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只好一天一天地全程陪着康赛。也不知道对他的这种防备还要持续多久,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丧,更加焦躁不安,可我又不能流露出防范的样子,只好像个猎人似的,远远地,提心吊胆地,随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也看出我的担心来了,他说小西,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寻死了,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只大纸盒,全都是康赛曾经贴在树林里的作品,我说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旧作吧,也许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诞生了。
没有了,不会有新作了,我心里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着别人的血的缘故。
康赛,你能不能忘掉这回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车祸,不要强行赋予它那么多意义。就算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有诗歌时刻陪伴着你,这种幸福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
小西,你错了,回陶乐的这些天里,好几次,我都想要坐下来写一首诗,短短几天里,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一定可以写出好多好诗来的,结果我坐在桌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肠鸣,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诗歌也在远离我。
不要瞎想,你现在正在坏情绪里,当然无法进入创作状态。你不要急,它会来的,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说来就来了,你耐心地等着它就行了。
小西,我觉得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经历两个考验,在青春期跨进诗歌大门,青春期结束时,跨进智慧大门,我的青春期就要结束了,可我觉得,我的智慧大门还没有打开的迹象,我站在这两扇门中间,该怎么办呢?
康赛,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怀疑自己,前面的路又怎么走下去呢?
夜雾像一块缓缓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面。我们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谁也不想去开灯。
小西,我很难恢复到以前了,身体是很快就可以复原的,心里的东西完了就是完了。
康赛,不是完了,不要说这个字,是过去了,一些东西过去了,一些东西正在来临。
尽管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康赛在黑暗中摇头。
小西,我再也不会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载体来盛放它,杂志不行,树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装在我的胸腔里好了,结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烦恼和琐事填满。
那我们就把它唱出来好了,大声念出来好了,我们可以一边垦荒一边把它播散到空气里,播散到风中。
关键是,我再也没有勇气了,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念出一个句子,我开始为我的诗歌感到羞愧。
为什么?
我发现诗歌其实跟诗人一样软弱无力,百无一用,除了诗人还在这里独自吟哦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它了,人们宁肯拿出两个小时去读一篇时事追踪报道,宁肯拿出半天时间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也不愿花五分钟去看一首小诗。这个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诗了。
诗歌本来就是少数人的盛宴。
除此以外,还有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其实很久以来,绝望的感觉一直在我左右。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每天晚上我全身麻木地下班回家,将失去知觉的双腿架在墙上,想起白天受到的各种训斥,心里就有了想要去死的念头。后来我逃走了,我还拉上了你,结果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遭遇呀,也许你不这样认为,但我认为那是你的创伤,当然,也是我的创伤,我想去杀了阿原,但他是我的朋友,他一边嘲笑我一边疼爱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能把他怎么样呢?我只能躲到一边去,试图转移自己的感情,你还记得我在颁奖会上给你写的信吗?你可能以为我在热情洋溢地向你汇报喜事,其实那不过是我在说服自己而已。陪她去她老家的时候,我差点就留在那里了,我不想回来,我知道我一回来,又会重新坠入地狱。后来我找到了那片树林,我承认我在树林里度过了一度愉快的时光,但好景不长,他们把树林砍了,我没地方可去了,真的,当时我就这个感觉,我连最后一块立足之地也没有了,就像哪个孩子手中失落的气球,飘在风中,无所依附。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晏子宣布我将要做一个父亲,啪的一声,我就像中弹一样破碎了。
有一段时间,我老做恶梦,我被人追赶,每次都被人赶到悬崖峭壁处,后面是穷凶极恶的追赶者,前面是万太深渊,醒来以后,那种惊恐久久不散,我真的像在梦里一样,感觉自己无处可去。
小西,我真的已经走到尽头了,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我所选择的那条路,本来是一条很好的路,可它后来被挤占了,被毁坏了,只剩下这么长了,除非我愿意退回去再走其他的路,否则,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当然不愿意再退回去,我宁愿去死也不愿退回去。晏子她多么聪明,她知道她说服不了我,她就想拿孩子来说服我,逼我回到另一条路上去。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不可能回到那条路上去了,你是知道我的对不对?
夜已经很深了,我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便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扶到**去。睡吧,好好睡一觉,等我们睡着了,所有的难题都会自行消解。
康赛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儿埋在被子里。站了一会,我来到自己的房间,我也有我的难题,我也等着它自行消解。朦胧中,我又看见了康赛的那片树林,满眼的参天大树,树杆上贴着一首首小诗,那些纸片颜色各异,形状各异,像是那些树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花朵。康赛也在那里,他随手揭下一张,向嘴里塞去,嘎叭嘎叭地嚼起来。我说康赛,你怎么能吃自己的作品呢?康赛说我等了三天了,没有一个人来看,气死我了,我只能自己吃掉它,要不然新的诗歌长出来,没有地方放啊。我说那好吧,我也来帮你吃。我揭下一张,正要咬下去,康赛扑过来,大叫:小西,你不能吃,小西!
我睁开眼,康赛抱着被子站在我的旁边:小西,你睡得真沉哪,我叫了你好一会了。
我坐起来: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小西,我睡不着,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上来吧。我往里挪了挪,缩在自己的被筒里,康赛也裹好他的被筒。在康赛去领奖以前,我们也这样睡过,我们共同认为,这是在沿袭陶乐以前的做法,刚来新疆的时候,我们每天都睡在地上,一人一个被筒,无休无止地说话,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小西,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在想,下一步我该走向何方?我有个请求,我想和你一起去摘棉花,如果你同意,我想先过去,在那边办好一应手续,等你一到,我们就直奔棉花地,这样,你就可以在陶乐多呆一段时间,你正好在陶乐也有事情要做。
我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康赛同意去摘棉花了吗?他以前是不屑于这种体力劳动的,他一直都想从事至少与文化沾边的工作。
小西,你又睡着了吗?你同意吗?
康赛,你能去我当然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提前过去呢?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康复,你为什么不在陶乐养息一段时间呢?
我一定得走,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不敢去看和晏子住过的地方,不敢去看那片树林,不敢去看医院,我不敢看的地方太多了,我想马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谁也不知道我的过去,我想换一副崭新的面孔。
我顿时睡意全消,真没想到康赛这么快就摆脱出来了,他已经开始设想前面的事情,应该算是告别危险期了。我说我明天就送你去车站,要不要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康赛拦住了我。躺下来和我说说话吧,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躺着说话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当康赛和晏子在一起时,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彻夜长谈过呢?正这样想着,康赛说小西,我讲一件和晏子在一起的事,你要不要听?我吓了一跳,真的有心灵感应吗?我刚想到晏子,他就提到晏子了。
我第一次和她在一起时,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想,我完了,我已经把自己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了,我再也不能碰小西了,我已经背叛她了,我永远也别指望跟她长相厮守了。晏子当然不知内情,她以为我是被她感动的,她以为我就是那样一个多情善感的人。
康赛!除了这两个字,我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其实我这次不应该再来陶乐,我应该走开,应该远走高飞,再也不见你,但我做不到,我仍然愿意守在你身边,甚至不管你跟哪个男人在一起。
小西,以后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就当我是你家里一只最贴身的猫,一只最亲爱的狗,一件心爱的家俱,我会不要任何回报地守着你,爱着你,直到我失去爱的能力。
我在黑暗中抓过他的手,向他靠过去。我们的脑袋抵在一起。我轻轻抚摸着他手腕上那道新添的伤疤,心里掀起万丈波涛。
小西,康赛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家乡的试吻吗?我一直都在为那件事难过,我真是混帐,我怎么能用那种方式夺去一个女孩子的初吻呢?
我笑了一下:你不用难过,你又没有强迫我。
我那时真是笨死了。
是有点笨,我们都有点笨。
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犹豫了一下,我说好的。话音刚落,我就感觉有点异样,我的心脏好像已经跳出身外,在每个角落里咚咚地跳着,黑暗中,我们像两尾鱼一样朝对方游过去。
天哪,康赛!康赛吻得多么好,好像他的全部深情都倾注到了双唇上,他细致地啜饮着,无休无止地吮吸着,在他的热吻下,我渐渐膨胀起来,昏头昏脑地展开了自已的身体。不知是谁的手,**般疯狂游走,两个人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从各自的衣服里挣了出来。康赛呻吟道:小西,我不管,我要,我不管!
这是一间窗户上带木门的房间,我忘了打开窗户,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很奇怪,我却仿佛看得见两个纤细的身体,康赛有着匀称的肩胛,薄如刀片的肚皮,紧窄的臀部,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趴在一条小狗身上,要命的狂喜驱使他在小狗身上嗅来嗅去,发出快乐的呜呜声,却迟迟不肯张开嘴吃下第一口。
康赛!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邀请,康赛却只顾咻咻地喘气,偶尔有一两下类似哽咽的声音。康赛!我再次喊道。
可怜的饿极了的狼,也许是庆祝胜利的仪式耗去了太多的精力,还没来得及品尝眼前的美味,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长长地趴了下去,再也不能够动弹了。
康赛轻轻离开了我,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喘息声在我耳边消失。一片死寂。我慢慢有点明白过来了。我转过身去,我想安慰他,我轻轻地叫他:康赛!同时伸出手去摸索他的身体。
他猛地滚向一边:别碰我,求你,别碰我。
然后,他就躲在他的被筒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亮时分,康赛抱着被子,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将陶乐好好收拾了一遍,便开始升火做饭,红枣稀饭,这是特地为康赛准备的。
与此同时,我开始趴在灶上给老妈写第二封信。又有很长时间没给她写作了,她该担心了。
老妈,因为各种原因,我暂时还不能接您过来小住,我太忙了,只好先给您寄上一点钱,您一定不要节约,钱是源源不尽的,您想花便花好了。以后我会定期给您寄上一小笔钱的。
我边写边想,吃过早饭后,我该去邮局了。多谢阿原,他给康赛预付了一笔医药费,多谢唐医生,她帮我们节约了一些,这使我们出院的时候还略有节余,尽管有点难为情,但我还是不想将这节余的钱退还给阿原了,我想将这点节余寄给老妈,以尽我作为一个独生女的孝心。
信还没写完,阿原领着康赛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陶乐门口。
我以为自已在做梦。我想我的样子肯定傻透了,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搅稀
饭的勺子,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这个曾经看我不顺眼的老人,踉跄着冲到我身边,摇着我大哭大喊:儿呀,我可怜的儿呀。
在她的刺激下,我也哭了起来,我推开她,跑向康赛的房间,咚咚地擂门:康赛,康赛,你妈妈来啦!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给他通风报信。
哭啊,嚷啊,吵啊,终于安静下来,康赛的母亲擦掉眼泪果断地说走!我们马上走,这回你可要听我的话,再也不要不分清红皂白地跑出来了。
康赛孩子气地一扭身:我不走。
你不走?好啊,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说着真的向墙上撞去,阿原紧紧地抱住她。
你到底回不回?她在阿原怀里踢腾着,披头散发,两眼血红。
我回去我回去,我回去还不行吗?康赛的声音透着哭腔。
康赛的母亲马上破涕为笑,她无限喜悦地说康赛呀,多亏阿原告诉我,我才找到你的下落,我们已经帮你换了一份工作了,你再也不用回到原来那个单位去了,你回去后马上就可以到税务局去上班了,你不知道,为了这份工作,我们托了一个大人物,跑了好几个月,花了一大笔钱,现在,一切都弄好了,只等你回去上班了。我正发愁跟你联系不上呢,正好,正好,多亏了阿原啊。
原来,康赛的母亲已经连回程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当天晚上就动身。我知道这都是阿原的功劳。也许他做了一件好事。
康赛一直被她母亲抓得牢牢的,她担心她一不留神,康赛又会逃走。
我找了个机会接近康赛,我说这次回去后,我们再想见面就难了。
小西,不见也好,就算我妈妈不来,我也会离开这里的。
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提前到农场去等我的吗,怎么突然又要离开了?
昨天晚上我才知道,我注定得不到你,我根本没有能力得到你,原来我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高估了自己。
康赛的母亲及时插进来:你们在讲什么?她总担心我们在密谋着逃跑的事情。
她说小西,你也回去吧,你也不想想你的母亲,她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日子有多难过呀,再说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漂漂浪浪的,将来怎么办哟。
就要上车了,人流中,康赛被母亲牢牢地抓着,不时回过头来看我。哨声尖利地响起,列车哐当一下,缓缓移动起来。康赛趴在车窗口哭着喊:小西,你要给我写信,每天给我写信。
火车呜地一声开走了,趁着汽笛的掩护,我站在空****的月台上放开嗓子大哭起来。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刹那间我不知该到哪里去,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首先应该大哭一场。
一个多月后,我准备动身去西部农场,那里的棉花已经一片雪白。
我来到康赛的房间,这是他走后我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很乱,我一点一点地收拾着,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但我全都舍不得丢,我还发现了那条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我将康赛的牛仔裤抱在怀里,坐了一阵,就开始往身上套那条裤子。
我穿着康赛的牛仔裤,背着大背包,捧着从康赛的树林里揭下来的诗稿,一脚将陶乐的大门踢得开开的,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再一次来到康赛的树林,这里已经只剩下三两棵树了,我不指望在这里读到一首诗,我只是来看看,看看是否还能感受到康赛留下的气息。在一棵树上,我意外地发现了几行残缺不全的诗:
我这一生永远都以诗歌来寻求你/它们领着我从这门走到那门/我和它们一同摸索/寻求着接触着我的世界
我所学过的功课/都是诗歌教给我的/它们把捷径指示给我/它们把许多星辰/带到我的面前
这不是康赛的笔迹,会是谁呢?难道是那些到树林里来找过他的朋友吗?我决定在下一封信里,把这件事告诉康赛。
十一
我来到离城区最近的一个农场里,这里的棉花正好吐絮,满天满地的白,像童话里的冬天。在这片银白的世界里,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白天,我头戴草帽,拦腰系一个巨大的包袱,在摘棉花的队伍中愈战愈勇,夜晚,我躺在棉花垛里,给康赛写信,向他汇报棉花地里的风光。写完信,就开始整理那些从树林里揭下来的诗稿。每天晚上,我都在做这两件事情。不知为什么,写给康赛的信,一直都没有回音。我想他多半是羞于给我回信,其实他大可不必,因为我知道回去并不是他的本意。我坚持每天给他写信,就像以前他在副食品商店上班时,我每天傍晚都要去看他一样。
秋天到来的时候,康赛那些贴在树杆的诗终于被我整理出来了,我暂时没钱送它到出版社,只好以自己的方式“出版”它,我给它做了一个漂亮的封面,书名就叫《林间清唱》,我要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一有合适的人物出现,就拿出来给人家看一看,也许他还会向我索要康赛的地址,他们也许会因此而成为好朋友。这是我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康赛在《漠风》认识的那个相约与他爬冈底斯山的家伙,来找过我一次。他一眼就从摘棉花的队伍里认出我来。他说小西,康赛叫我来看看你。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大盒巧克力,放进我口袋里。
康赛交待我,一定要给你带点有营养的可以补充体力的东西,他还拜托我,要我多多照顾你。可是我不能在棉花地里照顾你,我要去内蒙古,如果你也要去那里的话,我说不定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方便。
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在内蒙古大学教书,那个朋友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住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地下室。我说我正好也有去内蒙古的打算。他一听就咧开嘴笑起来,他让我过去后一定一定要跟他联络,他争取让他的朋友为我也找一间地下室,这样,我就可以不花住宿费了。他神神秘秘地说,那边有个地方非常值得一去,那个地方的名字叫花儿。
我请他吃棉花地里的快餐。他说小西,我们以前认识吗?我们一定认识的,我们说不定还是好朋友,你仔细想想,一定是你搞忘记了。我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想,要是康赛在这里就好了,要是阿原在这里就好了,可偏偏他们都不在,他们不在,我的快乐也不够彻底。
那是个肤色黑黑的小伙子,有着令人惊讶的好嗓子,吃过饭后,他站在收工后的棉花地里,放开嗓子唱起一首又一首西部民歌,那架势好像他不是个诗人,而是个隐迹民间的世界知名男高音。他边唱边走,唱完那些民歌后,他就从棉花地里消失了,像他的歌声一样消失了。我坐在棉花地里,久久地望着他走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有他的歌声在缭缭绕绕。
我终于洗净了摘过棉花的双手,来到乌市。我想去跟阿原告别,我就要离开新疆了,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阿原的公司果然变得气派非凡,员工们穿着制服神情严肃地走来走去,很骄傲很优越的样子。阿原不在公司,我站了一会,只好离去,这样也好,真要见了面,我们说些什么呢?他不能留住我,我也带不走他,难道就干巴巴地跟他说声再见吗?
我很想去看看当初康赛住过的房子,还想去看看陶乐,我站在乌市街头犹豫了一阵,最后决定哪都不去了。也许我必须学会忘记,这样我的行囊才会永远轻松。
我又来到了火车站。我买了一张到内蒙古的车票,我暂时的计划是,从这里杀进内蒙古,然后向东北挺进。
到内蒙古的火车要傍晚才开,还有差不多半天的时间,我决定好好看一看乌市。当初我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它完全笼罩在冰雪之中,我根本没有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我随便跨上一辆车,从起点坐到终点,再换一辆车,再从起点到终点。我发现,冰雪融化后的乌市其实与其他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令人大失所望。我开始怀念大雪中的乌市。我们三个人笑呵呵地走在铺满积雪的大街上漫步,鼻头冻得通红,积雪的反光让我们泪流不止。我初来乍到,穿着康赛的外套满大街找工作。康赛身无分文,我倾囊而出,支助他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前往《漠风》杂志社,因为他想找人聊聊诗歌。还有陶乐,我们在那里开荒写作,种地喂鸡。还有康赛的树林,生长诗歌的树林,还有……阿原一去不回,康赛死去活来。
我想不下去了,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促销的把戏,人们穿着轻便而花哨的软底鞋,只为忙碌的身影更加行云流水,疾步如飞,小孩子架上了眼镜,一副为了明天忧心忡忡的样子,老人们拿着花花绿绿的彩票,在街边睃巡着,眼巴巴地期待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通往内蒙的火车就要开了。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打量这个地方,我想我今生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生命如此短暂,要走的地方又是那么多,我不可能在路上重重复复,寻寻觅觅,我只能一直不停地走,走,绝不回头。
我收回目光,望着搁在膝上的双手,我的双手已不再柔软,到处是棉花杆留下的划伤和茧块。在西部摘棉花的大军里,就是这双手,像上下翻飞的蝴蝶,为我挣回了足够游历内蒙古的旅费。
我依然坐硬坐,一个摘棉花的朋友告诉我,坐火车是练瑜珈的最好机会。我盘起双腿,双手放在膝上,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我准备学习瑜珈,因为我这辈子将在火车上度过许多时光,所以,我决定让自己去喜欢瑜珈。
到了呼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了那个肤色黑黑的歌唱家诗人,他真的蜷居在他朋友的地下室里,我撩开门帘,他一跃而起,说我们正在等你呢,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们要去某个偏远的地方看望一个朋友。他们的朋友是那里的一名老师,从内地主动要求过来支教的,他已经来了一年多了。
越往草原深处,景色越是美仑美奂。蓝天白云像刚刚洗过一般明亮耀眼,绿色的草原一望无际,人们衣着鲜艳,悠然自得,太阳升起老高才从帐蓬里爬出来,在太阳底下劳动,喝酒,跳舞。据说,等这个季节结束时,他们就会收起帐蓬,赶着牛羊,追随着太阳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们见面时,隔着老远,就怪叫着奔跑起来,三个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他们笑啊,叫啊,然后就哭了起来,主要是那个支教的老师在哭,他说他想回去,他想念他的女朋友,想念家人,可他又舍不得这些孩子,他说这些孩子需要他,他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和他们一起放牧,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走了,他们刚刚开始的课程就得中断,他们很快就会把他教的字忘光的,他一年多的工作也就白做了。
我脱口而出:我来接替你怎么样?
尽管他们都不赞成,但我已在突然之间下定了决心。我总是这样,突然之间,就决定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我有摘棉花攒起来的一笔旅费,所以我不怕没有工资。我在陶乐都可以生活得悠然自得,所以我不怕艰难困苦。我越来越渴望能以这种方式行走在大地上,而不是呆在一种秩序中,直到老死,所以我不怕流动迁徙。我有很要好的朋友,虽然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但我会给他们写信,所以我不怕孤独。
最后,他们发现实在无法阻拦我,只好留下一些东西,依依不舍地走了。他们几乎是赤手空拳走的,他们把旅行包,衣服,毛巾,书籍,刀具,钞票,打火机,口香糖,甚至钥匙串都留了下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喊:给我们写信!给我们写信!
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无法写信,没有哪个邮递员可以找到我们的地址,就算他千辛万苦找到了,我们又搬家了。
我满怀信心地接替了那个只有五个学生的小学教师工作。我教他们说汉话,写汉字,他们教我骑马,吃奶粑,我很快学会了很长时间不洗头不洗澡,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大声说粗话,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尽管他们仍然望着我直摆头。
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庇护所,也为了免遭体力过剩的男人的侵袭,我围着早雷巴根大叔跑来跑去,一脸真诚地喊他爸爸,直喊得他热泪长流,恨不得把我含到嘴里。他咕噜了半天,也叫不出小西这个名字,他索性大手一挥,说干脆,你就叫塔娜吧。
我在早雷巴根“爸爸”家的帐蓬里过了很久很久。具体有多久,我已经弄不清了。我渐渐没了时间观念,我只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又落下去了,草原发黄了,枯了,草原又返青了,活了。我的“爸爸”对我说,塔娜,你还是回去吧,你再不回去你家人都认不得你了。过了几天又对我说,塔娜,你还是别回去了,你走了我们会难过的。
有一天,一个汉人开着车经过这里,他坐在车上,摁着喇叭大声问,请问,你们这里有一个叫小西的姑娘吗?我正在一只桶里搅着奶粑,脱口而出:没有!话音刚落,我手中的搅棒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天哪,那个人是谁啊!那个戴着墨镜和牛仔帽的家伙是谁啊!我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向阿原跑去。
阿原看上去老了许多,也晒黑了许多。他使劲地抱住我,不停地拍打我,他说小西,你这个死丫头,我到处找你,疯了一样到处找你。幸亏我后来回了一趟老家,我去找了康赛,又去找了内蒙古大学的那个人,才知道你原来躲在这里。
康赛他好吗?他在税务局工作得如何?他还在写诗吗?一见面,我就恢复成以前的语调。
阿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笑,看了看我,接着又笑。
我急了,使劲捶着他,要他快点告诉我。
至于康赛到底过得怎么样的问题,他装模作样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你得自己去看看,然后自己去评判。对了,我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你妈妈收到一封信,是出版社寄给你的,我想拆开看看,你妈妈死活不让,她说,我都不能拆她的信,何况是你!她要你一定回去一趟,回去看你的那封信,免得误事儿。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来去如风》!我给出版社留的联系地址!天哪,他们一定是先寄到棉花地,查无此人后又改寄到老妈那里的,我竟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我急于看到出版社的信,当即就向早雷巴根“爸爸”辞行,和阿原一起向草原外冲去。
在路上,我问阿原,你过得好吗?
他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久久不说一句话,末了,他说,你认为呢?
我一笑,紧紧依偎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四天后,我终于回到家里,回到老妈身边,老妈拿出那封压得平平整整的信,慎重地交到我手里。她真是我的好老妈,自从那年她偷偷拆开我的信件遭到我的绝食抗议后,她就再也不敢动我的任何东西了。
并不见得完全是好消息。出版社认为文笔很美,也指出了作品里的很多可贵之处,然后就提了一大堆意见,最后建议,能否干脆把它改写成一个纪实性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建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虽然结局不如预期的好,但毕竟有人认真地看过它,并且肯定了它的一些东西,所以我并不太沮丧。
老妈照例在一旁故作精明地观察着我。她突然对我说,你不用撒谎了,我知道你根本没在报社上班,其实你只要告诉我你的真实地址就行,免得我有事跟你联系不上。
我一脸惭愧地看着她,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在想,老妈,我怎么可能什么事都告诉你真相呢?
然后我就去找康赛。税务局大楼是小城最为醒目的大楼。康赛在四楼。
看到康赛的第一眼,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长胖了,整整齐齐的制服上面,白净的小脸看上去憨憨的。我大喊一声:康赛!他猛地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他的脸居然红了。
他快步走了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说: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出来了,他的声音都高兴得有点颤抖。
我一把掀掉康赛头上的帽子,说你把头发剪短了?可我还是觉得你留长发更好看。
他又一次窘得满脸通红,赶紧抢过帽子戴在头上,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还向左右看了看,顺便向一个正从他身边路过的制服笑了一下。我不满地说,你干嘛呀,鬼鬼崇崇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有些脑袋向这边探过来。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自在。
他把我朝走廊外推,指着外面一家小店,轻声说,你先在那里等我一会,我还有一刻钟就下班了,我一下班就过来找你。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千万别乱走,就在那儿等我,啊。
十二点整,透过巨大的玻璃大门,我看见税务局的人依次走向考勤机,他们在那里排队打卡,然后鱼贯而出。康赛也走在队伍里面,他走在他们中间,走得不紧不慢,中规中矩。很奇怪,以前他穿牛仔裤的时候,走起路来总是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上,不知是不是穿了制服的原因,我觉得他的步态突然变了,变得有点拖泥带水了。
他来到小店,四下看了看,突然一把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笑嘻嘻地望着我。
我却觉得有点别扭,我说康赛,你变了,和陶乐时的康赛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垂下眼皮,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讲讲你的生活,你回来以后,一切都还好吧?看得出来,你过得很好,比在陶乐时胖了,气色也好多了。
陶乐!康赛的表情顿时变得悠远起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念道:陶乐!
我说我后来给你写过好多信,可你一封也没回。
那些信都被我母亲扣住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有点明白了。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妈,她远远不如康赛的妈妈厉害,她绝对没有跑到新疆去我把押回来的魄力,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讲,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我点点头说,我知道她,我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小西,如果她曾经有对你不起的地方,请你不要记恨她,她现在再也不能去抓我了,她的一条腿已经残了,是因我而残的。
康赛慢慢向我讲起了他被母亲抓回来以后的事情。
他回来后,第二天就被母亲押到税务局报到去了。他被安排到缴税大厅上班。简单的岗前培训过后,他就正式上岗了。三尺柜台,几本票据,他坐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数钱、开票。他说,你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外面有人排着队等你,里面有头儿盯着你,有时,你想上厕所都找不到机会。
没过几天,康赛就出事了。傍晚扎帐的时候,康赛的柜台短款八百元,头儿来帮他查帐,一连查了三天,也没有结果,头儿说,实在查不出来,就按制度办事吧。所谓按制度办事,就是责任人自动补上短款。康赛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补上短款,就等于承认了自已的贪污行为,所以他坚决不同意赔款。
不同意也没办法,谁也拧不过制度,局里决定,每月从他工资里扣掉二百元,分四个月还清。为了表示抗议,康赛拒绝上班,可他又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怎么办呢?他突然有了个孩子气的主意,他早上按时从家里出发,在大桥下面逗留,在书店里看书,消磨着一天的时光,到了下班时间再一脸镇静地回家。可不到两天,母亲就知道这件事了。
这次她没有埋怨他,她主动去局里替他补齐了短款,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要他珍惜得之不易的工作,但他说什么也不愿回去了。他对母亲说,他宁肯去卖烤红薯,也不愿去那个地方上班了,因为他受不了那种羞辱。母亲说,这怎么是羞辱呢?这是事故,任何一个做财务的,都难免会碰上这种事故,以后做熟练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故了。可他认定那就是羞辱。母亲生气了,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想趁这个机会溜掉,我告诉你,这次你休想,我捆也要把你捆死在那个地方。
第二天一早,康赛就被母亲从**揪起来,他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母亲抵着他的后背,走在他的后面。看得到税务局的大楼了,康赛停了下来。母亲在他后背又捶又打,吼他:走啊,停下来干什么?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应该好好地去上班,你以为我给你找到这份工作容易吗?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样的福气吗?早知道你会被小西那个死丫头带坏,当初就不该让她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
一听到小西的名字,康赛拔腿就往回跑。为了迅速甩掉母亲,他也不管什么红灯绿灯了,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起来,正是上班时间,汽车、自行车顿时乱做一团。他母亲没想到他会突然逃跑,可把她气坏了,她想也没想,紧跟着追过去。没跑多远,一辆摩托车撞倒了她。
她的一条腿就此残了。
小西,我完了,我这一辈子,在我母亲面前,我彻底完了。以前,她行动自如的时候,我总想着要逃出去,现在,她只有一条腿了,我反而不想逃了,我每天按时上班,下了班就向她汇报一天的工作。小西你能理解吗?我母亲为我献出了一条腿,我再也不能昧着良心违拗她的意志了,她用她的一条腿打败了我,她把我的一生都打败了。
好久好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康赛再也不会随便往外跑了,甚至,就算他母亲有一天过世了,他也不会往外跑了,从此以后,他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地方,过着母亲希望他过的生活。
这时,小店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穿着税务制服的中年人,康赛赶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我偷偷观察他,他满面笑容,毕恭毕敬,而且发自内心。那人向他点了点头,又瞟了我一眼,径直上楼去了。康赛目送着他,直到他在楼上消失不见了,康赛才回转来,坐在我对面。
我说,这人是你们领导吧?
康赛点点头,说就是他,把我折磨得自信全无,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个傻瓜。康赛接着说起他到税务局后两件令他丢脸的事。
第一件事,他母亲拿着他的诗稿,一瘸一拐去找了局长,她对局长说,康赛还是有些特长的,但他从小算术就不太好,为避免他再出事故,她请求局长能对青年员工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康赛知道这事后,怒气冲冲地跑回去质问母亲,他说他宁肯忍受赔钱的耻辱,也不愿拿诗稿去为自己换取什么。母亲拍着桌子把他痛骂了一顿: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觉得它见不得人,当初为什么还要去写它呢?在凌厉的母亲面前,康赛总是无言以对。
第二件事,也许是局办公室正好缺人手,也许是局长对这个瘸腿的老太婆动了恻隐之心,没多久,康赛真的从柜台提到了局办公室。上班第一天,就遇上起草文件,他从没写过公文,好不容易写完了,送给局长签批,局长说不行,这不是文件的写法。他只好拿回来,重写,再拿给局长看。局长说,怎么搞的,还是不行。这一次,局长把文件稿啪地扔在他脚下,他站在那里,想着要不要要去捡起来的问题,局长吼道:还不赶快拿去重写!他只好弯下腰去捡起来,拿回去重写。一共重写了四遍,第五遍,局长才嘀嘀咕咕地签了,边签边说,你母亲不是说你是个诗人吗?怎么起草一份文件还这么艰难呢?回到家里,康赛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嚎啕大哭,他从没受过这种侮辱,因为他的笨拙无能,他的诗歌、他的母亲都连带着受了侮辱。母亲知道后反而笑了,她说,这就好,这说明你终于知道上进了。康赛觉得她简直莫明其妙,他从没想到过上进这个词会落到他头上。
小西,我现在才知道,我母亲真是太厉害了,她能从我身上看到我自己都看不到的。
第二天,没有任何人要求,康赛主动找了些公文范例看了起来。他没想到公文原来是这么简单,条条框框,四平八稳,像一个个空套子,你只要选中一个套子,往里面填些适当的内容就可以了,比写诗不知简单多少倍。
小西,你肯定想象不到,不到一年,我就成了局里有名的快手高手,你肯定知道一句话:越能干,越让你干。我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白天在办公室做不完,晚上带回家接着做。有时我想,我还不如就在柜台上工作,那里虽然忙碌一点,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业余时间是属于我的,我可以把自己分成两半。可现在你看,我整个儿成了别人的。
有时我想,我要是不学会写公文就好了,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容忍他批评我,鄙视我,我本能地要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小西你看,我先是在母爱面前妥协了,接着又在自己的尊严面前妥协了。我已经一败涂地了。
康赛突然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时间到了,我该去上班了。
他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快步向税务局大厅走去。我看见他在考勤机前熟练地打卡,然后上楼,在拐弯处消失不见了。
晚上,我又像以前一样,兴冲冲地向康赛家的小院走去。我总觉得白天跟他谈得不够畅快,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讲,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没有告诉他,另外,我还想把这本《林间清唱》送给他。刚一走进院子,我就听见了康赛母亲的声音:听说小西回来了?她肯定去找过你吧?
小西回来了?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你不许去见她,你别不吭声,你要向我表态,这次你们不许见面!
我知趣地退了出来。我在巷口站了一会,慢慢踱到街上,踱到以前那个卖烤红薯的地方,那个小摊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小家电的商店。我感到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可街上的变化却大得很。
一个人在街上闷闷地转了一圈,十分无聊,只好回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见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拉开门一看,竟是康赛!他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外冲我招手。他说我只能跟你呆几分钟,母亲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是不会睡觉的。
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干什么呀?
你不知道,我妈给我在电大报了名,她说在机关上班,不能没有文凭。现在,我每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还有每个周末,都要去电大上课。
我点点头说,好好听她的话吧,她也是为了你好。
小西,你一定觉得我现在很可笑吧,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一定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有些罪恶的念头,我想,要是那天我母亲干脆被撞死了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收拾好行李去找你。
康赛!不许这样说。
小西你知道吗,阿原和我闹翻了,彻底闹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鄙视我的吗?他说我拿诗歌当敲门砖,门敲开了,诗歌这块破砖头就被我抛到了一边。他还说我其实一直就渴望着能有从良的一天。我当时就跳起来跟他打了一架。
我说你们怎么像两个小孩似的,动不动就打架。
这次不像以前,以前,我们打完了他就送我上医院,这次,他打完了就拍拍两手扬长而去,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他还骂我,穿上这身制服很牛逼是吧?什么狗屁诗人,什么柯尔庄园,什么陶乐,见鬼去吧!不过是一场闹剧!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其实……
话没说完,他突然转过身,向楼下冲去。我有些发愣,正要关门,康赛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
小西,我请你给阿原带句话,谁说我活着非得写诗不可,谁说的?谁给我的使命?当我写诗的时候,那些人鄙视我,疏远我,威胁我,当我不写诗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又来谴责我,数落我,瞧不起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除了痛苦,诗歌给我带来过什么!谁又真正在乎过我的诗歌!
康赛连珠炮似的吼完,不等我说话,倏地回头,向楼下冲去。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康赛又一次冲了上来。
小西,我就不相信,一个上班的人,一个有着稳定工作的人,真的不能同时做一个好的诗人吗?真的不能吗?我偏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我大喊:康赛!康赛!
他再也没有回来。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巷口闪了一下,向大街上奔去。我趴在窗边,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行动起来可比以前迅速多了。我想起他以前,轻飘飘的步伐,漫不经心的眼神,连说话都是慢悠悠的。
不一会,夜色就吞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