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玉那天晚上从家中跑出去之后,并没有走远,就藏在自家禾场外面的一棵草树垛里边。她本来只是准备和母亲赌一下气,吓唬一下母亲,就要回去的。没有料到,母亲那么凄凄楚楚一哭,将全村人都惊动了,长林的父亲还带着几十个人在村前的堰塘里扎猛子找了半夜。她就有些害怕了。心想,这时候要是回去,母亲说不定还会打自己的。村里的人都走了,母亲也被哥哥搀扶着回家了,美玉才从草树垛里面爬出来,漫无目的地站在村路上。
这时,已经半夜过了,下弦月刚刚从东边的山垭上探出半边脸儿,淡黄淡黄的。天穹中,稀稀的几颗星星在困倦地眨巴着眼睛。村子里,整整吠了半夜的狗们,仿佛还在兴奋之中,只要哪家的狗带头吠一两声,引得全村的狗又会此起彼伏地吠起来。
许久许久,狗们才似乎很疲倦,停止了汪汪的吠声,整个的村子才归于平静。美玉愣站在村路上,月影下,她的身子是
那么瘦
美玉默默地掉了一阵眼泪,瞌睡就爬上了眼皮……极了,附近乡村的农民,挑着小菜,挑着农产品,早早地上了街。盘罗镇三里长街,飘着瓜果的芳香,滴着新鲜蔬菜的翠绿,充斥着生意人转了弯儿的叫卖声。更有那些卖小吃的,将油条炸得酥酥的,将灯盏窝儿泡得黄黄的,将糯米糍粑煎得焦焦的。白白的米粉,泡在盆子里,刚出笼的糖包子,摆在案板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美玉虽是在乡中心小学读了两年完小,但她从来没有逛过盘罗镇的早市。她漫无目的地在拥挤的人群中走着,各种小吃的香气生生地往她的鼻里钻,让她一阵一阵地咽口水,让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些小吃摊。
好客的主人,把嗓门儿憋着,向她投来极亲昵的呼唤:“小姑娘,这油条是刚刚炸出来的,吃一根吧。”
“小姑娘,刚刚出锅的煎饺,好吃得很呀。”
“小姑娘,我的米粉最好吃,尝尝吧,不好吃不要钱。”“我这里有灯盏窝儿……”
“我这里有肉包子……”
美玉已经饿极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饿得这么快,昨天晚上,她吃了三大碗饭呀。现在,她的肚子瘪瘪的,腮帮里溢着清水,喉咙里好像伸出了一只手,要从那些小吃摊上抓点东西来吃。美玉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口袋,口袋里有她砍柴禾,采摘山苍子得来的一百多块钱。那一叠钞票,紧紧地贴着她的胸口,被体温烘得热热的,被汗水渗得湿湿的。她真想抽出一张票子,美美地吃一顿,填满饥饿难忍的肚子。可是,走近小吃摊时,又犹豫了,这些钱,是千万花不得的。用去一些,读书就少了一份希望。她逃也似地离开了集贸市场,漫无目的地向镇子东头走去。
走过繁闹的大街,美玉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片白杨遮掩的楼房,楼房的旁边,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操场的那边,有一座门楼,门楼上有五个大字:盘罗乡中学。美玉走过去,久久地凝望着高高镶嵌在门楼上的五个大字。哥在这里读了三年初中,如今毕业了,到很远的地方读中专去了,还有长林哥,还有银环姐,他们也都和哥一块,从中心小学走进这所中学,三年之后,又从这所中学走出去。如今,自己也考上了这所中学,要是母亲愿意盘送自己,再过几天,自己就是这所中学的学生了。一种好奇,一种激动,一种新鲜感,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强烈地吸引着她,她愣站一阵,终于跨进了中学的大门。这时,她才知道,中学和小学真的大不一样呀,中学的教室是两层楼的砖房,环境也比小学好得多,校园里到处都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教学楼前还有一个花圃,花圃里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草。
美玉心想,半个多月前,她也曾来过乡中学,但那时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学校的这一切。那时,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考分,即使成绩很不错,没有拿到通知书,心仍然是悬着的。她没有心思到校园里去转一转,看一看。今天,她终于是这所中学学生中的一员了。她抬起头,心想,自己会分在哪个教室上课呢?
班主任老师是谁呢?对自己好不好呢?自己读小学一直当班长,上中学了,同学们会不会选自己当班长呢?不能当班长,当学习委员也行。自己升学考试可是全乡第二名啊。当她的心里刚刚掠过一丝得意的时候,继而就是一阵颤抖,过后就凉了。啊,我娘不让我读书了,我永远也不能走进中学的大门,成为这里的学生了啊。
美玉站在教室的门前,任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在腮帮上聚拢,一滴一滴,掉在地上。突然,她在心里悲痛地呼喊着:“我的娘啊,你不盘送我读书,我就给人家做女儿去,哪个好心人愿意盘送我读书,我就叫哪个做爹做娘。”
8月的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天际升了起来,大地一下变得热烘烘的了。街上的行人突然少了许多,那些来赶早市的农民,已经收200拾好摊子,匆匆地回去了。做农民的,永远比别的人忙碌,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总有做不完的事。
只有镇子上那些生意人,不慌不忙地在摊子旁边撑起一把花花绿绿的大伞,抵挡着火辣辣的太阳。小摊的主人,大着嗓门叫喊着,招徕着过往的路人。
美玉走得很慢,很慢,她已经饿极了,好几次,她的那个决不能将揣在胸口,自己抛汗脱皮挣来的钱拿出来买东西的决心差点动摇了。然而,每一次动摇,都被决心抵制,被决心战胜,最终没有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火球,慢慢地向天顶滚去,街上的水泥路,被烤得发红,稀稀疏疏的几个行人,也似乎被烤蔫了,疲惫的脚步,扬起一缕缕滚烫的尘埃。美玉已经饿得没有一丝儿力气了,又让毒太阳一烤,眼睛有些发黑,走路时双脚发软。她想,如果自己不吃点东西,只怕是要饿出病来的。
美玉问了几家小吃摊子,不论吃米粉,还是别的什么,都很贵,最少也得一块钱。这一块钱,对于别人,可能算不得什么,可她,要在山中顶着毒太阳砍半天柴禾,才挣得来呀。一张口,就吃了,实在有些舍不得。美玉强忍着饥饿,慢慢地在街上回,她想寻找一个钱花得少,又能多吃一点东西的地方。
这地方终于有了,在农贸市场的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豆腐店,豆腐店里有一个比美玉大不了多少的姑娘正在卖豆腐。豆腐店里有豆腐干,有才做好的新鲜豆腐,还有才开锅的豆腐脑。美玉看见一些人端着碗,给那个姑娘五角钱,那姑娘给他们舀了满满一碗豆腐脑。
美玉知道,这些人是把豆腐脑买回去做汤吃的。她也知道,豆腐脑不做汤,就这么吃也行。每年过年,母亲做豆腐,总要给她和娘。
那姑娘摆了条凳子,坐在美玉的旁边,轻轻问她:“妹妹,你肯告诉我么?你是哪里人,到街上来做什么?你好像清晨就来了,我看见你在我的店门前走过几次了。”
姑娘怎么问美玉,美玉总是不开口,目光怔怔地看着前面的大街。姑娘发现,她的眼睛在慢慢发红,变湿,后来,就溢出两滴大大的泪珠。
姑娘不由大吃一惊,问道:“你有什么委屈,能对我说说么?说不定,姐还能帮助你。”
豆粒般的泪珠,从满是汗水的脸上滚落下来,美玉突然呜咽着说:“我考上初中了,可是,我娘不愿意盘送我读书。我就跑出来了。”
姑娘听她这么说,发急地问:“妹妹,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美玉不说话,只是哭。
那姑娘心想,说不定,这个姑娘的父母正在焦急地寻找她哩,就说:“好妹妹,你对我说实话,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的忙,让你读书。”
“你说的话是真的?”
“街上许多人家还是很有钱的。你懂事,又想读书,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一定会有好心人帮助你的,如今,不是兴搞希望工程么?”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中年男子挑着一担黄豆进了豆腐店。
“爹,你回来得这么早呀?” “天没亮我就上路了。早晨走路凉快。”中年汉子将黄豆挑进豆腐坊,问:“秀花,来客人了?”
那个叫秀花的姑娘连忙跟进豆腐坊,轻轻对父亲说:“爹,店子里坐的那个小姑娘,说是父母不愿送她读书,从家里逃出来了,样子怪可怜的。”
中年男子连忙走出来,眼睛对美玉盯了一阵,惊讶地说:“小姑娘,你不是黄泥坡村的么?”
美玉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男人一阵,她终于记起来了,他就是前不久要买她家房子的那个人,他还给了哥哥200块钱的。
“小姑娘,你娘真的不送你读书了?”丁秀花的父亲丁祖仁站在美玉面前,关心地问道。
美玉勾着头,眼里含一泡泪水,“我娘说了,只盘送我哥读书,不盘送我了。”
“你哥是哪个?”“我哥叫文生。”“肖文生是你哥呀!”丁秀花惊道。
“你认得我哥?”
“我们是同班同学,怎么不认得。”“你考上卫校的吧?”
“是的,和你哥的农校在一个城市。”
“我哥常说起你。”美玉十分羡慕地说,“秀花姐,我真羡慕。”丁秀花看看美玉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脸的汗水,头发里的草屑,问:“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美玉。”
“你娘和你哥找不着你,还不急呀。”
“美玉,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丁祖仁说。“不,我不回去,我要读书。”
丁祖仁劝她说:“我去对你娘说,要她想办法送你读书,好么?”“我娘说了,家里没有钱。”
“丁伯伯帮忙给你想办法,你相信丁伯伯吗?”
美玉看着丁祖仁,点点头,说:“丁伯伯是好人,上次还给了我哥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