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车北去。
焦裕禄和另外四名同志:涂明伦、大老李、钟霞和技术员张德昆坐在车厢里。焦裕禄凭窗眺望。
筑路的任务完成了,厂里派出了一百多位年轻干部和技术人员去全国著名高等院校去深造,有上海交大的、沈陌财经学院的……焦裕禄他们五个人被选派到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这可是人人艳羡的高级工业建设专家的摇篮啊。一切如在梦中,一切却又是现实。明丽的希望,如火的热情,钢铁的决心和意志充盈了他整个身心。
大老李问挨着他的张德昆:“小张,咱上学的这个哈工大,是个啥学校?”
张德昆说:“跟你说多少遍了,这是一座专门培养高级工程师的名牌大学,是工业管理高级人才的摇篮。”
大老李问:“摇篮?摇篮是啥玩艺儿?”
张德昆说:“摇篮你不知道,就是小孩子躺里边摇着他睡觉的那个……那个玩艺儿呗。”
钟霞笑了:“老李,摇篮你没见过呀?”
大老李说:“俺们北方没那东西。俺明白了,你是说人进了这学校就像小孩子躺进那个、那个摇篮里,晃啊晃啊晃几年再出来就是高级工程师了?”
张德昆说:“差不多吧。”
大老李说:“你还行,知识分子。像俺这样的土改干部,念过几年书也不多,再摇再晃也高级不了。”
涂明伦说:“哎,我说老焦,咱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说:“做梦?做啥梦?咱这不是上了火车了吗?”
涂明伦说:“我这么想啊,还是大老李说得对,我也是个土改干部,再摇再晃也怕是没法高级”。
大老李说:“可不是嘛,这硬赶鸭子上架呢。”
焦裕禄:“要说文化低,咱们五个人里头除了小张、钟霞中学毕业,咱们三个差不了多少,都是调干生。要说岁数大,我也算是老大哥了。厂里让咱们去哈工大读书,这个机会多难得呀!”
涂明伦说:“你跟俺们不一样,你念了四年书,可是你平时就爱学,能写会算,是个秀才。”
钟霞说:“就是嘛。焦主任你能写一手好文章,算是咱厂里的大秀才啦。”
焦裕禄说:“我那个‘秀才’是土打土闹,到这儿咱们都得有脱胎换骨的思想准备。”
2
刚一入学,校方向焦裕他们传达了“调干生”的教学计划:教学部对调干生专门作了教学计划上的安排。根据他们的文化程度,要先学习速成中学课程,在达到高中文化程度之后,再编入大学本科班学习。
每个调干生都领到了十几本初高中课本。涂明伦和大老李一脸苦笑。涂明伦说:“俺娘哎,你看还有《几何》、《代数》,看了咱头就大了。真是天书啊。”大老李说:“早知这样,哪如在厂里流臭汗痛快。”
上课时,大老李在桌子上打瞌睡,很快打起鼾声。身边的钟霞捅了他一下,他睁了睁眼,又睡着了。讲课的女老师使劲敲黑板。大老李猛然惊醒,见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手足无措。女老师摇摇头:“真拿你们这些调干生没办法。”
白天上课,晚上抓紧时间自学,天天学到半夜。学生宿舍九点钟哨子一响,集体熄灯,焦裕禄就和涂明伦、大老李打着手电讨论数学题。那天他们碰上了一道难解的题,到了下半夜还没解开,老涂和大老李睡着了,焦裕禄就跑到校园里的凉亭里,打着手电看书。天快亮时,手电光越来越微弱了,他拍打摇晃终无济于事,收起书本伸个懒腰。
焦裕禄回到宿舍,涂明伦他们刚刚起床,问:“老焦,你一晚上没回来,上哪去了?”
焦裕禄说:“咱们解不开的那道题,我解开了。”。
大老李说:“老焦啊,俺也是一夜没睡,在**烙了一夜的饼。”
焦裕禄问:“你咋了?”
大老李说:“俺想了一夜,就想了一件事。”
焦裕禄问:“啥事?”
大老李:俺想退学回家了。家里来了信,老娘生病,孩子也没人管,老婆直发牢骚。俺这在里上学,塌不下心啊。”
焦裕禄说:“老李啊,现在你可不能走。”
大老李问:“咋啦?”
焦裕禄说:“厂领导要到学校来看调干生,你还是再等些日子再说吧。”
大老李说:“老焦,说起来你家孩子也多,生活的难处也不少,你这一出来,家里担子也不轻啊。”
焦裕禄说:“是啊。想到这些,心里也乱啊。上哈尔滨之前,家刚安在洛阳,我爱人在车间里做统计工作,上班也挺忙,一回家就忙得团团转。两边老人轮着帮忙带孩子,可为了我在这里安下心来,家里有啥事也不和我讲。每次接到家里的信,老娘总是说:好好上学,咱家祖祖辈辈出了你这一个认字的,国家还送你上了大学,学不好可谁也对不住啊。”
这天下课后,大老李收拿着一封家信回了宿舍,问焦裕禄:“老焦,出了件新鲜事!”
焦裕禄问:“啥新鲜事?”
大老李说:“我给你念段我老婆的信:老李:你两次寄的钱都收到了,咱娘看了病,有些好转,娘说你一定要安心学习,不要总惦着家里。”
焦裕禄说:“这不是平安家信嘛,有啥新鲜的?”
大老李说:“新鲜的是我压根没往家寄过钱!”
涂明伦问:“还有这事?”
大老李问:“老焦,钱是你寄的吧?”
焦裕禄说:“老娘在信里不是嘱咐你安心学习吗?你安不下心怎么对得起老娘呢。”
大老李一把攥住焦裕禄的手:“老焦,你让我说啥?这回考试再过不了关,我就把这指头剁了!”
3
终于熬到了发榜的那一天。
大红纸书写的“调干生录取榜”贴在公示墙上,调干生们围拢在一起,大家议论着,在榜上找自己的名字。涂明伦拉住焦裕禄:“老焦,你的名字在第一栏呢,看到没有?”
焦裕禄说:“还没,我刚找到了张德昆,好样的,全班第六名!钟霞你在哪儿呢?”
钟霞指着榜上:“在第三栏。”
焦裕禄说:“不错,前二十名,好成绩。老涂你在这儿呢!”
张德昆问:“哎,大老李呢?”
焦裕禄说:“别忙,正找着呢。”
大老李有点忐忑了:“怕是又坐红椅子了吧,别,别找了。”
焦裕禄说:“再找找,这么多名字,看花眼了。”
大家又找。一个戴眼镜的调干生问:“你们是找李有志吧?”
焦裕禄说:“对呀?”
那个调干生指着第二张榜:“这不是?我俩名字挨着了。”
涂明伦在大老李肩上砸了一拳:“大老李,李有志,你在这儿啦!”
焦裕禄说:“老李,快来看!”大老李凑过来,看着自己的名字,眼里笑出了泪花。四个人兴奋地抱在一起。
学生宿舍里,焦裕禄等五个人围住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用包纸包的花生米、打开的水果罐头瓶,大老李拿起一瓶酒,用牙咬开盖,给大家倒在茶缸里。
张德昆推辞着:“我可不喝酒啊!”
大老李说:“不行,今天必须得喝!咱们得好好庆贺庆贺!钟霞也得喝!”
钟霞说:“中!我也喝。今儿开心。”
涂明伦给每个茶缸倒上了酒:“来来来,端!”
大老李说:“我提议,头一杯酒咱们敬老焦。要不是老焦给咱鼓劲,咱咋也拿不到这哈工大的录取通知书呀!”
焦裕禄说:“别敬我,还是我敬你们。大家都进了哈工大,我这带队的,没有一个人掉队,脸上有光呀。我敬大家!来,端!”
大家端起茶缸碰在一起。
涂明伦说:“老焦啊,想想这大半年,真不知道咋过来的。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咱用的功夫一点也不比古人差。咱们应该给厂里写封信报喜,让同志也高兴高兴。”
焦裕禄说:“这个建议不错,晚上咱就写。”
正喝着,那个戴眼镜的调干生进来了:“嚯,老焦,食堂里找了你们一圈儿,,在宿舍喝上啦。”
焦裕禄说:“发了榜,大伙心里高兴,庆贺庆贺。来,喝一杯。”
眼镜说:“不喝了,还有事呢。有一封信,顺便给你捎过来了。”
他放下信走了。
焦裕禄拿过信来:“厂里来的信。”
涂明伦说:“准是厂里听说发榜了,来信祝贺咱们。”
焦裕禄拆开信,看了两眼,眉头立刻锁住了。
大老李问:“厂里说啥了。”
焦裕禄不语。涂明伦问:“咋了老焦?”
张德昆拿过信,读起来:“焦裕禄同志:厂里近来对培训计划作了重大调整,决定让你们中断在哈工大的学习,接到信后立即返厂……”
大老李急了:“说什么?立即返厂?这是谁的决定?好不容易发了榜,这将近大半年功夫,就这么白瞎了?”
涂明伦说:“凭啥这个时候让咱返厂?”
大老李抄起酒瓶子一口见了底。钟霞哭了起来。张德昆说:“我是不回去了,宁可不要厂里的助学金,不要工资,也要把本科读下来。”
半夜,焦裕禄一个人在湖边的长椅上坐着抽烟,他手里捏着一封家信。徐俊雅声音好似在耳边响着:“老焦啊,你们考试的成绩公布了没有?不过我心里有底,你肯定能录取。妈这几天总是问:这大学是多高的学堂?守凤愿意回老家上学,妈准备带她回山东了。孩子让他们的姥姥过来帮着带,你别分心。”
静夜里,传来钟楼打钟的声音。
天快亮了,焦裕禄一个人在环形跑道上奔跑着。
焦裕禄回到宿舍,涂明伦、大老李、张德昆也没睡着。他们也都从**坐起来。
焦裕禄说:“回厂吧,我们学习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工厂,现在厂里需要我们回去,我们是共产党员,就得服从组织的决定。”
大老李说:“白进了一回摇篮,还没摇晃出个啥明堂,就这么回去了。”
焦裕禄说:“这摇篮也没白进,第一我们在哈工大预科系统地学到了知识,这些知识是会有用的。第二我们都取得了好成绩,说明了这段时间我们是真正努力了。第三厂里让我们回去是承接更大的任务,我们是厂里的骨干力量了,能说白进这摇篮吗?”
4
回到厂里,厂长老纪与焦裕禄进行了一次长谈。老纪详细地问起了他们五个人在哈工大预科的学习情况,又讲了厂里的情况,最后,老纪说:“焦裕禄同志啊,我们厂建厂的进度加快了,所以改变了原来的进修培训计划,把派出学习的同志全部召回厂里。你们准备到有基础的老厂去实习,尽快掌握管理工厂的实际本领和技术知识。你带队去大连起重机器厂。怎么样,有困难吗?”
焦裕禄说:“没有。放心吧纪厂长。什么时候走?”
纪厂长说:“下个星期就得动身,你们是原班人马,再加上你爱人徐俊雅同志。”
焦裕禄说:“组织上不要总考虑照顾我,家里有难处,能克服。”
纪厂长说:“也不全为照顾你,徐俊雅同志去学习做统计工作,也是咱们厂里的需要嘛。”
一个星期后,哈工大预科的原班人马加上徐俊雅就到了大连起重机器厂。焦裕禄被分配到机械车间任实习车间主任。他们几个中,也惟有他是带家眷来的,岳母和三个幼小的孩子——守凤、国庆、守云一同来到这里。厂里为堡焦裕禄安排了一间离厂区很近的宿舍。老涂、老李、钟霞、张小昆忙前忙后地帮焦裕禄和徐俊雅收拾着,三个孩子到了新家都很兴奋,大呼小叫。
徐俊雅招呼着三个孩子:“别到处乱跑啊!”
老涂、老李帮着用两条长板凳加一摞砖头,几块木板拼了张床。屋子太小,床占了大半。徐母给老涂他们端水拿毛巾:“快歇会吧,脸上都是汗了。”
钟霞问:“大妈,从咱河南一下来到东北,不太习惯吧?”
徐母说:“没啥。当年啊,我就给俊雅说:老焦是八路军的干部,山南海北的,人家让上哪去就得上哪去,娘要想你了咋办?妮说:娘,俺们上哪你上哪。这不中了这句话了?”
大家笑起来。
收拾好了,涂明伦看了看说:“这房子要再大点就好了。”
焦裕禄说:“咱拉家带口来实习,人家厂里还给安排了宿舍,这已经很不错了。知足吧。”
孩子们缠着张德昆玩纸飞机,张小昆哄他们:“孩子们,过几天叔叔带你们去看大海。”
5
为了欢迎到厂里援建的苏联专家和洛阳矿山机械厂实习生,大连重型机器厂特意举办了一场欢迎晚会,工人俱乐部里灯火通明,歌声阵阵,歌舞节目是厂里工人自已编排的,苏联专家和洛矿方面也都推举了节目代表。
焦裕禄、徐俊雅和涂明伦、钟霞、张德昆和几位苏联专家坐在前排。正在演出的节目,是苏联专家柳芭和谢尔盖在用俄语演唱的《卡秋莎》。柳芭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青春靓丽,亚麻色的长发,眼睛如蓝汪汪的湖水,小巧的鼻子有几分俏皮地翘着。她刚刚从富拉尔基矿机学院毕业不久,就随专家团来到中国,给谢尔盖当助手。谢尔盖满脸花白的大胡子,其实他只有四十多岁,是著名的机械专家。他抱着一架手风琴,唱得声情并茂。
唱罢,满堂喝采。压轴的节目该是焦裕禄的二胡独奏了。晚会主持人小苗——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车间规划员走到台前:“这次来大连重型机械厂的实习生中,有一位多才多艺的同志,他的歌唱得很棒,特别是二胡拉得非常好。他就是担任我们机械车间实习车间主任的焦裕禄同志,今天晚会的一个重点节目,就是他演奏的二胡独奏曲——《光明行》。”
焦裕禄走上台,向台下躹了一躬,坐在椅子上,开始演奏。一把二胡弓子在他手上翻飞自如,如行云流水。他精甚的技艺获得热烈掌声。柳芭、谢尔盖和苏联专家不断用俄语赞美着:“哈啦少!”一曲终了,焦裕禄走下台。舞曲响起,柳芭走过来,伸出胳膊向焦裕禄作了个“请”的姿式。焦裕禄愣了一下,小苗忙说:“焦裕禄同志,柳芭同志请您跳舞。”
焦裕禄说:“跳舞?我不会跳呀。”
小苗笑说:“拒绝女士是不礼貌的,您可以向柳芭同志学习,她会教您的。”
柳芭点点头,焦裕禄只好站起来。柳芭带着他走向舞池,一开始下舞池有点别扭,一会就跳得有模有样了。
6
第一次下车间,看着比一个蓝球场还大的大车间里一台台开足马力运转的机床和穿梭的天车,焦裕禄有点眩晕。他问车间主任老关:“关主任啊,学会咱们厂这些管理业务,得多长时间?”
老关是带他来熟悉车间生产流程的,见焦裕禄一脸迷茫,就开导他说:“别急,耐下性子,大概有一两年,就能摸上点门道了。”
焦裕禄吓了一跳:“要一两年啊?”
老关说:“工业管理是个系统工程,一两年能摸着点门就不错了。”
焦裕禄说:“老伙计,我可是只有一年左右的实习期呀,你得帮我。”
正在这时,规划员小苗拿着一打子报表来了:“关主任,这是咱们车间这个周的生产安排计划,您审一审。”
老关说:“你让焦主任看一看。”
小苗把计划递给焦裕禄,焦裕禄一看,又要眩晕了,一打子表格,写满了各种字母、附号,那些机械、设备的名称古里古怪,十分陌生,还有一些是洋码子,有俄文,也有英文……看得焦裕禄眼睛酸胀,心说:这下可砸了,人家要考考你哩。老关说:“老焦啊,这个生产计划就是咱们的工作程序,你先从这里入手了解机械车间的管理,倒是个速成的办法。”
焦裕禄说:“好呀,老伙计,你这点拨太好了。小苗啊,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师傅,得好好教我。”小苗脸一下红了:“焦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焦裕禄说:“我是很认真的。我是来就是当小学生的,从1加1开始学。”
带着一头雾水回到深夜,快半夜了。一家人都睡了,焦裕禄轻手轻脚洗潄了,坐在灯下又打开了图纸。把一张张图纸摊在桌上、地上,图纸旁摆放着茶缸、杯子之类的东西,他不时把茶杯举到灯下去观察。
国庆醒了,叫着:“姥姥,我要撒尿。”
焦裕禄忙把国庆抱起来:“小声点。来来来,爸爸抱你撒尿去,姥姥累了。”让他撒了尿,又放回被窝里。徐俊雅醒了:“啥时回来的?都半夜了,你干啥了还不睡?”
焦裕禄手里拿着一只茶杯,在灯下比划着:“那个投影原理还没弄明白呢。你睡你的。”说完又埋头在图纸上了。
徐俊雅起床了:“给你冲个鸡蛋吧?”
焦裕禄轻声说:“别。妈还舍不得吃个鸡蛋呢。我还真有点饿,要不把窝头给我拿一个来。”徐俊雅拿来半个馒头:“还有我在厂里食堂捎回的馍哩,你吃吧。”她拿起暖瓶要给焦裕禄倒水,发现暖瓶是空的。
她转身拎上铁皮壶桶开炉子烧水。烧水回来,给焦裕禄倒了杯水端过去,发现老焦手里拿着那半块馒头睡着了。
她想喊他,又不忍。犹豫半天,把一件衣服披在焦裕禄身上。
7
第二天,焦裕禄早早就赶到了车间,上早班的刚接了班,车间里热闹起来。机床旁,焦裕禄向一个老工人请教:“石师傅,这钢材的材质怎么区别呀?”
石师傅说:“拿仪器去检啊,不过还有个最方便的土办法?”焦裕禄忙问:“啥办法?”石师傅说:“用砂轮打啊。拿样品在砂轮上一打,从火花上就能看出是哪个型号的钢。”
焦裕禄说:“好啊,石师傅,您给我实地讲一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钢样,老石师傅放在砂轮上打了下,告诉他:“这是3号钢,你看这火花是一条线往外散开的。”
焦裕禄从口袋里摸出第二块。老石师傅又放在砂轮上打了下,说:“这是低炭钢,你看这火花,不如刚才那块亮,又是往两边撇的,火花苗子也短。”
焦裕禄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石师傅试过后说:“这块干脆不沾!是劣钢。你看火花多乱啊,长长短短的。”
紧接着第四块、第五块、第六块……源源不断从焦裕禄口袋里掏出来。石师傅吓了一跳:“焦主任,你那口袋是万宝囊啊还是啥东西,咋就是掏不完了哩?”焦裕禄大笑起来。
小苗过来了,拿了两个饭盒,招呼他们:“吃饭啦!”
焦裕禄这才想起来:“哎哟,光顾上跟石师傅请教了,把开饭时间给忘了。石师傅,咱快去食堂吧。”小苗说:“你们看看都几点了?食堂门都关了。早就给你们买回来了,在小茶炉盖上烘着,还热呢。”焦裕禄说:“太谢谢了小苗。”小苗不好意思起来:“谢啥。你这个实习主任也是个领导,一天到晚像个小徒工似的,真让人佩服。哎焦主任,你让我找谢尔盖工程师问‘正视’、‘俯视’投影原理的问题,谢尔盖工程师答应了。”
焦裕禄兴奋地问:“好啊,啥时找他去?”
小苗说:“人家说上你家里去教。”
焦裕禄诧异了:“还有这事?”
小苗说:“谢尔盖工程师说得有个条件。”
焦裕禄问:“啥条件?”
小苗说:“他要跟你学拉二胡。”
焦裕禄乐了:“我当啥条件呢,行!”
到了晚上,小苗真的带着谢尔盖来了,她给谢尔盖当翻译,她身后还跟来一个柳芭。
一进门,谢尔盖躹了个躬,把焦裕禄弄得紧张起来,忙搬凳子让客人坐。孩子们见家里来了苏联客人,也都好奇地围过来。柳芭摸着他们的小脸,又捏捏他们的小耳朵,孩子们不认生,跑前跑后给客人端水搬凳子。
谢尔盖说:“焦裕禄同志,我喜欢你拉的二胡,可以教我怎样演奏这件乐器吗?”
焦裕禄说:“当然可以。”
谢尔盖高兴了:“那我们上课吧。”
焦裕禄在一边为谢尔盖传授握弓子的要领,孩子们和徐俊雅、姥姥还有小苗、钟霞、柳芭在一边看。
焦裕禄纠正着谢尔盖的动作:“握弓子要放松。放松谢尔盖同志,别绷那么紧,放松,对,要让弓子变成你的手指。”
小苗用俄语翻译着。
焦裕禄说:“学习二胡,第一步要先让弓弦能说话。”
谢尔盖问:“说话?说甚么?”
焦裕禄一笑:“让它说中国话,先说简单的四个字:‘白菜疙瘩’。”
他示范了一下。谢尔盖学着拉了一遍。他拉出的有些怪腔怪调。
焦裕禄乐了:“你看这二胡到了谢尔盖同志手里也说俄语了!”
大家笑起来。
8
车间里,焦裕禄熟练地指挥天车吊装机件,天车女工王小敏驾着天车,不时向焦裕禄投过钦佩的目光。小苗和车间主任老关过来了。小苗指着焦裕禄说:“关主任,你看咱们焦主任多厉害,他连天车都能指挥了。”
老关说:“我也觉得奇怪,你说老焦来咱们厂这两个多月,厂间里所有的工作程序都闹了个门儿清。这不,指挥起天车来也是行家里手了,他这是啥时学的呢?”
吊装完成。焦裕禄看见关主任和小苗来了,迎过来。关主任说:“行啊老焦,连天车都能指挥了。”焦裕禄说:“该学的都要学呀。”他拿出一份周计划:“老关、小苗,我学着编制了一套咱们车间的周计划,你们看看,给我拨点拨点。”
小苗说:“焦主任,编排车间计划,是计划员的事,你是车间主任,没必要干这个活。”焦裕禄说:“车间主任是管理生产的,不懂得抓计划咋行?”老关接过计划书看了一遍:“老焦,有你的!这份计划太好了。小苗呀,你看看焦主任编排的这份计划书,多细致、多准确。编制生产计划,不光得懂车间生产流程,还得懂每一台机床的性能,人家入厂刚两个月呀。老焦呀,我老关算是服了。”
焦裕禄不好意思了:“老关你可别这么说,我闹了多少笑话你根本不知道。”
9
下班回家的焦裕禄拎回一网兜对虾和螃蟹。
徐俊雅在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她的头发已烫成了大泼浪。焦裕禄一进门就喊:“俊雅,看这大对虾多鲜亮,大连的海鲜真便宜,这么大个的对虾,三毛一斤,螃蟹才两毛一斤。”
他看见了烫了头的徐俊雅,吃了一惊:“哟!”
徐俊雅笑问:“吓着了?”
焦裕禄说:“是吓了一跳,从来没发现我老婆原来这么漂亮。”
徐俊雅小声说:“少贫嘴,妈在门外边呢。”
焦裕禄问:“谁帮你弄的?”
徐俊雅说:“柳芭。她还说,过几天再帮我做件布拉吉,让我开舞会时穿。”
焦裕禄说:“好呀。”
跃进跑进来:“妈妈我也要布拉吉。”
徐俊雅拍拍他的小肚皮:“凑什么热闹,你知道什么是布拉吉?”
她看见了网兜里的海鲜,问:“看这对虾螃蟹还是活的呢!你们车间发加班费了?”
焦裕禄说:“不是。领了厂报的五块钱稿费。咱得快把它煮了,一会老涂、大老李、小钟、小张来吃饭。”
徐俊雅拿起网兜到门口去了。
刚把煮好的海鲜摆上小方桌,涂明伦、大老李、钟霞、张德昆几个人就来了,一进院子,看见满桌的螃蟹、大虾,大呼小叫。
钟霞说:“这大连真是个好地方,有这么好的海滩,还有这么好的大对虾大螃蟹。”
焦裕禄扎着围裙从屋里出来:“是啊,尝尝,今天烧的可全是我到大连学的拿手菜:葱烧黄花鱼、虾熬豆腐、青豆虾仁……”
大老李夸赞着:“真不赖,老焦还有这一手。”
焦裕禄在围裙上擦着手:“业余爱好。”
大老李说:“就连人到了大连也变得精神了,对不对俊雅?”
在桌前忙着添水的徐俊雅应答:“是啊。看咱们小钟多漂亮,小张多帅气啊。”
张德昆说:“嫂子,老李是夸你呢。”
涂明伦说:“刚进大连时,看看人家,觉得咱太土气了。满街漂亮姑娘,晃得咱不敢睁眼。看咱们俊雅,一拾掇就把她们比下去了不是?”
大老李说:“老焦啊,你己经成了大连重机厂的名人了,厂报上隔三差五的发表文章,连我们车间的人都知道你,咱老李脸上也有光呢!”
正说着,听到外边有救护车的警笛声。
焦裕禄一下站起来:“好像是救护车,从我们车间那开出来的,我得回车间看看。”
他匆匆来到车间,救护车刚开走。车间门口还围着一大群人。焦裕禄问一个老工人:“王师傅,是不是咱车间出什么事了?”老工人说:“焦主任,小刘的手受伤了。”焦裕禄问:“哪个小刘?”老工人说:“就是开天车的王小敏她爱人。”焦裕禄问:“噢,小敏呢?”老工人说:“跟上救护车上医院了。老关也去了。”
焦裕禄正往人民医院打着电话,听到外边有孩子的哭声,匆匆放下电话走出去。他循着哭声找到更衣室里,见更衣室里的长椅上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焦裕禄拉过孩子小手:“小朋友,不怕,告诉伯伯,你叫啥名字呀?”男孩子说:“叫刘亮亮。”焦裕禄问:“刘亮亮你爸爸妈妈呢?”正在这时一个女工进来了,说:“焦主任,这是咱车间天车工王小敏的孩子。她爱人小刘是保全工,今天夜班不小心伤了手的就是他。王小敏家里困难,住的地方离厂太远,他伤了手是因为他太劳累了。这个孩子小敏上夜班就带着,睡了就放更衣室的长板凳上。”焦裕禄说:“那就我带他带,先到我的办公室。”
他抱起孩子进了办公室,让孩子坐到他的椅子上,他用茶缸倒了水,又用碗溜水,一边溜一边唱着歌谣:“溜溜冷冷,小狗等等。”把水溜得不烫了,自己尝试了一下,才拿小勺一勺喂孩子喝水。
喝了水,孩子还是哭着要找妈妈。焦裕禄哄他:“亮亮,不哭,伯伯跟你玩骑大马,好不好?”他趴在地上,让孩子骑在他背上:“大马跑起来喽!嘚,驾!”孩子笑了。正玩着,天车工王小敏进来了。她看到这个情形,愣在门口。孩子见妈妈来了,从焦裕禄背上跳下来,喊着“妈妈”,飞跑过去。
王小敏抱起孩子,已泪流满面。焦裕禄从地上站起来,问:“小敏,你爱人咋样了?”王小敏说:“焦主任,他左手让机床挤了一下,一根指头断了,正在手术。我当时走得急,他进了手术室才想起放在更衣室里的孩子。”焦裕禄说:“孩子醒了,我把他抱过来了。小敏,你一直带着孩子上夜班?”
王小敏点点头:“焦主任,我家住得远,离这有七八里路,赶上俩人都上夜班时就把他带来放在更衣室里。他爸就是因为太累了才出了事故。焦主任,给您添麻烦了。”
焦裕禄说:“是这样。小王啊,我家住厂里,咱们换换房子吧,你们过来住,也方便些。”王小敏说:“焦主任,那可不行,哪能让你们跑这么远的路上下班?你还是车间主任呢,比我更忙。”焦裕禄说:“就这样定了,你做好准备,明天就是周六,我安排同志们帮你搬家!”
第二天,焦裕禄就招呼了车间里几个休班的青工,给王小敏把东西搬了过来,他自家也搬到王小敏那边去了。王小敏家的这间宿舍,比厂区的宿舍更窄小。由于房子太挤了,角角落落都挤得满满****,不能搭大点的床,孩子们只好睡在地上。
这天,徐母坐在**给孩子们补衣服,焦裕禄趴在用木箱搭起的小桌上写文章。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小苗。
她一进门吓了一跳:“焦主任,你真搬这来了。让我找了一个多钟头了。这屋子这么小呀,你家人口多,根本住不开,孩子都睡地上了。”焦裕禄说:“没事,能行。小苗,”小苗说:“给你送会议通知。到你家一看换王小敏了,一问才知道你们换了房,让我这通好找!焦主任,你风格太高尚了,我一定好好写篇报道。”
焦裕禄忙拦着:“小苗,千万别写。这是咱应该做的。你想王小敏要是住得离厂里近些,她的孩子就用不着上夜班时往更衣室放了,她爱人小刘也不致于因为疲劳出了事故,对不对?”
小苗擦起了眼泪。正说着,徐俊雅回来了,和小苗热情地打着招呼。徐母问:“咋刚回来?不是没夜班吗?”
徐俊雅说:“妈,下了班归拢了报表,又跟我师傅张姐去了一趟老四合裁缝铺,把老焦的中山装拿回来了。”她拿出一件蓝布中山装,拉过焦裕禄:“来,试试。”焦裕禄穿上,徐俊雅给他扣好扣子。小苗赞赏地说:“太合身了,真的不错,焦主任好帅气!”徐母也说:“是挺显精神。我早说,他爸常抛头露面的,没身像样的衣裳咋行。”
徐俊雅说:“这是直贡呢的,老焦头一身好衣服,拿他的稿费买料子做的。”焦裕禄说:“明天上班我就穿它了?”徐俊雅忙夺下:“不行。这是留着晚会上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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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禄是在排队打饭打饭时听到厂广播站的播音的,果然是小苗写的一篇报导《一个实习车间主任的风格》:“机械车间的天车女工王小敏的家住在离厂区七八里路远的东郊,她和爱人上班时只好带上孩子到厂里,因为疲劳,她的爱人还出了工伤事故。这件事情让机械车间实习主任焦裕禄同志知道了,焦裕禄同志主动提出和小王换房,把他在厂区的一间住房换给小王,小王不肯,焦裕禄主任带领青工帮小王搬了家。焦主任一家老少三代六口人,住在离厂区七八里路的一间不足十二平米的小屋子里,那间屋子甚至放不下一张大床,孩子们只能睡在地上……”
一起排队的是外车问工友,他们还不认识焦裕禄,但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为多的人所熟悉了,因为厂广播站经常播出他写的文章,而这次却是别人对他的报导。大家出神地听着,感慨地议论。
窗口卖饭的炊事员师傅认出了焦裕禄,大叫一声:“你就是焦主任吧?”这一下很多炊事员向这个窗口围拢过来。
外边排队很多人也涌过来了,一个青工拉住焦裕禄:“焦主任,我想请教个问题。”一个女青年也挤过来:“焦主任,我也想请教个问题。”
正在这时老关过来了,他分开众人:“同志们,咱们找焦主任探讨问题呀,时间有的是。不过现在我得和他谈个重要事情,抱歉了啊!”
他拉起焦裕禄,两个人端着饭盒急急走了。
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广播声还在继续:“下面播送机械车间实习主任焦裕禄同志的文章,题目是《必须加强党组织在工厂的领导作用》,文章说:党的组织在工厂的领导作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党的领导,是办好社会主义企业的核心……”
老关说:“老焦啊,你的这篇文章,上午开党委扩大会的时候给大家读了一遍,党委张书记说:焦裕禄同志的这份建议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是研究如何办好社会主义企业的好文章。厂党委还发了个决定,从下月起,在全厂开展一个以前后方竞赛为内容的先进生产者运动,立功者要给重奖。”焦裕禄笑了:“我一篇文章,哪有那么多的作用?”
老关凑到焦裕禄耳边说:“老焦啊,给你透个机密,绝对机密!”
焦裕禄说:“啥机密?真机密你可别透。”
老关说:“这个机密和你有关,不过透给你也没事,张书记还让我做你的工作呢。”
焦裕禄说:“那你说。”
老关说:“厂里决定派两个独挡一面的高级工程师南下洛阳,到你们洛阳矿山机械厂去工作。”
焦裕禄不解:“这事和我有关系?”
老关说:“用这两个高级工程师,换一个你,把你留在大连起重机器厂。怎么样?你愿不愿留下?”
焦裕禄说:“老关啊,我哪有那么高的身价?不值得!不值得!”
老关说:“古时候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换赵国一块和氏璧,那是因为美玉无价啊。人才比任何美玉都珍贵,对不对。”
焦裕禄说:“千万别这么比,咱就是一个普通的党员。真的,老关。还得拜托你跟张书记讲一讲,在大连起重机器厂,我没把我自个当外人,该做的事一定要做,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这都没啥特殊的。”
老关看看表:“今天咱先把这话题放一放,你一定要考虑一下,不急着表态。一会咱们的晚会要开场了。”
厂俱乐部里,周末晚会进行中。
苏联专家谢尔盖熟练地用二胡演奏《光明行》。他弓法娴熟,神采飞扬。一曲终了,大家热烈鼓掌,谢尔盖拉出了字正腔圆的“白菜疙瘩”,回报大家的掌声。
焦裕禄向他伸出大拇指。接下来是机械车间的小合唱《卡秋莎》,柳芭、钟霞、徐俊雅都在合唱队伍里,焦裕禄拉手风琴伴奏。
节目之后照例是舞会,伴随着《卡秋莎》圆舞曲,大家翩翩起舞。
穿蓝色直贡呢中山装的焦裕禄和穿布拉吉的徐俊雅,又一次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
11
难得的一个休息日,焦裕禄和徐俊雅带着四个孩子到海边去。
孩子们在沙滩上快乐地奔跑,焦裕禄则躺在沙滩上仰望天空。
徐俊雅问:“老焦,看什么呢?”
焦裕禄说:“这么多年了,从来也没意识到天空是这么蓝,云彩是这么白。”徐俊雅不由得苦笑了。
柳芭、谢尔盖、涂明伦、大老李、钟霞、张小昆也来了,柳芭拉着孩子们跑向大海。大家都扑向了那片蔚蓝。张小昆拿出照相机,快门“咔嚓”一闪,定格了一个美丽的瞬间。
那是焦裕禄和徐俊雅一生中最幸福、最欢乐的日子。那套蓝呢中山装也是焦裕禄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一套衣服。如果幸福有颜色,这一段短暂的幸福,应该是蔚蓝色的。
这种辽阔的颜色给了大山的儿子海一样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