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生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刘八妹正在扎烟包,她说昨天在凉水冲田塍上敲了一阵竹梆,又烧了两支烟包,野猪被吓着了,没敢来吃稻子,“等会儿,我把烟包送去,再站在田塍上敲一会儿竹梆,就不用在凉水冲睡了。”
文生说:“娘,你别操心,我夜里去守秋。”母亲不同意,“你一个人去守秋,我不放心。”文生说:“长林跟我去打伴,不怕的。”
文眇妹说:“白天在红砖厂做活,夜里又不得好觉睡,长林他爹让他去?”
“我叫他别去,他发脾气了,说要和我一刀两断,不做朋友了。”
刘八妹想了想说:“我每天扎两支烟包,你们带去点上,然后只管睡觉就是了,你们还是孩子,瞌睡多,晚上睡觉千万耽误不得的,不然,白天做活没力气,还打瞌睡哩。”文生说:“我知道。”
吃过晚饭,匆匆洗了澡,文生扛着两支烟包,披一件蓑衣,晚上睡觉时好做被子垫,就准备走。刘八妹说:“长林是不是真的和你说好了,你别骗娘,不然,你一个人在凉水冲守秋,晚上会怕的。”
文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们是好朋友,他不会骗我,娘你放心。”
文生来到村口的时候,长林已经来了,老远就说:“文生你怎么这么慢,我等你一阵了。”
文生问:“你对你爹娘说了么?不能瞒着他们。”“对他们说了。”
“他们同意你去?”
“我娘开始不让我去,我爹说人家文生他爹去世了,家里有困难,应该帮忙,文生和长林又是一块长大的好朋友,让他去吧。我爹还说,如今的孩子,条件比过去好多了,应该让他们多吃点苦,这样有好处。我娘就同意了。”
文生说:“你爹真好。”
长林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他是村支书,又是村长,村里的群众家里有困难,他有责任帮助解决。就像你在学校是班长,老师也要你帮助后进的同学进步,帮助成绩差的同学提高学习成绩一样嘛。”长林从文生肩上拿过一支烟包,扛在自己肩上,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凉水冲。
这时,天已经黑了一大阵,半边月静静地挂在山顶的树梢上。山野和田地,披着一层淡淡的银白,文生说:“我们把烟包点燃,放到田塍上去,再敲一会儿竹梆,就只管睡觉,野猪不敢来的。”
长林说:“我还真担心白天搬运红砖累了,夜里睡着了醒不过来,这样就好。”
文生说:“我去拔一些干草来,放在棚子旁边薰蚊虫。不然,我们睡着了,蚊虫叮在身上,把我们的血都会吸干,白天搬运红砖就更没劲了。”
长林说:“好,我也和你一块去拔草。”“你别去,在这里点烟包。”
“不,我陪你去拔草,然后我们一块点烟包。”文生问:“你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怕?”“你没听见山顶上野猫子叫么?
还有刀刀鸟。它们白天怎么都藏起来了,到了夜里,一个二个都像是让谁打断了腰,唉哟嗬嗬地叫个不停。”
文生笑道:“你还是足球队的中锋哩,在足球场上那么勇敢,守秋却胆小如鼠。”
“你才胆小如鼠哩。”长林有些生气,扭着头再不理睬文生了。
文生笑着说:“我是说着好玩的,你就生气了呀!走,我们拔草去。然后点烟包,再敲竹梆,这些事情做好了,就睡觉。”
两人出了棚子,趁着月色,弄了一些干草,堆在一块,点燃,又将烟包点上。过后,两人就蹲在田塍上,一个人敲竹梆,一个人大声地打着啊嗬。这样弄了一大阵,敲竹梆的敲累了,打啊嗬的吼得声嘶力竭了,才回到棚子里来。
棚子是用树条子搭成的剪刀架,人字形,棚顶上盖着两块茅扇,里面用柴枝搭起一个窄窄的床铺,床铺上垫着稻草,稻草上面铺着文生带来的蓑衣,文生和长林就睡在蓑衣上面。棚子的两头是通的,一头对着外面的稻田,一头对着后面的大山。
眼腈朝棚外瞅,大山是朦朦胧胧的,山里的大树也变得奇形怪状起来。文生问长林:“你睡哪头?”
长林说:“睡稻田边这一头。” 文生笑他:“你是山里的野鸡婆,黄鼠狼追得急了,就往树洞里躲,只要脑壳藏起来就成,顾头不顾尾了。”文生顿了顿,“要不,我砍一棵树枝来,将棚子那头拦一拦。”
长林说:“好。把那头拦起来,睡觉心里才踏实。”
文生钻出棚子,就近砍了一棵小杂树,枝叶也不剁,拦在棚子的后面,“现在好了,野兽不会钻进棚子里咬我们的屁股了。”两个人睡一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长林说:“出砖窑真累,我一身骨头散架了。”
文生说:“你睡吧,不然,明天没力气搬运红砖了。”长林说:“快半夜了,你也睡。”
文生说:“我还敲一会竹梆。”
“你不睡我也不睡。”长林说:“我是陪你来守秋的,在这里睡大觉,那还算什么朋友!”
文生心里很感动,说:“你别这样说,长林,你来给我打伴,我就很感激你了。”
长林就发起脾气来了,“文生你心里有这样的想法,说明我们之间生分了,算不得真正的朋友了。人家银环也知道在关键的时候帮助我们呀。”
文生沉吟一阵,说:“银环那阵在学校时,不认真读书,只知道玩,只知道花钱,只知道梳头发,怎么才回来十几天,就变了,后悔了,真有些奇怪呀。”
长林说:“我知道一些原因。”
“什么原因?”
“那天学校举办毕业班联欢会之后,胡老师把她叫去骂哭了。”
“你怎么知道?”
“我也被叫去了。先骂我,说我踢足球当得饭,书也不知道读,现在毕业了,人家上的上中专,读的读高中,继续学习文化科学知识,日后考大学,读研究生。你们呢,回到农村去修地球吧。你们才16岁,本来还不到修地球的时候,这种结局你们自己造成的。我说我考不上县一中,镇中学还是能考上的。
胡老师就没有骂我了,一个劲地骂起银环来了。说她读初中一年级成绩还是班上前五名,毕业的时候全班倒数第一,这完全是因为金钱害了她,如果她的家庭不是很有钱,父母不是百样都依着她,让她多吃一些苦,知道钱来得不容易,她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胡老师还多次提到你,说银环家里有钱,银环现在日子过得好,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但将来肯定没有文生的前途大,金钱买不到文化科学知识,金钱也不是万能的,只有掌握了文化科学知识,多为社会做贡献,才能体现人生的最大价值,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奋斗目标。胡老师还说,我们现在还不一定听得懂他的话,他要我们记住他的话,日后总有理解他的话的那一天。”长林顿了顿,说:“那天胡老师的话说得苦口婆心,银环被说哭了。回来这么些日子,可能看见父亲老是带着一些人在家中搓麻将,赌钱,又没有同学一块玩,想起今后真的就这么地玩一辈子,多没意思呀,可能就有些后悔了,想读书了。”
文生说:“如果是这样,她可能真的有些后悔了。”长林问:“后悔还有真有假?”
“如果因为没有同学一块玩,感到寂寞,有钱又没地方花,觉得没味儿,那不叫真后悔,日后上学了,有同学玩了,还不同样不认真读书,还不同样只知道花钱,只知道玩。”
长林说:“可能不会的。”
两人说了一阵话,文生又敲了一阵竹梆,瞌睡就吊在眼睛皮上了,好沉好沉的。
文生说:“撒泡尿,就睡觉。”长林说:“好。”
两人钻出棚子,站在田塍上撒了泡尿。
尿撒完,两人都不由打了个尿颤,正准备进棚子睡觉,这时,他们突然听到田塍下面的草丛中,有塞塞率搴的声音。两人都不由吃了一惊,一齐向田塍下面的草丛瞅去。这时,半边月早已落下山去了,天穹中只有稀稀的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借着淡淡的星光,他们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草丛中寻觅什么。一会儿,它就将草丛扒开,使劲地用爪子打洞。
它的爪子十分锋利,泥土哗哗地直往后面抛去。
长林轻轻说:“打洞子的那家伙,肯定是穿山甲,别的动物,打洞子没有这么快。”
文生说:“我们上生物课时,老师说过,穿山甲最爱吃蚂蚁,那洞子里肯定有蚂蚁窝。”文生说他父亲在世时,在蛇婆冲拾得一只死了的穿山甲,将鳞甲拿到盘罗镇供销社去卖,得了150块钱。
长林惊道:“真的么?”
“怎么不是真的,我爹说那是只小穿山甲,要是只大的,鳞甲可以卖两三百块钱。”
“那么贵呀?”
“听说穿山甲的鳞甲是用来做中药材治病的。中药铺卖一片鳞甲要几块钱,贵得吓人。”
长林说:“我们把这只穿山甲逮住,拿到中药铺去卖钱,做学费。”
文生说:“好。”
两人一蹦就跳下田塍,扑向草丛。可是,穿山甲已经钻进洞子里去了,洞口只留下一堆刚刚扒出来的松土。长林趴下身子,大着胆子把手伸进洞子,可是,洞子转了个弯,怎么也够不着。文生说:“我听说过,穿山甲打洞子,靠的是两个前爪,把土从洞子里运出来,却是靠全身的鳞甲。鳞甲张开,每一片鳞甲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土铲子,土铲不停地往外推,把松土就全部送出洞子了。如果鳞甲粘了稀泥巴,张不开,推不动,穿山甲也就不能打洞了。”
长林便发急地说:“我们快屙尿,把土淋湿,它的鳞甲就粘住了。”
“刚才才屙尿,哪里还有尿屙。”长林说:“使劲屙。”
两人使了一阵劲,才屙出几滴尿水,却没有一点效果,洞里的土仍在不停地往洞口抛。这一下,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田塍旁边有一条小水沟,穿山甲打的洞和水沟相隔两丈远,看着的水,却得不到。
“再不把穿山甲的鳞甲粘住,不用多久,它会把洞子打进去丈多深,就别想抓住它了。”长林发急地说。
文生站那里想了想,突然将脑壳一拍,高兴地说,“有办法了。”他一蹦跳上田塍,“我去把竹梆拿来,打通竹节,用竹梆提水。”
长林高兴极了,催文生说:“快去拿竹梆,我在这里守着,别让它逃跑了。”
文生很快就拿来了竹梆,用石头敲通了一个竹节,麻麻利利盛了水,递给长林,“我在这里盛水,你往洞子里灌。”
长林接过竹梆,哗地一声将水倒进洞子,将竹梆抛过去,叫道:“快盛水。”
两个人,一个人盛水,一个人往洞子里灌水,只一会儿,洞子里面就只有咕嘟咕嘟的水泡泡的声音了,洞子里面的泥土也不像刚才那么不停地往外抛了。
“穿山甲的鳞甲被稀泥巴粘住了,再也不能打洞子了。”
长林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文生跳下田塍,说:“让我把它逮出来。”他趴下身子,把手往洞子里伸。洞子里面湿漉漉的,还是够不着穿山甲。“连穿山甲的尾巴也摸不着。”文生有些发急地说。
长林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回家拿锄来挖洞子。”
文生有些不放心,“我们回家去拿锄,穿山甲还不逃跑了。”“这可怎么办呀?”长林急得团团转。
文生想了想,“你守在洞子旁边,别让它逃跑,我去砍两根棍子来,我们用棍子刨土。这才多久,穿山甲不会打多深的洞子。”
长林对迷迷蒙蒙的大山瞅了眼,说:“这么半夜,你一个人敢去山里砍柴禾棍子?”
文生对山里瞅了瞅,有些胆怯了,说:“干脆将棚子的横梁拆了。”
长林说:“要得,天亮了,我们再砍一棵树将横梁搭起来就是。”
说拆就拆,文生拿着刀,将横梁的葛藤剁断,手脚麻利地将棚子的横梁拆下来,扛到田塍上,剁成两段,又将棍子的一头削尖,各人拿一根,使劲地撬洞子。他们怕穿山甲在他们撬洞子的时候趁机蹿出洞子逃走,撬一阵,又往洞子里灌一竹筒水。
两人手忙脚乱地撬了一大阵,浑身弄得泥乎乎的,洞子也撬进去了两三尺。长林大着胆子伸手往里面摸。手刚伸进洞子,就高兴地叫起来:“穿山甲被我抓住了。”穿山甲裹着一身稀泥,卷缩着身子,真的被长林逮出了洞子。
这只穿山甲很大,大约有四五斤重,脑壳紧紧地贴在肚皮上,尾巴再把脑壳抱住,像一个圆圆的球。长林说:“这个样子真好玩。可以当足球踢。”
文生取笑他说:“看见圆圆的东西,你的心又开始发痒了呀。”
“这个样子,的确是像足球。”
文生想的和他不一样,他说:“这么大一只穿山甲,鳞甲只怕可以卖200块钱,我们每人可以分100。”
长林说:“真卖得钱,你多拿一些,我少拿一些,你家比我家困难。”
文生生气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多拿钱呀。要多拿,该你多拿,你比我的力气大,撬洞子比我快,穿山甲也是你从洞子里逮出来的。”
长林想了想说:“我们别争了,卖的钱两人平分,穿山甲的肉归你,你拿回去炒了吃,补补身子,你太瘦弱了,又长得很矮,日后读中专,我们不在一块,我还真怕别人欺负你呢。”
“不,穿山甲肉也平分。”文生说,“你爱踢足球,也要补补身子。”
这时,穿山甲在长林的手中慢慢地蠕动了一下,长林惊道:“它动了。”
文生说:“这家伙狡滑得很,趁你不注意,它就会逃跑。”
长林说:“老师说了,大自然中的动物都是优胜劣汰,不狡猾,穿山甲还不早就绝迹了么?”
文生听长林说到生物课,猛然想起了什么,站在那里发愣。
长林问他:“文生你发什么愣,快想个办法,把穿山甲捆起来,我不能一个晚上都这么抱着呀。”
姓说:“老师说,穿山甲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不能捕捉的。”
长林一拍脑门:“真的呀,老师是对我们说过这话的,我们应该保护野生动物,做他们的朋友哩。”
文生说:“怎么办呢?放了它?”
长林抱着穿山甲,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许久,他说:“我们别让人家知道。”
“我们要把它的鳞甲拿去卖,人家能不知道?”文生犹犹豫豫说。
“你爹不也卖过穿山甲的鳞甲么,人家还不是没有说他是捕杀国家二类保护动物。我们别想那么多,还是想办法别让它逃跑,到时候把它宰了,卖了鳞甲好做学费。”
文生就把衣服脱了,说:“用衣服将它紧紧裹住,再割根野藤子,紧紧地把衣服缠住,它就逃不掉了。”
长林说:“文生,你怎么总比我聪明。这个主意我还真想不出来。”说着,将穿山甲放在衣服里,拿了根棍子,在它的背上敲了几下。
文生说:“你敲它做什么?它不疼么?”
长林说:“敲敲它,它把身子缩得就越紧,才好用衣服缠住。”
“这么紧紧地捆着,它能透气么?”“衣服又不是塑料薄膜,透气。”两人抱着紧紧捆着的穿山甲回到棚子。棚子的横梁没有了,茅扇也就塌了下来,他们只好露天躺在蓑衣上。
这时,对面山垭上传来岩鸡子啼。文生说:“岩鸡子啼三更,我们快睡,一会儿天就亮了。”
长林便将穿山甲抱在怀里,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