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洪的媳妇到公社粮站买粮,她把粮本递给营业员,说:“把这个月的粗粮给我调成大米。”
营业员看了一下,很为难:“洪婶,这……”老洪的媳妇不高兴了:“这什么?不一直是这样吗。”
营业员解释:“洪婶,县粮局最近有个文件,大米虽然算粗粮,但只能按一定比例供应,任何人不能随便调配。”
老洪的媳妇火了,指着营业员的鼻子说:“你们太势力了,看我家老洪不当正社长了?告诉你,我家老洪不当正社长了还当着副社长,还是张营公社的当家人,照样管着你们。”
营业员陪着笑脸:“洪婶,你千万别误会,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你不信,我拿文件来你看。”
老洪的媳妇不依不饶:“我看你那文件干啥?我又不认字。你就是势力眼。”
营业员委屈地说:“洪婶你咋这么说话呢?”
老洪的媳妇把粮本往小窗口里一摔:“调多少你看着办吧。把这个月的指标消了,粮食你们送我家里去。”说完,气恨恨地往外走。
听见里边议论说:“都降职挨处分了,还威风给谁看?”“可不是,洪社长成天吹他跟县委焦书记关系多铁,救过焦书记的命,俩人是换命兄弟,闹了半天人家跟本就不认得他。”“我看也是,有那情份焦书记能处理他吗。”
老洪媳妇听了,火冒三丈,返身回来捶着窗口:“你给我滚出来!”
营业员问:“怎么了?”
老洪媳妇冷笑说:“说你是势力眼,还不认账。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营业员问:“我说啥了?”
老洪媳妇嚷道:“转眼不认账,你说的啥你知道,滚出来。”
营业员哗啦一声把窗口关上,不再理睬,老洪的娘妇拿拳头使劲捶着窗口。捶了半天捶不开,她返身到秤上拿了一个大铁秤砣,使劲一砸,嗵地一声把小窗户砸了个稀巴烂。
营业员走出来:“你要干什么?”
老洪媳妇揪住营业员的衣领,吼着:“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营业员推着老洪媳妇的胳膊,声音也高了许多:“我也告诉你,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买粮的人过来劝解:“别打了别打了。”
老洪媳妇仍揪着营业员不放手:“把你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怎么啦?怕你呀,你有能耐把大喇叭架上我也敢说!”
营业员对着众人说:“月月让把粗粮调成大米,这回局里来了文,反走后门儿,不给她调就骂人,骂我们势力眼。你家洪社长挨处分降职是我们搞的呀?你讲理不讲?”
老洪媳妇反手打了营业员一个耳光。营业员哭了:“你不讲理,还打人?”
老洪媳妇一头向营业员撞过去,营业员一闪,老洪妻撞在粮囤上,把额头撞破了。她伸手摸了一把血,疯了一样扑向营业员:“老娘今儿个不活了,和你这小势力眼一命兑一命。”出来好几个营业员一起拉扯她,她坐在地下打着滚儿嚎哭起来。有人说:“快去叫洪社长吧。”老洪妻在地下打滚,弄的衣服上脸上全是血。
粮站站长来了。他拉着老洪媳妇:“洪婶,起来起来,有话好说。”
老洪媳妇越发哭闹着:“老娘今天不活了!活着受你们的气呀!”
正闹着,老洪来了。他喝一声:“起来!成什么体统!”
老洪媳妇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老洪的鼻子:“你说你救谁不行,偏偏救了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把你处分了,害得一家子受这些势力眼的气!”
老洪厉声喝斥他媳妇:“你胡说什么,快回去!”
老洪媳妇索性一屁股坐在麻袋上:“我胡说,听听人家怎么说你的,‘成天吹他跟焦书记关系有多铁,闹了半天人家跟本不认他’,‘真有那情份焦书记能处理他吗’?你听听,你听听!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你背时了,人家才敢欺侮你老婆!”
老洪的脸立时紫了。上去踢了老婆一脚,揪着她的头发出了粮站。
回到办公室,老洪心里非常苦闷,他发狂地拉起了二胡。他心烦意乱,耳边不断回响着老婆刚才说过的话,他狠狠地把一只茶杯摔在门上。
摔在门上的茶杯差点打着一个刚进门的人。一个叫刘旺的公社干部来了:“洪社长,还拉二胡呢,真服你。”
老洪气恨恨地说:“服我干啥,你该服的人是焦书记。”
刘旺说:“人家焦书记大年三十冒着大雪来给您拜年,这一段三番五次来找您,您咋不见人家哩?”
老洪说:“我凭啥见他?凭他把我正社长降成副社长?”
刘旺放低了声音:“告诉你啊,焦书记来张营了。”
老洪间:“啥时来的?在哪个大队?”
刘旺说:“在杜瓢。大清早就来了。”
老洪说:“你去杜瓢。盯着他点,他说了啥,干了啥,吃的啥,喝的啥,都给我一条不拉地记住。”
刘旺答应着走了。
2
杜瓢大队的大田里,社员们在忙着春耕。由于耕牛不足,更多的是人拉犁耙。焦裕禄和乡亲们一起拉犁。他把身子崩成一张弓,头上热汗直淌。
扶犁的是公社干部刘旺,他心里有些不忍,一个劲地说:“焦书记,咱俩换换。”
焦裕禄问:“凭啥?”
刘旺说:“凭我比你年轻。”
焦裕禄笑说:“那更不行,你还长个儿,我不长了。把你累的不长了,娶不上媳妇,你不骂我一辈子呀。”
刘旺说:“要不你歇会,你看你一头一脸的汗。”
焦裕禄说:“出出汗心里爽快。刘旺呀,咱们杜瓢村牲口少,等今年这批牲口繁殖了,过年就不用人拉犁了。”
王老四着水桶过来:“喝水喽,焦书记,歇歇气,喝碗水!”王老四的小孙子从地头捧着一只碗过来。
王老四说:“先让你焦爷爷喝。”小孙子把水碗递给焦裕禄。焦裕禄一气喝了一大碗水,摸摸孩子小脑瓜:“叫啥名儿?”
“叫喜牛儿。”
焦裕禄乐了:“喜牛儿,这名好。从小喜欢牛,长大了是个好社员。几岁了。”
喜牛儿回答:“九岁了。”
焦裕禄又问:“上几年级了?”
王老四说:“他没上学。”
焦裕禄锁紧了眉头:“要上学啊,回头我给你们学校说说。”
一个社员问:“同志啊,你是来包队的吧?”
刘旺说:“这是咱们县委的焦书记。”
那个社员说:“俺娘哎,县委书记帮俺们拉犁,这事从古到今没见过。”
喜牛儿摇着他爷爷的胳膊:“爷爷爷爷,我长大了也当县委书记!”
王老四打了喜牛屁股一下:“这孩子,净瞎说,你能当县委书记?你知县委书记是干啥的?”
喜牛儿说:“县委书记是好人,帮人家拉犁种庄稼。”
一群人全笑了。
3
晚上,在饲养棚里,王老四在端着粥碗喂一只小牛犊。他喂小牛喝粥的时候,孙子喜牛儿站在槽边吧唧嘴。喂了小牛,他把碗放在槽边,去拎水桶。回转身子,看见孙子喜牛儿捧着那只碗在舔。
这个场景,被刚进门的焦裕禄看到了。焦裕禄搂过了喜牛儿,眼里含着泪水。
王老四说:“焦书记啊,你送来的这几头牛,有一头是揣着仔儿来的。刚来了不到二十天就下了这小牛犊。咱队里一天只给半斤料,老牛没奶,俺天天得熬一锅糊糊喂它,小牛喝糊糊,俺这孙子天天在一边看着吧唧嘴,咱一口也不给他喝。”
焦裕禄说:“老王哥啊,今天晚上我就住你这了。”王老四说:“那敢情好,可是这地方恁窄憋,又脏,又乱。”焦裕禄说:“没事儿。我们三个人,我,李林还有公社的刘旺——他也不回去了——我们扒个草窝就能睡。”
说着活,刘旺和李林来了。刘旺说:“焦书记,你要睡牛屋,我去村上借两床被子吧。”焦裕禄拨拉着干草说:“不用,咱们弄个草窝,将就一下就行了。”几个人一起动手,在牛屋外间弄了一个草窝子。
王老四拉过铡刀铡草,他技术十分娴熟,自己一个人,一手按刀一手续草。
焦裕禄说:“哟嗬,行啊,一个人还能铡草!我来帮忙!”
他坐在地上,续起草来。他续草的技术也很老练,两手一扑拉,一拧巴,就拉拽成一个“草龙”,一头往铡刀里喂着草,一头在腿上接着草龙。续草接龙,有条不紊,并且配合着铡刀的节奏。王老四说:“焦书记啊,咱村里人都说你不像个县委书记。”
焦裕禄问:“像啥?”
王老四说:“说不好。这县委书记是多大的官呀。咱看那唱戏的,过去县官出巡,那得坐八抬大轿,黄土垫道,衙役鸣锣,百姓回避。你呢,是一进门就干活,看你拉犁,看你铡草,可是个真正的庄稼把式。”
焦裕禄说:“老王哥啊,不瞒你说,我从小就喜欢牲口。一听那牲口嚼草的声音,比听戏还过瘾!”
王老四说:“其实从你看着咱墙上的牛皮掉眼泪那一回,我就认准了,你真是县委书记,咱共产党的县官儿!”
李林说:“焦书记那次从你们杜瓢村回去,几宿睡不着觉,一做梦就是那些牛皮活了,变成了瞪着眼的大牛。”
王老四说:“焦书记啊,你是把俺们装在心里啦。”
队长送来了饭,烙馍和窝窝,用瓦盆端来了开水。焦裕禄说:“嚯,刘旺,今个还有好饭呢,有烙馍。”
李林拿了张烙馍一咬:“啥好饭呀,木樨根面烙的,又涩又苦。”
焦裕禄说:“李林啊,你不知道,就这木樨根,还是国家从土耳其买来的,要不然,群众连这东西也吃不上。”
夜里,躺在干草窝里,焦裕禄对李林和刘旺说:“睡这草窝真舒服啊,就像躺在云堆上一样。”
刘旺说:“我说去村里借床被子吧,你不让借。这草窝咋睡呀?”
焦裕禄说:“闻闻这草味儿,多炙贴啊。我小时候常爬到草垛上去看月亮,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了闻着那草味,真好闻呀。”
李林很快打起鼾声。焦裕禄对刘旺说:“刘旺,你一定要关心你们洪社长。他这一段情绪不好,你没事时多找他聊聊天,给他宽宽心。”
刘旺说:“焦书记,有件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焦裕禄说:“问吧,有啥当不当的。”
刘旺问道:“洪社长真的救过你的命?你们真的是生死兄弟?”
焦裕禄说:“没错。老洪不但救过我的命,而且救过我两次,那都是在大山坑煤矿的时候。一次是我们一个班的矿工被埋在矿井里,老洪带人挖通矿道,把我们救了出来。另一回是我打死了日本监工,老洪帮助我逃出了大山坑煤矿。没老洪,我这把骨头早扔在了大山坑煤矿了。我拼命工作,一个主要原因是我这条命活下来不容易,多给人民做事,才对得起给了我生命的兄弟。”
刘旺说:“焦书记我明白了。我们洪社长吧,他这一段心理压力特大,他挨了处分,人家说他以前是拿您做大旗,其实并不认识你,是吹牛皮,给自己往脸上贴金。”
焦裕禄说:“老洪犯的错误,不管是谁,都会挨处分的。可我一辈子都会从心里痛热这个老大哥。因为放走了我,他在大山坑煤矿不能呆了,就回了考城老家。没想到淮海战役支前,我们又成了战友,我到了兰考,正好他在张营当社长,我们关系确实是这样,老洪没有胡吹。我也不相信他是拿我当大旗。”
刘旺说:“其实我们社长这一段心里是很凄惶的。”
焦裕禄说:“这我理解。搁谁身上都一样对不?我去看了他几次,他关起门来不见。你一定要多关心他。他有个失眠的毛病,我给他讨了个药方,你呢,按这个药方给他配点药,调一调。钱和药方我都带身上了,拜托你了刘旺。”
刘旺说:“焦书记你就放心吧。”
焦裕禄叮嘱:“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办的。”
刘旺答应着:“嗯。焦书记你放心。”
半夜里,王老四去喂牛,焦裕禄跟到槽上,见王老四把自己的袄脱下来给小牛披上了。焦裕禄说:“老王哥啊,你心疼这小牛,真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样啊。”
槽头柱子上挂着一盏马灯,几头牲口在悠闲地嚼着草。它们膘肥体壮,毛色光鲜。焦裕禄在一头牛背上抓了几把:“老王哥,你把这几头牛喂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王老四说:“焦书记呀,去年冬天俺队里的牛饿死,把俺的心全摘了呀。遭灾以后,咱村里的人能走的都逃荒走了,扔下些哑吧牲口,成了没娘的娃儿,饿得啃槽帮啊。俺说:他们不要你,俺要。就把这些牲口弄我家里去了。弄来了吃啥啊,这些都是张口兽,俺把一家子动员起来,像外出要饭的一样,一人挎个筐子,到外头捡树叶,挖草根。俺二闺女手上脚上磨去一层皮,俺三儿子是个半瘫子,也爬到到地里去剜草根,光有草,没料也不行,俺家150斤红薯干,全让俺偷着喂了牛。俺老伴有一天看见红薯干没了,哭了一场,啥也没说,领上孩子到外村要饭去了。俺三儿子和老伴都饿死了,牛最后也没保住啊。”
焦裕禄流泪了:“老王哥啊,杜瓢的牛虽然没保住,可养牲口的真经,你全说出来了。我要让你到全县大会上去讲。”
后半夜,李林醒了,看见牲口槽那边亮着灯,焦裕禄披着衣服靠在那里,手里挟着烟,睡着了。笔记本放在腿上。他手里那支烟快烧到指头了。李林想把烟拿下来,又怕惊醒了焦裕禄。正着急,他看见旁边有个水碗,就从水碗里蘸了水,把烟头洇灭了。
4
焦裕禄在地委开了个会,返回时,在从开封返回兰考的火车上,认识了三个年轻人。
这三个年轻人坐在他对面,两男一女,都是学生打扮。两个男青年,一个戴眼镜,一个围条红围巾。女孩子清清秀秀,穿着十分入时。
窗外掠过一片白杨树,三个年轻人议论起来。眼镜说:“你们看,这么大一片加拿大杨!”
红围巾说:“好像是美国杨,要不就是高加索杨!”
眼镜说:“不是!肯定是加拿大杨,你看那树杈,全是对生的,就是加拿大杨嘛。”
女孩说:“你们把书本拿出来,对对图片。”
焦裕禄笑了:“这不是加拿大杨,也不是美国杨和高加索杨,这是中国的大官杨。”
红围巾说:“大官杨?我们教材上好像没这个品种。”
焦裕禄说:“大官场就出自河南,是河南中牟县大官庄的群众七八年前刚培育出来的一个新品种,这种杨树生长快、抗虫害,又耐劳耐旱,适合在沙区种植。”
女孩惊奇地望着焦裕禄:“这位同志,您一定是搞林业的吧?”
焦裕禄笑着反问:“你们三位呢?也是搞林业的?”
眼镜一指红围巾:“我们是刚从南京林学院毕业的。”他又指女孩:“她是南京农学院的,学土壤专业的。”
女孩说:“我们刚分配工作。”
焦裕禄问:“分配到什么地方了?”
眼镜说:“我们三个都分在兰考农林局了。听省农林厅的同志说,兰考非常需要农林业的技术人才。我们就主动要求到兰考啦。”
女孩说:“那是你主动要求好不好,我可没主动要求唻。听说兰考是重灾区,可艰苦啦。我妈妈听说我要去兰考,给我写了几十封信,又让我姐姐到学校去拦我。”
焦裕禄问:“那你怎么来啦?”
红围巾一指眼镜,两手作了个示意。焦裕禄问红围巾:“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她愿不愿来兰考工作?”红围巾笑了。
女孩说:“他女朋友跟我一个学校的,叫李丹,可漂亮了,人家留在郑州了。”
焦裕禄拍拍红围巾的肩:“小伙子,好好干,争取尽快把女朋支吸引到兰考来。兰考虽然艰苦,可是个好地方呀。眼前苦是因为遇到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可苦有苦的好处,它能锻炼人,磨炼人的革命意志,培养人坚韧不拔的品格。年轻人,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对不对?”
三个年轻人看着焦裕禄笑。女孩子用上海话说了几句什么,又大笑起来。焦裕禄听不懂,问眼镜:“她说我什么了?”
眼镜笑了:“她说你又不像是搞林业的,倒像个宣传部的。”
姑娘又用普通话说:“你的马列水平很高吔,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比我们政治老师要厉害。”
焦裕禄也大笑起来:“是吗?哈哈。”
眼镜问:“同志,您在哪儿下车?”
焦裕禄说:“和你们一样,兰考啊。”女孩问:“你在兰考工作?”焦裕禄回答:“是啊。”女孩问:“干什么工作?”焦裕禄说:“你刚才不是猜出来了吗?”几个人又笑起来。
焦裕禄伸出手来:“那我们来认识一下,我呢,姓焦,你们以后叫我老焦就行。我比你们早来几个月,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眼镜握住焦裕禄的手:“谢谢,我叫朱晓。”指着红围巾:“他叫吴子明。”女孩说:“自我介绍,我叫张小芳,认识您很高兴。”
广播声响起来:“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停车站是兰考车站,在兰考车站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列车停稳,焦裕禄帮助三个青年人拿行李。眼镜推辞着:“不好意思啊。”焦裕禄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包,别客气。”
出了站,焦裕禄对三个年轻人说:“这就是兰考,我们的新家,你们大展宏图的地方。”
5
这天中午,焦裕禄下乡回来,刚一进县城,自行车“嗤”地一声煞了气。
他下了车,问路人:“这附近有没有修车子补车胎的地方?”路人一指:“有。往前走看见一个土坑,道边上有个修自行车的摊子。”焦裕禄走了一会,果然看见电线杆上挂着一个旧自行车轮圈。
他推着车子走过去。修车人是个老汉,问:“同志,你修车?”
焦裕禄说:“进了城车胎瘪了。”
老汉看了看:“车胎破了。补不补?”
焦裕禄说:“补。”老汉扒下车胎来补胎,焦裕禄点了根烟,在一旁等着。他瞅着不远处那个大土坑,眼睛一亮。他问修车的老汉:“大伯,这土坑是哪儿的?”修车老汉说:“城关的。早些年就有。”
焦裕禄说:“这块地方不小。”
修车老汉说:“那是。前些年还大,人们往里倒脏土、垃圾,填了不小一块哩。”
焦裕禄说:“可惜了这块地方。”
修车老汉叹口气:“谁说不是。这个季节还好说,到了夏天,人们往这里扔烂菜叶子、西瓜皮,臭气熏天,俺在这都没法干活。下几场雨,坑里积点水,蚊子苍蝇特别多。”
焦裕禄问:“能不能把它改造一下?”
修车老汉说:“那当然好。这坑要是清理一下,放上水,养上鱼,种上荷花,县城里也多一景。”
焦裕禄说:“大伯你这建议太好了。”
修车老汉说:“好是好,谁干呀。你说了又不算,你要是县长还差不多。”
焦裕禄笑了:“大伯,你估计这坑弄好了得多少工?”
修车老汉说:“别操那个心啦,没人愿干。”
焦裕禄问:“要是百十口人,干个五六个工日,中不?”
修车老汉摇摇头:“中是中。上哪儿号召百十号人去。说说还行。”
车胎补好了。焦裕禄一边打气一边问:“大伯,咱这城关有懂养鱼的人不?”修车老汉笑了:“你算是问着了,俺就养过鱼,要不刚才我咋说这坑是个养鱼栽藕的好地方呢。”
焦裕禄问:“大伯您贵姓?”
修车老汉:“俺?免贵姓胡,就在这后坑沿住。”
焦裕禄说:“这大坑收拾好了,聘您老人家当养鱼的技术员,中不?”
修车老汉说:“说着说着成真事了?你要是个县长还差不多。”
第二天傍晚,焦裕禄和程县长带十几个人骑自行车来到后坑沿。
来人中有城关公社书记、社长,有水利局长、畜牧水产局长、水文队技术员。人们放下自行车,走到土坑边上。
焦裕禄问城关公社书记:“你这在城关当书记的,不知眼皮子底下有这么块风水宝地?”
城关公社书记:“还真没留心。”
焦裕禄说:“这地方要改造好了,县城里少一害,多一景,养上鱼能增加收入,栽上荷花又收藕又美化环境,这垃圾坑就能变成聚宝盆。我们先从这里做起,成功了向全县推广,意义重大。”
程县长说:“发动县直机关、城关社直机关义务劳动,各科局共青团员也动员起来,很快就能变废为宝。”
水文队的技术员开始拿出水平仪测量面积。
修车老汉一旁听得兴奋,走过来问焦裕禄:“同志,你说的那事是真的?”
焦裕禄说:“胡大爷,当然是真的。这不,我把县长拉来了。”
他把程世平介绍给胡大爷:“这是咱们程县长。那天胡大爷说,这事我说了不算,除非来个县长。”
程世平大笑:“大爷,他说了才算呢,这是咱们县委焦书记。”
胡大爷说:“还有比县长大的官?焦书记呀,你那天补车子带,给了我五毛钱,我追着找钱你走了。”
焦裕禄说:“胡大爷,钱不用找,您提了这个好建议,我还得奖励您呢。”
胡大爷乐了:“你甭奖励我,记住你许下的,这地方弄好了让我来养鱼。”焦裕禄和大家笑了。
6
这些日子,寨子大队出了不少乱子。这个大队的支书刘北撂了“挑子”,自己躲到外村闺女家去了,大队长兼妇女主任刘秀芝又因为带着社员逃荒,让包队的县委干部老孙撤了职,包队干部老孙只好越俎代庖,管理着这个大队的一应事务,弄得焦头烂额。不巧又因为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半大小子摔断了胳膊,住进县里的医院,这一下,村上的事没人管了。
早晨,太阳一竿子高了,刘秀芝家的大门还在闩着。门口挤了十几个社员,他们拍打着门板叫喊着:“秀芝!秀芝!”
刘秀芝在院子里晾被子,冲门外说:“你们找别人去吧,俺不管大队的事了。”
门外社员们嚷着:“大队就你一个干部了,你不管,谁管?”
刘秀芝说:“俺这大队干部让县里包队的孙同志给撤了。你们要开介绍信,找他去。”
门外一个社员说:“找他去?俺们还不都是他接回来的?眼下老孙还躺医院里呢,伤筋动骨一百天,等他出了院,俺们也饿死了。”
刘秀芝说:“俺真的不管了。”
这一队队长双盛来了,他赶着那些绪门的人:“你们大清早堵人家门干什么?走!走!走!”
一个社员间:“双盛队长,让俺们走?你来干啥?”
双盛说:“我来干啥用得着跟你说?走!走!走!”他把堵门的人赶走了。
他拍着门板:“秀芝!秀芝!人都让我赶走了,你开门。”
刘秀芝却不理睬他。秀芝婆母在屋里探出身子。双盛还在打门:“秀芝!秀芝!”
双盛见叫不开门,要爬墙。豹子拉着一辆排子车来了,他一伸手把双盛从墙头上拽下来:“你干啥?”
双盛说:“我找秀芝说队里的事。”
豹子问:“说队里的事你爬墙干啥?”
双盛悻悻走了,刘秀芝打开门。豹子说:“秀芝,排子车借来了,要不我去送大娘吧?”刘秀芝说:“不用,我能行。”她用眼睛示意豹子离开。
刘秀芝的婆婆用棍子打院里的鸡:“打死你这瘟鸡,一天到晚乱窜着赶蛋儿!”
豹子放下排子车走了。刘秀芝说:“娘,你别总这么指桑骂槐的。”
刘秀芝婆婆说:“大婵她娘,一个光棍汉子,一个寡妇,不怕别人嚼舌根?我二十六岁守寡,一辈子没人说个不字儿。”
刘秀芝说:“娘您想哪去了。您不说今儿格上她大姑家去吗,我昨天让豹子借排子车,人家给送来了。”
刘秀芝婆婆说:“为啥偏让豹子借?你们安了什么心?我儿子刚死了一年多,你就和人勾扯?”
刘秀芝趴在炕上哭起来。
7
寨子村口大槐树上,挂着一口钟。一队队长双盛把出工的钟敲响了。
社员们陆陆续续来集合,看看人差不多齐了,双盛站在粪堆上,开始派活儿:“大伙听着,接到一个通知,今天上午县委焦书记要带除三害调查队,到咱们寨子大队来检查春播,大家把耧备上,到西洼耩地去,调查队就从那里过路。”
豹子问:“双盛队长,你说啥?”
双盛说:“豹子你又想捣蛋是不是?我说套上耧到西洼耩地去!”
豹子说:“双盛,你没吃错药吧?趁着驻村的孙同志养病,你干了些啥事你不知道?”
双盛问:“我干啥事了?”
豹子说:“队里的种子早就让你们吃光了,拿啥耩?耩土坷垃?”
双盛说:“告诉你,豹子,你别捣乱!”
豹子说:“你让大家耩空耧,糊弄调查队,糊弄县委,你好大胆!”
双盛说:“让你去你就去,胡说八道扣你的工分!”
社员们纷纷议论起来。
双盛大声说:“咱今天有话说在前头,谁坏了队里的事,我就让他没好日子过!”
8
大田里,一片耧铃响动。
豹子摇着空耧,怪声怪调唱着小曲:
说胡诌那个道胡诌,
正月十五就立了秋。
过去看见那个牛下蛋,
回来瞧见那个马生牛。
房大的碾盘飘过河呀,
四两棉花沉水沟呀。
你要不信都来看,
摇着空耧耩黑豆。
双盛在地头上嚷:“豹子你瞎唱啥!我告诉你,坏了咱们的事我饶不了你!”
豹子说:“我唱个扯大玄,给社员同志们醒醒盹儿,你没看大伙扶着耧在那走八字儿吗?都快睡着了。”
这时,焦裕禄带着调查队的干部正往这里走过来。他们看到了耩地的人们。
程世平说:“你们听,谁唱的这歌挺有趣的:过去看见牛下蛋,回来瞧见马生牛。”
双盛看到有干部来了,忙迎过来:“焦书记,领导们都来了,咱们到大队去,喝碗水,俺们再汇报工作。”
焦裕禄说:“你们耩地啦,我们看看去。”
双盛的脸色就变了。
焦裕禄走到一个扶耧的社员身旁:“大哥,歇歇,我来耩两趟。”那个社员拦挡着:“不,别……”
焦裕禄说:“大哥你放心,种庄稼我可是老把式。”
那个社员说了声:“别……别……”耧杖被焦裕禄接过去了。焦裕禄一看,吃了一惊:他发现耧斗是空的。
他把耩地的耧看了一遍,几十架耧原来都是走空趟,摆样子。
焦裕禄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耧是空的?”双盛脸色胀红,支支吾吾。
豹子说:“焦书记,俺队的种籽都让双盛他们几个队干部吃光了。他们卖了种籽,到城里下馆子。还让俺们用耩空耧来糊弄县里来的领导。”豹子开了这个头,群众也不怕了,他们纷纷倒开了满肚子苦水。
双盛把头埋在裤裆里抬不起来了。
焦裕禄愤怒了:“咱兰考有句话,‘饿死爹娘,留着种粮’,种子对于农民,那就是**!社员们连白水煮冻红薯都吃不上,你们倒好,把群众的**卖了换酒喝。我问问你长了一副啥心肠,能吃得下去、喝的下去。这样的队干部,要你们做什么?”
他想抽支烟,手抖着几次点不着火。
傍晚,焦裕禄和程县、李林来到了豹子家。
豹子的老娘为难地问豹子:“你说焦书记、程县长真在咱家吃派饭?”
豹子说:“那还有假?”
豹子的老娘说:“咱给人家吃啥呀?”
焦裕禄、程世平、李林在院子里洗脸,听见豹子两个十来岁的儿子说话。
哥哥说:“小二,你饿吗?”
弟弟:“饿,哥你呢?”
哥哥:“饿得不中哩。告诉你个办法,饿了你就喝碗水,再饿了再喝碗水。我都喝了三碗了。”
焦裕禄三人为之动容。豹子拿了毛巾到院子里,说:“焦书记,程县长,你们看看,俺家这日子过得……。”
程世平说:“你们吃啥我们吃啥!”
豹子从房梁上摘下一个悬挂的干粮篮子,里边有些碎干粮,一小块一小块的,也许时间放久了,上面生了一层绿色的霉丝。豹子说:“焦书记,这些是俺老娘要饭要来的,从一入冬,咱村里多数人家吃的是红薯干和蒸干红薯叶,这百家干粮是有客来才拿出来的。”
豹子老娘说:“同志啊,你看看俺这个家,儿媳妇死了几年了,撇下两个孩子,这日子过得凄惶呀。”
晚饭端上来,是泡发的干红薯叶烩碎干粮。碎干粮上的绿霉丝让开水烫去,可仍有一股酸涩的霉味。焦裕禄、程世平和李林大口大口吃着。
豹子却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焦裕禄忙拉起豹子:“你这是咋啦?”
豹子哽咽着说:“焦书记,我对不起你,让你们吃这长了霉的百家干粮。等日子好了,我给你们燉老母鸡。”
夜深了,焦裕禄、程世平还在同豹子聊村上的事。
豹子说:“咱们寨子大队呀,灾害最重了。焦书记、程县长,你们号召除三害,咱寨子,三害之外又多一害。”
程世平问:“多哪一害?”
豹子说:“就是那些黑吃种粮的队干部。大队班子没人干事了,俺这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名叫刘北,外号叫刘备,有了难处光知道哭,这回索性撂了挑子,住外村闺女家不回来了,急的驻队干部老孙要上吊,大队长因为给社员开逃荒介绍信,让老孙给撤了。剩下个副书记,啥事不管,就知道要救济。”
焦裕禄问:“大队长是刘秀芝?”
豹子说:“对,她还兼着妇女主任。太难了。村班子垮了,就她撑着。她男人两年前死了,那时她还怀着孩子。一个人带俩娃儿,她婆婆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出去开个会回来骂半天。村上人外出逃荒,都逼她开介绍信,堵着她门,小队要救济,队干部也缠她。还有那个双盛,总想沾她便宜,为这事挨了我两回揍了。焦书记,这刘秀芝是个能干的人,嘴上强梁,心肠好,办事有板眼,这个人可不能撤。”
焦裕禄说:“老程啊,三害把人们害苦了,只要还有口气,就得和它拼。除三害先要个好的干部队伍,干部不领,水牛掉井。不解决干部问题,除三害还不是一句空话?明天晚上,咱们召集全村党员和村干部开个会,让大伙把寨子受穷的根源挖一挖。”
说着话,焦裕禄的肝区又开始痛起来,头上一层冷汗。他用手压着肝区,忍不住呻吟。豹子手足无措,只说:“准是吃霉干粮闹的。焦书记,你为俺操碎心了。”
李林说:“焦书记是气的。”
焦裕禄说:“没事,老毛病了。小李啊,你明天先给农业局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想办法给寨子调拨种子。”
程世平说:“还是我回去一趟,找农业局去办这事吧。”
第二天早上,焦裕禄和程世平在豹子家吃早饭。李林从一醒来就没了影子。
早饭是干红薯叶稀汤。正喝着,李林来了。焦裕禄问:“小李,一大早上哪去了?”
李林说:“焦书记,我到公社食堂给你和县长买了两个烧饼。”
焦裕禄发了火:“群众能吃的东西,我也能吃,群众能过的日子,我也能过。”
他叫过豹子的两个儿子:“小大小二,你们过来。”
豹子忙拦着:“焦书记,你别……”
焦裕禄把烧饼分给豹子家两个孩子:“你俩掰开一个,那一个给你奶奶。”
晚上,焦裕禄组织全村党员、干部到队部来开会。
他先说:“今天到会的都是寨子村的党员、干部,对咱们村的情况,大家最清楚。我们到村上来,不是要搞什么运动,而是跟大家一起来挖我们的穷根。我想听大伙讲一讲,咱寨子穷,到底穷在哪里?”
一个队干部说:“这不明摆着吗:咱寨子穷,风沙、涝灾是最大的祸根。”
一个老党员说:“要说全兰考最穷的村,怕是没人和咱们比了。连续四年受灾,种一葫芦收不了一瓢。焦书记你信不信,去年俺队一个人只分了一两七钱麦子。俺家八口人,分了一斤三两六钱麦子,我用手巾包回来的。焦书记你说咱这日子还能过吗?”
焦裕禄说:“咱们村最富裕的时候是哪一年?”
一个老农说:“最富裕的时候是1957年。那年收成最好,秋后向国家交售花生,车队排了几里地。”
另一个老农说:“那时树也多,泡桐树一片一片,一方一方,遮天映地,下小雨走到桐树林里淋不湿衣裳。”
饲养员说:“那时人有粮、畜有草,我喂的牲口滚瓜流油,拴到槽上抵槽,拴到墙边抵墙,套上车一溜烟。眼下的牲口像纸糊的,没一点精气神。”
焦裕禄问:“那为啥六七年前富得流油,现在穷得净光?”
一个中年人说:“五八年大跃进,大小树木一扫光,都砍了炼钢铁。得,从这起,风沙凶起来了,连年遭灾。这灾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再也摘不下来了。”
另一个小队干部说:“焦书记,俺闹不清县里的干部下来是救灾的还是治灾的?”
焦裕禄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那位小队干部说:“咱们县农委那位老孙,孙建仁,在咱村包队专搞救灾,一连四年了,那累受大了。为了救掉在冰窟窿里的社员,把胳膊都断了,还差点送了命。他自己给自己编了个戏词儿,焦书记,俺给您学着唱唱?”
焦裕禄说:“啥戏词儿?唱唱!”
那位小队干部就唱起了豫剧调:
孙建仁,困土山,自思自叹。
想起了,救灾事,好不辛酸。
一困我,四年整,不能回县,
光救灾,不治灾,越救越难。
焦裕禄说:“老孙这戏词编得好哇,‘光救灾,不治灾,越救越难’,真说到病根上了。这句戏词儿,是打开寨子困难的一把钥匙。咱们要从治灾上下手,不然,光救不治,啥时是个头儿?”
那个小队长说:“焦书记,咱不是不想治灾,可这灾可不那么好治呀。咱们就一匹瘸驴,四头老牛,首先这牲口不足就是个难关。”
焦裕禄说:“小鸡凭一双爪子挠食吃还饿不死呢,我们有党的领导,有两只手,还治不了灾?养活不了自己?重要的是看看我们有没有自力更生的精神,有没有生产自救的决心。从思想上认识了‘光救灾,不治灾,越救越难’的道理,事情就好办了。只要我们发扬“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就一定能拔掉寨子的穷根。”
焦裕禄点大队长兼妇女主任刘秀芝的名:“刘秀芝同志,咱们早就认识了,你是大队长,你也说一说。”
刘秀芝纳着鞋底,头也不抬:“焦书记,俺这大队长让孙同志给撸了,您不知道啊?俺没啥说的。”
焦裕禄说:“倒倒你心里苦水也行,说说你的想法也行。”
刘秀芝说:“解放了,日子有奔头,没苦水可倒。俺一个妇道人家,没啥想法。”
焦裕禄说:“你要是不方便说,明天中午我的派饭就在你家了,咱好好谈。”
9
第二天中牛,焦裕禄果然去刘秀芝家了,一进门就喊:“刘秀芝同志在吗?
喊了半天,从屋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怯怯地看着焦裕禄。焦裕禄弯下腰:“小姑娘,你还认得我吗?”小女孩摇摇头。焦裕禄说:“你想想,去年你妈妈用车子推着你和一个男孩,是你弟弟吧,还有你奶奶……”女孩说:“想起来了,你还把大衣给我奶奶盖上了。给我弟弟围上你的围巾。”
焦裕禄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叫大婵。”
焦裕禄问:“你妈妈呢?”
小女孩说:“送我奶奶去姑姑家了。”
屋里传出一个小男孩的哭声,大婵忙跑进去了。焦裕禄跟上进了屋。进了屋却看不到哭闹的男孩子,再仔细一看,屋里靠床放着一口空的大瓦缸,一个一周岁多的孩子,头上贴着胶布坐在瓦缸里,大婵趴在缸沿上拿一个拨郎鼓逗他。焦裕禄问大婵:“这就是你弟弟?”
大婵说:“是,他叫小春。”
焦裕禄问:“他头上咋弄破了?”
大婵说:“我妈下地,奶奶睡着了,他爬到凳子上摔下来磕的。”
焦裕禄问:“咋把他放缸里啦?”
大婵说:“我妈怕他又去往高地方爬,再摔着。”
焦裕禄把男孩子抱出来,男孩子怯生,哭着要找妈妈。焦裕禄哄他:“小春不哭,伯伯跟你玩骑大马,好不好?”他趴在地上,让孩子骑在他背上:“大马跑起来了,嘚!驾!”
孩子笑了。正玩着,刘秀芝拉着排子车回来了。
孩子见妈妈来了,从焦裕禄背上跳下来,飞跑过去。刘秀芝抱起孩子,对女儿说:“大婵,带你弟到外边玩。”大婵把弟弟领走了。刘秀芝拿起水瓢在缸里舀了一瓢水,一仰脖喝干,没和焦裕禄搭话,又去刷锅。焦裕禄说:“刘秀芝同志,我等你半天了。”刘秀芝说:“焦书记,我这个大队长真的不想干了,也不能干了。”
她到院子里抄起大镐,劈起树墩来。
焦裕禄追到院里:“秀芝同志,这是男同志干的活嘛,还是我来吧。”
他去抢刘秀芝手里的大镐,被刘秀芝挡住了:“你是县委第一书记,俺可不敢劳驾。”
焦裕禄又去夺大镐:“秀芝同志,我啥活没干过?不信你看看。”
刘秀芝紧紧攥住把不放,连说:“”敢当,不敢当”。她夸张地抡起大镐:“焦书记,你躲远点,别碰着你,俺可担待不起。”她发狠地把大镐劈下去,镐头陷进木头里,拔不出来了。
焦裕禄说:“我来。”
刘秀芝坚持着:“不用。我能行。”拔了半天镐头仍然拔不出来。焦裕禄笑了:“一个大活人,和木头赌啥气?看我的。”他抢过镐把,三下两下就把镐头拔出来了。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抡起大镐,劈起木头来,一会就把树墩劈开了。镐头翻飞,劈好的木柴堆了一大堆。
刘秀芝在一边看着,脸上没任何表情。焦裕禄说:“秀芝同志,干了这半天活,总得给碗水喝吧?”刘秀芝冷着脸说:“刚进家,水还没烧呢。”
焦裕禄说:“凉水也行,败火。”刘秀芝用瓢舀了一瓢水来,焦裕禄一仰脖子喝下去,抹抹嘴:“秀芝同志,你家还有啥活没有?”
刘秀芝一指院里的碾子,碾盘上还有摊开的苞米。焦裕禄抱起碾棍推起碾子来。焦裕禄弓着身子,吃力地推着沉重的石碾,头上沁满了热汗。刘秀芝抢过碾棍,递上一条毛巾。焦裕禄摆摆手,继续推着石碾。刘秀芝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转过身来,把碾棍抢过去了。
刘秀芬哭了:“焦书记,老实说吧,从第一次在逃荒路上见到您,俺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要再晚来几天,俺就到外边去了。你不知道哇,俺也想把工作做好,可没办法啊。你想想,没吃的,人们都想外出逃荒,队干部在门口吵,社员们在院里闹,孩子在炕上哭,婆婆在屋里骂,我一个寡妇人家,哪里还撑得住啊?我给社员开了介绍信,为这事老孙撤了我,撤了正好,我也不操这闲心了。”
焦裕禄说:“我的好同志啊,你想想,咱们都是共产党员,群众有难处,不找咱,找谁?”刘秀芝说:“焦书记,俺懂你的心,俺不走了。”
焦裕禄又把碾棍接过来,问:“秀芝同志,咱村的老党员里头,谁的威信高?”刘秀芝说:“九队的老队长。七十多岁了。无儿无女,一个孤老汉。他腰里挂着生产队仓库的钥匙,饿的受不了到碾屋磨屋里扫糠馇馇吃,仓库里的种子一粒没少过。走在路上,拾把豆子也交给集体。多大的灾,腰没塌过,领着大伙铆劲干。”
焦裕禄说:“那好,下午把你们那刘支书接回来,我带上你们书记去访访他。”
10
下午,焦裕禄带领寨子的“刘备支书”——刘北——到了九队时,老队长正带着一群男女社员编筐。焦裕禄问:“老队长,编筐呢?”
老队长没抬头:“编筐。”
焦裕禄问:“老队长,这筐是自己用还是去卖?”
老队长说:“自己用的早就备好了,这是拿去卖的。”
焦裕禄问:“有没有销路?”
老队长说:“还没找好呢。听说咱县来了个焦书记,要除三害,治沙改土,到时候咱这土筐保不准还是缺货,有多少能卖多少。”同来的支书要说什么,焦裕禄作了个手势,又问:“老队长,你们一冬编了多少筐?”
老队长说:“抬筐编了二百七十九个,挑筐编了一百三十副。这些筐卖的钱,买上几辆架子车,到时改造咱的风沙地,到农闲时又可以跑运输挣钱。同志啊,咱们虽然遭了灾,可只要咱腰杆挺着,多大的灾也不能把人压趴下!”
焦裕禄说:“老队长,你说得好呀,说得好!这销路啊,包在我身上了。”他拿出一支烟,给老队长点上。老队长问:“同志,你是供销社的?来买筐?”
刘北说:“这就是咱们县委的焦书记。”
老队长吃了一惊:“真的?”他一把攥住了焦裕禄的手:“焦书记呀,你真的要除三害?”
焦裕禄点点头。
老队长说:“焦书记,你领着俺们干吧!只要能除了咱兰考的三害,俺们多苦多难也能挺住。”焦裕禄对支书刘北说:“看看我们这些群众,他们盼什么?盼干部领着他们往奔好日子的路上走。干部不领,水牛掉井,没救灾的干部,就没有救灾的群众。老队长说得多好:只要咱腰杆挺着,多大的灾也不能把人压趴下。”
11
焦裕禄和刘北、刘秀芝、豹子在大田里踏查。
焦裕禄说:“老刘啊,群众治灾的积极性起来了,就要看咱们干部敢不敢领。敢领,就能杀出一条生路。”
刘北说:“对。对。”
焦裕禄又说:“一个男人,不能遇事哭鼻子掉眼泪。这困难像弹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
这时包队干部孙建仁骑自行车赶到了:“焦书记,我到了寨子,才知道您来了。”
焦裕禄关切地问:“老孙,你怎么出院了?没事吧?这伤筋动骨可不是闹着玩的!”
孙建仁说:“我躺不住啊,心里像让猫爪挠着,还不如干脆出院呢。”
焦裕禄拉住老孙:“老孙呀,刘秀芝的大队长恢复职务行不行?这个同志挺能干的,现在是团结起来除三害的时候。”
孙建仁说:“中、中。其实后来我也后悔了,撤了刘秀芝,村上工作更没人做了。”
焦裕禄说:“那你再和她谈谈。”
走了一会,眼前是一个大水潭,水潭对面是一道长堤。焦裕禄说:“你们这里风景不错呀。”刘北说:“这个潭叫锁龙潭,可龙总也锁不住,年年闹水。”刘秀芝说:“焦书记,咱们这里是全县最洼的地方,一下雨水全往这儿灌。来了水全村人就上南边那个土岗子上躲着,所以那个土岗子又叫避水台。”
焦裕禄指着大坝问:“这道大土坝是怎么回事?”
孙建仁说:“这道堤叫太行堤,堤这边是兰考的土地,那边就属山东曹县了。这个堤就是曹县修的,几百年了。就是为了阻挡河南的客水过境。从修了这条堤,两个县就断不了发生械斗。这边扒,那边堵。为这事死了不知多少人。”
豹子说:“二十年前,我爹就是为扒这太行堤被曹县人打死的。还有秀芝他公爹,也死在太行堤上。每年只要下雨的季节一到,曹县那边男女老少大人孩子全上堤守着,就连咱村的羊跑到堤上,也被打死扔下来。”
焦裕禄问:“那每年排水怎么办?”
孙建仁说:“顺大堤走民权那条线。水大了就犯难了。”
焦裕禄问豹子:“这锁龙潭里有鱼没有?”
豹子说:“有,你等等。”他脱了上衣就要往水里跳。焦裕禄忙拦住他:“水还凉呢。”
豹子说了声:“没事。”一跃跳下去,一下钻进水底,半天不露头。
焦裕禄急得叫:“豹子!豹子!”
豹子在几十丈远的地方露了头。
焦裕禄喊着:“快上来!快上来。”豹子换了口气,又钻到水底下。一会儿,他抱着一条大鲤鱼上来了:“焦书记,看,大鱼!”
焦裕禄赞许地:“你水性不错呀!”豹子不以为然地笑笑:“咱村的人大都水性好。一是因为这锁龙潭,从小在这里头扑腾,二是因为年年闹水,这样把水性练出来了。”焦裕禄指着这口潭说:“将来这个锁龙潭可以改造成个人工湖,岸上种树,水边种蒲子、芦苇,水里边栽上荷花,再养上鸭子、鹅,可是一个好去处。”刘北苦笑说:“水一大锁龙潭就淹在一片茫茫大水里啦,啥也没法种,啥也养不成。”
焦裕禄说:“所以我们要改造这里的自然环境。只要有排水的出路,这个问题就不难解决。”
焦裕禄在寨子住了四五天,联系了县供销社,让他们把九队的土筐调配出了去,供销社那边正为组织货源伤脑筋呢,当即表示两块八一个筐,有多少要多少,又订下一批货。农业局调配的种子也很快就拉来了,另外,公社党委也派干部对寨子干部队伍的情况进行了调查,撤掉了双盛的队长职务,豹子当了队长。
刘北说:“焦书记,俺服气你了,咱寨子的干部群众都服气你了。”
焦裕禄说:“我有啥值得服气的?”
刘北说:“大伙服气你把心挂在胸膛外边了。”
12
中午时分,疲惫不堪的焦裕禄回到家里。他放下自行车,徐俊雅就提着一只水桶回来了。焦裕禄忙接过来:“我来,我来!”
徐俊雅问:“回来了。”
焦裕禄说:“回来到物资办给寨子办办卖土筐的事。”
徐俊雅问:“啥时去办?”
焦裕禄说:“已经办好了,我从寨子回来就直接去了物资办。哎俊雅,你从哪儿提来的水?”
徐俊雅说:“从县委伙房提来的。怎么啦?”
焦裕禄说:“不是告诉你咱们不要去县委伙房提水吗?”
徐俊雅说:“平常我都是到大王庙那边去担,今天临做饭才想起没水了,到大王庙担水,来回四五里地呢,就到县委伙房提了点应急,你看还没半桶水呢。”
焦裕禄说:“俊雅,你知道县委伙房的水也是炊事员师傅们来回四五里地从大王庙挑来的。你从那里提水,就是剥削!”
徐俊雅一下气急了:“你说什么,我剥削?我怎么剥削了,我剥削谁了?老焦,你今天说清楚。”
岳母出来了:“他爸刚回来,铺盖卷还没放呢,你嚷个啥,看他累成啥样了!”
徐俊雅说:“妈你也听见了,他说我剥削。你一走就是十天半月,这一大家子人,我要扒柴担水,天天光担水就走十来里地。今天实在来不及了才到县委伙房提了一趟水,怕坏了你的规矩,还只是要了人家小半桶,就剥削了?”
徐俊雅哭了。国庆说:“爸,您也太不讲道理了,我看戏没买票,你说我‘剥削’,我妈去县委伙房提了半桶水,你说我妈‘剥削’。咋这俩字总挂在你嘴边上,俺们老师说旧社会地主才剥削穷人,那我和我妈都成地主了?”
焦裕禄说:“自己不劳动,去获取别人的劳动成果,就是剥削。”
徐俊雅哭着说:“半桶水也算剥削,你这帽子也扣的太大了。”焦裕禄说:“家属们要都去县委伙房提水,再增加两个挑水工人也不够。我是第一书记,能带头坏这个规定吗?”说完,他抄起扁担走了。岳母在身后喊:“裕禄,先吃过饭再去担水吧,累成这样了还逞啥强。”
焦裕禄说:“妈,我不累。”
焦裕禄担了一担水回来,倒在缸里。徐俊雅还在屋里**蒙着被子哭。国庆、守凤、守云围在床前劝她。守凤说:“妈您别哭了,啊,别哭了。”守云说:“您别哭了,以后我和国庆哥哥去抬水。”
焦裕禄又担了一担水回来,进了屋:“俊雅,别生气了,刚才我批评我自己了,我是把话说重了,伤了你。从咱家搬到兰考来,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全是你操心,我是半点忙帮不上。咱这个家又是个穷家,太难为你了。”
徐俊雅不搭话。焦裕禄说:“俊雅你别生气了。”
徐俊雅说:“老焦,我不是生气,是伤心,是害怕。你想想,跟上你这么多年,受多少苦、多大累俺埋怨过没有?日子苦咱不怕,穷咱不怕,咱怕的是天天担着心过日子,在别人家屁大点事在咱就比天还大,人家送把枣也得还回去,跟同志们乡亲们和邻居们的关系总这么处不是个事。天天为这揪着心,闹的家里一来人俺就心慌。”
焦裕禄说:“俊雅,东西不在多少,性质是一样的。如果因为收受了别人不起眼的礼物就心安理得,那会一天天在心里加码。这就危险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人不会让山绊倒,可一块小土坷垃往往会把他绊倒。尤其是领导干部,不留心脚底下每一块小土坷垃,总有一天会摔个鼻青脸肿啊,对不对?”
他把水倒在缸里,又要走。徐俊雅起身把扁担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