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有一个非常剽悍的名字:野民岭。
一个能引起人荒蛮联想的地名。
野民岭分西岭、南岭。如今隶属林山县野民岭区。设西岭乡、南岭乡。两乡共辖5个自然村寨。属山地地貌。
老人们说,野民岭自古就是一个狼都不拉屎的穷山。旧时野民岭有两大特产:山民和山匪。
野民岭自古匪患不绝。康熙七年,野民岭大旱,万余山民及山匪攻进林山县城,砸仓抢粮,掠夺城内店铺商号,后被官军血腥镇压。康熙由此钦定:凡野民岭子民,世代不可科举入仕。
或许,断了读书念头的野民岭人,由此变得愈加好勇斗狠。人与人之间关系紧张激烈,村落之间的械斗频繁发生。且有山匪卷入,造成民匪一家,民即匪,匪即民的荒蛮乡风。官府司空见惯,从不介入,导致械斗愈演愈烈。仅据林山县县志1883至1893年十年间的记载,各村落之间的械斗竟达397次。1890年(光绪十五年)6月,野民岭马山坡村与邻接冯家寨因山路纠纷,酿成械斗,大打出手。野民岭十一股土匪先后被双方雇佣,械斗直线升级,漫山遍岭血肉横飞,持续二十六天方告结束,死伤山民土匪千余人。惨极。
我家在西岭李家寨。全村四百多户,其中95%姓李。全村李姓皆同宗,按字排辈,宗室不乱,至今是一大特点。传说是唐代李元吉的后裔,怕被李世民加害,政治避难于此,逐渐演化成群的。如果这种传说真是历史,那么627年的李世民实在是专政无力,如果杀尽我的祖先,也就不会遗祸下来。1988年,林山县文联的同志给我寄来几本关于野民岭的三套集成,大约百万字,其中关于野民岭人造反暴动占山为王的传说故事竟有近五十万字,其中关于李家寨杀人越货的故事,就有几十篇,这其中关于我曾祖父我爷爷以及我的父辈们打家劫舍的活动,都有十分详尽的描写。我读来脸红心跳。我相信,林山县文联的同志,决不是为取悦读者,而故意糟践我的祖宗和我的父辈们。
光绪三十二年(1907年),由于李家寨乡绅李远达即我曾祖父被林山县衙传讯致死,从而酿成了一场由数千名山民山匪洗劫林山县城的暴动。由此,导致了我爷爷和我的父辈们放弃了山民的田园生活,而毕生投身于那种双手沾满鲜血的山匪生涯。
我不能不坦白地告诉读者:我的祖宗们发动这场暴动的初衷,决非是阶级觉悟所致,而是源于他们的贪婪。
我那雄壮而又可悲的家族啊!
一种极复杂的心理,使我根据数年来采访的材料,整理成下面的我的家族的故事。
1907年冬月的一个早上,黑黑的天际刚刚扯出一角麻白。
西岭北台村走出一名叫钱满川的汉子,他嫁到西岭韩家寨的姐姐死了,他被喊去吊丧。
钱满川大步往韩家寨赶,走到韩家寨北面的山沟里,他突然感到肚中不适,他本能地要采取一下人类最普通的处理方式:拉屎。
他在蹲在沟底畅快地宣泄了一番之后,便要进行这个过程的收尾工作,即要找一块石头揩揩屁股。
钱满川摸到一块石头,他感觉手里的石头分量很重。如果是一个一般的山民,也就不会多想。偏偏钱满川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他是北台村首富钱益泽的本家堂叔,曾随钱益泽的父亲到省城、京城贩过羊皮,进过赌场酒楼,逛过戏园妓院。金银这类东西见过不少。他掂量着这块石头,心里猛地一跳,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连便后的揩屁股动作也省略掉了,慌慌地提起裤,揣起石头,就贼贼地跑回北台村,吊丧的事情已经顾不得了。
这块石头,由钱满川卖给了钱益泽,传说卖了三百两银子。
钱益泽懂眼,他认定这块石头就是传说中的狗头金。
钱益泽兄弟两人,弟弟钱益海在灶台山拉杆为匪,人称“灶爷”。灶爷钱益海长得人高马大,面色黝黑,十分凶恶,不似钱益泽白面书生,乡绅气派。
钱益泽差人到灶台山请来灶爷。兄弟俩商议到半夜,钱益泽心极野,他看中的不是这一块狗头金,他想到了韩家寨那条后沟。钱益泽就修书一封,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送到韩家寨的族长韩宗吾那里,商量买那条沟。
韩宗吾是韩家寨的财主。传说他脾气倔犟耿直,却疏财善交,偶尔扶危济困,在野民岭颇有些名气,野民岭的土匪,大多都与他有面子,不到韩家寨生事。
韩宗吾鄙视钱家兄弟的为人,再则也弄不清钱家要买那条荒沟的真实用心,一口拒绝了。
钱益泽阴着脸听了管家的汇报,一声没吭。他抚摩着伏在腿上的猫。突然,那猫惨叫一声,竟是被钱益泽生生扼死了。钱益泽手一抖,那只死猫扔了出去。钱益泽阴阴地笑了。
1907年农历正月十一日,应该是一个冷风刺骨的寒夜,天空胶黑胶黑的,像一盆稠稠的墨汁,淹死了无力的月亮。
钱益泽带着他的乡团一百余人,伙同在灶台山当土匪的钱益海带来的一百多个精壮的土匪,在岭北台酒足饭饱之后,半夜闯入韩家寨,韩宗吾一家老小二十余口被砍翻在家里。韩宗吾未曾睁眼,便被几个土匪快刀砍死。只有韩宗吾的二儿子韩文长逃走。韩家寨百余户人家,五百余口人,只逃出去二百七十余人,余下的都被凶残地杀戮了。
钱益泽就这样鲜血淋漓地占据了韩家寨。
那天夜里,韩文长连滚带爬逃出韩家寨,浑身是血跑到李家寨,砸开我曾祖父的院门,不等家人通报,便跌跌撞撞闯进我曾祖父的屋子里,扑通跪倒,放声大哭。
曾祖父惊了脸,草草穿好衣服,搀起韩文长扶他坐下,听他哭着说了韩家寨的灾难,曾祖父一时惊呆了,大呼:“亲家!珍儿!”余下,竟一个字也喊不出了,只是哑哑地落泪。
珍儿即是我大姑奶奶,嫁给了韩宗吾的大儿子韩文远。传说我大姑奶奶长得绝色,嫁过去生下一子一女,均都出落得可爱,可怜一同做了钱家的刀下鬼。
曾祖父一共娶过三房,大祖奶奶给他生下一女一男。女儿珍儿嫁到韩家寨,落得如此下场。悲惨。
我大爷生下来就是个傻子,长到10多岁,仍是光着腚眼满山跑,不知羞耻。后来曾祖父给他娶过一房媳妇,是王家庄的一个独目姑娘,可是傻爷根本就不懂搂着媳妇睡觉,还往死揍媳妇,结果那媳妇给他打跑了,傻爷便没再娶,整天疯疯颠颠野跑,有时十天半月不归家。林山县的各村寨差不多都认识他。有时他在外边闯了祸,打了人家的孩子,偷吃了人家的东西,人家找到李家寨,曾祖父便向人家道歉或拿出银子赔人家。曾祖父从不对傻爷使用武力,因为大祖奶奶疼傻爷。傻爷后来成了野民岭有神秘色彩的人物。1903年,林山县大旱,野民岭各村寨乡绅约定聚众到林山县城的龙王庙求雨。求雨那天早上,当各村寨乡绅率众抵达龙王庙前,傻爷竟盘腿坐在庙门前,朝着人们哈哈一笑:“都回去都回去,十天后下大雨。”说完,便起身狂奔而去,一路野笑。人们进了庙,发现供桌前腥臭无比,竟是傻爷遗下的屎尿。人们气得要暴揍傻爷,已寻不见他。十天后,林山县果然落了一场大雨。人们被傻爷的先知能力惊呆了。从此,常有人来找傻爷问卜,傻爷只是嘿嘿傻笑,或说些谁也听不明白的疯话作答。于是人们更加迷信他,崇拜他,传说他是山里的狐仙转世。或许我傻爷真是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奇人。
传说曾祖父同大祖奶奶感情笃深,如果不是她生育质量不好,曾祖父也许就不再娶了。祖奶奶生下傻爷第二年,曾祖父便又娶了二祖奶奶(即我祖奶奶),依次生下爷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生下五爷时,二祖奶奶中风死了。又过了几年,曾祖父娶了三祖奶奶。但三祖奶奶娶过来不久,就患了肺痨,没有生养,病病歪歪了四年多,便死了。我想,如果不是1907年那场暴乱,曾祖父一定还要娶的。
曾祖父一共弟兄两个。二曾祖也曾娶过三房,但没有生养下一个儿女,这自然是他出了毛病。于是他泄了气,没再娶,把我四爷过继了。李家寨有两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是我同宗远房的爷爷,据他们说,我二曾祖脾气相当暴躁,喜欢喝酒,而且喜欢喝醉,喝醉了便找人打架,且不讲道理。所以,二曾祖应该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地痞。我断定二曾祖的内心世界是非常痛苦的,一个不能生育的男子的心理应该是残缺的。
曾祖父哭了一会儿,就喊人安顿韩文长去歇息。然后派人连夜到岭北台打探消息,曾祖父要弄清钱益泽兄弟血洗韩家寨的缘由。又派二曾祖到望龙山,请望龙山的土匪头子刘海儿来李家寨商量这件事。这时,天光渐亮,悲愤至极的曾祖父没有一点睡意,就走到院子里,扯起一杆大刀演练。那大刀被他舞得上下翻飞,寒光乱闪。
吃过早饭的时候,派到岭北台的人回来了,打探到了岭北台血洗韩家寨的目的。曾祖父惊得呆了。韩家寨会有金子?
吃中午饭的时候,二曾祖陪着刘海儿匆匆赶到李家寨。曾祖父在村口迎住。传说刘海儿个子很高,仪表堂堂,很威武的一条好汉。
刘海儿见到我曾祖父,拱手道:“远达兄多日不见。”
曾祖父拱手笑道:“贤弟,有买卖可做了。”说罢,两人挽了手,往村里走,极亲热的样子。
刘海儿原是江湖卖艺的,那一年流落到林山县城摆地摊。那天我曾祖父到林山县城赶庙会,正遇到一帮地痞同刘海儿纠缠。曾祖父与那些地痞相识,便替刘海儿解了围。刘海儿一身拳脚使得好,曾祖父认定他是条好汉,便劝他收了摊子,来李家寨小住。刘海儿住了几日,竟觉闷烦,便告辞。曾祖父依依不舍,送他出岭,临别,两人拜了兄弟。刘海儿又在江湖上闯**了两年,后因打架吃了人命官司,官府缉拿他,他便又逃到野民岭,曾祖父便介绍他到望龙山落草。
那时,望龙山的土匪头子是康大鹏。传说康大鹏是屠夫出身,杀猪宰牛是林山县一带的好手。后来也许康大鹏觉得宰猪宰牛不过瘾,便宰了人,就犯了案,便上望龙山落草。传说康大鹏凶恶狰狞,绑来的票若到时间不赎走,便被他掏出心肝肺下酒吃掉。我曾祖父与康大鹏是饮血盟誓的生死兄弟,望龙山聚义的第二把交椅从来是空的,那便是我曾祖父的位置。望龙山的绿林武装,应该说是我曾祖父和康大鹏一手创建的。至于曾祖父为什么不肯上山落草,真刀真枪地去干,是否因为割舍不下他那一份家业呢?内心活动,已无据可查。
康大鹏只让刘海儿做了一个小头领,没有给刘海儿参与望龙山政务的权力。同一年,康大鹏下山劫官车,被官府捉住,在林山县斩了脑袋。传说康大鹏是让我曾祖父出卖的,因为康大鹏与我曾祖父已有了矛盾,而且不和曾祖父商量就封了他的一个妻舅坐了第三把交椅,曾祖父在望龙山空置的那第二把交椅,也悄悄地被康大鹏撤掉了。曾祖父就不动声色,勾结官府,设了圈套,弄掉了康大鹏。
传说康大鹏死得非常壮烈。那天他被从县衙的死牢里押出来,没有上木笼囚车,拖着重重的铁镣走到林山县西门口的刑场,他一路喝了街两旁的酒家饭铺的几十碗水酒,哈哈大笑,面无惧色。刑时,刽子手的大刀竟砍崩了两杆,康大鹏的首级竟是取不下。传说康大鹏暗暗运动了丹田硬气。刽子手惊得手软,慌得监斩官令人抬来山民伐木的大锯,锯康大鹏的脖子。康大鹏惨笑数声,那头方被锯下。他的首级在城门口挂了三天示众,眼睛睁着,凶凶的骇人,似乎仍在恨天恨地。后来曾祖父托人买下来那首级,缝在腔子上,入敛,埋在了望龙山后边的乱葬岗里。曾祖父还算仁义。
康大鹏死后,曾祖父亲自上望龙山,把康大鹏的妻舅等几个人宰了,主持让刘海儿坐了第一把交椅。刘海儿头脑灵活,且爱结交江湖朋友,连年招降纳叛,望龙山的声势越来越壮,成了野民岭最盛的一股土匪。
曾祖父、二曾祖同刘海儿关门密谈了半夜。然后,刘海儿连夜赶回望龙山了。
第二天夜里,二曾祖在李家寨祠堂前摆下几十桌酒肉。刘海儿带着二百多名土匪,悄然进了李家寨,曾祖父也集合了李家寨壮男壮女三百余人,两下里涌到祠堂前猛吃了一气,然后,按照曾祖父的部署,以花会为掩护,奔袭韩家寨。
花会即散花会,这是野民岭正月里的文化生活之一,至今一些村寨仍保留这种节目。即一些人翻穿皮袄,手举灯花(薄纸搓成灯花,浸油点燃)沿山狂跑,引逗青少年满山狂追乱喊,全村寨人尽情欢乐。颇有趣。
这天夜里,曾祖父和刘海儿带着五百多人,一手举灯花,一手操刀枪棍棒,扑向韩家寨。
钱益泽钱益海正没日没夜地指挥人在韩家寨后沟挖金,已挖了几天几夜,什么也没挖到。正在焦躁,被杀来的李家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混战了半夜,双方各有死伤,钱益泽眼见李家寨攻势愈猛,便发声喊,带人败回岭北台。
刘海儿劝曾祖父一鼓作气,血洗岭北台,不留后患。
此时,天已大亮。曾祖父看看刘海儿:“岭北台易守难攻,还要从长计议。”
“那珍儿的仇你不报了?”大祖奶怒冲冲地问曾祖父。
“远达兄,纵虎容易擒虎难啊!”刘海儿说。
“是你们当家还是我当家!”曾祖父恼了。
写到这里,我已极难替曾祖父遮掩。
那块狗头金的传闻,已经强烈地燃烧起他发财的欲望,他已经没有心思和钱益泽打仗,珍儿的仇也只能暂且放下,他让刘海儿和二曾祖带人在整个韩家寨掘地三尺找狗头金。他拎着一条鞭子在韩家寨跑前跑后,不容人们稍有怠工。可怜的曾祖父,在狗头金面前,他并不比钱益泽高明多少。
几天过去,韩家寨已被掘得狼藉。
韩文长已冷了心,来向曾祖父告辞,说要到江湖上闯闯。
曾祖父脸一红:“贤侄,你可等我喘息几日,再找岭北台清算。”
韩文长凄然一笑:“不敢再劳烦贵寨,只要叔父记得珍儿嫂嫂的大仇未报就行了。”
刘海儿在一旁劝道:“大仇未报,韩公子不好行色匆匆。”
韩文长长叹一声:“求人莫若求己。”
曾祖父不再挽留,就让人取来了些盘缠,韩文长摇头一笑,竟是分文未取。他大步走出韩家寨,回头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凶凶地哭了几声,便起身下岭走了。
大祖奶奶在后边喊:“日后得了势,记得回来报仇。”
大祖奶奶送韩文长下岭。
大祖奶奶送到山口,韩文长不让大祖奶奶再送。韩文长给大祖奶奶磕了个头后,便走出山口。
大祖奶奶站在山口,直望不见了韩文长,仍未动。如血的夕阳泼下来,大祖奶奶浴成一个鲜红的血人儿。
送走韩文长,大祖奶奶便回乔家洼住娘家。曾祖父派人去请,大祖奶奶竟不回来,只是捎话给曾祖父:“我两个妹子都走在了前头,我也多病,无力侍奉,请他再续一房就是。”
说完,满脸是泪,开始哭珍儿。大祖奶奶再没回李家寨,直到曾祖父死后,她才回来为曾祖父发丧。
韩文长几年后真的回来了。那时,大清亡,民国立,韩文长当了民国革命军的一个营长,带了一百多士兵回到野民岭,直奔岭北台。正巧那天钱益泽被他弟弟钱益海请到灶台山饮酒。钱家大小五十余口被韩文长杀尽。韩文长亲手割了几个人头,回韩家寨祭了,然后去攻灶台山。钱家兄弟满山躲避,没被捉住。灶台山的土匪被韩文长的队伍消灭过半。捉不到钱家兄弟,韩文长便走了。放下话,两年后回来找钱家兄弟讨命。
钱益泽心惊胆战在灶台山上躲了两年,竟没见韩文长回来。
又过了两年,钱益泽死了,死前疯疯颠颠,满山乱跑。都说他是给韩家寨的冤魂索走了。
钱益海招兵买马,准备和韩文长死拼。韩文长竟没再回来。
正当曾祖父带人在韩家寨采掘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钱益泽眼红至极,到林山县衙密告了,并献上了那块狗头金。
这块国宝罕物,惊得林山县知县梁裕明亲自解往省城,献呈巡抚石羽。石羽大喜过望,星夜派人解往北京,又派出一千兵士,随梁裕明去韩家寨再去掘宝。
这块狗头金送到北京后,便不知下落。我曾多次到故宫博物院及中国历史博物馆,查询1907-1910年清宫造册登记全国各地奉献宝物的清单,均无此物在记。我至今不得其解。
梁裕明回到林山县,鞍马不歇,带人奔韩家寨,现场指挥采掘狗头金。
此时,曾祖父已让人昼夜不停苦苦采掘了十几日,没有掘到任何结果,早已泄了气,就闪开,冷眼看梁裕明指挥人采掘。
又苦苦地挖掘了十几日,韩家寨周围挖得千疮百孔,鬼影也没挖出来。梁裕明无奈,带人回县衙,并要曾祖父一同去议掘金事宜。
曾祖父不得不往。
二曾祖要随曾祖父去,曾祖父笑道:“我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你又何必搭上。我走之后,家中之事就要你来支持。”说罢,朝刘海儿拱手道:“还要拜托海儿贤弟帮我看护村寨。”
刘海儿拱手道:“远达兄放心便是。”
那天早上,李家寨父老涌到山下,送曾祖父上路。曾祖父揖别众人,带着几个家人上马,随梁裕明奔林山县去了。
野民岭距离林山县约四十里山路。
曾祖父还未走出野民岭,路旁山坡草丛中闪出一人,拦住曾祖父的马头。
是我傻爷。
曾祖父道:“你不回家,在这里做甚?”
傻爷不说话,痴呆呆看着曾祖父,哀哀地垂泪。
曾祖父叹口气:“回家吧。”拨马绕过傻爷便走。
傻爷再赶上来,索性扯住马头,不让曾祖父走,已是泪流满面。
曾祖父恼了,抡起马鞭子,抽打傻爷。
傻爷手上脸上就暴起了血痕,放声大哭,竟是不松手。
曾祖父就软了手,叹了一口气,喊家人拖开傻爷,催马便走。
傻爷在后边哈哈乱笑,那笑声吓人,震得曾祖父心慌。他带住马,回头看,傻爷跳入草丛没了踪影。
曾祖父一路怏怏不乐。
到了县衙,梁裕明升堂,两班衙役整齐站立。曾祖父走上大堂,不见梁裕明让座,便在堂前站定。
梁裕明冷笑一声:“李远达,你可知罪?”
曾祖父道:“大老爷要小民前来议事,何罪之有?”
梁裕明怒道:“狗头金乃大清国宝,你私自开掘,坏了大清龙气。今传你到此,即要你如数交出所掘的狗头金。”
曾祖父上前一步跪倒:“小民掘倒是掘过,但不曾掘出过狗头金。”
梁裕明一拍桌案:“钱益泽已将你告下,你还敢抵赖?”
曾祖父怒道:“那钱益泽杀人越货,韩家寨数百余口无辜,皆遭涂炭,大老爷不查不询,何故?”
梁裕明冷笑:“野民岭民匪械斗,死伤自取。你休要巧言令色,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只要你交出狗头金,否则,你休想回去了。”
曾祖父道:“小民实实交不出。”
梁裕明怒道:“果然刁民。来呀!”他一挥手,几个壮壮的衙役从后边抬出一双红红的铁靴,放在堂上。那热力逼得左右衙役后退闪身。
梁裕明一碗茶泼过去,那铁靴登时暴出一团水气,又腾出水雾。那滋滋乱叫的水气声,唬得人心颤。
梁裕明阴笑道:“你若穿上这铁靴,本县即可放你回去。”
曾祖父怒目而视,脸色渐渐涨红了。
梁裕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县劝你知难而退。”
曾祖父站起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山民野夫,生就一双臭脚,愿意一试。”说罢,甩去鞋子,赤脚片走近那双暗红的铁靴。
满堂惊了脸,都捏紧了心。
曾祖父一声喊,身子一纵,就踏进了那双铁靴,霎那间,他金刚怒目,试图迈动,但那铁靴似生了根。他汗如雨下,暴叫一声,就硬硬地扑倒在堂上。
一股皮肉的焦臭味立时涌满了大堂。
梁裕明气急败坏:“退堂!”
在堂外等候的家丁们冲进来,抬起昏死过去的曾祖父,那双脚,只剩下了白生生的骨头,皮肉已全脱化在靴子里。
家丁们抬着曾祖父往野民岭奔。
曾祖父就死在半道。
那血从担架上滴淌了几十里山路,太阳一照,呈黑紫色,暗暗的让人眼晕。
光绪三十二年(1907年12月11日),李家寨为我曾祖父发丧。
二曾祖和我祖奶奶及我的爷爷们刚刚为我曾祖父出了殡,便与梁裕明派来的二百余名兵丁捕快在李家寨发生了冲突。
李氏家族的人及前来奔丧的刘海儿一干山匪,被官兵围了。捕快当场绑了二曾祖和祖奶奶,要他们交出狗头金,否则便带进县衙用刑。
西斜的太阳怯怯地躲进了望龙山里,凄厉的西北风卷着枯黄的落叶,贴着山坡滚动,不停地撞击着枯枝、乱岩,发出一阵阵破碎的沙沙声。村寨前的树丛里,不时传出鸟儿凄切的聒噪,使李家寨显得空旷、荒寂。李家寨的人们像没有生命的石头兀立着。
“交不交呵?”为首的官兵首领,不耐烦地吼叫着。
“呵——嚏!”一个捕快经不住山风的袭击,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二曾祖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刺耳,杂着一种哑哑的颤声,就笑得十分凄怆惨烈,笑得人们毛骨悚然。
二曾祖笑完了,转身说道:“诸位同宗,各位英雄,我大哥纯属被昏官所害。今日又来绑人,要鬼没影的狗头金。脚下千条道路,留给咱的只有韭菜叶宽窄。官逼民反,有种的跟我杀了这些混蛋!”说罢,就暴喝一声,挣脱了绑绳。
刘海儿一干人,都是些杀人越货的好手,早已按捺不住,撞出人群野野地吼:“反了吧!反了吧!”直奔官兵扑去。就乱了。
红了眼睛的李家寨人嗷嗷叫着,疯扑过来,那三百余名官兵捕快立即被吞没了。一场混战,这些官兵捕快都被杀死,尸首丢下山谷。二曾祖和我祖奶奶浑身是血,在李家祠堂召集众人商议。
二曾祖一脸凶凶的杀气:“我等已惹下杀身大祸,杀官差是死,宰皇上也是死,不如去杀了县太爷,出口恶气!”
祖奶奶朝刘海儿等几个匪首拱拱手:“李家寨的事,不好牵扯各位外姓朋友,请回避。”
刘海儿恶恶地笑道:“嫂子何出此言,我等干的便是杀人放火的买卖。”
“那就仰仗各位英雄了。”二曾祖操起把短刀,刺破中指,血就洇洇地滴入酒碗……
这天子夜,李家寨人和刘海儿等几股土匪及西岭十几个村寨应约暴乱的山民近两千人,涌出野民岭,踩得山道乱颤,杀奔林山县城。
城门被撞开,山民们潮水般涌进去,守城的官兵被暴乱的山民吓懵了,稍稍抵抗了片刻,便作鸟兽散了。刘海儿和二曾祖和大祖奶奶带人冲进县衙,二曾祖从后房里揪出缩做一团的梁裕明,祖奶奶两眼冒火:“二弟,割下他的狗头,祭你兄长!”
二曾祖怒喝一声,环眼暴裂,举起大砍刀,寒光一闪,就扬起一道血雾。梁知县的脑袋就飞了出去,那血直扑了二曾祖满身满脸。
暴乱的山民,开始在林山县城烧杀抢掠,以刘海儿为首的几股山匪五百余人,更是如鱼得水,连梁裕明的三房老婆也被抢去分掉了。县里各商贾店铺,无一幸免。
据林山县县志记载:“光绪三十二年九月,野民岭强人两千余众攻入林山县,知县梁裕明毙命。民匪抢掠府库,焚街市,火光达霄汉,延亘两昼夜。官府财物,**然一空。商贾店铺,均遭洗劫。林山县衙,悉成灰烬。”
我无意在这里替我的祖宗们辩护,这场被历史学家称为农民起义的造反暴动,本不像小说家们所描写得那样杀富济贫,那样好看。我的祖宗们,一方面对封建压迫有着本能的反抗,一方面他们生性贪婪,自私自利的占有欲会贯穿整个暴动的始终。由此我冒失地推测,任何失去了较高革命目标的农民暴动,都会像我的祖宗们一样烧杀抢劫的。
野民岭山民暴动,朝廷震怒,责令A省巡抚石羽驱兵来林山县镇压,并封闭野民岭金矿,严禁民间滥采。
1907年农历十二月十八日,天阴蒙蒙的让人心沉,西北风在山上野吼,西岭各村寨的狗吠声乱乱地响成一片。黑胖胖的石羽带着几千名手持洋枪的清兵开进了野民岭。
李家寨便有了这一个血浸的日子。
一些在林山县城里抢足了东西的山匪,回到李家寨喝罢了山枣酒,早已各自溜了。我二曾祖带着李姓族人及刘海儿一干山匪同石羽进行了殊死搏斗。李姓族人三百余口被乱枪打死,与李家寨邻接的胡家岗、石门庄、杨寨三个村子,也殃及死伤二百余口。大祖奶奶死在村东的一个石阶上,她的后背被打了许多枪洞,那血洇红了石阶。她双手硬硬地掐住了一个清兵的脖子,那清兵是活活被她掐死的。二爷三爷均被乱枪打死。奶奶抱着我大伯二伯跑进了村后的一个山沟里,躲过了这场劫难。
刘海儿带着我奶奶逃出来,跑进了望龙山。
二曾祖背着我五爷,牵着我四爷,从村西的陡壁上不顾生死滑下去,逃出野民岭。最后逃到了直隶保定府。
那天,官军的屠杀一直进行到夜幕垂下。风停了,天暗了,惨白的月亮迟疑着从东山上爬出来,野民岭一片死寂。李家寨里堆满了死尸,鲜血在清冷的月光下凝结了,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胶在了一起。惨极!
那天夜里,石羽从野民岭各村寨抓来七百余强壮的山民,继续在韩家寨一带挖掘,挖掘了一个月,依然没有找到第二块狗头金。这时天已寒冷,野民岭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随后,岭上的寒风疯狂地横扫下来,就冻天冻地了。石羽只好悻悻地撤走了。
传说官军还没走出野民岭,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山上狂喊乱叫,并不停地朝官军扔石头,砸伤了几个官军。石羽大怒,让人上山捉那汉子,官军气喘嘘嘘冲上山,竟不见了那汉子。官军悻悻下山,那汉子又出现在山顶,狂喊着扔石头,官军又去捉,又不见。如此几次,石羽胆怯了,认定是狐仙作怪。再仰头看去,只见那汉子在山顶哈哈大笑,笑得石羽心惊肉跳,就狠命抽打坐骑,狂奔出了野民岭。
那汉子便是我傻爷。
传说石羽回去不久便得了热病,后来便死了,死前说了许多昏话。都说他在野民岭招了邪。
经过这一场荒唐的劫难,李家寨仅剩下百余人口。我从儿时起,便有了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为我贪婪的祖宗给李家寨带来的沉重灾难而愧疚不安。但我奇怪那些上了年纪的山民一概都是豪气冲天地向我伸大拇指,说我祖宗们是李家寨顶天立地的好汉,做过杀人放火的大事情,杀过县太爷。
野民岭人崇尚野性的疯狂和壮烈,不在乎鲜血和生命的消费。
二曾祖带着我的四爷和五爷逃到保定后,就投奔了一个在保定西大街开皮货店铺的远房本家。二曾祖在店里站柜台。又过了几年,二曾祖送四爷五爷投考保定军官学校,四爷考取了,五爷没考上。这一年,二曾祖死了,死得很突然。那天下大雪,店铺关门早,他去酒馆喝酒,大概喝多了些,出了酒馆跌了一跤,被人扶起来,便没了气。掌柜的给二曾祖办了丧事,据说二曾祖埋在了保定西郊。1981年,我曾去保定,西郊早已办起了一家很大的化纤厂,二曾祖的尸骨已无处可寻。
二曾祖死后第二年,五爷随掌柜的到南方做皮货生意,他留在南方竟没有回来。
四爷在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在吴佩孚的军队里干过一阵子,后来参加了冯玉祥的北京政变,后来又随冯玉祥参加了国民党。再后来到了南京,在国民党国防厅做事。抗战开始,他留在了南京,在汪精卫伪政府里任职。1945年抗战胜利,四爷以汉奸罪被判无期徒刑,关在南京第三监狱。1947年,四爷因尿毒症死在监狱里。
四爷只娶过一房,生有一子一女。其子李梦之,毕业于清华大学,解放前夕去了美国。
其女李梦然,亦是清华大学毕业,解放后,在水电部工作。1953年,因四爷的问题,被以反革命汉奸罪判刑二十年,1973年释放,回野民岭落户,安排她在李家寨的小学校教算术课。1979年落实政策,梦然姑姑被分配到河北省张家口市一个发电厂,后与一个退休的中学教师结婚,一年后又离婚。1983年,她患白血病在张家口住院,值逢我去张家口采访,便去看她。那天,她厂里去探视她的人很多,她有说有笑,一点也不像快死的样子。那天,她留我谈了很久,谈了她这一生的遭遇。我望着她那皱纹纵横的脸,感到一阵悲酸,我握住她枯树枝似的手,突然冒出一句:“姑姑,您恨共产党吗?”
“为啥要恨?”她惊讶地问我。
我叹口气:“是四爷带累了您。”
她笑了笑:“父亲对我挺好,非常疼爱我和哥哥。母亲死后,他没有再娶,或许是怕我们感情上接受不了。他为人非常忠厚,讲义气,朋友很多。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走上了一条当汉奸的道路。我至今记得,日本人投降那年,他很高兴。也许有他的苦衷吧。你说呢?”她软软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确无话可说。
梦然姑姑又顽强地活了二年多,1985年底去世的。我接到了她厂里打来的电报,但因工作太忙,没能去参加她的追悼会。后来,我在《河北日报》看到了一篇回忆她的文章,文章写了梦然姑姑在最后的日子里,坚持出院为厂里搞了最后一个设计。临终前,她嘱咐把她存折上的两千元钱捐给了厂里的托儿所。文章写得很动感情,我记得我读完之后心里烫烫的,就落了泪。我说不清梦然姑姑在生命最后时刻拼命工作,是为了追补空耗的青春,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如果是别的什么,那只能是为了我四爷。
一种代人受过的献身?
梦之叔叔回国了几次。前年他回国在省投资搞了一个合资企业,省报很是为他的爱国行为吹了一阵子。我最后一次见他,也就是那次他在A省投资之后,我去采访他,我们在一起喝酒。那天他兴致很高,谈笑风生。后来又埋怨梦然姑姑不去美国,否则不会死得那么早,也不会受那么大的罪。再后来,他又问我对时局的看法,我还没讲几句,他便大骂共产党。
我惊愕,酒醒了一半,怔怔地看他:“你喝多了?”
他只冷笑。
“你恨共产党?”
他不说话,又只是冷笑。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A省办合资企业?”我愈加不解地问。
他还是不说话,只说四爷是人扯进去了,是冤案。
过了些日子,他投资兴办的那个企业开工剪彩,A省领导和梦之都讲了话,他讲了些支援国家四化建设是他应尽的赤子之心之类的话,博来一阵阵掌声。这场面电视台播放了,我看了,不禁摇头苦笑,把电视关了。
五爷走了一条与四爷完全不同的路。
五爷是共产党。
关于五爷的情况,我了解很少。他离开野民岭那年,尚年幼,野民岭关于他的传说也极少。关于他怎样参加共产党的,年代久远,也很少有人知道。按照我对保定西大街那家皮货商店后代的采访、推测,五爷大约是在1922年至1925年之间去南方办生意的。五爷应该是在南方参加共产党的。五爷是在“七·一五”反革命事变中被杀的,他当时担任武汉总工会干事。
我常想,如果那年四爷没有考上保定军官学校,而是随五爷一同到南方,那四爷的历史是否重新改写呢?梦之梦然的命运也会改写的吧!命运?
我爷爷随刘海儿逃进望龙山那年23岁。从此开始了他在望龙山为匪的生涯。
我奶奶带着我三岁的大伯一岁的二伯上了望龙山之后,奶奶在望龙山上又接连生下大姑三伯四伯五伯。后来,爷爷又娶了二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生下了六伯二姑和我父亲。
小时候,我奇怪爷爷为什么要给我制造这样一个阵容庞大的父辈群体,仿佛跟谁赌气似的。后来我长大了,渐渐明白些了,爷爷在制造不朽,为了李氏家族香火旺盛。可怜的先人,使生命发扬光大的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努力生儿育女。
刘海儿常常带着爷爷下山做劫道绑票的生意,爷爷的土匪素质提高很快,渐渐变得心狠手辣,传说他吃人心喝人血的事情也是有的。他终于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首领。刘海儿死后,爷爷接杆子做了望龙山的匪首。
刘海儿死于1931年。那年夏天,他去省城作案后被抓住,随去十余人全部被捕。听三伯说,本来不该出事,那天他们抢了一个钱庄,挺顺利,本该立即回来。刘海儿在省城有一个相好的妓女,那天刘海儿来了兴致,非要到那女人处住一宿,结果被人抄了。有人说是那妓女告密的。因为刘海儿在省城多次作案,早已被警方盯住了并事先把那妓女弄去吊打,又放回来作内线,刘海儿一到,便报告。三伯提及此事,便骂那妓女,然后再骂世上一切妓女都不是东西。我不以为然。妓女做的是皮肉生意,刘海儿是她的顾客,谈不上什么感情。况且,一个烟花女子,被弄去死命吊打,怎禁得住。
刘海儿被捕后,A省警察厅很是干脆,当天审理,第二天便毙了刘海儿,随捕10余人,统统处决。
我爷爷在望龙山接杆之后,望龙山的土匪实力达到了鼎盛的时期。野民岭的大小十几股土匪,纷纷依附了望龙山,拥戴我爷爷为野民岭的“舵把子”。最令人瞠目的是,野民岭许多村寨的壮男壮女,农忙时种田,农闲时便上望龙山跟我爷爷当“业余土匪”,到外县和百里之外去打家劫舍发洋财,真正做到了“民匪一家”。这的确是中国匪患史上一种奇异的现象。
1935年秋天,爷爷彻底征服了野民岭,野民岭最后一股不肯拥戴爷爷当“舵把子”的灶台山的山匪,被爷爷打败。“灶爷”钱益海被活捉。
三伯回忆说,钱益海被押到望龙山上,全身被剥光,绑在望龙山石洞口的一棵枣树上。爷爷放一条猎狗过来,那狗就扑上去,粗糙的狗舌头在钱益海那滴血的脸上舐来舐去。
爷爷手里掂着一把尖刀,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远远望着钱益海,不时用手指弹着刀,发出清脆的声音。
几个喽罗在钱益海的胸前撩泼着凉水。
钱益海的心就要被掏出来,给爷爷下酒吃掉了。
钱益海破口大骂:“李啸天,我操你八辈祖宗。”
爷爷冷笑着站起身,慢悠悠走过来,用刀子逼住钱益海的口,骂道:“狗娘养的,死到临头,还嘴臭。”
钱益海依然骂不绝口,嘴角溢出一股股白沫。
爷爷手中的尖刀一扬,一道寒光射出去,那刀就直直地吃进了远处的树干,刀身颤颤地乱响。爷爷猛地就喊一声:“放了他。”转身就走。再不看钱益海一眼。
喽罗们怔了怔,就上前放开钱益海。
“你他娘的为什么不杀你爷爷?”钱益海怒吼。
爷爷站住,转过头:“姓钱的,你也算是一只猛虎,我李啸天杀了你,怕今后不好在江湖上做人,你走吧。”
钱益海怔了怔,穿上衣服,拔腿就走。
“站住!”爷爷猛地吼一声。
“你悔了?”钱益海站住,冷笑一声,并未回头。
爷爷哈哈大笑:“我李啸天一言九鼎,何曾悔过。只是要告诉你,今天放你一条生路,日后莫要再来寻死。”
钱益海野野地笑了,回过头来,手指着爷爷:“休想,今日放了我,日后我一定回来报仇,不出三年。你若害怕,今日便杀了我,以绝后患!”
爷爷放声笑了,挥挥手:“灶爷真不愧是野民岭的老杆子了,死到临头,说话还是硬气。你走吧。”说罢,仰头看天,那天,晴晴的,蓝蓝的,疯狂的太阳下,没有一丝云。
钱益海下山走了,并不回头。
爷爷在山上望着他,一动不动,直到钱益海没进了山底。
但钱益海竟没再回野民岭找我爷爷报仇。有人说他离开野民岭,到南方去做生意,解放后死在了香港。更多的传说他参加了芦沟桥抗战,被日本人捉住,放出狼狗,活活咬死,至死,钱益海仍破口大骂。
我宁肯相信后一种传说。钱益海这种汉子,根本不可能平心静气去做生意,他若不给狼狗咬死,一定会回来找我爷爷较量的。
客观地说,爷爷本来可以威风凛凛地当他的山大王,没有谁能教育他金盆洗手,举家迁回李家寨做乐天知命的本分山民。他也不会轻举妄动,学李自成那样打到北京作皇帝。他没有这种野心。他原本只是要在山高皇帝远的野民岭当一辈子职业土匪的。然而,历史不会为成全他当土皇帝的理想而改写。
1937年10月19日,日本人攻破林山县城。
1937年10月22日,林山县日军联队司令官坂田大佐,派人到望龙山给我爷爷送了一封招降信。三伯回忆说,那封招降信委任我爷爷当林山县皇协军司令。野民岭的绿林队伍由皇军整编。
爷爷读完那信,当即撕得粉碎,喊师爷白义彰写战书给坂田,要他放出人马来望龙山决战。
白义彰嘿嘿一笑:“寨主切莫轻举妄动。”
爷爷一指白义彰的鼻子:“义彰,莫非你要我作汉奸?”
白义彰摆手:“寨主说到哪去了。日本人来势汹汹,我们应避其锋芒……”
爷爷瞪眼骂道:“我看透你小子没种,软蛋。”
白义彰勃然变色:“啸天兄,我白义彰虽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是血性汉子。匹夫见辱,拔剑而起,十步之内流血。你如何这样看我。”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爷爷忍不住笑了:“一句戏言,师爷何必认真。有何妙计?快快讲来。”说罢,屏退众人,独留下白义彰商议。
据三伯说,白义彰相貌丑陋,身材矮小,留着山羊胡子,一副酸腐气,字却写得极棒。他原是省城摆地摊的测字先生,那次我爷爷到省城作案,在街中闲逛,路过他的地摊,心血**,便要测一字,白义彰推过纸笔,要我爷爷随便写一字,爷爷抬头看天色渐晚,便写了一个“暮”字,白义彰接过看了,又抬头认真打量了一下我爷爷,皱眉说道:“先生,恕我直言。”
爷爷笑了:“但讲无妨。”
白义彰看定爷爷:“字是好字,可惜草丛横生,掩日无光,虽另有一日,但因一人之故,先生怕多有不测。再看你满脸杀气,我断你两日之内,必有牢狱之苦。”
爷爷变了脸,低声怒道:“你如何这样咒我?”
白义彰笑道:“文字游戏,何必当真。信则有,不信则无。”
爷爷也扑哧笑了:“先生所言极是,我性急了。”说罢掏出两块大洋,放到桌上。
白义彰摇头一笑:“免了。若测得不灵,日后先生要心痛的。”
爷爷哈哈大笑;“索性我再写上一字,容先生再测上一回。”说罢,提起笔,略一沉思,写了个“天”字。
白义彰接过又看,叹道:“先生这字又是凶兆。”
爷爷冷笑:“看来今日你要咒我到底了。”
白义彰不笑:“先生此行要访友,但此人已有二心,先生怕是吃累了。难免应了上个字:两日牢狱之灾。”
爷爷再也按不住气恼,又掏出两块大洋,摔在桌上,转身走了。
白义彰在后边嘿嘿直笑。
我爷爷那次果然是来找望龙山在省城的眼线。那眼线是园楼街怀盛茶店的帐房。三伯回忆,那眼线把爷爷邀去是为抢一家店的。不料,那眼线已在前一天被警察盯住,抓他时,拒捕被打死。爷爷走进茶店,感觉不对,调头走出来,却被几个在店里盯梢的警探追出来抓住,关进局子。爷爷死不认帐,随行的几个喽罗忙花钱运动,于是,爷爷被关两天便放出来。
爷爷由此对白义彰深信不疑,就恭请白义彰到望龙山当师爷。白义彰慨然应允了。
白义彰上山后,的确为爷爷出了不少主意,深得爷爷的赏识。他还帮着爷爷在野民岭找了一阵子狗头金。他常常带些人,在山上乱钻乱挖,手里端着一块罗盘,指指画画。但是,白师爷终究也是没有找到狗头金。
爷爷依了白义彰的主意,认定坂田必定路过野民岭去攻打苍南县,就给坂田写了回信,表示愿意归降。信交送信人带回。然后差快马请野民岭各股匪首来望龙山紧急议事,准备打坂田的伏击。
傍晚前后,铁皮岭的丁泉水,棋盘山的叶庆禄,断角岭的杨怀义,柏岭的王寿山王寿昌兄弟等几股山匪首领先后赶到了望龙山。三伯回忆说,那天众匪首在望龙山的聚义厅里密谋了整整一夜。天放亮时,所有的匪首们都喝了血酒盟誓。那血是匪首们用刀刺破各自的中指,滴入酒碗的。
喝完血酒,匪首们就按照爷爷的吩咐各自回去集合队伍,约定第二天中午前在马耳山汇合。那里是坂田去苍南县的必经之处,爷爷要在那里打坂田的伏击。爷爷绝对不会想到,他这次自以为是天衣无缝的安排,竟是他走入绝境的第一步。他也绝对想不到,他这一步走出望龙山,竟是再不能回来了。
三伯回忆说,第二天后半夜,他们只睡了一小会儿,天灰灰放亮时,便被叫醒,爷爷带着队伍下山了。这一段情节,三伯回忆时仍很困惑,说像爷爷这样一个很精明的人,怎么会倾巢而出呢?只留下大伯四伯和我大姑夫带着十几个人看护家眷呢?三伯回忆说,记得当时白义彰曾劝说爷爷三思后行。理由是那些匪首朝秦暮楚惯了,万一生变,怕难以应付。爷爷却固执,说没有哪一个野民岭的汉子会去同坂田穿一条裤子。
那天中午,各路杆子随我爷爷在马耳山汇合了,独独王寿山王寿昌兄弟的杆子没到。爷爷让各路土匪在马耳坡上埋伏。铁红的太阳渐渐烧化了,软软地跌进了山底。沉沉的暮色悄然而降。却仍不见坂田的队伍。王寿山王寿昌也没有动静了。爷爷心疑,各路匪首焦躁。暮色中,马耳山下气喘吁吁跑上来探子报告,说坂田改变方向去了望龙山。
爷爷顿足:“娘的,老子被人涮了。”
各路杆子随我爷爷回奔望龙山。行至半路,已见望龙山上烟火腾空。再往前跑,迎住了从望龙山上跌跌撞撞逃出来的大伯,他浑身是血,见到爷爷,扑通跪倒,哇哇大哭:“爹,都完了,二娘被小鬼子抓去了,弟弟妹妹都被杀了……”爷爷大叫一声,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晃一晃,就从马上栽了下来。
望龙山这一场血变,是由柏岭匪首王寿山王寿昌兄弟出卖造成的。
柏岭的杆子头原来是王寿山兄弟的堂兄王寿汉。王寿汉与我爷爷一向不和,后来同狼窝岭的齐昌文磕头换帖,与望龙山为敌。王寿山兄弟原是王寿汉下面的两个小头目,被我爷爷收买了,在柏岭搞了一次政变,传说是我爷爷派去三个杀手,悄悄随王寿山兄弟去了柏岭,半夜把王寿汉杀死在被窝里。王寿山做了首领。
王寿山兄弟手毒心辣,皆贪财贪色,柏岭一带被他兄弟二人糟蹋的女人数不过来。王寿汉的两个老婆和一个女儿都被他俩弄了,后来又卖到了林山县的妓馆里。王寿山的老婆看不过,劝了他二人几句,竟被王寿山活活掐死了。爷爷为此吼过他二人几句,他兄弟俩稍稍有所收敛。他二人惧怕爷爷,知道爷爷可以搞掉王寿汉,同样可以搞掉他们俩个人。坂田攻破林山县城后,县城里的警察局长俞家春当了汉奸。给爷爷送信的前一天,俞家春带了三千大洋和两个漂亮的东洋女子去了柏岭。一夜风流之后,王寿山兄弟便答应了给皇军做事。爷爷召集各路匪首商议伏击坂田之后,他兄弟离开望龙山便去了县城,给俞家春报信了。
王寿山兄弟从此便死心塌地在林山县当了汉奸。王寿山当了伪警备大队大队长,王寿昌当了伪警察局长。后来,王寿山又当了伪县长。抗战结束后,王寿山被抗日政府捉住,判了死刑。公审他那天,一百多名妇女拿着锥子剪子扑上台来,又扎又咬,站岗的根本拦不住,王寿山就被这些疯了似的妇女活活扎死了。有目击者回忆,王寿山被扎成了筛子状。
由于王寿山兄弟的出卖,我的家族蒙受了巨大损失。
王寿山兄弟带着坂田的队伍冲上了望龙山。我的两个奶奶和大伯大姑带着家眷们和仅留下的十几名山匪,同日本人进行了殊死抵抗。我大奶奶被乱枪打死在崖边。大姑夫拼死掩护我大伯从后山的野藤上爬下去逃走,给我爷爷报信。我大姑夫的子弹打完了,被活捉,他和几个喽罗被日本人绑在山顶的几棵白杨树上,先被挖掉了眼睛割去了舌头,又掏出了心肝肚肠,挂在树上,最后又割掉了……我不忍详写这个场面。
大姑四伯和二奶奶被捉住绑走了,做了人质。望龙山匪巢至此毁灭。
我二姑失踪了,传说她跳了崖。后来证实,二姑的确跳了崖。
那天,她的子弹打光了,被几个日本兵追到崖上,那几个畜生脱了衣服,大笑着扑过来,二姑站在崖上不动,等他们扑到跟前,猛地拖住前边两个,滚下崖去了。也许,二姑应该就此壮烈地死掉,那么我们家族的历史上,又能添上壮烈的一笔。可是,二姑没有死。
二姑被山崖上的树权野藤碍着,落进北崖下的草丛里。她的腿摔断了,昏了过去。第二天,被山下乔家洼砍草的农民乔石头发现,背她回去,给她治伤。二姑醒过来,请石头给我爷爷送信。石头赶到望龙山,日本人正抓了不少民夫在山上修炮楼。石头打听到我爷爷去了断角岭,便又赶去找,但断角岭让日本人围了,那枪放得像炒豆子。石头回来告诉我二姑。后来,又听说我爷爷的队伍被打散了,我爷爷在断角岭下被割了脑袋,二姑大哭一场。又过了几个月,二姑伤好了,便到山里去拉杆子,石头和他弟弟铁头也跟去了,后来乔石头成了我的二姑夫。
二姑在野民岭折腾了几年,成了人人皆知的女匪头儿。她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干。日本人剿了她几次,均未得逞。1943年5月,二姑带人混进林山县城,去行刺王寿山兄弟,未成。二姑夫被抓住,被王寿昌割了头,挖了眼,悬在城门上示众。
二姑的队伍这一次损失惨重,便扎进西柏岭休养生息。后来,就在西柏岭安寨了。
1949年,解放军进驻野民岭剿匪,曾派人到西柏岭劝降,我二姑不降,并杀了劝降的解放军代表。1950年春,这股土匪在西柏岭被剿灭。二姑被击毙。
我总感到,二姑这辈子挺冤。她若早死,便是一位抗日英雄形象。而她竟以与人民为敌到底的故事给自己画了句号。三伯活着时,我曾说,若是三伯当时赶回来劝劝她,她或许会投降的。三伯苦笑:“难说。你二姑是个犟种,极认死理。且国民党已封了她是什么林山县反共救国军副司令,她是不会降的。她那年在望龙山跳崖实在应该死掉,倒能落下个好名声。”
三伯也这么看。
据三伯回忆,那天,爷爷好半天才醒过来。爷爷咬牙切齿地咒骂王寿山。
杨怀义和白义彰商量了一下,劝爷爷去断角岭。断角岭是野民岭第二大岭,杨怀义家两代在岭上为匪,颇有些实力。且岭上地势险要,岭下是林山县去苍南县必经之路,确是对坂田发难的好地处。
爷爷沉思片刻,点头同意。于是,这几股千余名汇集起的山匪,就上了断角岭。
三伯回忆说,那天晚上,他们到了断角岭,第二天早上,大姑上了断角岭。她是被坂田放回来给爷爷送劝降信的。
那信,爷爷看也不看就扯碎了。爷爷黑着脸看住大姑。
大姑垂下头。大姑穿着一条很不合体的破裤子。
爷爷冷冷地问:“你让小鬼子脏了身子?”
大姑猛地哭了,掉头向崖边跑去。有人去追,爷爷怒吼:“别管她,让她去!”
大姑疯跑上崖,猛地停在崖头,转过身来,就哀哀地看了爷爷一眼。众人看得心软,就埋下头来,不忍再看。再抬头,崖上已经没有了大姑。只见一股残阳如一腔鲜旺的活血封上山顶,将那空空的崖头涂抹得血迹斑斑。
爷爷仰天大笑,笑得满脸是泪。
三伯回忆说,那天夜里,野民岭刮起了横横的西北风,满山的石头乱滚。
黎明的时候,风渐渐软下来了。坂田的队伍开到了断角岭下。
我奶奶和四伯被五花大绑着,被几个汉奸推搡着走在队伍前边。那几个汉奸在山下喊,要我爷爷下山说话。
先是杨怀义带了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土匪走下山来,扇子面散开。
随后,一乘四人抬的红色漆布大轿,缓缓移下山来。杨怀义走在轿子的前边,大伯二伯三伯横眉立目紧紧跟随,各自手中持着短枪,机头张着。
轿子停稳,爷爷走出来。他身着皂色马褂,铁青着一张硬脸,两眼闪着毒毒的冷光。
那边队伍里,走出一个矮胖胖的日本军官,他就是坂田。坂田嘻嘻笑了笑,嘟噜了几句日本话,他身边一个戴鸭舌帽的翻译朝爷爷说:“李大英雄,太君说了,他很佩服您这样的英雄好汉,希望同您合作,会给您带来好处的。否则,您的下场不妙。”
爷爷没说话,看了看被绑在队伍前边的奶奶和四伯。
四伯浑身是血,垂着头,大概是晕过去了。
奶奶衣服被撕烂了,血浸得满身,头昂着,闭着眼,长长的头发像乱草一样在风中飘飘扬扬。
二伯禁不住喊了一声:“二娘,四弟!”
爷爷回头瞪了二伯一眼。
二伯缄住口。
奶奶听到喊声,就睁开眼,猛地往前撞了两步,大声喊:“当家的,别忘了你是中国人!”
站在奶奶身边的汉奸慌忙往后拖她,捂她的嘴,两个鬼子上前抽奶奶几记耳光。殷红的血,不断从奶奶嘴里淌出来,但她仍然挣扎着喊:“当家的,你要有种,就别软了腿!”
三伯回忆说,他当时感到爷爷身子颤了颤,但爷爷什么也没说。
坂田挥挥手,奶奶和四伯被拖到后边去了。
奶奶的叫骂声不时从后边传过来,后来便听不到了,大概被堵上了嘴,或是被打昏过去了。
我一直想给奶奶写个传奇。
但关于她的资料太少了,甚至连她姓什么,至今也没搞清楚,真遗憾。三伯和父亲回忆说,奶奶的名字叫青儿。他们也是听我爷爷这么叫的。父亲告诉我,说我奶奶姓赵,三伯则说我奶奶姓曹,他俩在这个问题上竟也统一不了认识。李家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说我奶奶姓曹,是苍山县皇沟乡斜坡村人。为此,我曾到斜坡村走访过一趟,寻问了斜坡村一些上年纪的人,但他们都记不起当年有谁家的姑娘嫁到了野民岭,而且嫁给了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的土匪头子李啸天。最使我绝望的是,斜坡村从没有过曹姓。
野民岭还流传着一种使我难以启口的说法,说我奶奶是省城的一个妓女。我爷爷上山不久,随刘海儿到省城办生意,那一夜住进了妓院,我爷爷便与一个叫青儿的妓女相识。一夜风流,便海誓山盟,第二天我爷爷花钱赎出了这个妓女,于是,这个妓女便成了我爷爷的第二个老婆,也就是我奶奶。
或许这是真的。于是我三伯,尤其是我父亲便不愿意对我道破奶奶的出身了。
妓女,毕竟不是一个光彩的字眼。
奶奶上了望龙山后,与我大奶奶相处融洽。后来刘海儿死了,爷爷坐了第一把交椅,山寨里的大事小情,她也能帮着爷爷张罗。她为人心地善良,野民岭一些村寨逢集赶庙,她常亲自带人去采买,从没有过欺行霸市的劣迹。一些讨饭的叫花子,大都得到过她的施舍,这或许与她的苦出身有关。
奶奶长得很美,但有时也凶得似煞神。据三伯讲,那次爷爷的保镖李山豹到山下孙家集办事,喝醉了酒,闯进孙家集的木匠孙满银家,孙满银不在家,山豹强奸了满银的女儿孙玉花。玉花刚刚定了婚,还未出嫁,羞得觅死觅活寻短见,要跳崖,被人扯住。帮望龙山做过事的孙满银咽不下这口气,上望龙山找我爷爷告状。
爷爷一瞪眼:“胡说,我手下人绝不会干这事。”
孙满银痛哭流涕一劲磕头:“句句实言啊!”爷爷无奈,喊出李山豹对质。
山豹头一拧,死不认帐。
孙满银揪住山豹又撕又打:“天杀的,作了孽,还敢赖?”
爷爷被吵烦了,喊过大伯:“你给满银弄点钱,别囔囔了。不管有没有,揍豹子三十鞭子,关他几天。”说完,爷爷转身走了。
孙满银没接钱,一路哭着骂着下山了。
三伯说,其实爷爷心里明白装糊涂。豹子他爹是爷爷同宗堂兄,那年随我二曾祖在县城里暴乱战死了。豹子是后来被我爷爷接上山的,教他练武,教他打枪,一手拉扯大了。爷爷喜欢他,一直当儿子看。豹子手黑胆大,常跟爷爷下山作案。豹子还救过爷爷的命,那年爷爷带人在苍山县地界劫官粮,被人家围住走不脱,爷爷腿上中了两枪,栽倒了,豹子背上爷爷,跑了回来。只为这,爷爷也不会杀他。
孙满银告状的时候,我奶奶一直在旁边听,只是冷笑不说话。
过了几天,奶奶下山赶集,带了我大伯二伯三伯几个人,并要山豹一同去。
路过孙家集,奶奶说要进去看看,山豹脸一红,说不愿进去,要在村外边等奶奶。
奶奶笑了:“怕什么?你做了亏心事?”
山豹只好跟着进村。
奶奶进村问了问人,径直奔了孙满银家。
孙满银呆了,以为奶奶来报复。
奶奶坐在炕头上问:“玉花姑娘呢?”
孙玉花泪人似的从里屋出来。
奶奶叹口气:“别哭了,过来。”奶奶一指李山豹,“认准了,是不是他?”
豹子黄了脸,拔腿要溜,奶奶喊二伯大伯扯住他。
孙玉花扑通给奶奶跪下:“求二夫人,给我做主!”
奶奶铁了脸:“豹子,你还赖吗!”
豹子头一扬:“是我干的又怎样?”
“有种!”奶奶称赞一句,“捆了!”
二伯三伯掏出绳子捆豹子,豹子挣不脱。
奶奶对满银说:“你若信得过我,跟我走。”
奶奶把豹子带往孙家集的崖上,对豹子说:“你作了孽,自寻死,有什么话,只管留下。”
豹子软了腿,跪在奶奶脚下:“二婶婶,饶了小侄。”
大伯对奶奶说:“二娘,还是把豹子押回山,让俺爹发落的好。”
奶奶冷笑:“你是说俺当不得家。”她朝二伯三伯一挥手,“送豹子上路。”
二伯三伯便把豹子按倒,勒死在崖上,让奶奶验过,尸首抛下崖。
孙满银孙玉花给奶奶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回到望龙山,大伯抢先把这事对爷爷说了。
爷爷火冒三丈骂奶奶:“你这个臭娘们儿,怎能这么干。”
奶奶也火了:“当家的,你带人到哪儿胡干都可以,兔子不吃窝边草,别在眼皮子底下伤天害理让人骂。”说罢,气呼呼地走开了。
爷爷干瞪眼,无可奈何。喊来二伯问:“豹子的尸首呢?”
二伯说:“二娘说,豹子作了孽,只能喂野狗,丢在孙家集崖下了。”
爷爷叹口气:“找回来,弄口棺材埋了。”
这段故事,是三伯讲给我的。自然没有编造和传奇的成分。三伯敬重我奶奶,我听出他极力把我奶奶讲成知书达礼、大家风范的形象。这或许是三伯不愿对后辈人道破奶奶妓女出身的苦衷吧。
三伯回忆说,那天爷爷一直铁着脸,他听坂田叽哩咕噜讲完了,又听翻译讲了坂田的意思,许久,爷爷才开口说话:“坂田,你派几个懂中国话的上山来跟我谈谈,要姓李的投降,总要说出个道道来。”
说罢,爷爷对杨怀义丁泉水挥挥手:“回去!”低头钻进轿子。
坂田让俞家春带着三个手下和一个日本人随爷爷上山。
坂田的队伍就在山下的梁家寨扎下,等候爷爷的消息。
三伯回忆说,俞家春胖胖的,穿一身绸缎裤褂,满脸堆笑跟上山来。
爷爷来到断角岭的聚义厅,头也不回,手一挥:“绑了!”
丁泉水和大伯几个人扑过去,一边骂一边用绳子捆了俞家春五个人。
俞家春尖着嗓子吼:“啸天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别坏了规矩。”
爷爷哈哈大笑:“屁话,你算哪一国?今天把你们赚来,就是要宰了你们,先替我老婆孩子抵命。可惜,没赚来王寿山那个王八蛋。”
俞家春大骂:“李啸天,你是小人一个。”
爷爷冷笑:“小人?我姓李的就是土匪。你们给小鬼子当腿子,就是汉奸。拉出去!”
俞家春五个人,被绑在聚义厅外的几棵树上。丁泉水杨怀义几个人早已等得心躁,操刀在手里,满脸杀气地走过来。
那个日本人大叫大嚷,被大伯捅了几刀子放了血,没气了。俞家春和他带来的三个汉奸,是被丁泉水杨怀义等人一刀一刀割死的。爷爷有话,不能让这几个家伙痛快地死。三伯回忆说,这四个人开始杀猪似地叫,后来便昏过去,爷爷让人用冷水泼醒了他们,再割,直到生生地割死为止。
杀了这几个人,爷爷便和杨怀义丁泉水几个人布置工事,准备和坂田死拼。爷爷一脸杀气,拎着枪,在山上转来转去,不时破口大骂,像个煞神。
第二天拂晓,恼羞成怒的坂田,在山下看过那几具被山上抛下来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下令向断角岭进攻。
奶奶和四伯被押在最前边。两人的衣服都被剥光了。四伯垂着头,被人架着,身上是一道道的伤痕。
奶奶披头散发,被两个汉奸架着,黑红的血,涂满了她那一身白净的皮肉。我不忍在此考证我奶奶遭受了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没有枪声,风呼呼地刮着。
我奶奶走到半山坡,突然野野地喊起来:“当家的,你草鸡了,开枪啊!你的胆子让狗吃了?你还是个长着蛋包子的男人啊!”
奶奶的喊声,刺得人心颤发。
山顶,爷爷猛地从石头后面站起,眼睛通红,一脚踢开身边手持机枪的大伯,夺过机枪,大吼一声:“青儿,明年今日,我给你烧纸。”
爷爷手里的机枪吼叫开了。
断角岭上的枪声炮声叫喊声登时响成一片。
奶奶和四伯身边的汉奸鬼子倒下了,四伯也倒下了。奶奶大笑一声:“当家的!”便仰面倒在山坡上。
坂田的队伍蝗虫一样涌上来。
三伯回忆说,那枪子山上山下对着打,像下雨。坂田的炮弹一颗接一颗落在山上,不时有人炸得血肉横飞。
山坡上扔满了双方的尸体,中午的日头被炸起的硝烟和土雾死死遮住。
第一道工事里,杨怀义指挥的土匪死伤十之八九,很快被攻破。第二道的工事里,丁泉水的脑袋被掀走半个,脑浆子涂在岩石上。白义彰的一只胳膊被打断,大伯把他背到了山顶的洞里。
抵抗者渐渐不支,逐渐往山顶撤。
爷爷的额头被飞起的弹皮刺了个大口子,血涌出来,他伸手抹了一把,满脸都染了血,更加狰狞。他被二伯搀起来,眼里冒着凶光,看看山下,眉毛抖起来,骂道:“我操你小鬼子的先人,老子让野民岭做你们的坟场。”
三伯回忆说,那天傍晚天骤然黑下来,铜钱大的雪片落下来,且越落越急。爷爷趁机指挥反攻,坂田的队伍撤到半山腰。爷爷的队伍得以喘息。天彻底黑下来后,爷爷布下岗哨,便召集大小头目在断角岭山顶的藏经洞里议事。
我两次去过藏经洞,那曾是断角岭土匪睡觉的地方,洞内十分宽绰敞亮。进入洞内百余步,便是个相当于数百人会场模样的地方,洞内四周有人工拓宽的痕迹。
三伯回忆说,那天夜里,藏经洞里点燃了松油火把,亮如白昼,各路匪首大小头目几十人,聚在洞里,听爷爷讲话。
爷爷额上的伤口用白布包扎了,但那血还是顽固地浸出来。他声音沙哑:“啸天无能,连累各位英雄了。”说罢,朝大家拱拱手。
爷爷顿了顿:“日本人来野民岭,是看中了咱们的狗头金了。咱们已经挖了几代人,也未挖到。日本人就能挖到?现在日本人专为此而来,大兵压境,我等为此拼命,大不值得。再战下去,必败无疑。请众位商议一条万全之策,是战是降?”
众人万万没想到爷爷会讲这样的软话。洞内一时怔住,无人讲话。
爷爷苦苦一笑:“大家如无良策,啸天决定明日一早自缚下山,任日本人宰割,但求日本人放诸位一条生路,啸天也就死不足惜了。”说罢,默默坐下。
杨怀义惊了脸,刚要站起说话,被身旁的白义彰偷偷按住。
大伯茫然地望着爷爷。
二伯猛地站起来:“爹,你老人家怎能讲这种没志气的话?”
爷爷怒道:“莫非要我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去死?”
三伯恼恨地站起来:“就是死,也不能投降小鬼子。”
大伯站起身:“爹说得对,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枪好炮好,来得势头凶,咱们别再拿鸡蛋撞石头了。再说,咱们犯不上为鬼没影的狗头金拼命。”
神岭的庞仲魁和棋盘山的叶庆禄相互看看点点头,庞仲魁站起来:“啸天兄,令郎讲得极是,狗头金谁也没见过,咱爷们在这儿为谁卖命呢?”他嘿嘿笑了。
叶庆禄也站起来:“是这个理,我下山去跟坂田那个王八蛋讲和,什么狗金猪金的,他乐意挖什么就挖什么。他当他的皇军,咱当咱的土匪,井水不犯河水。”
爷爷点点头:“还有谁愿去讲和?”
大伯走到爷爷身边:“我去。”
爷爷转身喊白义彰:“师傅,你可愿下山走一趟?”
白义彰歪着头睡得正香,且打着呼噜。爷爷竟没喊醒他。
爷爷看看大伯、庞仲魁、叶庆禄:“你们到洞外集合队伍。”
“啸天兄,”杨怀义一脸怒气站起身拱拱手,“人各有志,怀义告辞。”
“告辞!”
“告辞!”
洞内站起多一半人。
爷爷笑笑:“不在乎片刻。”他扯住杨怀义,又喊住大伯。
爷爷走过去,认真地看看大伯,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娘死得早了,去吧。”
大伯和叶庆禄庞仲魁向洞外走去。
爷爷目送他们,默默地,眼睛里焚烧着一种痛苦。
三个即将走出洞口,爷爷猛地从怀里拔出枪,啪!啪!啪!三下枪声,三个人中弹,叶庆禄庞仲魁一声没吭,扑倒了。三伯回忆说,爷爷的枪极准,从不虚发的。
大伯身子歪了歪,吃力地转过身来,胸口冒出紫红色的血,不解地喊了一声,那声音委屈极了:“爹,你这是……”没说完,便倒下了。
洞内一时大乱。
二伯三伯扑到洞口,扶起大伯,大伯已断了气。
“肃静!”爷爷大吼一声。
洞内安静下来。
爷爷阴冷冷的目光看看大家:“谁要是生二心,这就是样子。是野民岭的种,就别软了膝盖。咱们死了,也不能给后辈留下当汉奸的骂名,让他们不好作人。”说完,把手里的枪扔给杨怀义,“怀义兄,我李啸天若向日本人投降,你就用这支枪打死我。”
爷爷大步走出洞。
他身后爆起一片喝彩声。
二伯三伯将大伯的尸体抬出洞。白义彰走过来,看看大伯,叹口气:“这孩子,心太实了,你怎么就没看懂你爹呢?”
三伯回忆说:“大伯死得太冤。大伯心眼直,听爷爷的话听惯了,结果送了命。那天爷爷只是为了试探,从而借机除掉了一些企图生变的人,谁知大伯糊里糊涂送了命。”
我由此感到爷爷太阴毒,为了剪除异己,不惜搭上自己的儿子,这种残忍的性格特征,或许是野民岭的古风。
大伯被二伯三伯埋在断角岭的山顶。三伯说,他解放后曾上断角岭寻找大伯的尸骨,但始终没找到。或许被雨水冲得散失了。他记得当时十分仓促,那坑挖得很浅。
1937年10月28日,爷爷的队伍已经同坂田拼杀了整整三天三夜。空气中稠糊糊的,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和血腥味。断角岭东西北三面山坡上,积雪被血水溶化了,石头被血浸红了。一些进攻者和抵抗者的身子都炸碎了,人肉东一块西一块,到处扔着胳膊大腿,有的挂在山坡的树干上,有的抛在岩石上。爷爷的队伍死伤三分之二,还剩下不足五百人,且弹药将尽。山匪们全都拼红了眼睛,生与死的界线,似乎已不复存在。
黎明前,野民岭又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似乎要将山坡上揭下一张皮来。坂田停止了进攻,枪炮声暂时停歇了。爷爷和杨怀义等几个匪首在山顶的阵地上转,三伯几个人在后面跟着。
天色渐渐放亮,风渐渐软下来了。周围的山峦现出了清晰的轮廓。望着在冷风中精疲力尽仍然持枪困守的山匪们,爷爷眼中闪过浓浓的哀伤。
爷爷回头问杨怀义:“怀义,我李啸天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杨怀义惊异道:“啸天兄何出此言?谁不知道你是野民岭舵把子啊。”
爷爷咬牙切齿道:“日他先人,我狠想了想,我不能再让弟兄们硬拼等死,咱们的弹药也尽了,该杀出去了。”
杨怀义问:“白师爷有何高见?”
爷爷淡笑:“这是咱野民岭自家的事。他是外埠人。”
杨怀义想了想:“是否派人下山,跟苍南的杆子求一道救兵,接应咱们一下?”
爷爷瞪了杨怀义一眼:“你我兄弟多年,何时求别人吃饱肚子过活?生死有命。我李啸天还没有到穷途末路呢。”说罢,仰头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里掺杂了一种恼怒和凄凉,像一只受伤的狼。
一阵风横扫过来,远处传来几声惨叫。
杨怀义脸一红,不再说。
旁边一个匪首皱眉道:“如果山下无人接应,怕是不易冲出去。现在坂田红了眼睛。”爷爷冷笑:“小鬼子挡不住,今晚天黑下山。”他眯起眼看那灰蒙蒙的天空,不再说话。
三伯回忆说,杨怀义的提议是对的。苍南县的几股山匪都与爷爷有交情,若爷爷派人去求救,他们不会坐视。但那样的话,爷爷的自尊就会受到伤害。像爷爷这样的人,为了维护自尊,可以把生命拱手送人。在他危难时,对他同情怜悯,无疑是把他逼上绝路。他拒绝帮助。这种野民岭式的硬汉性格,真是悲哀极了。
山上山下,一时静如坟场。
一钩残月,斜吊在西天。
充满杀机的夜幕终于訇然而降。
东山的月亮还未升起,就被浓浓的夜雾死死遮住。断角岭周围的山峦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暗影。嚣张的西北风卷着碎石,在山坡上疯跑。
断角岭像一个怪兽,在暗夜里兀立着。
岭上,爷爷传令队伍,准备突围。
一百多名伤号,被隐藏在藏经洞底的两个山洞里。爷爷朝大家抱拳:“弟兄们,委屈大家在此暂避几日,只要李啸天活着,就一定回来接大家下山。”说着,爷爷嗓子哽住,竟再也讲不下去。
有人喊道:“舵把子,你只管走你的。小鬼子发现不了,算咱命大。发现了,咱用牙咬也要咬死他几个。”
白义彰的胳膊被打断了一只,爷爷让他留下,但他死活不肯,说死也要同爷爷死在一起。
那两个山洞的入口,爷爷让人用石头砌死,只留下底口,通向绝壁。
隐藏在藏经洞底的这一百多名负伤的山匪,结局是相当悲壮的。
1945年,林山县伪县长王寿山被抗日政府逮捕,供出了那一百多名伤号遇难的经过。
那天,鬼子们由王寿山等几个汉奸带着冲上断角岭。他们搜查了藏经洞,没有发现什么,鬼子们就要撤走,那几个汉奸执意再搜一搜。结果,他们发现了洞底那两个藏人的洞,扒开砌死的石头,冲了进去。
于是,藏经洞成了鬼子们的杀人场。一百多名负伤的好汉们破口大骂着,赤手同鬼子们拼命。其中有二十几个人互相搀扶着朝洞底奔去,洞底是百丈深的悬崖。有人大喊:“兄弟们,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拖他娘的几个下去。”这二十几个人站住脚,追上来的鬼子没提防,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已放弃了求生的愿望,要与他们同归于尽。有七、八个鬼子被这二十几个伤残了的好汉拖住抱住。好汉们哈哈大笑着,和鬼子们撕扯着一同滚下山崖。笑声在山谷中飘**。
两个洞里的伤号,全被鬼子们用刺刀挑了,没有一个投降的。
解放后,野民岭区政府派人进洞,拣出一堆堆白骨,埋在断角岭上,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断角岭抗日志士墓。
文革初期,一群红卫兵上山掘了那碑,说不能给土匪树碑立传,那些白骨被他们挖出,扔得满山都是,白森森的骇眼。
文革后,林山县委曾讨论重新立碑,但有人反对说:“墓穴已空,重新立碑没什么意义了。”
于是作罢。
三伯回忆说,爷爷把突围的队伍分成了东西北三路。北面的一路,由爷爷带着,**开缺口,吸引坂田,掩护东坡和西坡突围。
三伯说,当时杨怀义和二伯都争着从北面率先闯阵,但爷爷铁了主意,谁也劝不动。三伯说,爷爷决定由他从北面下山,吸引鬼子,放松东西两侧,无疑是去送死。爷爷这样做,与其说是突围,莫如说是去壮烈的自杀。爷爷当时的内心活动,已无据可查,但作为一个野民岭的好汉,他爱护荣誉应该是胜过生命的。不管他初衷如何,结局都一样,这是他性格所至,归根到底,爷爷只是在选择一种死亡方式,只是在追求一种人生的最后结局。
西坡突围的队伍由杨怀义带领。
东坡由二伯带领。
据三伯回忆,这三批人除爷爷和章兆铭坚持从北坡率先闯阵,并没有预定的划分,只是匆忙之中临时拨堆。然而,这临时的拨堆,竟决定了这些人中的幸存者此后的历史命运。
三伯回忆说,那天晚上山上乱极了。五伯跟爷爷走了,二伯让三伯去找我父亲和六伯。三伯找到我父亲和六伯,竟和二伯失散了,跑到了杨怀义的队伍里去了,只好跟着杨怀义从西坡突围。
根据我采访的史料推测,爷爷带着八十多人刚刚冲到断角岭下,就被日本人截住了。子弹很快打光了,鬼子们蜂拥过来,只冲出去十多个人。爷爷一条腿被子弹打中被俘。一场白刃战下来,白义彰和我五伯等三十多人被俘。随我爷爷被押进梁家寨的祠堂。当夜,坂田亲自提审,劝我爷爷投降。爷爷破口大骂,又被重新押回祠堂。白义彰表情安闲自若。他给大家讲了几个笑话,逗得人人捧腹,讲完了笑话,他凑到爷爷跟前说:“啸天兄,不是兄弟不肯奉陪到底,明天一定要割脑袋,我是个体面人,不愿身首异处,请让我先行一步。”
爷爷笑:“你怎知道明天一定要割脑袋。”
白义彰扬眉一笑道:“我算出来了。”
有人嘲笑:“师爷,你若能算,何苦落到这个地步。”
白义彰也笑了:“千算万算,总有失算。”说罢站起身,拱拱手,“啸天兄,诸位弟兄,恕不奉陪了,离天亮尚早,大家还能睡个小觉。”一转身,朝石墙撞去。登时毙命。
爷爷就哈哈笑了。
第二天早上,爷爷等三十多人被日本人押至断角岭下,绑在一棵棵木桩上,梁家寨及周围村寨的山民们被日军强行赶来观看。
五伯临刑前,对坂田的翻译请求,先杀爷爷,再杀他。坂田听了,点头同意,让人给五伯松了绑。
五伯上前几步,跪在爷爷面前:“爹,儿先给你老人家送终了。”说罢,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哈哈大笑:“好!好!”
三十多条好汉一起喊:“舵把子,孩子们给你老人家送行了。”
坂田赞许地点点头,挥挥手,爷爷第一个被日本兵挑开了肚肠。随后,五伯等三十多人被一一挑了。前几年,我去梁家寨采访几个当时被强行赶去观看的目击者,他们告诉我,那些人被杀时,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表情闲淡,没有一个惊恐失色的。
坂田没有将爷爷他们暴尸示人,当天让部下在断角岭下挖了个大坑,将这三十多具尸体掩埋了,并立了一块墓碑,上边刻写:“支那烈士之墓”。这件事记载于《林山县抗战史料》:
1937年10月29日,日军将被他们残害抗日志士李啸天等三十余人葬埋于断角岭下,并立碑,借以收买人心。
我不大赞成这种说法,虽然我提不出更有力的驳论来。我只是感到坂田当时的情感应该是复杂的。
此碑于文革初期被毁。
爷爷带着八十多人在北坡下与日本人接火后,二伯带着九十多人从东坡杀下来。二伯他们同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冲在前边的五十多人子弹打光了,与日本鬼子拼开了白刃,被鬼子团团围住,最后全部被鬼子用刺刀挑了。坡下的残雪,都被血溶化了。
二伯被一条狼狗扑倒,人和狗滚在了一起。二伯死死咬住狼狗的脖子,他身上被那畜生撕得血淋淋的。二伯咬断了那狼狗的脖子,满嘴的狗血,他被人拉起来,跑出了包围圈。
二伯一共带出去三十多人。他们一直向南跑,后来在途中遇到国民第15集团军27师。二伯便带着这些人参加了国民党的部队。二伯当了排长,后来又当了连长。由此,二伯成了我的家族中又一个国民党军官。我小时很奇怪二伯,他为什么没有像电影和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及时受到地下党的点化,及时弃暗投明呢?而且他还干得挺卖力气,后来竟还一步步爬上去了。
1942年2月,仰光告急。应英军要求,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二伯在200师598团,任炮兵营长。二伯应属于机遇和能力同步的那种人。由缅归来,他官运亨通。1946年,他已是国民党的少将旅长,1948年底,他被南京政府派往北平,劝说傅作义将军抵抗到底。临行,被破格升为中将师长。当时傅作义已决心起义,傅将军与二伯有过几次见面之情,十分器重二伯,就挽留二伯。
二伯摇头说:“一臣不事二主,我不好同共产党合作。”
傅将军说:“你何必如此顽愚不化。”
二伯说:“党国待我不薄,怎能反目为仇。”
傅将军再劝:“蒋家为民众抛弃,败势天定。”
二伯凄然:“我只有玉石俱焚。”
傅将军正色道:“我若强留下你。”
二伯苦笑:“我必自杀以谢将军。”
傅将军长叹:“罢了。人各有志。”
傅作义用飞机送他去了上海。
后来,二伯随汤恩伯去了台湾,一直在国防部任职。1969年,二伯突发脑溢血,死于台北国民党陆军医院。
二伯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大女儿嫁给了加拿大一个华裔商人。二伯母随去同住。小女儿李琴,在台湾中央大学任教,业余写诗,在台湾颇有些名气。1988年,她到香港参加一个文学讨论会。会议期间,她到广州游览,住在白云宾馆,托统战部门寻找她父亲家族的人。统战部的同志找到了我,我和妹妹到广州去看李琴。由此,我知道了二伯在台湾的一些情况。
二伯晚年在台湾政界不得志,就提前退休了。他退休后,住在台南农村的一个小四合院里。二伯母晚年和二伯不睦,去了加拿大,二伯留在台湾,他却不寂寞。二伯武术极好,在台湾教了不少徒弟,他的徒子徒孙常来陪他聊天,坐在他的院子里和他神侃。二伯一点也不斯文,光着膀子,坐着小马扎,挥着大蒲扇,喝着茶水,谈笑风生。时而让徒儿们在他眼前走几招,他再指点一番。二伯爱放鸟,常有徒弟买些鸟送去,二伯仔细端详一番后,把鸟笼放在院中央,打开鸟笼,看着那鸟儿扑棱棱飞上天去。良久注视,直到看不见了,便大笑,极开心的样子。
我问李琴:“二伯提起过野民岭吗?提起过野民岭的狗头金吗?”
李琴说:“父亲说过野民岭出产狗头金,有这么大。”李琴用手比画了个洗脸盆状,问我:“是吗?”
我笑了,说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过。
李琴又说:“父亲曾提起过他在野民岭跟日本人打仗。父亲说那一仗打得极惨,到处是血。山里的石头都浸红了。许多弟兄的身子都炸碎了,东一只胳膊西一条腿的。父亲常常感慨说,现在怕是没有人记得这些死去的人了。”
我感到二伯晚年是极思念野民岭的。
但他为什么生前没回来看看呢?他完全有条件从加拿大取道回大陆的。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放鸟儿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了。
我和妹妹陪李琴在广州玩了几天。临别,她送给妹妹一条金项链,送给我一本她的诗集。我说:“有机会让二伯母和姐姐回大陆看看。她们也该给祖宗们烧点纸了。”
她笑笑,点头,便转身走了。
我心里慨叹一声,野民岭对于她来说,是淡漠的了。
走出几步,她回过头来,哀哀地看着我和妹妹,用力咬着嘴唇,竟已是满脸的泪。
哦,野民岭呵!
三伯带着六伯和我父亲,随杨怀义带领的一百多人由西坡突围。
断角岭西坡陡且险,黑夜中,时而有人踩空了,滑下崖,便不知生死了。
日本人的注意力被我爷爷和二伯的队伍吸引过去,使得杨怀义的队伍没有在半坡遭到日本人堵截,但下坡后,队伍中有人过于紧张,枪走了火,日本人便围了过来,一场血战开始,冲在前边的五十多人被日本人的机枪打倒了。三伯在后边红了眼,端着一挺机枪向前抢,却被杨怀义一把夺过去。杨怀义大吼:“贤侄,快跑,不能灭了野民岭的种!”说罢,杨怀义抱着机枪疯了似地冲上去,射倒了十几个鬼子,就撕开一条血路,三伯带着六伯和我父亲乘机冲了出来。杨怀义死在日本人乱枪之下。
随三伯冲出来的不足三十人。
这支不足三十人的队伍,参加了八路军林山县游击队。不久,三伯六伯入了党。
听三伯讲,那时入党很容易。看中了你,便派人去问你,你若同意,便记上个名儿,就算是了。日后党里有事便找你。三五个月或半年一年交一次党费。党费没有标准定额,大多拿粮食、药材什么的交上去即可。
读者千万不要以为我三伯是胡编乱造,我曾采访过野民岭一些老共产党员,他们讲的与三伯讲的大至相同。他们说,那时如果看中了谁,就派人去问:
“你在党吧。”
“有甚用?”
“为打日本哩!”
“在就在。”
“好,你起誓不反水。”
“我起誓,若反水就不是人养的。”
“再起誓,被捉住不咬人。”
“咬人天打雷轰。”
“好,你在党了。”
然后,发展人回去向支部书记汇报,支部书记便在党员名册上添上一个新名字。
1940年秋天,林山县游击队编入八路军一二九师。三伯六伯同我父亲随部队转移到太行山,父亲就是这一年开小差的。那天,三伯带人追了五十多里路,没追上。三伯后来说,当时若抓住父亲,一定亲手毙了他。
六伯在去太行山之前,和野民岭郝家集的郝秀芬结了婚。三伯回忆说,郝秀芬长得很好看,有文化,当时在野民岭区抗日政府做宣传工作。那时,六伯在县游击队当小队长,六伯长得也很好看,两人就都看中了,于是,就结了婚。
郝秀芬的父亲郝振明是郝家集的大地主,谁也没想到,这就注定了六伯后来的悲剧。
六伯转入正规军。因为他作战勇敢,又有文化,就提升很快,抗战胜利那年,他已是团长了。1946年“5·4”指示后,郝家集分了郝振明的地,郝秀芬的弟弟郝占生妹妹郝秀兰不服,与村长郝大仓顶撞,于是被揪斗,戴高帽子游街。郝占生因在村里作恶颇多,游街的时候竟被围观的山民打死了。郝振明一口气窝住,病倒了,派郝秀兰到部队找六伯。六伯勃然大怒,带了两个警卫员跟着小姨子赶回来,当夜把郝大仓几个农会干部抓到家里审问。六伯指着大仓的鼻子吼:“老子打日本打老蒋,你们抄老子的后路。”
大仓不服,和六伯顶撞起来,后又对骂开了,六伯恼了,掏出枪吓唬大仓。
大仓更不服了,拽开上衣,拍着胸脯:“开枪呵,谁不敢谁是丫头养的。”
那几个农会干部见六伯窘了,都哄笑向前凑:“开枪呵!”
“开枪呵!”
六伯血往上涌,真的开枪了。
郝大仓和那几个农会干部全倒下了。
大仓临死前笑道:“你还……还算有……种!”
六伯当天夜里就回部队了。
这次恶性事件,惊呆了林山县政府,派人找到六伯的部队。部队把六伯抓了。军区下令,枪毙六伯。
那天宣布命令时,六伯很安静。
三伯那天正在军区开会,听到消息去看六伯,六伯一句话也没说。三伯满头大汗,又去找军区首长,请求让六伯戴罪立功。首长狠狠批了三伯一通。三伯自知讲话没原则,红了脸,掉头就走。首长又喊住他。
“你去找后勤部的同志弄些好酒来,今天你去陪他喝个痛快。”首长说。
三伯看首长,首长湿了眼。
首长转过身,挥挥手:“去吧,明天执行他。”
那天夜里,三伯与六伯对饮,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早上,六伯被带出去枪毙。
刑场设在军区驻地后边的小山坡上。
一口紫红色的棺材放在山坡下,十分刺目。
三伯回忆说:当时军区首长指示,一、子弹不打脑袋打后心;二、枪决后安葬,棺木公费购置;三、家属子女由政府抚养。
三伯回忆说,六伯走上山坡,回问执行的人,能不能喊几句口号。执行的人问他喊什么?六伯说: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执行的人立即去请示。首长埋下头,良久,叹口气:“别喊了。”
执行的回来传达了指示,六伯落了泪,苦苦一笑:“我死得太窝囊了。”
执行的是六伯一个老部下,咬咬牙说:“李团长,你喊两句吧!上级处分,我认了。”
六伯猛地放开嗓子:“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执行的只打了一枪,很准。六伯扑倒在山坡上。三伯奔过去,六伯没了气。后心一个枪洞,血汩汩地涌出来。
三伯回忆说,六伯喊口号的事,首长在军区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但首长什么也没说,后来也没追究。
六伯的棺木,被郝秀芬带入弄回去,埋在李家集的坟地。郝秀芬在坟上哭了一天一夜,悲悲地喊:“是我们家害了你啊。”郝秀芬后来支前去了南方,没回来,听说是又嫁人了。
六伯确实是个悲剧。按照三伯的说法,六伯若不死,前途应该是很大的。三伯一直认为六伯是一时气愤杀人。每每提起六伯,三伯总是叹气说:他吃亏吃在脾气太暴了。
三伯的脾气更暴。三伯是野民岭的传奇人物。
他当八路军时,曾赤着膀子和日本人拼刺刀,一口气捅死了七个,那刺刀拧成了麻花。他则被人家捅出了肠子,血花花地流在地上,他拾起来硬塞了回去,从死人身上撕了条裤子,绑了绑,又跑了三十多里路追赶队伍。跟他一同当八路军的都喊他“拼命三郎”。全国解放那年,三伯升到了团长。他带着队伍接管了塞北的一个城市。再后来,他当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任公安局长。当了没一年,他就当烦了,把大事小情一股脑推给副局长,自己天天躲在大院里种菜,于是公安局的院子里长满了黄瓜茄子辣椒,墙上房上爬满了豆角秧。也许是他种上了瘾,便要弄个专业的干,就去找到市委书记,死说活说要回家种地。他的战友、领导死劝活劝竟留不住他。三伯犯了牛劲。
高低走了。
后来有人说,三伯走对了。否则,依照他那个坏脾气,赶上**,不死也要脱层皮,但许多人不赞成我上边讲的三伯是种地上了瘾,才解甲归田的。关于他回家的原因,多年来一直有三种说法流传。
第一种说法:三伯当了公安局长之后,有一次坐火车到省城办公务。他带了几个手下,前呼后拥很威风。三伯喜欢打猎,办完了公务,到省公安厅弄了几箱子弹,让手下人扛着,上了火车。谁知乘务把子弹扣下,要他们开证明来取。那时的乘务大都是些解放前的留用人员,三伯心里看不起这些吃过国民党薪水的,三句两句就谈崩了,三伯火了,便黑着脸不再言语。车到站,三伯脸一沉,命令手下把乘务捆了,带着子弹下了车,乘警来阻拦,吃了三伯几个耳光,就不敢再拦。那个倒霉的乘务被弄到公安局吊打了一顿,然后三伯让人把他放掉。谁知那个乘务员是见过些世面的,一状告到铁道部滕代远那里,又找到公安部。铁道部公安部就来了专人调查,要处分三伯。三伯生了气,就弃职回家了。
第二种说法:那年镇反,公安局抓了一批反革命,其中有两个是三伯当土匪时交下的绿林朋友。三伯念及旧情,义气第一,不顾原则把他们放了。事后上级追查下来,三伯只好引咎辞职(这种说法,极不可靠,三伯毕竟受党教育多年,决不会这样无原则。)。
第三种说法,属于桃色。三伯一生没娶女人,作为他那种身分,是件颇令人猜测的事情(有传说三伯**,我认为这是不怀好意的人糟蹋三伯。三伯那人高马大的样子,怎么会得那种挺没意思的病)。传说颇多的是三伯进城后,爱上了一个小学教师,那女人姓方,长得极俊。三伯就跟她恋得热火朝天,就要同她结婚了,那女的却被抓了起来,因为怀疑她是特务。三伯伤感至极,于是弃职回家。三伯由此受了刺激,以至一生没有结婚。
以上这些传说,似乎都能构成三伯弃职归家的理由,但我都不愿相信,我曾问过三伯,他隐隐一笑,不答,我便不敢再问。
三伯回到野民岭,当过一段时间的野民岭区副区长。但他总也不到区里去,总在山上转,似乎在找什么。三伯身后总带着一条黑狗,名字叫“黑豹”。后来“黑豹”老死了,三伯就又养了一只黑狗,取名“黑虎”。
那一年,三伯去了省城。过了些日子,三伯带回来一支地质队,带着罗盘和一些野民岭人见也没见过的仪器,在野民岭里转,说是找金。那个地质队长,是三伯的一个战友。那些日子,三伯整天乐哈哈的,并让野民岭各村寨时常弄些酒肉去慰问那些找金的人。大约过了三个月的样子,地质队长神色沮丧,带着队伍要走。那天,三伯拦在山口,黑黑着脸,不让地质队出山。“黑豹”就蹲在三伯的脚下,凶凶地盯着那地质队长。三伯就骂开了那个队长,骂他们是白吃国家干饭了,还骂了些极难听的话。那个队长一声不吭,脸色涨红地站在那里,听三伯骂完了,还是带着队伍走了。
三伯在林山县很神,老百姓都传说他有“免死证”,是毛主席专门给一些立了大功的人发的一种小本本,也就是杀人不偿命。据说全国这样的证极少,三伯就摊上一个。我小时候很是相信了一阵子,大了也就不信了。世间哪有那种玩意儿。但三伯的威信在野民岭是真的。他说话一言九鼎,县里的干部也让他几分。**闹红卫兵也没敢怎么样他。先传说他给林彪当过警卫员。后来林彪死了,又说他给叶剑英当过警卫员。谁敢动他?三伯在**中,还当过林山县革委会委员。他到死也没有驼背,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挺得直直的,总带着那只叫“黑虎”的狗在山里转,见到熟人,便说话,那“黑虎”便忠实地卧在他脚下,仰头看他和人家聊天。三伯的晚年已经极少发火,但人们都惧他。
三伯是1975年死的,县里为他开了追悼会。葬礼十分隆重,野民岭的各个村子都来了人,给三伯送葬,那纸钱扔得满山遍野,许多人都哭了,还有哭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