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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长街行 王小鹰 13380 2024-10-16 21:32

  

  吴秀英阿姨在盈虚坊做了近四十年保姆,盈虚坊间人提起她无有不嚼她几句好的。勤快、厚道、规矩,急人所难,守正不挠。圣贤不以贫富论,娥眉君子手须男。吴阿姨常常以此**,日子过得再辛苦,再劳累,也总是欢欢喜喜,劲头十足。

  可是最近,却有两桩事体让吴阿姨心中有愧,走在弄堂里,总觉得有人指着她背脊说长道短。

  这头一桩,便是女儿买下了守宫的事体。坊间人长久没看到冯家人在弄堂里走动了,一打听,才知道煌煌守宫竟不声不响地改朝换代了。人们茶余饭后喜欢拿守宫女主人起话头,讲她精,讲她刁,讲她横不好竖不她。其实,是因为盈虚坊人特别注重她,才时不时地要提起她。她的守宫换了姓氏,盈虚坊人一时还转不过弯来。特别是盈虚坊的新主人竟然是吴阿姨从乡下拖出来的女儿许飞红,许多人都不服气。你许飞红何能何德?不过趁改革开放政策好,多赚了几张钞票,你有什么资格做守宫的主人?遇到吴阿姨言语间不免流露出种种不满。害得吴阿姨学做祥林嫂,碰到人就一遍一遍解释其中原因。我们小茧子也是没有办法呀,无论如何要帮李同志这个忙的。你们总讲李同志气量小,我看盈虚坊还有谁能像李同志那样识大体、明大义的?全是为了替那个不争气的陈家进还清赌债,减轻罪行,她眉心不打一个折,便要将守宫卖了。若小茧子不接这个盘,一时三刻谁还肯化上千万块钞票去买一幢旧房子啊?

  冯家的变故通过吴阿姨的宣讲传遍了整座盈虚坊,甚至也传到盈虚新纪元里面去了。人们赞叹李凝眉的襟怀豁达,单薄女子竟有如此侠义心肠,自然也减少了对许飞红的谴责和不满。

  这桩事体还在一定程度上帮了动迁组的大忙,这是冯家人和吴阿姨都没有料到的。原来有一部分犹豫和观望的居民一听到冯家离开了盈虚坊,都讲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看来盈虚坊气数已尽,到头来总要搬,不如早点搬吧。受这种舆论影响,短时间内竟有多户人家爽气的跟动迁组签了约。

  冯畹丁虽然搬到浦东上钢十邨居住,可她仍是盈虚街道的干部,每天总要化一个小时倒两部公交车赶过来上班。动迁工作正进入白热化阶段,街道里委会干部首当其冲,唾沫水不晓得耗费了多少。跑断脚骨,喊哑了嗓子。看到这样的效果,冯畹丁多少的一点安慰。她听讲吴阿姨被人误会受了委屈,专拣了个中午时间,拎了一袋白木耳,一袋山西小红枣,便去恒墅探望吴阿姨。

  吴阿姨刚好洗好饭碗从厨房出来,看到冯畹丁真就像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实际上冯家搬离盈虚坊也不过头两个月功夫。

  吴阿姨定规要帮冯畹丁下一碗咸菜肉丝面,她晓得冯畹丁工作忙得不大有时间适适意意吃中饭的,大都买两只菜包子填饱肚子算数。冯畹丁鼻根酸叽叽的,硬拖住她,道:“吴阿姨,今天我真的吃过了,你不要客气嘛。”

  吴阿姨这才坐下,问道:“李同志冯同志在那边还住得惯吧?”

  冯畹丁深叹了一记,道:“哪里会有住守宫里惬意?都是我拖累了他们。”

  吴阿姨道:“李同志自己情愿做的事,决不会怨你的。我晓得她,从来就是一只热水瓶,外面冷冰冰,肚皮里热腾腾,你看我跟她做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红过面孔吧?”

  冯畹丁点点头:“现在请了个钟点工帮忙洗洗衣服,做一顿夜饭。过两年我退休,一定好好孝敬他们。戈壁这孩子懂事,说了,学了本领,要给外公外婆造一座比守宫好得多的洋房。”

  吴阿姨心想畹丁姑娘像自家人一样,问问也不要紧,便道:“陈家进的事体有着落了吧?欠人家钞票还清爽了,还会判几年呢?”

  冯畹丁面孔阴沉下来,道:“听律师讲,十年官司总是逃不掉的。他若还算个人……”一下子哽咽住了,抿紧了嘴。

  吴阿姨忙道:“畹丁姑娘,你想想你们戈壁多少有出息呀,人生一世总归有得有失的。我看陈姑爷从前也是正派的人,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把他带坏了的。经一经牢狱之灾,说不定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冯畹丁已经回转神来,道:“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是做人是做鬼,就看他自己选择了。”摇摇头,笑道:“吴阿姨,不去讲他了,单根爷叔最近怎么样?还到电话间去呀?”

  吴阿姨心里格登一记,开头就猜畹丁姑娘是为这桩事体来的,兜了老半天,还是兜回这桩事体上来了吧?拱起颧骨堆着笑,道:“他实在是在电话间蹲惯了,一日不去,像丢了魂似的。听讲过了年工程队就要来拆房子了是吧?索性拆了,他也好死心了。”

  原来,盈虚坊的动迁一开始,单根头一个跟动迁组签了约。这两年电话间的工作愈来愈清闲,盈虚坊几乎家家户户都装了电话,又有了大哥大,二哥大,BP机。动迁组对单根很照顾,算面积时把外边的工作间也算进去了。这样,单根就可以在近郊的盈虚新城分到一室户的套间。动迁组把单根的事当作早签约早得益的样板到处宣传,偏偏有人提出疑义,道:“怕不是单根夫妻俩跟动迁组连档模子做出戏给大家看的吧?单根夫妻后路老早留好了,所以吴阿姨就没有签约,对吧?”

  这正是最让吴阿姨伤脑筋的事体,也是她在盈虚坊人跟前抬不起头,不能亮出喉咙理直气壮讲话的症结所在。被众人描绘成这般刁钻促刻的斗筲小人,吴阿姨恨不得不做这世人了。

  去年春上,动迁工作才开始,吴阿姨便跟单根商量好,要相信政府的政策,不提任何条件,马上跟动迁驵签约。吴阿姨租赁的三层阁,面积虽小,户口簿上的人口却不少,儿子一家搬去盈虚新纪元住,户口并没有迁走,砖头加人头,毛估估,一套两室户总分得到。吴阿姨跟兆红讲好了,把这两室户和单根分到的一室户全让给他们夫妻,他们想合并起来调成三室大套间也好;不合并,等到红果学成回来,一室户就让给红果住。吴阿姨和单根就住盈虚新纪元的房子,他们年纪大了,和老街坊住在一起,热闹点,交通方便点,看毛病容易点。许兆红和阿晶对母亲这样的安排也很乐意。自发生兆红痛打黄荣发的事体后。虽然家里人口风咬得紧紧的,总有点风言风语从其它渠道溢露出去。兆红原就动了搬离盈虚街的心念,盈虚坊动迁正是个机会,何况还能换成三间头的大套房子。现在他们也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夫妻俩一起考出了驾照,所以路远一点对他们来说已不成问题了。

  不料吴阿姨却碰到了无法逾越的难题,三层阁上现在正供着一尊活菩萨,他就是常先生常衡步啊!

  本来,吴阿姨跟单根讲好两人一道去动迁组签约的,前一夜便去三层阁拿户口簿和房产租赁证明,顺便跟常衡步打个招呼,笑道:“常先生,你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了吧?修行么也修得差不多了吧?冬天冷,夏天热,又没有抽水马桶,多少不方便呀。我明天就要去跟动迁组签约,政府很快就要来拆这里的房子了。”

  常衡步忽然窜起来,像只矫健灵活的猴子,一把从吴阿姨手中夺过户口簿和房产租赁证,把它们塞进自己中式棉袄的斜插袋里去了。

  吴阿姨吓了一大跳,想去把东西抢回来,却又不敢去碰常衡步。常先生已是古稀老人,近两年,怎么愈发瘦得骨头外面只有皮似的,腰背也渐次弯曲,万一碰倒了,戳痛了,吴阿姨哪里担当得起?心里急,也只好陪着笑脸道:“常先生,你想玩把戏,礼拜天我让戈壁、蝘蜓过来陪你玩。快把东西还给我,明天一早我和单根就要去跟动迁组签约的。我们应该配合政府的工作对吧?”

  常衡步哼哼地冷笑了几声,道:“吴阿姨,算算你年纪没我大,脑袋怎么就糊涂了?这顶上有帧观世音像的,你忘记啦?你这么一签字,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房子拆掉了。你就不怕菩萨会报应你吗?

  吴阿姨虽然也烧香拜佛,但她有她自己的处事准则,道:“常先生,我总听倪师太说,菩萨是教人宽心,不是搞封建迷信。我没有做对不起良心的事体,我不怕报应的。你还是把那两个本儿还给我吧。”

  常衡步一下子激动起来,手指着屋顶,哆嗦着叫道:“它不是封建迷信,它是艺术,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你晓得什么叫艺术吗?它比房子,比钞票,比金银财宝都珍贵。你吴秀英住在这里,你就有责任保护它。你竟然要想出卖它!你还说自已没有做对不住良心的事体吗?不要以为这世上真没有因果报应,谁不尊重历史,将来必定要受到历史的惩罚!”

  吴阿姨被常先生的气势震撼了,关键在于她从来就是相信常先生,敬重常先生的,她哪有资格去跟常先生争论?再讲,她根本讲不出理由去驳斥常先生呀!

  吴阿姨不敢再向常先生索讨户口簿和租赁证了,她想回去跟单根商量再定笃。

  单根是比吴阿姨更能体会常衡步此刻的心情的,当年他扫弄堂的时候,曾经多少次陪同常衡步在盈虚坊中萦绕徘徊,他晓得盈虚坊的长巷短弄就如同常衡步身体里的血脉一样宝贵!他晓得常先生是希望政府修复盈虚坊的原貌。当年,常先生把常家的工厂以及盈虚坊的大半房产上缴给了国家,几十年来,他就凭教书挣工资养活一家人。所以,常先生决不会是利欲熏心,图谋复旧的奸宄小人,他所主张的事体总归有一定道理的吧?让单根和吴阿姨左右为难的是:拆迁工作的动员报告是冯令丁副区长在居民大会上做的,冯家畹丁姑娘作为街道负责人也不辞辛劳一家家的打招呼,希望大家配合政府做好盈虚坊的改造工程。在冯令丁冯畹丁与常衡步之间,他们很难取舍。商量了大半夜,他们决定采取折中的办法:单根第二天仍然去动迁组签约;吴阿姨暂时按兵不动,看看形势再说。

  吴阿姨没想到她的按兵不动会在盈虚坊居民中间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响。她虽然只是冯家常家的保姆,可盈虚坊人早把她当作冯家常家的一员了。于是就有人往举报箱里投了举报信,说你冯副区长的奶妈为什么头上长角,可以不签约?还有人指着冯畹丁的鼻子骂道:“把你们冯家自己的人动员好了,再来动员我们吧!

  吵得最凶的就是住在恒墅花园旁边筒屋里沈家姆妈一家了。动迁的红线恰恰就划到他们这一排人家,他们原本就对把守宫、恒墅划出红线有意见,狮子大开口地跟动迁组讨价还价。再看到吴阿姨也不去签约,索性放出话来:她吴秀英什么时候落笔,我们也什么时候签名。我倒要看看,吴秀英那一间三层阁能换到多少面积的房子呢。不就是让姓冯的吃了她几口奶吗?

  吴阿姨后悔也来不及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吐不出。一方面为自己牵累了冯家姐弟而内疚;同时她也担心,自己迟迟不去签约,弄到后来,会不会分不到满意的房子了?当然,最让她难堪的,还是盈虚坊人背后的点点戳戳,闲话是愈讲愈难听了。吴阿姨也曾去倪师太那里搬救兵,然而倪师太端坐在团垫之上,闭目合掌,任吴阿姨问什么,她都不作声。正在灶头间忙碌的前客堂娘娘告诉吴阿姨,倪师太最近在“辟谷”,不会跟吃荤腥的人讲话的,你隔一段再来吧。吴阿姨跟小姨娘叹苦经,希望小姨妨能把自己的难堪告诉常先生,让常先生体谅自己,把户口簿和租赁证明还给自己。小姨娘叹了口气,道:“这老头子神经搭错了,上回我说了他一句,他一整天不给我开门,送去的饭菜都端不进去。我想来想去,只有找他女婿来,只有冯令丁能够解开这只死结。”

  吴阿姨正是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际,冯畹丁拎着白木耳和小红枣来看她了。她想,冯畹丁找她的真正目的,一定也是为了这桩事情,逃也逃不过的。她和常衡步又是亲戚,不如挑明了的好。便愁起面孔道:“畹丁姑娘,我是急也急死了,拖了你们工作的后腿,还让别人家指桑骂槐的。可我有什么法子呢?”当着冯畹丁,她也不好埋怨常衡步,委婉道:“我看常先生平时对你蛮牵记的,你帮我去劝劝你舅舅好吧?他对政府的规划有什么意见可以跟政府提出来嘛,不要把我的户口簿租赁证扣住呀。我们小老百姓,上头怪罪下来,担当不起的。”

  冯畹丁也正想来调查这桩事的,因为动迁组里有人提出疑问:吴阿姨的户口簿租赁证为什么会在常衡步的手里?现在吴秀英夫妇住在恒墅里,常衡步倒又搬去三层阁。会不会是吴秀英为了报恩,与常衡步主仆联手演了一场苦肉计?冯畹丁将这层意思委婉地表达出来,吴阿姨嘭地跳起来,手掌拍着胸脯呯呯响,急赤白脸道:“天地良心啊,我吴秀英怎么样的人,你们到现在还不相信啊?”

  冯畹丁连忙摁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道:“我当然相信你啰,我也晓得我舅舅他的犟脾气。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趟三层阁,看看能不能劝得动他。”

  吴阿姨依然是气鼓鼓的,腾地站起来,道:“去,现在就去,倒是鼓对鼓,锣对锣地当面说清楚的好!”

  吴阿姨蹬蹬蹬脚头实重地跑上楼跟小姨娘招呼一声。小姨娘追到楼梯口关照道:“你们要跟他好好地解释,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的。”

  冯畹丁跟着吴阿姨爬上三层阁,房门紧闭着。过道里点了一盏鬼火似的壁灯,勉强让人看清门板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狂草写了四个字:“恕不接待”。

  冯畹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抬手捶门,一边喊道:“舅舅,我是畹丁啊。你开开门,我们有话好商量的。”

  门像哑巴的嘴巴,没有一丝声音。

  吴阿姨也开始捶门,带着哭声道:“常先生,我求求你,开开门,当着畹丁姑娘的面把话讲讲清楚。否则人家当是我帮你在演戏呢!”

  楼梯拐弯处的亭子间婶婶探出脑袋对她们道:“你们用不到硬敲的,老先生不会开门的。”

  冯畹丁不甘心,又拍了几下,对着门缝喊:“舅舅,你是不是非要令丁亲自来敲门,你才肯出来呀?那好,你等着吧!”

  门里忽然有一阵窸窣声,门底缝隙中塞出来一只牛皮纸信封。冯畹丁捡起来,凑到壁灯下去看。封皮上粗笔写着:“烦交冯令丁副区长亲阅。”边上还有一行小字:“吴阿姨没有帮我演戏,是我利用了吴阿姨。”

  冯畹丁不敢拖延,急忙赶去旧城区改造指挥部,将牛皮纸信封交给冯令丁。冯令丁拆开信封,抽出一叠双线条信纸。原来是一份关于三层阁屋顶那帧观世音得道图在阴、晴、雨不同的气象里细微变化的详尽记录,并附有具体的剖解与分析。

  盈虚坊的动迁工作断断续续,磕磕碰碰,持续了将近一年。区里面同时开始动迁的三、四个地块,盈虚坊的工作是推进得最缓慢的,居民签约率也是最低的,而投诉箱中的投诉信却是最多的。投诉信中有好几封矛头直指旧区改造指挥部副总指挥冯令丁,有的说他放任自己岳父公然破坏动迁工作,有的说他包庇自己的奶妈至今不跟动迁组签约。区长看了这些举报后非常恼火,把冯令丁叫去,狠狠批评了一顿,责令他在春节前必须把举报信上提及的问题一一解决掉,春节过后再不签约的,一律下达强迁通知书。

  冯令丁向街道里委会干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还亲自找吴阿姨询问原由,才搞清楚举报信中提及的两个人两桩事其实是一桩事涉及了两个人,而症结还是在顽固不化的老岳父身上。处理这桩事体最大的困难还是在冯令丁心里。他理解岳父的心情,特别是看了常衡步关在三层阁里记录下的屋顶古画随气候变化的报告,他觉得很有文物的价值,确实值得保存。那么,在盈虚坊那些杂乱分布的危房筒屋里,会不会还隐藏着老盈虚坊遗留下的种种痕迹呢?正因为这个原因,冯令丁迟迟不忍心做出强迁的决定。

  冯令丁带着常衡步的这份记录,特别抽时间赶去浦东上钢十邨拜会父亲冯景初,希望听听父亲的意见。

  冯景初捧着那份报告看了许久,又许久不出声。冯令丁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待着,心里焦急,只好不停的喝茶。喝光了又倒,倒满了又喝,直喝到茶色跟白开水一样为止。

  冯景初终于开口了,问道:“令丁,你跟我把话说到底,盈虚坊还有没有可能暂时不拆?还有没有可能按照常衡步的规划进行改造?”

  冯令丁缓缓地摇摇头,头颈发出吱咔咔锈了般的声音,道:“区里已下了最后限令,春节过后,工程队就要开进每一片改造地块。我们的计划是到年底前拆平全区的危棚筒屋,盈虚坊不能做拖拉机。”

  冯景初突然就喷笑起来,道:“这拆房子造房子的事体怎么也可以像部队练兵那样听口令,起步走,向右转,立定?每个地块的情况都不一样,特殊地块就应该特殊处理嘛!”

  冯令丁很费力地道:“爸爸,我已经努力过了。现在动迁办公室的投诉箱里,已经有不少投诉我的信件……”

  冯景初道:“好,我懂了,我理解你,冯副区长。我提一个建议,决不会妨碍你的政绩。”

  冯令丁声音已是筋疲力尽,却仍清晰,道:“我不能同意,你这样看待我们的工作。你以为我们抓进度,赶时间就是为了建立我们的政绩?你错了,爸爸,如果你跟我们一起到那些危棚筒屋地块去听听老百姓的呼声,你也会有种紧迫感,恨不得一夜天就推倒那些危棚筒屋,替老百姓造起宽敞明亮的新居。”

  冯景初没有马上接口,让儿子稍微平息一下心情。稍停一歇,才道:“令丁,爸爸并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从事城市建筑的领导者,是需要具备诗人的气质,需要有**和想象力。不过,支撑**想象力的,还是科学的态度。所以,我给你一个建议,不要急着对盈虚坊拆屋平地,特别是常家老屋那一片地。马上打报告给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文物保护工作部,请他们派人来实地察看那帧观世音图像。必须以区政府或者旧区改造指挥部的名义正式打报告,否则人家不会重视的。前几年上过报纸,有什么用?只当是花边新闻。对了,勘察以后,要求他们出具权威鉴定报告。其它事情,皆要等到这份报告出来后方可谋划啊。”

  冯令丁一拍大腿,站起来就要走。父亲到底曾经沧海,老谋深算。这桩事体早应该着手进行了。去年开人代会递交常衡步修复盈虚坊的提案时,若附有权威部门的科学鉴定,那结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了。走到门口,他回头道了句:“爸爸,这个主意,你早点提出就好了。”

  冯景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凡事有规律,瓜落蒂熟、水到渠成。”

  冯令丁一路上左右斟酌,若以区政府的名义出报告,就得层层讨论研究,恐怕颇费周折,想通过也难。不如以旧区改造指挥部的名义发函,区长虽然兼任总指挥,却只是原则性的指导。日常工作都由他具体负责。给文保部门打报告的事,他完全可以拍板。

  冯令丁一回到旧区改造指挥部,就让办公室秘书起草文函,并派人直接送往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文保工作部去了。

  几天后,文保部门有了复函,先说了几句感谢他们提供线索的套话,却道:“春节前诸事烦忙,人手不够。过了年才能派有关专家前来勘察,嘱他们仔细保护现场。

  这一个春节,冯令丁是在期望、焦虑、煎熬中忐忑不安地度过的。不仅仅是操心盈虚坊拆迁的事,他和天葵的夫妻关系也让他伤透脑筋。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和天葵没有同床共眠了。正巧旧区改造全面铺开,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他倒有大半的时间就睡在指挥部办公室边上的休息室里。偶尔被母亲硬逼着回家去,当着众人的面,他和天葵说说笑笑,不露任何痕迹。可是到了睡觉的时间,天葵总会找出这个病人那个病人种种理由,赶回医院上夜班,好像医院里只有她一个医生似的。

  自母亲卖掉了守宫,他和天葵搬回他们长宁路上的公房,事情反而简单得多,因为他们再不用在家里人面前装模作样了。也没有谁正式提出夫妻分居,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一人住了一间房子,互不干扰。冯令丁推测,天葵一定已经撞破他和天竹的关系。他看着她不再光洁、不再新鲜的莲子脸,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柔苇般弯折,心里的痛惜与自愧无以言表。好几次,他都想闯进她的房间,把她拥进怀里,向她和盘托出他和她姐姐的真实关系,向她倾述自己情感上的无奈和伤痛,求得她的宽恕和理解。可是,每每事到临头,他都退缩了,他没有勇气向她坦诚自己曾经的软弱和卑鄙,他更没有办法在她们姐妹俩中间作出选择。他爱天竹也爱天葵,他不想伤害她们中间任何一个。他只有逃避,借口动迁工作太忙,一日日地推延。他晓得总有一天他要面对这个抉择,他却期望能有奇迹发生,让他躲开这种剜心裂肺的抉择。

  大年初一,他们一起去浦东跟父亲母亲和畹丁姐拜年,在那里吃了一顿中饭。年初二,常天葵说要回盈虚坊给她父亲和小姨娘拜年,问冯令丁去不去?冯令丁哪里敢同时面对天竹天葵两个人?心虚虚地笑道:“我就不去了吧。你爸爸肯定要缠着我问那观世音图像鉴定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回答他。你代我跟他,跟小姨娘拜个年,多带点礼品去。”天葵嘴角拂过影子般的冷笑,独自出门了。

  年初三下午,区里面有一个区级干部的团拜会,请柬上言明每个人都要携配偶一起出席。冯令丁只好硬着头皮敲开天葵的房门,把请柬递给她看。他已做好被她一口回绝的准备,不想她竟答应了。还回房间换了身喜庆些的衣服,上面是梅竹图案,大红织锦锻斜襟夹袄,下面是一条裙式黑薄呢长裤,外披黑丝绒长大衣。让冯令丁看着,惊艳地怔忡了好一会。

  团拜会上,天葵无疑是最漂亮、最有气度的女性。区委书记、区长都来向她敬酒,感谢她对冯令丁主持旧区改造工作的大力支持。天葵的答谢俏皮而诚恳,完全是一派恩爱夫妻贤惠妻子的样子。接下来,舞会开始。天葵身材高挑,舞姿轻盈,又成了舞场上众人瞩目的公主,区委书记、区长轮流邀她上场。她与冯令丁更是配合默契,旋转中两人都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他们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一点靠过了。冯令丁心里充满着对妻子的依恋,又喝了几口酒,有点把持不住。看见天葵要进自己的房间,便叫了声:“天葵!”

  天葵扭回头看着他,问道:“有事吗?”

  冯令丁没有勇气伸出手去抱她,只说了句:“谢谢你。”

  天葵朝他淡淡一笑,进了屋,轻轻地将门掩上了。

  冯令丁面对薄薄的一扇门,却似面对千仞悬崖陡壁,难以逾越。

  年初四一大早,冯令丁就去旧区改造指挥部上班了。虽说机关一般都休息到年初五,可是,旧区改造拆屋平地工程即将开始,还有许多琐碎的工作等着他去处理。临出门前,他跟天葵打了个招呼,迟疑道:“事情太多,恐怕,晚上又不能回来……”

  天葵低垂着眼帘,道:“你忙吧,下午我也要去医院值班的。”

  春节长假一过,文保部果然派来两位古画研究专家,爬上三层阁勘察了半天。冯令丁和常衡步在一旁紧张地等候着。未了专家说,还必须候着阴天和雨天再来勘察一番,所以还得过一段时间方能给出准确的鉴定。冯令丁和常衡步虽是急,也急不出其它办法,只好等。

  旧区改造拆屋平地的工程却不能等,必须按照原定计划推进。旧区改造指挥部召开了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建筑工程队带着大型机械轰轰隆隆开进了几乎已是空城的危棚筒地块。

  盈虚坊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居民搬走了,还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不到的人家零零散散分布于上坊下坊各支弄,形成一个个孤岛。其中比较集中的全是下坊常家老宅地面上的几户人家,家家的眼睛都盯着吴阿姨的三层阁看动静。按指挥部的计划,应该向孤岛人家发送强迁最后限期的通知了,可冯令丁叫工作人员把盈虚坊那几张强迁通知先压一压,晚几天再发。他要等,等文保部门的鉴定报告。他一直怀揣侥幸,期盼有奇迹发生。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奇迹终于发生了。

  冯令丁要拆房工人先从上坊的空屋子拆起,下坊常家老屋附近那一片暂且不去动它。工程进行了半天便被迫停顿下来。冯畹丁气咻咻地跑来找副总指挥,道:“小弟,你这样安排不行啊,上坊那几户没搬走的人家拦住铲车不让动了,指责他们为什么不先拆下坊,还说这里面有阴谋,要到区政府去告状呢!”冯令丁已无计可施,赶到现场,临时抽调一部铲车去下坊作业,只暗中叮嘱工人,控制进度,小心推进。

  铲车工人在下坊作业了不过一个多小时,便从一处旧房的台阶下起出了一块长1.4米、宽70厘米、厚20厘米的大理石碑。拂去碑面上覆盖的层土碎石,便有一行字显露出来,是小篆体的“常氏积谷仓”五个字,下款有行小仿宋楷字“民国十六年立”。铲车工人不敢轻举妄动,立马喊人去请冯副总指挥过来。

  早有人奔上三层阁向常衡步通报了事体。常衡步几乎是滚下三层阁楼梯的。见了石碑他脚骨一软便跪下了,竟不顾碑上满是泥屑灰尘,哆哆嗦嗦地爬了上去。他个头本来不高,人老了,愈发缩得短小,整个身子正好卷缩在碑上,将那五个字全部盖住。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竟然号啕失声。这哭声仿佛是从历史隧道中传出来的,悠长而凄厉。

  冯令丁正和街道里委干部在商议如何尽快做通“孤岛”人家的思想工作,敦促他们尽早签约,尽早搬走,尽量不动用强迁手段。听讲从下坊真挖出了东西,冯令丁弹起来就走,冯畹丁也连忙跟了上去。

  常衡步一见他们两个,就跪在石碑上朝他们咚咚咚地捣头,老泪纵横道:“令丁,畹丁,求你们了,让他们不要再挖了!”

  冯畹丁扶住他的肩膀,摇撼着道:“舅舅,舅舅,你不要这样好吧?你要支持我和令丁的工作,对吧?我们会请工人把这块碑搬到恒墅里去保存好的……”

  常衡步瘦瘠的身体里不晓得哪里来这么大的能量,猛一推,竟将畹丁推得朝后趔趄几步,差点仰面跌倒,幸亏冯令丁接住了她。常衡步指着冯畹丁骂道:“你好不懂事啊畹丁,你母亲就死在这片瓦砾中,你还使着劲叫他们挖、挖、挖,你不心疼你娘啊?”

  冯畹丁从未见舅舅发这么大的火,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冯令丁搀扶着常衡步下了石碑,低声道:“舅舅,我的意思,应该让他们继续挖。你想想,如果没有三层阁顶上的观音图,如果今天不把这石碑挖出来,人们怎么来认识盈虚坊的价值呢?也许,继续挖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东西重见天日呢?”

  常衡步显然被他说动了心,不再吵闹,不再吼叫,只默默地围着石碑走了一圈,仿佛在寻找遗落的东西。少停,他让工人把石碑翻一个面。工人只盯着冯令丁看,冯令丁示意他们动手吧。

  三个工人合力,吭唷一声,把石碑翻过来了。常衡步扑上去,用衣袖抹去碑背面的湿泥。还有几只百脚蜈蚣索落索落在爬,他也将它们掸开了。大家凑拢去看,碑背面也刻着一排字,是魏体,“盈虚坊难民收容所”,下款是几个数字:“一九三八年,八.一三”!

  冯景初闻讯从浦东赶过来,已是近黄昏。冯令丁领他去看已搬至恒墅门廊里靠着的大理石碑。冯景初一个字一个字吃心吃肺地看过来,眼珠子潮答答的,道:“是这块碑,当年我在难民所门口见到过的。我还问过常巽,为什么不另外竖一块难民收容所的碑?就刻在积谷仓碑的背后,太简陋了。常巽说,她父亲捐出大笔钱款给抗日军队添置枪炮弹药,现在连再购置一块大理石碑的钞票都凑不出来,只好旧物利用。”

  冯景初擦着碑感伤良久。他一定是想起了当年与常巽一起作为学生救国会的成员,到难民收容所服务时的点点滴滴。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冯令丁看到父亲满脸的泪珠子。父亲用手一捋,唰,甩在大理石碑上,一串惊叹号似的水渍。

  冯景初拉回了思绪,问道:“令丁,文保部对观音图的鉴定还没出来吗?”

  冯令丁道:“还没有。我几乎天天一个电话去催的。”

  冯景初道:“再打一份报告,这块碑也向他们申报一下,绝对可以算上等级保护的文物了。”

  冯令丁点点头。他们父子再次返回拆房现场,只见常衡步紧紧跟在铲车后头,大声指挥着:“慢点,慢点,轻点,轻点。”而冯畹丁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伸出两只手护着他,嘴巴里不停念叼着:“当心,舅舅!舅舅,当心!”

  冯令丁劝常衡步回恒墅休息一下,常衡步执意不肯。于是,他们也只好陪着他留现场,看着那些板墙油毡屋顶一片一片地倒下,灰尘一团团扬起。他们心中也有许多东西一片一片倒下,却又有许多东西一片一片升起。

  暮色张牙舞爪地吞噬着残败的盈虚坊,西边的屋脊缺损了许多,所以他们还能看到半轮灯笼般的落日正歇在犬牙交错的瓦砾堆上。

  冯景初道:“天要黑了,看不清了,令丁,好停工了。”

  冯令丁道:“工人分日夜班的,要赶进度嘛。我让他们点亮夜班的照明灯……”话音刚落,但听得脆生生的“当啷”一声,整座盈虚坊都好像震动了一下,那枚橙红的落日忽地沉没了,工地上倏地阴暗了一层。

  铲车司机疑惑道:“什么东西?这样硬?钢铲怕撞裂了吧?”

  常衡步首当其冲踩着废墟跑过去,就听他颤抖的又哑又扁的嗓子喊道:“蛇弄!是蛇弄!”

  冯景初冯令丁对视了一眼,他们曾经听常衡步百十遍地介绍过蛇弄建筑的精巧与神奇。他们攀上刚刚铲下的还扬着灰尘的瓦砾堆,冯令丁的脚板被断木上支着的寸把长的洋钉戳了一下,来不及查看伤口,一跷一跷地跑过去。

  拆去了附盖在上面的木桩水泥墙粉油毛毡等杂物,一段青砖夹弄赫然**在暮色中,弄底的青石条泛着幽幽的寒光!

  面对先人杰出的的创作,他们内心充满着敬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有一名工人沿着夹弄往里走了一段,忽然惊恐地大叫一声,跌跌冲冲跑出来,道:“里面有、有、有……”

  “到底有什么?慢慢讲!”

  “里面有一付尸骨!好怕人呀!”

  冯令丁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吩咐工人们把守现场,不准任何人走近蛇弄。

  他让冯畹丁送常衡步回恒墅,常衡步却甩开冯畹丁的手,佝偻的腰背挺直起来,蹒跚的步履变得矫健,他昂扬地走回三层阁去了。

  于是,冯令丁、冯景初、冯畹丁一起转回动迁办公室,冯令丁当下就拨了110报警电话。冯景初提醒他,还要给文保部门打电话,请他们尽快派人来盈虚坊勘察现场。冯令丁生怕文保部门已经下班,冯景初生气地抓起话筒,道:“我直接给管委会主任打电话,这么重要的遗迹,加班加点也应该!”

  盈虚坊拆房工地惊现古老夹弄和一付尸骨的消息,一经媒体披露,便引起了社会各层面的关注。

  市公安局刑侦队派出最有经验的法医对尸骸进行了检验。法医报告说,尸骸逞平躺姿势,像是在很安祥的状态下去世的。尸骸为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未曾有过生育迹象。因时隔太久,无法查找尸源。

  文物管委会文保部门的专家进入夹弄勘察,在夹弄深处发现了一只上了锁的铁箱子。专家们将铁箱带回实验室,在技术处理过的环境中打开了箱子。箱子里竟然保存了抗战时期打入76号特务机关的地下党小组收集到的敌伪绝密情报,在这些情报的上面,有一封署名常巽的地下党员写给上级领导的绝笔信,信中写道:她的战友,优秀共产党员曹秀镛及夫人因叛徒出卖被捕,受尽酷刑,壮烈牺牲。他们有一子一女先期被亲戚转移出去,刚出生不久的女婴已送至盈虚庵涵清师太处隐藏,这女婴身上有曹夫人血写的遗书,女孩名唤曹梅玉。最后,这位署名常巽的地下党员向组织表达了她视死如归的决心!敌人已经包围了我,宁死也不会让党的机密落入敌人之手,宁死也不做俘虏!大火已经燃烧起来了,在这熊熊的火光中,我已经看到抗战胜利的曙光。!

  常衡步先是为蛇弄的现世而过度兴奋,后又为姐姐献身的惨烈而过度悲伤,一喜一悲,竟突发脑梗阻,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

  吴阿姨得以取回了她的户口簿和租赁证,当下与动迁组签下了搬迁合约,如愿以偿分得盈虚新城两室户新居。

  倪师太闻知终于寻得常巽尸骸,突然就从团垫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从装饰观世音绣像的镜框背后取出当年绑于婴孩腹间的血书,拜托吴阿姨转交给冯畹丁。做完这桩事后,她又重新盘腿坐下,合掌颂经,为常巽超度。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倪师太面对着常巽所描观世音像,静静地圆寂了。

  文物局文保部专家对盈虚坊所现观世音得道图、积谷仓大理石碑以及基本保存完好的青砖夹弄做出了科学鉴定。青砖夹弄及观世音得道图属于市一级保护文物,积谷仓大理石石碑属于市二级保护文物。区委、区政府和旧区改造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做出重大决定:盈虚坊拆房平地工程暂停操作,由旧区改造指挥部挑头组织专家论证,重新制定改造的规划。

  一个多月以后,曹秀镛烈士和常巽烈士的墓碑在龙华烈士陵园举行揭幕纪念仪式。曹秀镛的儿子曹梅石、大女儿曹梅宝专程从加拿大飞回上海癸奠父母英魂。他们与失散五十余年的小妹曹梅玉相逢了。哥哥姐姐看着小妹花白的鬓脚,憔悴的面容,想像着她的坎坷人生,不禁唏嘘喟叹。他们说出多少年来的愿望,要接小妹去海外生活,手足团聚,共享天伦。可是,曹梅玉婉言谢绝了兄姐的好意。她说,她已习惯了那个叫作冯畹丁的女人的生活,她现在是冯景初和李凝眉的女儿,她离不开他们,他们也离不开她。

  兄妹三人在曹秀镛夫妇的墓前三鞠躬,献上一大捧夭夭灼灼的鲜桃花。

  在他们旁边,常巽烈士墓前,紫色的勿忘我花如烟如雾,有老少两对夫妇正静默致哀。

  曹梅玉对兄姐道:“我们也过去癸拜她一下吧,没有她,就没有我冯畹丁啊!”

  于是他们三人移步过去,与那两对夫妇站在了一起。

  此日正值清明。

  微雨轻洒芳尘,酝造可人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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