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把树叶上的露水舔干,薛红阳乘坐的夜班车到达浦南县。
吸一口久违的地气,薛红阳神清气爽。她惊异地发现家乡原来如此小,只是一块卧于群山之间的平地,没有高大的楼房,宽阔的街道,甚至没有红绿灯。街上走动的人不紧不忙,车子不多,但总和人流纠缠不清。
薛红阳下车刚走两步,一位提着竹篮的大妈上前来,用地道的本地话问,来个茶叶蛋咯,早上刚渣的,还有香糯粑粑——
薛红阳鼻头酸了,掏了钱,手里捏着温热的鸡蛋和香糯粑粑坐在街边的石凳上吃起来。家乡饮食独有的风味把薛红阳失落多年的味觉唤回了,既舒坦又温馨。她想,她和庄禾的心肠是多么硬,不然绝下不了狠心离开她们的生养之地十年不归,甚至要老死不相往来。
吃完早点,薛红阳在街上转了转,招手叫了一辆三轮。三轮车是小县城最流行的交通工具,除了发动机声音大这个缺点外,算得物美价廉。
家不是薛红阳的第一站,她对三轮司机说,搭我到三公里。
三轮车司机说,哪个三公里?没听说过。
薛红阳说,你沿东河的方向走,我给你指路。
三轮车突突突沿着公路前进,一路风景依旧,树浓密,山翠青,空气中是一股青草的味道。薛红阳在心里默算三公里的距离,一点点近了,果然,远远一块灰扑扑的路碑,字迹已经模糊。石碑如一位历尽风雨依然守誓言的老友,拖着百病残躯迎接薛红阳。
薛红阳叫停车。三轮车司机说,你是想到东河度假村吧?
薛红阳说,这附近有度假村?
是啊,度假村的大门在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这一带全归东河度假村管了,你看,路边有铁丝网拦着,只能从大门进去。
薛红阳顺着司机的指向,果然看到树林子里已经围起一道铁丝网。
司机说,我带你进去,多加一块钱就可以了。司机眼里充满盼望。
薛红阳说,不用了,我自己走着去。
司机还没来得及失望,就发现薛红阳塞给他的钱多了一块。谢谢,谢谢,祝您玩得愉快。司机开心地大声说。
薛红阳按照司机说的往前走,走几分钟,看到一座修得高大俗气的大门,上面用红漆写着“东河度假村”几个字。
守门的人是个半百老头,正要弄炭火,看见薛红阳腼腆地笑着说,天气冷,烤烤火。
薛红阳问,这度假村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守门的人说,有三年了。
薛红阳瞅瞅门内,静悄悄的,没看到一个人影,问,你们度假村有什么活动?
守门人说,钓鱼,划船,烧烤,还可以住宿。
薛红阳说,没看见什么人呀?
守门人说,这段时间天气冷是淡季,今天也不是周末,大家上班呢。夏天的时候人太多了,好多人从老远地方自己开车来的,门票都不够卖。
薛红阳说,要买门票吗?
守门的说,五块钱一张。
薛红阳掏钱买了门票。守门人说,进去后,向右走是烧烤的地方,有一大片草地,左边是相思岛,可以租船到岛上去,岛上风景很好,在上面钓鱼也不错的。
薛红阳说,哦,我想钓鱼。
守门人说,想钓鱼的话,在我这里租鱼竿,送鱼饵,钓上来的鱼按照重量算钱,一斤四块五。还有,如果是到相思岛上钓鱼得坐船过去,船票是五块钱一个人。
薛红阳付了钱,提着一条鱼竿和一盒鱼饵往里走。
守门人说,你先走一步,我收拾一下马上去帮你摇船。
薛红阳心想这度假村够省的,一个人要做这么多事情。
度假村里修了石板路,路两旁种着竹子,有几棵已经枯死。一间挂着饮食店招牌的房子门关着,门板霉烂,招牌歪歪斜斜,看来好久不开张了。一两排木房错落在树林里,木头发黑,房顶上厚厚一层枯枝败叶,估计也是许久没人入住了。看来东河度假村基本没什么生意,不然也不会所有的事情只由一个老头打理。
薛红阳加快步子穿过树林向左拐,十来分钟后,眼前一片开阔,她轻轻叹息,风景旧曾谙。河湾优雅平静漾着细纹,岸边水草红如丹霞,岛上飞鸟啾啾鸣。惟一的不同是岛和河岸的连接被全部切断了,有一段几十米的水路,难怪守门人说要划船过去。薛红阳想一定是度假村为了租船的生意,把陆路给断了。
守门人赶过来,手上拿着一枝浆,他解开系在岸边的一只小木船,示意薛红阳坐上去。薛红阳跳上船坐下,守门人划着桨,哗哗的水声,岸在身后,岛在前头。
不一会,船头轻轻撞到岛边的石头上。守门人说,到了,你大概要在岛上呆多久,说个时间,到时我过来接你。
薛红阳说,我要等个人,天快黑的时候你再来接我吧。
守门人说,还有人要来,好咯。
薛红阳跳上岸,守门人把船往回划。
岛上露出一角红色的飞檐。薛红阳估量了一下方位,断定那是原先小木棚子的所在。走近了,猜得没错,基本上是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一间凉亭,凉亭的柱子刷暗红的漆,高大的榕树遮掩半边亭子,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人撑着伞。薛红阳怀念这棵榕树,它在河边又站了十二年,它站在哪里,只看不说。
亭子边上,有一个瘦小的垂钓背影。
薛红阳暗暗叹道,庄禾,你还是先到了。她走过去坐到庄禾身边问,钓到了吗?
庄禾说,没有,鱼不知道都跑哪去了。
薛红阳说,我说不出这岛有什么变化,感觉有的地方不同,又说不上来。
庄禾说,五年前发过一次大水,这一带全被淹了,包括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十来天水才退去,树木慢慢活回来,但连接岛和河岸的路被冲掉了,所以,整个地势低了,而且现在要坐船才能上岛。
薛经阳说,我还以为是度假村为了赚钱故意把路给截断的——薛红阳停下话,她的注意力被草丛中一双皮鞋吸引过去,那皮鞋尖尖的头,已经没什么光泽。是蒋进发的。薛红阳的心哆嗦一下,她本是为这事而来的。
薛红阳说,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庄禾说,我没有改变主意。
薛红阳喊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把这个人情还给你。我等了十二年,你为什么就不给我这个机会,你到底想要我怎样……薛红阳用手敲打自己的头,撕扯头发,发了疯地喊。
庄禾扔下钓竿,搂住薛红阳,红阳,别这样对自己,你已经还了,用你这十来年的生活还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的心里一直没有平安,今天我们能再回到这里就要做一个了断,惧怕和挂虑从什么地方开始,就让它在什么地方结束,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薛红阳一脸是泪,真的能了结吗?
庄禾替她抹去脸上的泪说,当然,一定能,只要我们愿意。
哗哗一片水声,蒋进发从岛边的树丛里钻出来,嚷嚷着,庄禾,我怎么捞了半天也不捞不到一块?
薛红阳回头看到蒋进发裤腿挽得高高地站在水边,她错愕地睁大眼睛。
看见薛红阳,蒋进发也呆住了,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薛医生,你好。说完马上又钻进草丛里去了。
薛红阳指着蒋进发的背影说,我还以为他已经——为什么他见我要躲?
庄禾说,我跟他说住院和动手术的钱本来是你帮掏的,后来你让我们自己掏。他一听说要自己掏钱,赶紧跟我跑了。逃了住院费的人怎么好意思见你呀?
薛红阳笑了说,这么冷的天他到河里去干什么?
庄禾说,捞银元。我告诉他很多人在这里捞到银元,是发洪水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的。
薛红阳捂着嘴巴说,你真能编故事。
庄禾拉着薛红阳的手说,我们下去游一游。
薛红阳说,不行,不行,现在天气这么冷,再说了我们又没有带泳衣。
庄禾说,用什么泳衣呀,没事,跟我来。庄禾用力拉扯薛红阳的手,冲下亭边的小斜坡,两人晃晃****落入水中。
薛红阳杀猪般地喊起来,妈呀,冷死我了。
庄禾笑着说,再往里一点。两人拉着手又往水中央走了一段。水渐渐没过她们的头顶。两人在水里睁开眼睛,互相看着对方。刚要说话,嘴里咕咕冒出气泡。
在一口气用完的时候,两人一起冲出水面,庄禾用手抹开薛红阳湿乎乎的头发说,再来一次。两人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浮起来后,庄禾说,你看到了,水里很干净,什么也没有,我们不用隐藏什么,也不需要害怕什么。
薛红阳说,对,水里很干净,水里什么也没有。说着她又缓缓沉入水中,把自己完完全全浸在水里,多年沉积在心底的一个死结,缓缓化开,离开她的身体。她轻盈了,纯净了,如一片树叶浮出水面。
庄禾说,我们游回对岸去吧,不用等那个老头来接了。
薛红阳说,好啊。
两人肩并肩游到对岸。
薛红阳回头看着岛上说,那人怎么办?
庄禾说,不想要的东西统统留在三公里,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见这个男人。
薛红说,我知道你有本事躲起来让谁都找不到,以后我到哪去找你呢,我们不会不见面了吧?
庄禾说,放心,等你结婚有了孩子我会来看你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