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刮大风了。
一天一地沙尘滚滚,天昏地暗。一个姑娘顶着大风艰难地走着,她是吴子明的未婚妻李丹。
一辆拉竹竿的马车从她身边经过。李丹对赶车的老汉喊:“大爷,问个路,到苗圃怎么走啊?”
赶车人是肖长茂。风大,肖长茂听不清,他把车停下,从车辕上跳下来:“姑娘,你问啥地方?”
“苗圃。”
“你去苗圃?”
“是啊。”
“苗圃可远着呢。正好我是到苗圃去的,你上车吧。”
“谢谢大爷了。”
她上了车。马车在风里走着。肖长茂问:“姑娘,从哪儿来?”
李丹说:“郑州。大爷,你们县的苗圃,为什么不通公共汽车啊?”
肖长茂说:“那个地方偏僻,平常没多少人去那儿。”
李丹说:“大爷,要不是遇上您的车,我还真没办法了。”
肖长茂说:“姑娘,我告诉你,我这车可不是一般的车。咱们兰考县委焦书记来上任,就坐我的车到了兰考。”
李丹问:“大爷,你们这地方是不是常刮风?”
肖长茂说:“不常刮,一年也就两场风。”
李丹问:“一年刮两场风?”
肖长茂说:“一场风刮半年。兰考一场风,从春刮到东。”
李丹问:“天天刮风呀?”
肖长茂说:“可不咋的。姑娘,你到苗圃找谁?”
李丹说:“吴子明。”
肖长茂说:“吴技术啊,认识,认识。那可是个好后生,好后生啊!人家是从大城市来的,扎在咱兰考这么个穷地方,一心一意地育树苗,不容易啊。姑娘,你是吴技术的啥人?”
李丹说:“我?我,是他同学。”
到了苗圃。肖长茂勒住牲口,车停下来。他往前一指:“姑娘,吴技术他们就在那边。我卸车去,你往前走就是了。”
育苗区里,朱晓、张小芳、吴子明为保护桐苗不让风刮掉,分别在两头和中间用身体压在苫盖苗床的秫秸箔上。他们浑身上下成了一个土人。张小芳叫着:“我顶不住啦!”
朱晓喊:“张小芳,你坚持住!”
张小芳说:“我要刮起来啦。”
朱晓喊:“别抬头。身子撑开。”
秫秸箔像小船一样在大风里摇晃。张小芳声音低了下来:“我真的顶不住了。”
朱晓说:“拼上命也要挺住!这箔一掀起来,桐树苗就全完了。”
李丹大声喊着:“吴子明!吴子明!吴—子——明……”
她的声音让风刮跑了。朱晓说:“小吴,好像有人喊你。”吴子明问:“什么?”朱晓说:“有人叫你的名字,你听。好像是李丹。”
吴子明抬起头来:“是李丹?李丹,她怎么来了?”
他对朱晓说了句:“老朱,你顶住。”
朱晓对张小芳喊:“张小芳,你到那头压住。”
吴子明站起来,向李丹跑去。他上去要拉李丹的手。李丹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吴子明?”她不认识眼前这个“土人”了。
吴子明说:“李丹,是我呀!我是吴子明!”
张小芳在那边喊:“李丹!李丹!”
李丹问:“那是谁?”
吴子明说:“张小芳呀。她和朱晓压着箔呢。”
直到风小了,朱晓和张小芳才回到小屋里,李丹正洗头,换了一盆水又一盆水。吴子明直皱眉头。
张小芳拿了水瓢给她冲水,冲了一遍又一遍。她拧着头发:“看你们这鬼地方,走一路,洗了好几盆泥汤。哎,张小芳,你也洗洗,看,都成庙里泥胎了。”
张小芳说:“听见你声音了,可是不敢动。不压住箔,桐苗全让风打死了。”
朱晓说:“咱这地方呀,就是风大土多。兰考人民苦,一天半斤土。早上没吃够,晚上还得补。”
几个人说着话,张小芳把午饭弄好了,四个人坐下来吃午饭,饭桌是一个倒扣的木箱子,主食是高粱面窝头,只有两个菜,一个是蒜苗炒咸菜,另一个是罐头沙丁鱼。
吴子明说:“李丹,我们这里条件艰苦,你就将就着吃一点吧。”
朱晓说:“李丹呀,你还算有口福的呢,今天有蒜苗炒咸菜。你知道这蒜苗哪儿来的?是在木箱里种的。平常啊,我们就是窝头咸菜,咸菜窝头。这沙丁鱼罐头是张小芳留的。”
张小芳说:“还说呢,就几听罐头,两包饼干,差点让人打成‘资产阶级小姐’”。
李丹问:“你们这儿没大米呀?”
吴子明说:“兰考是个出名的穷地方,大米可是稀罕东西,买不到。”
李丹喝了口汤:“怎么这汤里也是沙子。”
张小芳说:“洗了三遍锅,盛汤时还是刮进沙子来了,这是老天爷给添的佐料。”
朱晓说:“好了,我吃完了。小芳,咱到苗床看看去,让他们慢慢吃。”
他俩出去了。李丹说:“吴子明,真没想到,你的工作环境是这么糟糕。你在信里不是说这里很好吗?工作优越,风景优美。”
吴子明说:“工作条件虽然苦,但是我们的工作太有意义了,前几天县委焦书记还来看我们呢。你住几天,我带你去看看黄河,你就知道兰考风景美不美了。”
李丹说:“吴子明,在省城工作的人都说‘宁可往南走一千,不愿往北走一砖’,你倒好,跑到这黄河边上的老风口来了。”
吴子明说:“这里有泡桐啊?”
李丹四面看了看,问:“泡桐在哪?我一路上就没看见一根树。”
吴子明说:“现在还在我们苗圃里。前边出的芽让风刮死了,这次育出的刚出芽。”
李丹生气了:“看起来你想在这地方呆一辈子了?”
吴子明说:“李丹,你不知道,兰考是全国泡桐的中心产区,这里的泡桐全国有名,号称兰桐……”
李丹拉下脸来:“三句话不离泡桐,等你这些树芽芽长成桐树,你怕都风干在这里了。”
吴子明说:“李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天地只能在这里。你也调过来吧。”
李丹把眼睛瞪成铜铃:“我?调你们这儿来?”
吴子明问:“不可以吗?”
李丹说:“我来了又是另一个张小芳。你不看看张小芳都变成什么样了?农林学院的校花,到了这里马上变成了村姑。头发干成那个样子,脸上起了老皮,我都认不出她了。你们这环境,可真能改造人呀。”
吴子明说:“条件是艰苦一些,但我们学过的东西都有用。”
李丹拉了一下吴子明的胳膊:“别固执了,跟我回郑州吧,到林专去当老师,不也是为革命工作?”
吴子明说:“我是研究泡桐的,在大城市里,哪里有这么好的研究基地?”
李丹这回真的生气了:“咱可有言在先,你要守着你的泡桐呆一辈子,我可陪不起你。”
2
晚上,李丹住在肖二萍家张小芳的宿舍里,她洗完脸,要补晚妆,问张小芳:“小芳,你镜子呢。”
躺在炕上看书的张小芳自言自语:“镜子?我想想,让我藏哪儿了。”
李丹笑了:“镜子你藏它干吗呀?”
张小芳起身:“想起来了,放盛书的那箱子里啦。”她找出镜子,交给李丹。李丹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怎么把镜子藏起来啦?你天天不用呀?”
张小芳说:“实话给你说李丹,我现在真不敢照镜子了。真的。”
说着,她哭了。李丹哄着张小芳:“别哭了,洗把脸去。搽点这个。”
她把雪花膏拿给张小芳。张小芳说:“我早就不用这些东西了。你想想,查风口,治沙丘,在苗圃里育桐苗,天天埋在这沙土里,心也早就让这里的咸土醃板了。就这,人家还叫我是‘银环’,说我有资产阶级思想。”
李丹说:“小芳,我想让吴子明调走。”
“调走?调哪儿去?”
“我给他联系好了地方:郑州林学院。到那儿教书去。”
“和他谈了没有?”
“谈了。他不去。说研究泡桐就得在兰考。他还说希望我调兰考来工作。”
张小芳叹了口气:“朱晓也是,可铁心了。有时想想我真后悔,不该跟他来。还是你有主见。”
李丹说:“我一定要让吴子明走。在兰考呆一辈子,太可怕了,我想都不敢想。”
张小芳沉吟不语。李丹说:“小芳,我想你最不该在这里呆着。到哪儿不是建设国家?对不对?在这儿你就会变成一个灰头灰脸的农妇,生孩子、喂鸡,伺候男人,想想你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人生,你怕不怕?”
张小芳捂住脸:“李丹你别说了。”
李丹说:“你们小朱是林学系的高材生,又是苏联林学专家带出来的研究生,留在省城,天地广阔的很吔。兰考只是井口大一块天,能有多大作为。你说服他,写请调报告,到郑州去。”
张小芳说:“这两个人现在是完全跟当地人打成一片了。”
李丹说:“小朱听你的。坚定信心,啊!咱俩结成同盟。”
3
新育出的桐苗碧绿光鲜。
吴子明指给李丹看:“李丹你看,我们育的这桐树苗多壮实。几年后,兰考就是一片桐花烂漫,能亲手创造这么美好的明天,多幸福。”
李丹冷笑。张小芳提醒:“吴子明,可是说好了的,你今天帯李丹去东坝头看黄河。”
吴子明说:“这……这,你看二号苗地的桐苗也要钻芽,今天怕没空了,要不……”
二萍过来了,手里拿个小本子:“吴技术,你得和我说说一期苗管理的事。”
吴子明讲着,二萍认真地记。她见吴子明上衣袖子那破了一个口子,就说:“吴技术,一会再讲,你衣服破了,我来给你缝一下。”吴子明忙说:“没事,不用不用。”二萍说:“什么没事?不补上越破越大。你别动。”她从口袋里取出针线,给吴子明缝补。吴子明拿眼瞟了一下李丹,有些不自在:“二萍,算了,不用补。”二萍从地上掐了根草棍,塞他嘴里:“叼上。”
吴子明叼上草棍,说不得话了。他用眼神不自在地瞟着李丹。
不远处,李丹问张小芳:“那丫头是谁?”
张小芳说:“你家吴子明带的徒弟。”
李丹大惑:“吴子明还带徒弟?”
张小芳说:“开玩笑呢,她是肖大爷的闺女,叫二萍。我住的房子就是她家的,就和二萍住一间,昨天因为你来,她才去她嫂子家了。”
李丹说:“你看她怎么跟吴子明那么粘?”
张小芳说:“那妹子不错,有口无心的。”
李丹说:“我看她倒知道疼人。”
张小芳喊一声:“二萍,你过来!”
二萍过来了。张小芳说:“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吴技术的同学、女朋友李丹。”
二萍笑笑:“李丹姐,欢迎你。”她和二萍握了一下手,去吴子明那边看桐苗了。张小芳小声对二萍说:“二萍我告诉你啊,当着你李丹姐的面,不能给吴技术缝衣裳、擦汗,记住了吗?”
二萍问:“咋了?”
张小芳说:“没咋。你记住就行。”
二萍说:“你把俺说胡涂了。小芳姐,我去弄点小鱼,中午饭我回来做啊,不用你们管。”说完走了。
二萍做好了午饭,
二萍喊一声:吃饭了。是贴玉米面饼子,熬小鱼。大家赞不绝口,连李丹也连说:“好吃。”
吴子民挟起一条鱼往嘴里送。二萍忙用筷子拦住:“吴技术,刺!”
她把鱼刺给摘下来了。吴子明说:“不用我自己来。”
二萍说:“什么自已来,你那眼近视。”
吴子明又挟起一条鱼。二萍又叫一声:“刺!”她摘好了又挟给吴子明。李丹脸色有些不自然了。张小芳给二萍使眼色,二萍没看见,她只盯着吴子明。张小芳只好说:“二萍,帮我倒碗水!”
二萍答应着进了屋,张小芳追进去:“我跟你怎么说的,当人家李丹面,别跟吴技术粘。”二萍摸不着头脑了:“我没给他擦汗什么的。”
张小芳说:“摘鱼刺也不行。”
二萍说:“吴技术近视眼,我怕他卡着。”
张小芳说:“人家一吃鱼你就挡着挑刺,不好。”
二萍说:“记住了。”回到“饭桌”上,二萍不再拦挡吴子明吃鱼。
吴子明吃了一口,真的卡着了。他努力往外咳,往外掏,弄不出来。
李丹说:“看让人惯的,自己都不会吃饭了。”
二萍很着急,她进屋拿来醋瓶子:“快喝口醋。喝口醋就下去了。”
吴子明喝了一口醋:还真不难受了。二萍说“:一口不顶事,再喝两口。”
吴子明又喝了两口。他不敢再下筷子了。二萍就摘了一小碟鱼,推到他眼前。李丹取笑说:“二萍,你这妮挺知道疼人唻。”
二萍说:“俺爹关照俺照顾好吴技术。俺爹说:吴技术大事上明白,碎事上不上心,你得勤快些。”
李丹说:“那你咋不照顾朱技术?”
二萍说:“朱技术有小芳姐哩。”大家笑起来。
李丹要回郑州了。大家去送她。二萍说:“李丹姐,你再住一天,我带你去东坝头看黄河。”李丹说:“不住了,学校里也忙呢。”
吴子明说:“那你到了给我写信来。”
李丹说:“我不惦着你了,有人疼你我就放心了。”
4
张营公社干事刘旺走进老洪办公室,对老洪说:“洪社长,焦书记又到杜瓢了。”
老洪问:“是吗?这回来干啥?”
刘旺说:“大概是来看看治沙和出苗的情况。”
老洪“噢”了一声。刘旺问:“我还去不去杜瓢?”老洪说:“你不用去了。”刘旺说:“不去也行。听说焦书记中午到公社来。人家肯定是奔你来的,你就陪他吃顿饭吧。”
老洪说:“不。他来了你就说我不在家。”
刘旺说:“你说你这老哥俩还摽什么劲。人家焦书记……”
老洪摆摆手:“告诉你,我不会见他。刘旺,你叮嘱伙房,擀点杂面汤,不要擀白面的,闹的他又不吃。弄软些,他胃也不好。把鸡蛋打碎了做在汤里,别窝整个的,他不知又挑出来给谁吃了。”
刘旺说:“洪社长,你见焦书记一面又怎么了?”
老洪不耐烦地挥一下手:“不见!”
说完他就回到家,一进院就闩大门。他媳妇在屋里嚷:“闩什么大门,有客人。”
老洪讪笑着拔开门拴。进了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板凳上,桌上堆了一些花生,孩子们在吃花生。他忙打招呼:“老李,你啥时来的。”
那个被呼为老李的中年人说:“刚到,来家里看看。”
老洪问:“村上咋样?”
老李说:“挺好的。县里派的除三害工作队帮着治碱呢,弄好了明年收一季好麦子。”
老洪说:“那好。”
老李对老洪媳妇说:“弟妹,老洪在咱村包队时,让在沙土地种花生,去年沙土地上花生收得不老少,带了些让你尝尝。”
老洪忙拦住:“那可不行,我又没种花生,哪能不劳而获,一会你带走。”
老李不认识似地看着老洪:“洪社长,你啥时学得见起外来了。你没种花生?咱们的花生种子是你调配来的吧,你领上大伙整地了吧?这是全队社员托我来看看你,你不收我回去怎么交待?”
老洪说:“我包队嘛,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老李说:“说到家不就是一袋子花生吗?为这事你还能犯错误?”
老洪说:“真不行。”
老李把花生抓给孩子们:“甭听你爸的,伯伯让你们吃。好啦,洪社长,我回啦。”
老洪把地下的袋子拎起来:“老李,你听我的,花生你一定带回去。”
老李不高兴了:“你拿我当外人。”
老洪说:“没当外人,真的。这样我心里不塌实。”不管老李如何推让,硬是把布袋塞在老李怀里。送出大门,又掏出一两元钱:“桌上那些我得把钱付了。”
老李把钱扔在地上:“没见你这号人!”他愤愤走了。
回到屋里,老洪媳妇问:“你今儿格吃错药了?”
老洪说:“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许搞特殊,谁送的东西也不能要。我也要给你立个十不准的规矩。”老洪媳妇嘟囔着:“吃错药了!真是吃错药了!”
老洪问:“篮子里还有干粮吗?”
老洪媳妇说:“有。”老洪摘下篮子,揣了两个饼子就走。老洪媳妇问:“你到哪儿去?”老洪说:“去王家场村,那儿封沙丘哩。”老洪媳妇说:“几十里地呢,你不会吃了饭去?”老洪说:“焦裕禄来了,没准又上家来。我不见他。”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来,冲屋里喊:“把大门闩上,谁叫也别开门。”
5
朱晓、吴子明和张小芳、二萍正在苗圃干活,肖长茂老汉来了。问:“吴技术,这一畦出苗了吗?”
吴子明回答:“出了,肖大爷。”
肖长茂把挖出的桐根指给他们看:“吴技术啊,这桐根不能再刨了,再刨就伤到老根了。桐树一伤了老根就不长了。”
吴子明问:“肖大爷,别的地方还有没有大一点的桐树?”
肖长茂说:“全村就剩这么几棵了。现在你们苗圃又扩大了十几亩,没有桐根,咋育苗呀?”
朱晓犯了难:“这下问题就严重了。”
吴子明说:“我再翻翻资料,看有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二萍在对面喊他们:“吴技术,俺有个发现。”
吴子明笑了:“什么?你有个‘发现’?什么‘发现’?”
二萍说:“你过来看看。”
她把吴子明、朱晓带到草屋后一个粪堆旁,指着粪堆上两棵葱绿的小树苗:“你们看。”
吴子明小心地把桐苗根部的粪土层清理掉,他大喜过望:“哎呀,这桐苗原来是从桐树枝上长出来的,桐枝也可以育苗呀!”
他忘情地抓住二萍的手:“二萍,你这个发现太了不起了!二萍你这个发现太伟大了。”
二萍脸红了:“吴技术俺只是留了点心,哪有什么伟大呀。”
张小芳说:“吴子明,你把人家二萍的手都快拧掉了。”
吴子明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抓着二萍的双手,忙松开了。
肖长茂说:“桐枝能育苗,就解决了大问题。”
朱晓说:“咱们马上开始试验,先取得数据。”
吴子明说:“咱们仔细测一下粪堆上的温度、湿度,只要掌握好生长环境,就没问题。”
肖长茂高兴地唱了一句:
你妈妈打你你跟哥哥说,
为甚么要把洋烟喝?
朱晓、吴子明一愣。朱晓问:“肖大爷,你刚才唱的啥?”肖长茂不好意思了:“瞎唱!瞎唱!”
吴子明甚感意外:“肖大爷,您还会唱酸曲?”肖长茂说:“年轻时到宝鸡那边讨荒,跟人家学了的。咱村去过那边的人都能唱酸曲。”
朱晓撺掇:“肖大爷,你就唱一个。”
肖长茂连连摇头:“不中咧不中咧。牙关不住风了,唱不了啦。”
吴子明说:“肖大爷一唱,那味挺足,咱们有了重大发现,也该庆贺庆贺,您就唱一个。”
肖长茂壮起胆子说:“行,反正这儿也没别人,就唱一个。”
他拿出烟袋装了烟,点上,吸了一口:“唱甚?还唱那个《喝洋烟》,洋烟就是鸦片烟,过去常有人喝大烟膏寻无常。”
他把烟袋在鞋底上一磕,唱起来:
你妈妈打你你跟哥哥说,为甚么要把洋烟喝?
喝了洋烟上了你的吊,送了你的性命谁知道?
洋烟本是外国草,谁喝了洋烟谁倒灶。
你妈妈打你不成材,露水地里穿红鞋。
你妈妈打你为甚么?你不该在墙头上拉后生。
你妈妈打你你不要气,你不知她那号球脾气!
朱晓和吴子明在本子上记着唱词。唱完了,朱晓和吴子明还在愣怔着。张小芳鼓起掌来。朱晓意犹未尽:“大爷您再唱一个。”肖长茂说:“不唱了,得回去铡草喂牲口啦。”
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大队会计拿了封信给我,是吴技术的,俺差点就忘了。”
吴子明接过信。张小芳看了一眼信封:李丹来的?吴子明点点头。他回到草屋里打开信,李丹的信只有一页纸,短短写了几句话:“子明,你应该为我们未来的生活想一想,在兰考呆一辈子,想一想都是一种折磨。人生到处有青山,何必那么执着?你的工作问题总算定下来了,到农学院林学系当老师。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选择我,还是兰考的泡桐,你必须尽快作出回答。”
苗圃那边,张小芳问朱晓:“是不是李丹来信了?”
“不会错。这些日子李丹的信三天一封,比钟表还准。”
“啥意思?”
“大概是给老吴下最后通牒了吧?”
“什么最后通牒?”
“让老吴调郑州,在兰考和郑州之间、李丹和泡桐之间做出抉择。”
张小芳捡了块小砖头,用力向远处抛出去:“也许李丹这么做是对的。”
朱晓大惊:“啊?”
张小芳说:“上大学时,李丹就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没有跟吴子明到兰考就是证明。不像我,火里水里的跟着你。”
朱晓不解:“你啥意思?”
张小芳问:“朱晓,要是我能调走,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朱晓说:“别乱想了。”
张小芳说:“我没乱想,是认真想的。”
朱晓说:“你是认真的乱想。”
张小芳又捡了块小砖头丢出去:“如果在泡桐和我之间作出抉择,你会选哪一个?”
朱晓说:“这个问题你就用不着问。”
张小芳说:“我知道你会选泡桐,对不对?”
朱晓不说话了。
张小芳扯了他袖子一把:“你必须回答。”
朱晓说:“我都要。”
张小芳戚然:“你等于没回答。”
6
县委常委会专门研究造林问题。焦裕禄说:“今天我们研究的就是造林的政策保障问题。沙地没有林,有地不养人。不造林,就改变不了兰考的面貌。县委号召,从今年起,全县人民每人每年要种活一棵树,大力恢复和发展兰考泡桐、白腊条等好活的树种,重点搞好防风林带。多造一亩是一亩,多栽一棵是一棵。相应的保障政策要尽快出台,尽快确定树木所有权,建立责任制,实行管理分成,颁发林权证。下面管林业的张副县长谈谈方案。”
程世平县长说:“造林的鼓励政策现在我们还没有上边的依据,只能根据原来的基础、根据群众的觉悟逐步去搞。实事求是,解决突出问题。可以实行‘六包’,即:临时包工,小段包工,大段季节性包工,常年包工,专业包工,连续包工。同时实行‘六定’:定完成时间、定劳动报酬、定质量标准、定期检查、定奖罚制度。”
焦裕禄补充:“应该再强化一点,林区最好是把林木和土地一齐承包下去,按比例分成。”
李成向左右看了一下,发言了:“上边没这些政策,我们这么做,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一个常委也说:“这个‘包’字太敏感,刚刚把包产到户作单干风批了,咱又提六包,这个险冒得太大了。”
另一常委折衷了一下:“是不是等等上头有没有开政策的口子,再定这个方案?”
焦裕禄说:“不能等了。改变兰考的面貌,要根据兰考的实际想问题,咱县夏武营有很多香椿树,去年按树棵大小估产包给了生产队,由于树的所有权没确定,管理混乱,一年只能掰两茬的香椿芽,硬要掰三茬,甚至杀鸡取蛋,把嫩枝也掰掉了,还常发生刮树皮、砍树枝的现象。群众要求分户管理,收入按比例分配。我们包下去的是责任,没有改变社会主义的性质嘛。还要强调的是,我们种树一定要实事求是,栽一亩就报一亩,种一棵就报一棵,不放卫星,不准搞浮夸,不准搞攀比。”
7
阳春三月。
胡集大队男女老少齐出动,栽种泡桐树,连学校的孩子们也来了。
桐苗运到了,在地头上,支部书记和大队长却发生了争执。
支部书记说:“把前两天栽下去的都拔了重栽!”
大队长说:“不中!你说得轻巧,这栽下去两三天的树,能拔了重栽吗?人挪活、树挪死,你知不知道?”
支部书记说:“我可告诉你,咱胡集大队是焦书记亲自抓得点,是全县种泡桐的示范村。一会焦书记就带县委、政府领导全上咱这儿来种树,将来全县的人都要到咱村来参观。咱们栽树要栽出个样子来,纵横成行,整齐一致。你这么栽多难看!”
大队长说:“不能讲形式主义,要讲实际,咋栽容易栽活就咋栽!”
那位种桐树的老人拦住二人:“我说你们别争了好不好?你们争来争去,大伙都干等着,误事不误事?”
正在这时,焦裕禄和程世平县长带领县委、政府的干部赶到了。
他下了自行车就问:“咋今天还没动手?”
那个老者说:“支书、大队长俩人顶牛呢。”
焦裕禄问:“咋回事?”
支部书记说:“我说让他把前几天栽得不规范的树拔了重栽,他不干!”
大队长说:“”这是搞形式主义,树栽下去两三天了,一挪准死。”
焦裕禄笑了:“我听明白了。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我们办事情、想问题,一定要抓主要矛盾。眼下的主要问题是度荒救灾,发展泡桐就要先顾吃饭,再顾好看。”他指了指马车上的桐苗:“这些桐苗往大田里移栽时,要考虑到便于将来机械化作业。”他又指了指栽在田边路边的树:“这些就先不要动了,不管它成行不成行,保证它栽活就行。我们要从实际出发,不搞花架子,不摆样子给人看,一切从实际出发。三五年后,桐树长大了,风沙制住了,便于机耕的农、桐间作形成了,再考虑营造美化城乡林带的问题。你们说对不对?”
两个人不说话了。
焦裕禄说:“既然没有大的意见,这个问题就不争论了,干活!”
他拿起锨,挖出树坑,种下一棵泡桐幼树。
见县宣传部干事小刘想偷拍他栽树的镜头,他直起腰来:“小刘啊,把镜头对准我们的群众,你看大伙干劲多足啊!”
焦裕禄十分欣慰,在那一抹新鲜的绿意里,胚芽**的希望已经亮出了它的旗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