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数盏小油灯组成了一条流淌在大地上的星河,夜的原野上,蜿蜒着一道萤火一样闪烁的光带。
焦裕禄又率支前民工大队上路了。这是一支沉默的队伍,如果不是夜色的遮蔽,人们会看到这支队伍已经衣衫褴褛,很多人赤着脚,脚杆乌黑,每一个脸膛都是烟火的颜色。但这支队伍却步伐坚定,没有一丁点疲塌的迹象。
太阳照在头顶上的时候,队伍开到了符离集。焦裕禄把疲惫至极的队伍带进一座空****的车马大店里。说声“就地休息!”民工们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
焦裕禄埋头在地图上,这张地图上画满了他作过的各种标记符号。
外边传来叫卖烧鸡的声音:
“红鸡!红鸡!”
“正宗的管家鸡啊!”
“认清韩家老字号啊!”
“魏家的!魏家的!”
烧鸡的香味也随着吆喝声漫了过来。这香味对漉漉饥肠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巨大了,每一个喉节都在不由自主地滚动,集体吞咽唾液的声音在焦裕禄听来响如雷震。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听说这符离集的烧鸡天下闻名哩。”
有人接腔:“那是当然,几百年前就有名了。”
有人问:“咋叫‘红鸡’哩?”
门口一个当地人说:“上烤架以前在鸡上抹红曲,出来后又红又亮。咱符离集烧鸡管家、韩家、魏家都是老字号,识货的都认这三家。”
有人说:“咱连高粱面饼子都吃不上了,还想烧鸡呢!”
一个民工把门关上了:“听着这吆喝声肚肠子就绞得疼。”
刘庚申对焦裕禄说:“部队往前推进,这一路上的兵站都没了。从七里井追到睢宁,从睢宁追到符离集,得不到一点补充,干粮己经吃完了,大家饿得受不住了。”
焦裕禄说:“只能再忍一忍,下一站就有希望了。”
刘庚申问:“这几天连着挨轰炸,跟张申书记他们总队的联系也断了,咱往哪儿走?”
焦裕禄指指地图上的一个红圈:“濉溪口。”
2
饥饿难耐的民工队伍走得越来越艰难了。推车的人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民工对焦裕禄说:“焦队长,咱们真饿得受不住了,恨不得抓起个土坷垃啃两口啊。”
焦裕禄给大伙打气:“前边有个村子叫小八家集,庚申已经去联系了。同志们,我们歇一会,先来个精会餐,怎么样?”
一个民工问:“啥叫精神会餐?”
焦裕禄说:“我问大家,如果让你们能吃一顿饱饭,你们最想吃什么?”
民工们纷纷议论:
“我想吃烙馍。”
“我想吃大烧饼。”
“咱不想别的,有不掺糠菜的玉米面窝窝就不错了。”
“要是能吃上顿油饼,那给个皇上也不当了。”
焦裕禄说:“如果我们不打败国民党反动派,我们的胜利果实就保不住,我们就会再受二茬罪。我们今天挨饿,正是为了明天能过上不挨饿的日子。对不对同志们?”
一个民工说:“这精神会餐挺管用,一说那些烙馍大烧饼,满嘴流口水,咽几口唾沫也好多了。”
这时,刘庚申来了,他向焦裕禄汇报:“在小八家集找到一个粮秣,他说能找到几十斤高粱米,还有一窖红薯,可以支援我们。”
大家立刻兴奋起来。
焦裕禄号召:“同志们,咱们继续前进。早点到小八家集,有高粱米饭烀山芋等着咱们呢!”
大家推起车子,脚步仿佛轻快了许多。又走了不到两个钟头,到了小八家集。
刚进村,一个五十来岁、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就迎着队伍过来了,他问:“谁是焦队长?”
焦裕禄放下车把走上前来,说:“我是。”
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说:“我是这村的粮秣,叫郑焕田。焦队长,高粱米煮上了,还有一窖红薯,找几口大锅烀上,给你们当干粮吧。咱村小,只有五六十户人家,一打仗,人们全走了,差不多成了个空村,实在没有太多的东西了。”
焦裕禄握住郑粮秣的手:“太谢谢你了,老郑同志!”
郑粮秣说:“客气啥,支前的乡亲们都是一家人。”
这时,派出去放哨的一个队员跑来说:“焦队长,有紧急情况,来了一股国民党军队,大概有四五十人,有一挺轻机枪,一门小炮,刚从南边进村,进了村头一个空大院,放了岗。”
郑粮秣叫道:“糟糕,准是看见咱村灶火冒烟了。从前线败下来的中央军,也饿,到处找吃的,看到哪个村灶筒冒烟,就来抢东西吃。”
焦裕禄问:“你刚才说他们到哪了?”
放哨的队员说:“村头一个靠官道的院子。”
郑粮秣说:“那是村上财主的一团院子,分给两户贫农。一打仗,这两户人家也走了,院子是空的。”
焦裕禄说:“这些敌人很狡猾,他们一定也要探探风声。怕遇上解放军。如果他们知道有一支运粮队在村上,就很危险了。我们的粮食就成了他们最大的目标。”
刘庚申问:“那怎么办?”
焦裕禄手一劈:“先下手为强。”
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对刘庚申和旁边十几个年轻小伙子说:“庚申,你带上几个当过保田队员,又会使手榴弹的,到筐里拿些手榴弹,跟我走。”
3
村头的大院里,主人早就躲走了,四五十个国民党士兵挤在院子里、屋子里,他们也疲惫至极。有的靠着墙坐着打瞌睡,有的在抽烟。
他们在咒骂着:“那些开飞机的龟孙太不长眼了,眼看着那些大饼、罐头全投到共军阵地上去了,让老子干挨饿,饿得老子头昏眼花!”
“没准这帮小子通匪,上一回不也全扔共军那边了?”“投咱们这里又咋样,没见三营那边,为抢一张大饼,火拼起来,死了四个弟兄。”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他身边的一个军需官说:“看地图上标的叫小八家集,是个小村,和周边几个村一样,一打仗人全跑光了。”
军官问:“那你们是不是看准了是这个村灶囱冒烟?”
军需说:“姚旅长,没错,就这村。”
那个被称作姚旅长的命令:“马上派人去侦察一下,别是有共匪在这里。你们没觉得这个院子有些不对头?”
军需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问:“姚旅长,哪儿不对。”
姚旅长说:“你看啊——方方正正一个院子,中间种了棵大槐树。”
军需问:“这有啥说的?”
姚旅长用马鞭指着槐树:“一个方框里有一个‘木’字是个啥字?”
军需抓抓脖颈:“是个‘困’字。”
姚旅长说:“这院子大不吉,别把咱们困在这里。”
在离大院不远的柴禾垛后边,焦裕禄看了下地形,悄声对刘庚申说:“我们从这大院子的后院摸进去,这两边院子里都有树挡着,可以掩护我们从这边院子上房顶。你带一个同志负责解决岗哨,其他同志跟我上房。”
刘庚申带了一个队员,从柴禾垛后摸过去。见一个哨兵倚着胡同口的墙头低着头抽烟,迅疾地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哨兵想喊,奈何脖子被卡得死死的,一句也叫不出。这家伙是个大块头,发力用头往刘庚申胸前一拱,把刘庚申顶在墙上。他挣扎着伸出双手也掐住了刘庚申的脖子。那个队员抄了墙头上倒扣的一只瓦盆,兜头砸了一下,哨兵的手松开了,倒了下去。刘庚申趁机夺下他背着的枪,用枪托去砸他的脑袋。
这时,墙角那边还有一个放哨的发现了,开了一枪,跑进院子里:“不好啦,共军来啦!”
他这一喊,院里的人没头苍蝇一样住屋里跑。
姓姚的旅长问:“怎么回事?”
那个跑进来的哨兵说:“他们把咱门口的岗摸了,我在墙角那边,他们没看见我。”
姓姚的旅长问:“有多少人?”
哨兵说:“没看清,大概少不了。”
军需听到了动静,叫了声:“房顶上有人!”
屋子里立刻乱成一团。房顶上传来焦裕禄的喊话声:“我们是解放军,你们被包围了,赶快放下武器!”
屋里突然一片沉寂。焦裕禄继续喊话:“蒋军弟兄们,别给蒋介石卖命了!你们被围在这个院子里,抵抗是没有用的,只有死路一条!”
刘庚申在大门外也喊看:“你们不投降,我们可要扔手榴弹了!”
仍是一片沉寂。焦裕禄喊话:“黄百韬和黄维都被解决掉了,你们这些散兵游勇不顶用的!主官出来报到,其他人把武器放到院子里,集合听点收,否则我们将立即发动攻击!”
屋里,那个姓姚的旅长对围在他身边的人说:“他们说让主官先出去,你们哪一个出去呀?”
军需说:“旅长,您才是主官呀?”
姚旅长脸苦下来:“我先出去?我不能死。我活着会把你们的家属照顾好的。你出去,你是个军需,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军需说:“行,我出去。”
姚旅长说:“稍拖一会,先跟他们通个话。”
军需问:“你们是哪一部分?”
焦裕禄的声音:“华野九纵!你们快出来!”
军需对姚旅长说:“是华野九纵的,喊话那人山东口音,这不会有假。”
姓姚的旅长在屋里翻箱倒柜,居然找出一套过去财主的衣裳,也可能是贫农分的浮财——忙把军衣换了,将换下的军衣塞在灶膛里。然后对军需说:“他们问我是谁,你一定要说我是你们抓来的商人。”
军需说:“旅长你放心。”
房顶上又传来一个队员喊话的声音:“你们打算磨蹭到啥时候,是不是肚饥了,俺先喂你个铁蛋蛋。”
一枚手榴弹扔到院子里炸响了。
军需在屋内喊:“别扔了!我们投降!”
他手里摇着白毛巾出来了。一支支枪从门窗里丢出来。
屋顶上有人喊:“小炮、机枪也搬出来!”
屋里,姓姚旅长说:“共军早有准备,都把我们底细侦察清楚了。快弄出去。”
几个人把小炮、轻机枪搬了出去。一队人从屋里出来,站到院子里。
刘庚申和一个队员手里握着手榴弹,把住大门,喝令:“都靠墙站着,脸冲墙,手放在头上!”
焦裕禄等人从房顶上跳下来,几个保田队员迅速把武器收拢。
刘庚申命令:“转过身来。”
俘虏们转过身来,他们立刻就惊呆了:从房顶上跳下的五六个人,全都没穿军装,除了焦裕禄手里握着的一支手枪,其他人每人举着一颗手榴弹。显然他们不是解放军正规军,最多算是地方游击队。
他们被押解出了院子。
俘虏被带到村公所院里,焦裕禄拿了一张纸,登记俘虏姓名。
那个军需说:“我叫张云涛,31岁,第十三兵团第九军一六六师一旅三团军需处长。汉口人。”
其他人也都报了姓名。
问到那个穿便衣的姚旅长,他说:“我是做生意的,让他们抓来带路的。”
焦裕禄问:“姓名?”
姚旅长答:“赵、赵、赵发财。”
焦裕禄问:“年龄?”
姚旅长答:“46岁。”
焦裕禄问:“什么地方人?”
姚旅长答:“株州。”
焦裕禄“嗯?”了一声。
姚旅长赶快补充:“湖南,湖南株州。”
焦裕禄问:“他们抓一个湖南株州人带路?”
姚旅长冒汗了:“我,我早就在这一带做生意。”
焦裕禄:“做什么生意?”
姚旅长答:“棉花、布匹。”
焦裕禄又问下一个。
都登记过了,郑粮秣带人把几只木桶担到院子里:“焦队长,饭来了。”
张云涛问焦裕禄:“长官,能不能也让弟兄们吃点东西,饿了两天了。”
焦裕禄对刘庚申说:“这些高粱米饭让他们吃吧。”
刘庚申悄声说:“这咋行,?咱们也饿了两天了。”
焦裕禄问:“不是有红薯吗?”
刘庚申说:“锅腾不出来。红薯还是生的。”
焦裕禄对郑粮秣说:“老郑同志啊,把生红薯抬过来,每人吃两块先垫垫饥。”
俘虏们见了高粱米饭,一起扑上去,有的往帽子里抓,有的往衣襟里兜。
刘庚申喝斥着:“别抢!排好队,一人一份,你当你们在国民党军队里啦?”
那个“商人”坐在一边眯着眼,不去抢也不看这混乱的场面。
焦裕禄给他盛了碗饭端过去。他看着焦裕禄和民工们手里的生红薯,一副若有所思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4
支前队押解着俘虏上路了。
此时姚旅长才知道,把他们这支装备精良的部队缴了械的,既非解放军正规军,又非地方武装,而是送物资的民工。
民工们和俘虏兵聊着天:
“啥地方的?”
“河南的。”
“河南的?咱是老乡咧。河南啥地方?”
“中牟的。”
“在老家给地主扛过活吗?”
“扛过三年。”
“受过欺侮吗?”
“受过。受不了才当兵吃粮去了。”
“当兵也不看当啥兵?给蒋介石卖啥命?到了睢宁集,把帽子换了吧。”
“解放军要我吗?”
“咋不要?你不也是穷人吗。”
中午时行进到一个小村外的打谷场上,支前队停下来休息。刘庚申从村里出来,向焦裕禄报告:“这个村子没人了,也找不到村干部,整个村都是空的。”
焦裕禄问:“红薯还有多少?”
刘庚申说:“不多了,一个人只有两块了。”
焦裕禄说:“那给他们每人一块,咱们两个人分一块。”
一个俘虏问民工:“你们袋子里不是装的粮食吗,咋饿成这样?”
民工说:“我们车上的粮食是支援前线的,一粒也不能动!”
那个俘虏说:“我一定参加解放军。解放军有老百姓拥护,不打胜仗才怪呢。”
另一个大胡子俘虏说:“咱们到一个地方,老百姓像躲瘟一样躲咱们,看人家共产党军队,老百姓拚上性命去帮他们。”
一个年纪大的俘虏说:“咱当了阶下囚,还受到人家这样的优待,人家宁可自已饿着,把饭让给咱们吃,人要有良心。我参加八路!”
化装成“商人”的姚旅长突然给焦裕禄跪下了。
焦裕禄问:“你干什么?”
姚旅长说:“长官,我说实话,我不是商人。”
焦裕禄一笑:“我早看出来了。”
姚旅长说:“我是十三兵团第九军一六六师一旅旅长姚克敬。”
5
焦裕禄的支前大队到了睢宁集,街道两旁挤满了欢迎他们的解放军官兵,张申书记也来了。
他与焦裕禄拥抱在一起。张申眼含热泪拍着焦裕禄的肩:“裕禄,你们辛苦了。”
部队首长迎上来与焦裕禄握手:“焦裕禄同志,你们不但送来了物资、弹药,还抓了五十四个俘虏,把一六六师一旅旅长给活捉了,徼获了五十多支汤姆森冲锋枪、一门小炮,一挺轻机枪,太了不起了。张申同志,你们尉氏支前队应该立大功呀。”
站在焦裕禄身边的刘庚申突然昏厥过去。民工们手的车子一让别人接过去,纷纷昏倒在地上。
昏厥的民工一倒倒了一片。
大家吃惊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部队首长马上命令:“快送医院!”
6
昏倒的民工被迅速送到了部队医院。张申、部队首长和焦裕禄一同跟了过来。检查之后,医生对张申和部队首长说:“这些同志是饿昏了,放心,一碗米粥就能把他们救活。”
张申眼睛里闪着泪花:“谢谢你啊医生同志。”医生说:“虽然这些同志没有什么病,但也一定要让他们多多休息。他们很多人是赤脚来的,脚全烂得不像样子了。”
部队首长的眼睛湿润了:“多好的乡亲啊,他们是送军粮、军鞋的,宁可自己饿昏,也不动一粒粮食;宁可光着脚,也不动一双军鞋。战争的胜利,是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啊。”
7
入夜,焦裕禄漫步在睢宁集街道上。
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解放军和乡亲们有的聚在一堆聊天,有的牵着马去蹓马。
一阵二胡声传来,把焦裕禄吸引住了。
那是熟悉的胡琴声,在拉着一支他十分熟稔的曲子。听到这支曲子,他的血脉立即贲张了,他循着声音寻找过去。街口上,一群士兵和乡亲围住一个拉二胡的中年人。他埋头拉着《八大锤》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自拉自唱:
为国家秉忠心,
昼夜奔忙。
想当初,在洞庭逍遥**,
到如今**敌寇热血满腔。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
我王佐无功劳怎受荣光。
今夜晚思一计番营去闯,
落一个美名儿万载传扬。
听众一边叫好之声。拉琴人抬起头来。
焦裕禄大叫一声:“洪哥!”
拉琴人正是当年在大山坑煤矿当矿警的老洪。
老洪也怔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大喊一声:“禄子!”
他伸出两手把焦裕禄拉住了。焦裕禄抱紧了老洪:“洪哥,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
老洪的眼泪把眼睛模糊了:“兄弟,咱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抱住老洪不松手:“真像是梦里一样啊。”
老洪对他身边的人说:“这就是我兄弟焦裕禄,我给你们讲过,他就是当年在大山坑煤矿打死了日本监工安藤的那个少年英雄!”
他拉起焦裕禄:“兄弟,走,跟哥到屋里说话。”
进了屋,焦裕禄说:“洪哥,我咋像做梦一样啊?”
老洪说:“刚才你喊我洪哥,我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也像做了场梦。一拉这个段子就想起你来了。”
焦裕禄说:“洪哥,我从大山坑煤矿走了以后,你受连累了吧?”
老洪说:“你走了第二天,鬼子把狼狗牵进矿井,找到了埋在矿井里的安藤。这下大山坑煤矿可热闹了,鬼子严厉追查,我呆不住了,就半夜跑了。先跑到徐州藏了半年,又回到老家考城。我回去就参加了县大队、打鬼子。当了县大队长,入了党。鬼子投了降,又当了张营区区长,这回是带上民工大队来支前了。刚才那一圈人,除了队伍上的,全是咱考城县张营区的支前民工。”
焦裕禄说:“我是在山东参加南下工作团,到了河南。上级指示在工作团里抽调一部分干部参加地方土改,我分配到尉氏县彭店区,当区委委员,武工队长。这回也是带区里的支前大队来前线送物资了。”
老洪说:“刚才听人讲,河南尉氏有个民工队长,半路上带几个民工不费一枪一弹抓了五十多个俘虏,还有一个是旅长,敢情就是你呀。”
焦裕禄说:“咋不费一枪一弹呀,我们是投了一颗手榴弹下去,他们才投降的。洪哥,你咋样,还是一个人呀?”
老洪说:“回到考城第二年,娶了媳妇,本县张营的,今年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焦裕禄说:“好呀。回河南后,我抓个空到考城去看嫂子。”
老洪在焦裕禄肩上重重击了一掌:“考城离尉氏又不算远,想我了你就过去住几天。我现在是一摸这胡琴就想起你来。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咱哥俩又转一块来了。”
他把胡琴交给焦裕禄:“来,禄子,咱哥俩再整一小段。”
焦裕禄说:“洪哥,好几年不摸,手生了。”
老洪说:“没事,拉上几弓子就顺手了。这把胡琴哥送你了,想哥时就拉一段。”
焦裕禄接过来试了试:“还真是手生了。”
老洪给他调了下弦:“再拉。不生。”
焦裕禄又拉了几下:“嗯,找着调门了。”
他拉了一个过门,老洪唱起来。
他唱得十分忘情,两人不觉大泪滂沱。
8
从睢宁集回来快一个月了,焦裕禄的思绪还是无法从那种状态里走出来。一躺到炕上,长恩大叔洒在雪地上的血、那只被打破的米袋,还有刘庚申和民工们磨烂了的脚掌,还有老洪的身容笑貌,就在眼前交错幻化。这次支前,他如同受了一场火的洗礼,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在改变着。
月底,县里举办了土改工作培训班,让焦裕禄去给全县的土改工作队长讲课,县委书记张申在会上表扬了他。培训班结束,又找他个别谈了一次话,县委决定调他去大营区任区长。大营区是个对敌斗争形势更艰巨、更复杂的区。散了会,他马上回到彭店,背着挎包进了刘家。
刘庚申的老娘迎出来:“儿啦,你这几天上哪儿去啦?”
焦裕禄说:“娘,我去县里开会啦,给你老人家买回几个牛肉烧饼,你老人家快吃了吧。”
刘庚申的老娘擦着一双泪眼:“儿啦,俺要了大半辈子饭,哪里吃过这好东西啊,又让你花钱啦。”
焦裕禄说:“您老人家是娘,儿子就该孝顺您。这才是开了个头,等咱日子过好了,天天给娘吃烧饼夹牛肉呢。”
他背起挎包又要往外走。刘庚申老娘说:“刚回来,快到炕上歇歇。娘给你烧水去。”
焦裕禄说:“娘,我一会就回哩。”说着,担起一副水桶走了。
焦裕禄担着一担水进了郭大娘家院子。
他把水桶里的水倒进缸里,郭大娘拿毛巾给他擦汗:儿啦,“快歇歇,看你累得这身汗。”
焦裕禄说:“娘啊,我去县里开会走得急,没顾上担水,您看这水缸都快见底了。”
郭大娘拿出几个煮鸡蛋,剥了皮,硬给焦裕禄嘴里塞了一个:“儿呀,快趁热吃。”
9
焦裕禄正在区部打背包,收拾文件,刘庚申来了。
他问:“弟,你是不是要去大营当区长了?”
焦裕禄点点头:“正要跟你念叨这事呢。我还没跟咱老娘说。”
刘庚申叹口气:“舍不得你呀弟。哥这心里……来,你跟哥去个地方。”
焦裕禄问:“去哪儿?”刘庚申不答,拉上他袖子就走,一直走到一个小饭铺里。刘庚申说:“从你来到彭店,净吃苦受累了。咱兄弟一场,你要走了,哥请你吃顿饭。”
焦裕禄说:“哥,在这里吃一顿,赶上在家吃十顿的,咱家里还有个老娘啊!”他把刘庚申拖出了小饭铺。
刘庚申回到家里,闷闷地抽着烟袋,不说一句话。
他娘问:“庚申呀,进家这半天了,你咋一句话也不说?到底有啥事呀?”
刘庚申掉起泪来。他娘慌了神:“你这孩子,到底是咋了?有啥事?这么个大男人,泪眼巴眨的?”
这时,郭大娘和一大群乡亲来了。
郭大娘一进门就问:“庚申呐,都说焦队长到大营去了,是真的吗?”
乡亲们也说:“焦队长多好的人呐,说走就走了,闪得俺心里空落落的。”
刘庚申老娘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庚申回来直掉泪呢,是俺儿走了。你说这孩子,咋也不吭一声。”
刘庚申说:“娘,俺弟怕你和乡亲们送他,没敢说。”
刘庚申老娘说:“你说这孩子临走连咱顿饭也没吃。”
刘庚申说:“娘啊,我把俺弟拉到小饭铺里,跟他说:咱俩兄弟一场,你就要上大营了,哥跟你吃顿饭吧。他说:哥呀,咱家里还有个老娘呀。咱在这里吃一顿,顶咱娘吃十顿呀。”
刘母撩起大襟擦起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