馨画面。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束微弱的灯光,那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不像别人家笑声不歇,而是沉默无声,即使她吃饭时想说几句话,奶奶都会用筷子打她,让她坐有坐相,吃有吃相。
当山风从另一边吹来时,梧桐就看不到这些灯光了,因为山风将叶片吹到了她目不能及的地方。于是她擦了擦有些湿润的双眼,不去想山下的往事,而是从青石上用双手撑起身体,然后跑到树下。
老松树在地面留下了一大片阴影,小小的梧桐站在阴影里,就像一只蚂蚁在仰望一朵广袤的云朵。她以为树上会有山下看不到的鸟儿,会有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松鼠。她仰着头用目光掠过每一片叶子,扫过每一根树枝,非但没见到松鼠,就连普通鸟儿也没看见,她感到很奇怪,心想这棵树是不是不欢迎鸟儿在它身上筑巢。
这么一想,又让她顿时觉得这棵树也年纪大老糊涂了,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有鸟筑巢的地方一定是一个祥和之地。不去提在电视上和书上看到的那些未经证实的荒诞现象,就拿梧桐生活的这个小村庄来说,这种事每年都会见到,尤其在这个播种的最佳时节更为常见。
每年的这个时候,梧桐都会被窗外的鸟声惊醒。一般到这个时候,陆禄家那只报时的大公鸡就不得不退居幕后,将报晓的任务交给这群南归燕。当然燕子不仅仅负责报时,更负责报春,因为只有它们到来,人们才知道种子该发芽了,发完芽该播种了。
燕子在报时的间隙也要搭建自己的窝,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不是对燕子很关键,而是对人们很关键,如果燕子能来自己家屋檐筑巢,谁家就会被公认为是最平安的家庭,县里甚至会让人给这个家庭颁发一张“平安家庭”的荣誉证书,就贴在门上,让每个过往行人都能看到。
所以在燕子筑巢的那段时间,人们甚至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整日里望着燕子低飞的天空,有的人看得累了,就会暂时回到客厅休息片刻,茶还没泡好,就听到身后的屋檐下有响声,以为燕子来家里了,兴奋地迎出去,抬头一看,原来是只臭不要脸的麻雀在偷吃他挂在屋檐下的腊肉。
他立时拿来一根竹竿,将这只麻雀捅走,然后扶着竿继续等候燕儿的到来,明明看到拥有一把剪刀一样的燕子往自家飞来,突然一个急转弯,又往别处飞去了。而那两只在电线杆上交头接耳的燕子还顾着谈情说爱,一点都不着急房子还没着落,不是这只给那只用喙清理羽毛,就是那只给这只用头去蹭翅膀,一副恩爱的样子,委实急坏了这个扶竿而立的人。
燕子飞过的地方一派繁花似锦。梧桐经常跟踪燕子,说来也奇怪,燕子不像其他鸟类,看到人就落荒而逃,反而会挑衅似的斜飞过来,好像知道自己非常重要,这些人不敢拿它们怎么着一样。
梧桐也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时刻发现燕子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的,或者说燕子作为园丁的本领。那天她从**慵懒地爬起来后,推窗望去,燕子经过的地方已经长出了青青草,盛开了红红花,但燕子还没经过或者还未来得及经过的地方还是一副苍凉景象,不仅枯草丛生,树叶也像失去水分的面庞,萎得一碰就皱。
而且燕子最常去的是学校,是那两棵高大的桂花树,也就是说,在这个小乡村,每年最先进入春天的要属这个教书育人的学堂。当梧桐发现这个奇特的现象后,牙也不刷,早饭也不吃,随便穿了一件衣服就跑出了门,害得刚把早饭做好的奶奶以为孙女被什么东西上身了,也赶紧跑出去看,嘴里还不停喊着快回来。跑到门外一看,身穿红衣服的孙女像团炽热的火焰一般,在乡村路上熊熊燃烧。
梧桐忘我地追逐着飞在头顶身着红肚兜、披着黑礼服的燕子,她要将燕子赶到那些被春天遗忘的角落,比如那条还结着薄冰的无忧河,让它们破完冰后,在水底闷了一个冬天的鱼儿就能跳上来喘口气,但燕子好像看穿了这个小妮子的用意,死活不往河边飞,当快到河边时,又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往她家飞去了。
身后的梧桐扶着腰,累得不断冒汗,对这群调皮的燕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她此时也生出了一个鱼泡泡一样大的疑问,都说北方比南方冷,为何燕子却要去北方过冬,直到春天时才回南方?
看来书上说的也不能都当真。
梧桐虽在生气,看到燕子飞到屋檐下的奶奶却乐坏了,因为奶奶一直觉得燕子会去任何一个人家屋檐下筑巢,单单不会来自己家,因为众所周知,整个村庄只有她家是残缺的。
燕子去梧桐家筑巢的举动让其他人大失所望,很多人听闻还不相信,非要跑到现场看看,等看到这一对燕子真的用自己的唾液搅拌着春泥在搭巢以后,才彻底死心,该干活的干活,该玩乐的玩乐,再也不会整天望着天空,去寻找燕子的踪迹,更不会持着一根竹竿站在门边恭候燕子的大驾光临。
梧桐她那个残缺的家都能迎来燕子的赏脸,为何这棵年纪如此大的松树却“无鸟问津”。梧桐觉得一定不是鸟的问题,而是树年纪大了在起范儿,故意刁难那些比它年少许多的鸟儿,这才让这些鸟儿放弃这个定居的好地方,去往他方,寻觅另一处没那么好的地方定居。
梧桐一想到这儿,气坏了,攥起小拳就要去揍这棵比她奶奶还讨厌的“老妖怪”,然而她那个娇嫩的拳头哪能敌过这棵树的厚脸皮,还没揍几拳,梧桐的手就肿了,她疼得脸直抽抽,赶紧将手放到嘴巴前呵气,好像烫着了一样。
见打不过它,梧桐就得另想办法出口恶气。她想上树,可她不是被称为“猴儿”的陆禄,要是他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撸起袖子“蹭蹭”爬上去,然后躲在树叶丛中暂时让自己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陆禄干过好几回这样的事儿,尤其在他考试考了“鸭蛋”后,就喜欢爬到学校里的那两棵桂花树上躲藏起来。他此举不是因为羞愧,更不是因为师生的冷嘲热讽,而是用这种方式转移他人的注意。因为如果他不上树的话,那他考“鸭蛋”的事就会被揪住讨论很久,甚至一年到头都会被好事者拿来说道,倘若他在树上藏起来了,人们就会放过他考“鸭蛋”的事,专门去寻他。
随着寻找的时间越来越长,人们关心他的生命安全就会胜于关心他的学习成绩。这种法子屡试不爽,也顺利地瞒过了老师同学,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伤心所以躲在树上没脸见人。知道原委的只有他同桌梧桐,梧桐在大家顺利从树上找到他之后,见到陆禄趴在课桌上笑得整张课桌都在晃动后,就知道这个王八蛋把大家都给玩弄了。她本来想把真相说出来,但看在陆禄可怜巴巴地求自己的份上,梧桐最终替他保守了这个秘密。
这也是梧桐在接下来要去找陆禄保守秘密的最重要的原因。
陆禄爬树的这一手绝活,很多人都为之赞叹,最让梧桐惊奇的是,陆禄为什么考试不行,爬树却比猴儿还精,而她在某种程度上却和他刚好相反。起初她不羡慕陆禄的这个本领,现在她望着这棵高耸入云的巨树后,真想和他换换本事。她还记得当陆禄得知自己又考了零蛋后,先装出一副悲伤的神情,然后在同学或揶揄或同情的表情中慢慢地走出课堂。老师因为刚才已经数落过他了,怕再说会彻底打垮他的自尊心,于是便默许他走出教室,去外面好好想想。
陆禄一出教室就换上了另一种表情,甚至透过玻璃窗跟同桌梧桐做鬼脸,然后梧桐就看到陆禄飞快地跑到桂花树下,一跃而上,顿时消失在茂密的桂花树叶中。老师见陆禄一去不回,以为他会想不开跳进那条冒着暑气的无忧河,吓坏了,赶紧动员学生都去找他。
只有梧桐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老师身后跟了一群学生,每个人都把双手聚拢在嘴边做喇叭状呼喊陆禄的名字。老师甚至去问一头牛,惹得同学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简直哭笑不得。坐在原位上的梧桐知道老师同学很快会无功而返,便走到桂花树下,仰望着树梢冲陆禄说道:“我看你还是快下来吧。”
“我要让他们多找一会儿。”陆禄的声音从树叶里传出来。
“你就不怕老师去找你家长?”梧桐问。
树上沉默不语,看样子梧桐的话陆禄听进去了,正在思考。
“行,不过我现在不下来,”陆禄终于说话了,“等老师回来后,你提醒他就行。”
“小小年纪自尊心这么强,”梧桐感到好笑,“好好好,就听你的。”
于是树上和树下就出现了间歇性的安静。梧桐坐在树下,看一片桂叶落在自己头顶,她知道这是陆禄的恶作剧,不过她没去戳穿他,依旧把落在头顶的每一片桂叶摘下来。
良久过后,陆禄又说话了。
陆禄说:“你想不想去外面玩?”
梧桐说:“哪个外面?”
陆禄说:“离开这里。”
梧桐一听,没说话了,陆禄见她不说话,也不说话了。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静静等着老师回来。接近中午的空气里,有蒸腾的热气往上升,在炎热的阳光里,能看到空气在折射,在扭曲。好在这两人都置身在阴凉里,这才没让这股即将入夏的热气晒伤自己。
校门口突然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梧桐知道自己表演的时候到了。她快速离开桂花树,先装作在其他地方找了许久的样子,然后跑到这群学生面前,擦着并没有汗水的脸,手指向桂花树,冲老师说道:
“老师,他有没有可能在树上?”
老师一听颇觉有理,赶紧来到树下,先检查了一遍左边的那棵桂花树,没发现树干有被蹭过的痕迹,地上的草也没有被踩的迹象,就来到右边那棵树下,一看到树干上沾着的线头,老师就知道陆禄这个倒霉孩子真在树上。
不过老师先不急着开口叫他,而是让同学们都悄悄过来,然后用手指指树上,意思是让他们快看。大伙往上一看,只见有一只手在屁股上抓痒,另外一只手又要扶住树枝,否则会摔下来。蚊虫已经多了起来,让树上这个人一会儿抓抓这儿,一会儿挠挠那儿,恨不得手脚并用。大伙死死地捂住嘴巴,避免笑出声来。
老师嘘声让大伙儿安静。
末了,老师才幽幽地说道:“我看到你了,赶紧下来吧。”
树上的人一听如蒙大赦,连忙跳下。
一群人围过去,问陆禄爬树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比考了“鸭蛋”还开心。陆禄对此种讥讽早已习惯了,不过他还是很生气,生气的不是自己最终屈服了,而是生气自己这一招非但没让人们忘记他考“鸭蛋”的事实,反而记得更加清楚了。
然而好在还有老师相信他爬树真的是因为羞愧,看到还有人上当受骗,已经回到教室坐下的陆禄笑得脸都抽筋了。
“别动,不然我告诉老师去。”梧桐十分不满。
陆禄一听,这才老实起来,不过还是会时不时地笑出声,梧桐只好频频将一个个白眼冲他翻过去。
就在梧桐沉浸在过往之时,突然发现天暗了半边,一大片乌云很快从她的头顶移到山下的无忧河边,梧桐随着乌云的足迹将视线放到了山下的河里。虽然距离很远,但她还是能看出河面在翻滚,好像河里有一条大鱼在搅动着水花。
河水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使在雨水最多的夏天也没如此暴躁过。她觉得很奇怪,刚要将视线放回到身后的树上,就见从河里腾空跃起一条像蛇一样长的东西,这条会飞的蛇从天边蜷缩着身子径直往山上飞来,飞蛇途经的地方,都落了一阵骤雨,让在地里劳作的人们误以为下雨了,赶紧跑回家拿雨具。
很多人抬头后,才知道此时的这阵雨不是从乌云里落下来的,而是从天上飞蛇的身上落下来的。他们吓坏了,一个个跑到家里,门窗紧闭,有胆大的撩开窗帘望着天边,天上真的有一条蛇在飞,他们不是出现了幻觉。
梧桐的奶奶见状,赶紧烧香祈祷,就在大家都还不清楚飞行物为何物之时,奶奶已经知道那不是蛇,而是传说中的龙。在此之前,奶奶早就预示过,今年可能会出现龙,不过当时没有人相信她。
出河的老贺这天正在捕鱼,第一时间看到跃出水面的这个怪物,以为是一条大鱼,刚想驱船追赶,这条大鱼就瞬间没影了。等他隐隐约约得知这是一条龙后,终于仔细思考起来那个老人前几天的话。不过他没当场上岸,而是在捕完鱼后的黄昏上了岸。
梧桐也知道奶奶说过的话,此刻她站在高山之巅,忘了害怕,因为龙起码不会像蛇一样让她觉得恶心,不然不会几千年来都作为图腾,流传在人们的口头上,被记录在史书中。
她此时甚至有些兴奋,盯着飞龙慢慢接近自己。近了,近了,终于可以一窥传说中的龙了。让梧桐没想到的是,龙居然无翼也能飞,再看龙飞过的地方一片阴暗,才想到龙或许害怕阳光,惧怕炎热,而且身上可开合的鳞片还发出巨大的声音,有点像发动机的声响,从鳞片里落下的大量黏液,拿在手里一嗅,一股恶臭直往梧桐鼻孔里钻。
不过她此时也顾不得臭不臭了,看着龙在自己头顶盘旋,好像在试探她是不是敌人,看到这个小女孩没有攻击性,龙才慢慢地降落下来。梧桐鼓起勇气靠近它,发现它的嘴像鲶鱼的嘴型,舌头如书上看到的勾践剑一般。
更奇怪的是,龙居然没有耳朵,却好像能听懂梧桐的话。
梧桐说:“你从哪里来?”
龙往后看了看那棵老松树。
这时梧桐才明白原来那是一棵栖龙神树,所以才没有凡鸟落于其间。她好奇地伸出手去摸它,发现它好像很享受自己的抚摸,就像一只性情温和的猫一样乖巧。
山下的人们见到龙往山上跑了,一个个都拿着锄头镰刀从家里出来,不约而同地往山上跑去,此时已快到半山腰了。龙的听觉灵敏,听到半山腰的动静后,性情旋即大变,变得暴躁如雷,就像一个被激怒的母亲,梧桐很快也明白了龙发怒的原因,立马让它跑,否则被人类锁住说不定会有性命之虞。
龙领会了这个小女孩的意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梧桐看到它满含柔情的眼睑像窗帘一样,露出了下半边眼睛,长睫毛像弯月一样,此时正不断眨巴着。
梧桐不解其意,以为它受了伤跑不了,就去查看它的身体,发现它周身完好无损,不过还是让她看出了异样,因为它与刚才飞翔之时比起来,缩小了很多,就像一个被箭射穿后坠地漏气的热气球。梧桐吓坏了,试图往龙嘴里吹气,再次让它大起来,不过龙拒绝了她的好意,而是将尾巴往老松树上一扫,树顿时倾斜,一个巨大的巢穴就这样摇摇欲坠地挂在树梢上。
龙用尾巴托起巢穴里的两颗巨蛋,将它们郑重地放到这个小女孩的手里。梧桐看到这两颗龙蛋像极了明亮的珍珠,想摸又不敢摸,得到龙的首肯之后,才将小手放在蛋壳上,感到龙蛋很烫,里面好像还有东西在游动。
梧桐说:“这是你的孩子吗?”
龙点了点头。
梧桐说:“你想让我养它们吗?”
龙又点了点头。
梧桐激动坏了,她没想到这条素昧平生的龙能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她这个陌生人,赶紧脱下外衣,将龙蛋小心地裹起来。龙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在梧桐面前越变越大,随即腾空而起,龙头直指苍穹,然后蓄起一股力,像箭一般冲向云霄。梧桐看着龙飞升,恋恋不舍地望着龙消失的那片乌云,突然从云里探出一个龙头,她冲它挥挥手。
龙看了一眼梧桐后,发出一阵震天撼地的龙吟,把还在上山的那些人吓坏了,一个个打道回府。梧桐在龙彻底消失后,拿上那件裹着两颗龙蛋的外衣,小心地走上了那条通往山下的道路。
原本她想待这两颗龙蛋孵化出小龙后,再把小龙交还给龙母。
没想到她大意了,居然将龙蛋放在了水缸里,从而让喜欢用瓢舀凉水喝的奶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此时奶奶将龙蛋用簸箕铲起来后,二话不说就把它们沿着台阶往下丢,只见两颗龙蛋滚落到地上后,有一颗裂了条缝。
梧桐心疼地跑过去用衣服兜起龙蛋,不满地用眼睛去瞪奶奶。
“你别这样看我,”奶奶说,“我知道这是什么蛋。”
“知道你还这样做,”梧桐说,“你在破坏龙的家庭,你这个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