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女子梦无寻处。
常天葵觉得自己陡然老了千百年,阅尽了人世苍桑,洞悉了人心险恶。她不顾两边家人的百般劝阻,执意回医院上班了。
那日早上,冯令丁特地给邢师傅打电话,让他早点开车来顺便送天葵去医院。天葵却跳着蹦着逃开了,格格格笑道:“我不坐你的轿车,我不想破坏你的规矩,我喜欢骑脚踏车。”冯令丁看她依旧轻捷玲珑的姿态,听她依旧活泼开朗的笑声,也就放了心,自乘轿车上班去了。常天葵推出辆超役多年的“老坦克”,跟婆婆招呼了声,就出了门。李凝眉追着她背影道:“不要硬做,做不动,请病假回家!”
常天葵头也不回地往前骑,心里面盛满绝别的悲凉,每根骨头每寸皮肤都在痛。她想到冯令丁竟然还有脸开玩笑,道:“天葵,大概是你给天竹扎针扎得太痛了,所以她才报复到我身上来,看到我毛病就发作!”天葵懒得跟他理论,装作不堪疲惫,倒头就睡。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丁丁哥哥的脸觉得虚伪得可憎。你还当我是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谎言么?关键在于,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从前粒粒屑屑的疑点已经连成了一片,只是有几处关节她还需要弄弄清楚。把全部真相弄清楚以后,她会做出她自己的选择的。想到这里,天葵眼泪咕噜噜地涌了出来。幸而她骑着车混杂在上班族如潮的车流中,没有人会注意她的表情。扑面而来的早春清新而凛冽的晨风,将她腮眸的泪珠吹散,细雨般沿途飘洒开来。
傍晚时分,李凝眉接到常天葵打回来的电话,说医院调她去病房了,隔天便要值夜班,这一段她就住在值班室,不回家了。李凝眉急了,说你身体刚好,怎么吃得消呢?天葵的理由不容置疑,每日来回跑,岂不更吃力?李凝眉说不过她,只好勉强应了,心里总是疙疙瘩瘩,难不成因为孩子流产,与令丁闹别扭了?待儿子晚上回家,李凝眉把天葵调病房值夜班的事跟他讲了,狐疑地问道:“令丁,你跟天葵没什么不开心吧?”
冯令丁笑道:“妈,你不要胡思乱想的。天葵有一段不上班了,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恨不得一日当作两日用,把耽搁的工作全补上。”
李凝眉忖忖,令丁讲的不会错,像天葵那般清水一样的脾性,要跟她呕气都难。这才歇了心。
冯令丁道:“妈,我还要去一趟恒墅。天葵她爸爸日里给我电话,叫我下班一定要去找他,有要紧事体要跟我商量。”
李凝眉道:“保准又是为他那个改造盈虚坊的计划。下半天就和你爸爸蟠在书房里推敲了半日呢!”又怨道:“你爸爸也真是多事,他自己告诉你就是了,偏生要你去常家跑一趟。”
冯令丁笑笑道:“反正近的,跑一趟就跑一趟。”他是晓得父亲这么做的用意的。父亲虽则支持常衡步的计划,可他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体,更不愿意出头露面当急先锋的角色。
李凝眉摇摇头,道:“这个常老夫子,白日梦永远做不醒。你想想,就连他们常家自己人都不肯摸钞票出来做,他还不肯罢休。你还是劝劝他,过过太平日子算了。”
冯令丁不想跟母亲耽搁时间,敷衍地应了声,就出门了。
冯令丁有恒墅大门的钥匙,自己开了锁进去。正巧吴阿姨从厨房出来,端着黑漆描金的托盘,盘中一杯白水,一只白釉小碟,碟中卧着粒蓝莹莹的药丸。冯令丁心有些慌,镇静道:“吴阿姨,你这是给天竹喂药去啊?”
吴阿姨神色有点黯然,道:“没法子,小妹妹不好来针灸,再不吃药,怕要吵得一家门都睡不好觉。”
冯令丁道:“我正好去三楼找常先生,顺便把药带上去好了。”说着伸出两只手去接托盘。
吴阿姨忙道:“不行的,小弟。大妹妹哪肯服你喂的药?不揪你打你算是客气的了。”
冯令丁道:“你放心,吴阿姨,我气力大,把药灌下去,她就不会闹了。”执意要接托盘。
吴阿姨盯着他看了一歇,便松了手,笑道:“那就谢谢你了。”又道:“常先生正等着你呢,茶我已经替你泡好了。”
冯令丁端着托盘上了二楼,走进常天竹的房间。天竹一见他便从椅子上蹦起来,冯令丁“嘘”了一声,用脚将门关上了。
冯令丁将托盘放下,天竹就勾住了他的头颈,面孔伏在他肩胛上,珠泪点点,娇喘吁吁,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冯令丁晓得她当人面要装疯卖傻,受了太多的委屈。满心是对她的愧疚与痛惜,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少停,天竹缓过气来,问道:“天葵她,怀疑我了吧?回去一定跟你吵了吧?”
冯令丁道:“没有,天葵她单纯,她什么都没说,她不会怀疑的。”
天竹更狠地拖紧了他,道:“我担心了一夜天,真怕她们看出了破绽,再也不让你过来了。”
冯令丁道:“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不过来看你呢?”
天竹几乎软瘫在他怀里,她的手摸索着去解他的衣扣,却被冯令丁阻止了。冯令丁轻轻扶正了她,艰难地道:“天竹我们不能。我现在是天葵的丈夫,我要对她负责的呀!”
天竹眼珠子里充满了伤痛和怨恨,愤愤道:“那么,谁对我负责呢?你冯令丁难道对我没有责任吗?”
冯令丁捉住她的肩膀,道:“天竹,轻点,求你了。我当然会对你负责的,我和天葵向你父亲保证过的,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常天竹恨恨地甩开了他的手,吼道:“我不要你这样对我负责……”
隔着门,忽听得常衡步大声喊着:“吴阿姨——吴阿姨——冯令丁到了没有?一到就叫他上我书房来——”
冯令丁忙道:“天竹,等我忙完这一阵,我们再好好商量,你一定要相信我。快把水喝了,药片丢了。我上去了。”便匆匆闪出门去。
吴阿姨听得常先生喊,生怕又弄出什么事来,有点懊恼方才将药交给冯令丁了。急急上楼寻他,合巧在楼梯口照面。
冯令丁以攻为守,道:“吴阿姨,我听到常先生在唤我。总算还好,药已经灌下去,你快去帮她躺下吧。”便脱身上三楼书房去了。
常衡步看见冯令丁,那两颗平素深陷在皱褶中的眼珠子便如出土文物般凸现出来,掸落灰土,上了釉色般烛亮。捉住女婿的手,嘿嘿嘿笑着,不无得意道:“令丁,我们把报告修改润色了一番。你父亲的点子不错,把重点转移到历史意义上来,政府是不是就容易接受了呢?”
冯令丁接过那份二十几页关于修复盈虚坊原貌的报告,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里面的许多要点他已经能背出来了。正如常衡步所言,这一次的报告详尽描述了清咸丰年间太平军驻扎盈虚坊,以及抗战期间,盈虚坊主人又无偿捐出自家积谷仓辟作难民收容所这两件事实,强调了盈虚坊的人文内涵,更具有说服力了。
冯令丁吟着,寻思着如何开口对常衡步解释政府的意图。说实在,他是被常衡步的报告说服了的,他却也清楚地了解区政府财政上的艰难。虽说从1992年起,上海建立推行“两级政府、两级管理”的新体制,区政府财政收入有了很大的增长。可历史上遗留下的危棚筒屋范围之大,老百姓居住环境之差,旧区改造任务之重,处处都急需政府财力的投入。因此,他预料到常衡步这个报告近期很难被政府列入规划。
“舅舅,”按理,冯令丁早该改口称常衡步“爸爸”了,可他还是习惯着畹丁姐唤他“舅舅”。冯令丁喝了口茶,斟酌着措词,道:“你的报告论点鲜明,论据充分,剖析深入浅出,的确很有价值啊。”稍顿,旋即道:“可是,政府现在实在腾不出手来做这件事体。”看常衡步激动地要说什么,忙抬手制止了他,道:“舅舅,我想哪一天带你到那些危棚筒地块去转一转,也许你就会理解我的心情了。作为公管城建工作的区领导干部,面对居住环境那样窘迫的老百姓,我心中的愧疚难以言表。市委市政府已下了决心,决不能把棚户筒屋带入下一个世纪。任务很紧,压力很大。倘若我们不是全力以赴地做好这项工作,老百姓会指着鼻子骂我们的!”
常衡步腾地站起来,在书桌和沙法之间来回走了两圈,立在冯令丁跟前,点着他的鼻子道:“那我现在就要骂你,你们拆除历史,消灭历史,那就是历史的罪人。老百姓也许为着眼前的利益会对你们歌功颂德,我相信,过了三五十年,他们也会骂你们的。”
常衡步声音本就瘖哑,加之情绪激动,这段话讲得断断续续,却在冯令丁心中引起很大的震动。自从进入建委工作,冯令丁就有意识地翻阅了许多世界各国有关城市建设的资料。美国圣菲市完全保留印弟安人的建筑风格;意大利罗马古城修旧如旧;法国巴黎老城区不允许出现六层以上的楼房;瑞典斯德哥尔摩保留了城市最中间0.8平方公里的老房子,如今却成了这个城市的骄傲。
此刻,冯令丁脑袋中两种观点争论得非常激烈,哪一方也说服不了对方。却绝处逢生,冯令丁终于想到一个法子,无论会得出怎么样的结果,总不失有群众基础。原来,各区县的人大、政协会议即将召开,旧城区的改造方案要经过代表、委员们的充分讨论,并在会议上表决通过。何不将常衡步的报告捅到人大、政协会上去,如若能获得一定数量代表委员的支持,自己便可理直气壮地向区委区政府进言进策了。
冯令丁将这个想法告诉常衡步,常衡步犹疑道:“我现在不是人大代表也不中政协委员。畹丁倒是人大代表,可她一直反对我的计划。莫非令丁你愿意做我的代言人?”
冯令丁道:“我现在的身份,只代表你的意见恐怕是不妥的,但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列席小组讨论。你现身说法,更有感染力。只需有十人以上同意你的观点,便可作为代表方案递交常委会讨论,那时我便可发表意见了。”
常衡步瞪着眼珠子寻思片刻,喷笑出来,拍着冯令丁的肩膀道:“好,你小子当官当得还有点模样。古人言,仁者在位仁人来,义者在朝义士至。令丁,舅舅看好你,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的。”
冯令丁离开恒墅时,吴阿姨一直送他出门。冯令丁问道:“吴阿姨,天竹吃了药,睡得还安稳吗?”
吴阿姨瞟了他一眼,道:“你说你把药给她灌下去了,我进去看见药还在碟子里放着呢。不过奇怪了,药没吃下去,人倒睡得安安稳稳的了。”
冯令丁悬着的心扑通落定了,轻轻地长长地吁了口气,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几天后,区政协、人大会议相继召开了。冯令丁稍微利用了一下职权让常衡步作为列席代表参加了小组讨论。可是,常衡步的游说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只有五、六位来自大学和文化单位的代表在常衡步的报告上签字。那一段,传媒上屡屡报道“危、棚、筒”地区老百姓居住环境的艰难,区长在做区政府工作报告时,含着眼泪向全体代表呼吁:旧城区的老百姓在等待、在期盼、在呐喊,何时才能告别“危、棚、筒”,跨入新天地?作为人民的公仆,我们不能再等待了。拖拖拉拉,犹疑观望,都是对老百姓犯罪!我们必须抓住千载难逢的改革开放大好时机,加大旧区改造力度,打一场新时期的淮海战役,尽快把目前还居住在棚户筒屋中的老百姓解放出来,向人民群众还情还债,决不把这贫穷落后的面貌带进21世纪!掌声雷动,代表们群情激奋,一致通过了区政府旧区改造的规划和步骤。在这样的氛围中,常衡步提出恢复盈虚坊历史旧貌的提案显得那样微不足道,甚至有了解他底细的人认为他是借改革开放之机行重建家业的私人目的。冯令丁也因此受到区长、区委书记的严厉批评,一是批评他明知故犯,违背人民代表大会程序,擅自让常衡步作为列席代表进入会场;二是批评他在执行区政府旧区改造的战略规划中态度暧昧,摇摆不定。鉴于这两点,原议定出任旧区改造指挥部总指挥的他,降级担任旧区改造指挥部副总指挥,总指挥改由区长兼任。
常衡步得知自己的提案被搁置,打入冷宫,沮丧之下,独自离开恒墅,搬入那间屋顶隐藏着残缺的观世音得道图的三层阁居住,做出的姿态便是誓与盈虚坊共存亡。
冯令丁实在很为老丈人身心健康担忧,更担心真到盈虚坊折迁之时,常衡步会不会采取更激烈的行为?于是,他硬着头皮去恒墅拜望小姨娘,希望小姨娘能够劝回常衡步。
恒墅里虽然接二连三地有变故,小姨娘却总是淡定从容,娴雅沉静得如同一块翡翠。她用透明的玻璃杯给冯令丁泡了杯眉尖茶,还丢进几粒殷红的枸杞,捧着先是养眼,喝了愈是养心。小姨娘就是能把枯燥琐碎的日子用极简单的方式让它有声有色起来。望见冯令丁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浅笑着,面孔朦胧月似的,道:“令丁,就让他在那里住几日又何妨?一日三餐吴阿姨会给他送过去,饿不到他。功名利禄都看轻了,偏就一座盈虚坊放不下,这是他一世的心痛。我拜托倪师太了,由他面壁参禅,倪师太会解他心结的。”
冯令丁稍许定心些,便告辞出来。他从三楼走下楼梯,在二楼的过道上停顿了下,望一眼天竹的房门,心想:还是等这桩事体忙定了,再来抚慰她吧。便拔起脚,蹭蹭地下楼了。
冯令丁回到守宫,见父亲母亲畹丁姐都在客堂间候着,晓得他们也是为常衡步担心,便将小姨娘的话回复了一遍。
李凝眉先一个叹道:“难怪盈虚坊老住客都讲,常衡步就是盈虚坊,盈虚坊就是常衡步。幸亏现在改革开放了,否则不晓得又会给他戴上顶什么派的帽子。”
冯畹丁蹙起眉尖道:“明天我抽空去一趟三层阁,一定要劝舅舅回恒墅去。这次我们街道仍旧要配合动迁小组工作。要是舅舅领头做钉子户,盈虚坊的动迁工作就很难推行下去,让我怎样再去做其他居民的工作呀!”
冯景初正在翻阅当日的晚报,像是随口道:“时不至不可强生也。古人云,明怨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明明是一桩造福后人的好事,只因时机不对,反倒引出许多事非。畹丁你去看他,说我求他一副对子: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什么时候写好了,我去恒墅取。”
冯畹丁揣摩到父亲的意思,便点点头。
这边李凝眉却另有思虑,拉住儿子道:“令丁,天葵好些天没有回家了,打过来电话都是工作忙啊病人多啊。哪有忙到家都可以不回来的道理?明天下班你去医院看看,无论如何接她回家,啊?”
冯令丁含糊道:“妈,这一阵我也是应接不暇的。明日我给她打电话,叫她回来给你看看!”事实上,常天葵不回家,冯令丁倒觉得轻松。他害怕面对常天葵清彻透明的双瞳。
这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冯令丁满脑子被旧区改造工程塞满了。全区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危房棚户筒屋,数片地块,同时开工。旧区改造指挥部的灯通宵达旦地亮着,不分昼夜,没有休假。千头万绪,条分缕析。成立机构,制定每个步骤的细则,一项项定人定点地落到实处。冯令丁虽说是副总指挥,实际上具体工作全由他牵头,他索性就住在指挥部办公室里了。
旧区改造很重要的一环便是招商引资。守株待兔太耗时日,指挥部商定主动出击,召开一个房地产商的务虚会,向他们传达区政府关于旧区改造工程的多种优惠政策,欢迎他们积极参与各地块的招投标工作。指挥部通过建委、房地局、装饰协会方方面面的评估举荐,筛选了二十多家资质好品牌好的房地产开发公司,郑重向他们发出了邀请函。
忙忙碌碌之中,纷纷红紫渐成尘,夏木阴阴正可人。
区领导非常重视这场务虚全,安排在午后两点召开,由旧区改造指挥部副总指挥冯令丁主持。晚上,区委书记区长将亲自出马宴请这批房产商。
近午时分,冯令丁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陈戈壁考取了同济大学建筑系,父亲和畹丁姐准备晚上设宴庆贺,天葵已答应晚上请假回家,常衡步也同意走下三层阁前来赴宴。母亲恳求的声音,道:“令丁,今朝你是无论如何要回来吃这顿贺宴的呀!”
冯令丁却身不由已。区委书记区长设宴招待房地产商,这一场招待酒会意义非同寻常,他这个旧区改造副总指挥岂能缺席?只好跟母亲摆明了事情轻重,再三致歉,并托母亲转达他对外甥的祝贺。
为了表示政府招商引资的诚意,区长指示冯令丁要提早恭候在会场门口,不要让房产商们感觉到政府官员总是高高在上。冯令丁便随便抓了两只菜包子啃啃,先期到了会场。一一检查了会场的布置,摆放的鲜花,茶水,点心,擦手湿纸巾,做记录的纸笺和笔,都妥当了,才去休息室的沙法上眯着眼靠了片刻。一点半光景,秘书来叫他了。冯令丁连忙打起精神,跑到会场大门口迎候贵宾去了。
总以为那些老板们开会肯定拖拖拉拉不会准时,不料冯令丁才赶到大门口,便有客人到了。其实房产商们全部都很看重旧区改造的机遇,谁不想在这样的大好商机中分得一杯羹?
冯令丁迎接了几位房产商老板,互递名片,应景地寒暄一番,恭请他们入座。这时,一辆银灰色流线型的宝马车从椭圆型花坛旁边的车行道滑行过来,轻巧地停在大门口。车门推开,先下来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一米八十的身架,穿一套米灰色意大利名牌西服,金丝边眼镜凭添几分儒雅。他稍稍弯了腰,优雅地伸出手臂,便从车门中接出一位女士来。那女士挽着高髻,穿一袭真丝宝蓝职业装,勾勒出丰盈迷人的曲线。戴一副蛤蟆大墨镜,遮去大半张面孔,珍珠耳坠夹着一弯红唇,挑起的一缕自信的浅笑。冯令丁就觉着这女士形态非常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来在哪里遇到过?女士一手挽住绅士的手臂,俩人款款走到冯令丁跟前。女士笑道:“冯区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认得我啦?”
冯令丁从声音听出来了,惊讶道:“许飞红,是你呀?”她故意在雷杰森先生面前表现出与区领导有着不同凡响的关系,旋即道:“冯区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龙仕阁集团的首席代表雷杰森,现在也是我们飞骏.龙仕阁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财务总监。”
冯令丁公事公办地与雷杰森握了握手,心中无端地不很喜欢这位财务总监,不喜欢他过于奶油的面孔,不喜欢他牵扶许飞红时过于亲昵的举动。
许飞红把涂着藕色珠光蔻丹的手抬到冯令丁面前,冯令丁笑着轻轻握住了它,柔软油腻,令他心动。慌忙嗬嗬嗬笑道:“许飞红,我们班级里你是做得最出色的了。上回你寄给我的材料我都看了,希望你在这次旧区改造的大工程中有所建树啊!”
许飞红的手指绻在丁丁哥哥的掌中,所谓十指连心,她不由得心旌摇曳。只碍着身边的雷杰森,才恋恋不舍地抽回玉手,深望了冯令丁一眼,道:“那还得你区长大人多多关照啊!”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连雷杰森都看出了端倪。他俩人走进会场时,雷杰森凑着许飞红耳朵道:“密斯许,你和那位副区长曾经有过一腿吧?”许飞红把持住情绪,正色道:“杰森,我们只是老同学,老邻居而已,请你不要做不着边际的遐想。”
自许飞红接到区政府的邀请函起,她就开始为这一天的着装打扮精心设计了。为了弥补小时候的遗憾,她一直留着长发,烫成波浪形状。这次却决定梳一个高髻,配上她丰润的杏脸,既现代又古典,冯令丁一定会欣赏的。她将衣橱里箱子里春夏两季的衣服统统翻出来,一件件试穿,前后左右地照镜子,一遍遍问陆马年:“这件好吧?这件不俗气吧?”问得陆马年火气辣辣地翻上来,道:“你他妈为了个冯令丁,就这样折腾得慌啊?再穿红戴绿也快四十多的人了,你不怕丢人,我还要张脸皮呢!”
许飞红朝陆马年厚墩墩的背脊上猛击一掌,道:“我说你这个人脑筋有毛病是吧?公司里大事体从来不管,就晓得牵丝攀藤寻呴势。我老早跟你讲过,要拿下盈虚坊的改造工程,这趟务虚会便是机会,我当然要打扮得出类拔萃,不同凡响啰。你要不放心,就跟我们一起出席会议去呀!”
陆马年恨恨道:“你去出你的风头吧,我才不跟那个娘娘腔同车合污呢!”
许飞红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怎么跟刺猬似的,碰到什么蛰什么的。莫明其妙又跟雷杰森较什么劲啊?”
陆马年道:“什么烂茄子臭冬瓜,我一根手指就好摔他个嘴啃泥!讲讲是香港大老板,怎么自己连部车子都买不起?天天钻到你的车子里揩油!”
原来合资公司成立后,许飞红听从雷杰森建议,添了部宝马,配备了专职司机,不再搭陆马年的奥迪车上下班了,这也让陆马年耿耿于怀。
许飞红没好气道:“你讲话难听不难听?什么叫揩油啊?雷杰森在香港自然有车。公司刚成立,他也要看看我们拿得到什么项目,有没有在上海做大的强的可能嘛。”
陆马年已是强弩之末,气吁吁道:“人家不是说女为悦已者容吗?参加政府召开的会议,我劝你还是穿得朴素点,收敛点好。”
陆马年这句话倒让许飞红听进去了,便专程到真丝商厦定做了一套深宝蓝的职业装。
那一日,许飞红取了新衣兴致勃勃地回家,准备在丈夫面前好好展示一下。她推开客厅的门,却看到陆马年跟安徽小保姆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陆马年一条胳膊还搭在小保姆的肩胛上!许飞红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将装衣服的包朝他们掷过去,骂道:“陆马年你不是人,我在外面忙得头头转,你倒好,在家里跟乡下人吊起膀子来了,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那安徽小保姆吓得逃到厨房去了。陆马年却仍坐在沙发里,翘起二郎腿,笃悠悠道:“老婆,原来你也会吃醋的呀!”
许飞红晓得他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仍多给那个小保姆几百块钞票,当晚便将她辞退了。
许飞红就穿着新做的职业装出席了务虚会,不想效果出奇地好,端庄素净典雅,反添了几分贵族气和书卷气。老板们的眼光都粘在她身上了,其中当然也包括冯令丁吧?许飞红美滋滋地想着。
务虚会进行得很顺利,冯令丁作为旧区改造政府方的负责人,一一出示了需要改造地块的总面积、总户数,总拆迁量以及可造建筑容积率,以后可能获得的最大利益,等等。政府这样公开、公平、公正的态度让房产商们的积极性大大提高,献计献策,气氛非常热烈。冯令丁觉得今天自己的口才发挥得前所未有的高超,每句话都会掀起一阵波澜。他感觉得到,有一对美丽的火辣辣的眼珠子几乎分分秒秒地盯在自己脸上,这才使他精神振奋,妙语连珠。
会议至五点靠过结束的,冯令丁便请房产商们到贵宾室稍事休整,六点钟准时开宴。
冯令丁正与某个房产商攀谈,眼角余光却扫到一个深宝蓝的影子,忙叫道:“许总留步。”
许飞红立定了,雷杰森已跨前两步,又退了回来。
冯令丁匆匆结束了与那位房产商的交谈,调过头来道:“许总,我有几句话,想同你个别交换一下意见,你看能不能给我一刻钟时间?”
许飞红稍稍一偏脑袋,笑道:“当然可以啰,不胜荣幸呢。”
冯令丁便拿眼珠子斜了斜雷杰森。
许飞红踮了脚跟,凑到雷杰森耳边笑着说了几句。那雷杰森礼貌地朝冯令丁欠了欠腰,别转身走开了。
当只剩下他和她面对面时,冯令丁却不敢直视许飞红的眼睛了。那对眼珠子从来不掩饰她对他的爱恋。
许飞红看他一下子局促起来的样子,忍俊不住,道:“冯令丁,你不要再许总许总地叫了好吧,弄得我混身起鸡皮!”
许飞红的坦率让冯令丁自然了许多,笑道:“场面上总要叫两声的嘛。”
许飞红耐不住了,道:“跟我说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不会要向我求爱吧?”说罢用力地格格格笑起来。
冯令丁也笑了,道:“我敢吧?陆马年不要跟我决斗啦!”
两个人同时想起了少年时代的许多往事,不胜喟叹,相对无言了几秒钟。
许飞红瞟见雷杰森就在离不远处的走廊中徘徊,便催道:“到底什么事?但说无妨。”
冯令丁道:“你真打算竞标盈虚坊地块吗?这里可是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啊!”
许飞红眼珠子腾地发亮了,道:“当然啰,而且是势在必得。你愿意协助我一臂之力吗?我可不想贿赂你,我们公司有这个实力。”
冯令丁道:“我晓得你有实力有魄力,你的最大的优势还在于你从小在盈虚坊长大,对盈虚坊很了解,很有感情。用不到你贿赂,我会投你一票的。”
此一刻的许飞红,好想攀住丁丁哥哥的肩膀跳起来哟,她只是密密笑着望着他永远迷人的面孔。
稍顿,冯令丁问道:“你一定不会忘记常衡步吧?就是恒墅里的常伯父。”
许飞红乜斜着眼道:“不就是你的岳丈吗?我当然记得他。倒是一位菩萨心肠的老人,可惜有点神经质,老是一圈一圈地兜弄堂。”
冯令丁道:“你晓得他为什么要日复一日,一圈一圈地兜弄堂吗?你晓得他有怎样的心愿吗?”
许飞红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的笑,道:“他有了你这位当大官的乘龙快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冯令丁晓得她在怨他,一笑以避之。便将常衡步希望修复盈虚坊原貌的计划简要地描述了一下。
许飞红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有点气恼:怪不得方才给我戴了那么多高帽子,原来你是想利用我帮常家做事啊?沉下脸,不置可否。
冯令丁看她一下子沉默下来,略理了理思路,道:“抢救历史文化的工作应该是政府的事,可我们区急需改造的地方太多,难度太大,政府有限的资金只能投资到最需要的地方。所以,希望具有文化意识且目光长远的房产商加入到这样的事业中来。或许三年五载看不出它有多大的经济利益,其实,除了它的人文价值,它潜在的经济价值也是很大的。譬如,开发成旅游景点,做成高品味的艺术品市场,等等……”
许飞红忽地莞尔一笑,道:“好了,等我拿到盈虚坊地块以后,再来听你做大报告吧。你放心,我会优先考虑常伯父的计划的,届时,恐怕还要聘请常伯父做我们的顾问呢。”
冯令丁没想到许飞红这么爽快就表了态,久悬于心的一块石头扑通落了地,情不自禁捉住许飞红一只手,道:“那我真要代常衡步谢谢你了。”
许飞红倒是很想永远让他这么捏着手,可她晓得雷杰森就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看呢。便把手收了回来,装作被捏痛了的样子甩着,笑嗔道:“用那么大的劲作什么?还不到谢的时候嘛。公司的事也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还要请人评估,还要开董事会讨论。另外,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呢。”
冯令丁因自己的失态有点尴尬,忙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许飞红道:“开会时你介绍盈虚坊的地形图,却将守宫和恒墅划在红线外面了,这是为什么?”
冯令丁道:“这很简单,旧区改造指的是那些危房棚户筒屋,守宫与恒墅房子结构那样好,自然不属于改造范围啰。”
许飞红道:“可是,倘若要恢复盈虚坊的原貌,便不可不包括守宫与恒野吧?所以,如果我能中标获得盈虚坊工程,我希望是一座完整的盈虚坊。也就是说,它必须包括守宫与恒墅!”
冯令丁沉吟片刻,一横心,道:“只要你决定按常衡步的规划做项目,我一定说服他们出让守宫与恒墅。”
“一言为定!”许飞红接口令似地答得又快又响,止不住踮起脚跟往上拔了拔身子。这是她内心激动的表露,海市蜃楼的愿景竟就逼真地摆在眼门前了,稍一伸手便可揽到它了!
雷杰森终于走了过来,抬腕看看表,极有礼貌地欠了欠腰,道:“你们谈话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刻钟了,听讲书记和区长已经到达了宴会厅。”
冯令丁同样礼节性地伸出手臂,微笑地作了个“请”的姿势。于是三人并肩朝宴会厅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雷杰森不无挑衅地开了口,道:“冯区长,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当问否?”
冯令丁目光直视前方,微微含笑道:“请讲。”
雷杰森道:“听说冯区长架子独大,从来不屑与我们这些充满铜臭味的房地产商人坐在一张圆台面上。这么看来,我们真是三重有幸了。等会席间,我一定好好敬敬冯区长,一醉方休!”兀自哈哈哈地笑起来。
冯令丁耐心地等他笑够了,而后道:“雷杰森先生是贵客,我一定奉陪。今天是我们区政府请各位吃饭,共商旧城改造大计。人以义来,我以身许嘛。倘若是你雷杰森先生做东,想以杯酒谋利,恐怕你就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说罢,加紧了步伐,便将那两位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