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康赛从医院出来后,果然又回到了树林。这回他聪明多了,他向那个中年男人反映了被打事件,那人说他们打你?还不得了了!你不要管了,我来收拾他们。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从此,那帮人真的再也没有到树林里来乱贴了,不仅如此,他还无偿支助了康赛好多质量上乘的白纸,他说,这是公益事业,不能让你自己掏腰包买纸。康赛对我说你看,他的思想境界提升得多快。
额上多了一道伤疤的康赛,真的在树林里交上了一些文朋诗友,很多次,我看见康赛和几个人坐在一起,他们轻轻地说着话,静静地抽着烟,康赛总是将烟头小心地收集起来,拿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倒掉,他比以前更加珍爱这片树林了。
有一次,我听见他在对他们说,要有献身的意识,诗歌就像宗教,不能指望它会报偿你什么,它什么也不能给你,但它会让你像个人一样地活下去,即使你不劳动,它也会让你活下去,比如我,我不工作,但诗歌让我认识了我妻子,我妻子把她的工资分给我花,让我活下来。诗歌还让我认识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相爱至深,我们将相爱一辈子,这使我内心平静,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幸福。
这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那些人不怀好意地问。
康赛大大方方地说这个朋友叫小西。
我悄悄退了回来。
从那以后,康赛那里总有一些可以当作午餐的东西,罐头,水果,面包,一瓶酒,一碗家里带来的盒饭。康赛说这些都是我的新朋友们送来的,他们从来没有空着手走进我的树林,要么带来他们的诗作,要么给我带来食物,他们当中也有和我一样一文不名的,他们没饭吃了,就到我这里来饱餐一顿,物质的精神的都有得吃。
康赛看上去精神好极了。我说好啊,你现在朋友多了,可以不要小西了。
瞎说,他们怎么能取代你呢?你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我看你也就说说而已,先是结了婚,搬离陶乐,然后是在树林里交朋友,三两天不见小西也不着急,再以后呢?谁知道还会出现些什么事情。
那你要我怎么办?要不我跟晏子分手,跟这些朋友绝交,真的,只要你认为有必要,我完全可以这么做。
我赶紧打断他:千万别这么做,除非你想要我不再理你。
我知道康赛是做得出来的,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康赛正跟那个与他诗配画的女孩子谈恋爱,他要去赴约了,我突然赶到他家,看见他整装待发的样子,我觉得十分扫兴,说好吧,你去吧,我反正是孤家寡人惯了的。康赛一听,就有点不想走了,他出去打了电话,推掉了约会。我感到很过意不去,他说这没什么,你更需要我,她不一样,她没有我也会很快乐地度过这个夜晚,她朋友很多,不像你,只有我一个。
有一天,树林里来了几个技术员模样的人,他们一边比比划划,一连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随手揭下康赛的一首诗,看了看,揉成一团,向远处掷去。幸亏康赛不在这里,他到一个朋友家还书去了,否则,他肯定会冲上去跟他理论的。我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就要砍掉很多树,这些树长了几十年了,怪可惜的。另一个人说有什么可惜的,树能创造什么效益呢?要一切为了经济效益嘛。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康赛的时候,他正坐在他的王国里发呆。
那个人昨天告诉我了,一个月以后,这里就要破土动工,他们要在这里建造一个游乐园,这些树要砍掉了,我也要滚蛋了。
我整理着那些从树上揭下来的诗稿,每张纸背面都有一摊胶水掺杂着木屑的痕迹,我说康赛,好好留着这些诗稿吧,我敢肯定,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诗稿。
小西,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紧逼不放呢?在老家的时候,父母逼我,领导逼我,连街上的小混混都逼我。我来到这里,以为这里天高地阔,结果他们还是逼我,动不动向我要学历,要户口,让我找不到工作。我退到陶乐,退到树林,摒弃功利,写诗自娱,他们还要一味穷追,连树林也要给我砍掉,你说,他们这不是逼人太甚吗?
康赛,别怕他们,大不了和我一起去打短工,我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呀,你忘了么?
我有点弄不懂,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总是挣扎在生存的边缘,那些愚蠢的家伙却过得油光水滑,红光满面?
千万不要怨天尤人,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啊,你还记得我的那个舅舅吗?他要是知道我放弃了国家机关的办公桌,跑到这里种田做保姆,他会怎样想呢?还有你单位里的同事,他们的工资肯定涨了又涨,他们要是知道你在这里,过这种生活,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那是两个十足的蠢货加疯子!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坚持下去,与其举手投降被他们嘲笑,不如舍身成仁让他们目瞪口呆。
星期天,我抽空回到陶乐,打开所有的门窗,让空气和风彻底清扫我的房间,我又来到田里,拔出一棵土豆苗,谢天谢地,土豆终于长出来了。
我立即辞去了保姆的工作,我已经干了三个月,口袋里揣了几百块钱,现在又有了土豆,还有大颗大颗的白菜,偶尔再去菜场转转,足够我过上几个月的,到时候,我要将小说寄到出版社,同时踏上摘棉花的旅途,我会在棉花地里一边劳动,一边等待出版社的通知,我知道,一定会有好消息给我的。为安全起见,我决定给出版社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我摘棉花的地址,一个是老妈的地址。
我开始对小说进行修改,常常,当我惊醒过来的时候,五六个小时就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傍晚,阿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抬起头,阿原的样子模模糊糊的。
你终于回来了,我来过好多次,一次也没碰到你。
我还在揉着眼睛,我说阿原,我怎么看你像是两个人呢?你别老晃,让我看看清楚。
阿原跑到里屋去拿来一面镜子,咚地放在我面前,说小西,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看看你的样子,还像个人吗?你都快成非洲饥民了。
这几天是赶得紧了点,过了这几天,我会好好补一补的。
你用什么补?土豆?稀饭?
我不作声,任凭阿原站在那里数落,心里却在想着小说里边的事情,没办法,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仅有一副好身体,却没有自己满意的生活,我觉得那比非洲饥民还糟糕。
阿原执意恢复了对陶乐的关照,他又开始定时送来牛奶,肉食,点心,以及各类饭盒。他说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到老年的时候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又开始隔三差五地在陶乐里过夜。我说你不担心你妻子发现我们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说起来,我们相爱的时候我还没打算跟她结婚呢?
可她现在有了约束你的权利了。
阿原说真是可恶,我们在一起就没有痛痛快快过,一开始是担心康赛,现在又担心什么妻子。
我想起康赛跟踪我们到沙漠的事情,我想告诉阿原,想了想,最终没有告诉他,反正都已经过去了。
有一天,阿原刚到不久,一个女人就黑着脸出现在门口,阿原一愣,强打起笑脸迎上去说,你怎么也来了?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那女人不由分说,狠狠扇了阿原一个响亮的巴掌,我没想到,高高大大的阿原竟忍气吞声地接受了那一巴掌,现在,她向我走来了,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她却只上上下下看我了一阵。什么老家的亲戚!当初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聪明的话,赶快从这里滚出去,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走过阿原身边时,她丢下一句: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太过分,否则大家都没得玩儿。
她说完就往外走,走几步,又停下来吼一声:还不走吗?
阿原就这样乖乖地被她押回去了。
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简直难以置信,阿原跟她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过了几天,康赛和晏子来了,晏子带来阿原给我的一封信。
小西:
上次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后面跟踪我。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来陶乐了,我不是怕她,我只是不想让你跟着受到污辱,我不想她伤害到你,我也不允许她来伤害你。小西,请不要因此看不起我,我们其实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我们可以不管不顾,可以忍受一切,只不过,我们的理想不一样,但理想本身没有高下之别,当然,在你面前,我不用解释太多,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小姑娘。我还有一个请求,你不要因此而恨她,鄙视她,也许她也有她的理想,也许她也正在为实现她的理想而奋不顾身。让我们大家尊重彼此的理想吧。
我还会尽一切可能关照你的,你最好跟晏子常联系,我会委托她帮我办些事情——是有关你的事情。
小西,为我祈祷吧,希望我的事业早日强盛起来,到那时,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就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成功的人才可以为自己狡辩——为自己的卑劣,虚伪,阴谋,等等。
多保重。
康赛冷不防一把将信夺了过去。匆匆看完,他睁大眼睛问我:你们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阿原的妻子找上门来了,其他的信上不都写着吗?真是的,我压根就没想去抢她的丈夫。
她对你怎么样了?康赛霍地站起来,似乎他是个好打抱不平的大力士似的。她要敢对你不尊重,我去杀了他们这对狗男女。
晏子使劲往下揪他,我也急了:康赛,你凭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用你管,再说,你管得了吗?你自己还管不过来呢。
康赛盯着我看了一阵,慢慢低下头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挤出一根,浓烟滚滚地抽起来。他的烟抽得更凶了,劣质烟,难闻,呛人,我忽然有些心疼,刚才不应该这样抢白他的。也许他该戒烟了,我总觉得劣质烟与潦倒和堕落是紧密相连的,所以我不喜欢看到一个男人大抽劣质烟。我拉上晏子去摘菜,我说晏子,让康赛戒烟吧。晏子说我早就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没用,过段时间再说,这段时间他情绪很不对头,他的树林没有了,人家已经开始施工了。我倒有个打算,我想趁这个机会说服他到阿原的公司里去上班,又怕他不愿意,你能帮我说一说吗?
我有点为难,我说阿原以前就跟他说过这个,他也去干过几天,最后他走了。
现在不一样了小西,我怀孕了,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啊?!
我知道他们一直很窘迫,阿原开给晏子的工资并不高,康赛一直在经营着树林,压根儿就没想过挣钱的事,难以想象康赛当父亲的样子,他拿什么养活他的孩子呢?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吗?我记得康赛是不喜欢孩子的,他说我很害怕面对一个孩子,我在孩子面前会束手无策,人家都说孩子是纯洁的,我却觉得孩子很狡猾。他说他家隔壁就有一个孩子,看见他就叔叔长叔叔短地喊,却经常趁他不注意就拔掉他自行车上的气门芯,害得他上班迟到。
一个孩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他去上班嘛,趁他现在无事可干,赶紧将他逼上一个岗位,就算是被逼就范,他也会慢慢习惯的。
你别忘了他以前也是有工作的,但他自己辞职了。
那是以前,现在他就要做父亲了,他要养活自己的孩子,孩子会改变一切的。也许是怀孕带来的反应,晏子看上去温柔无比,信心十足。
康赛知道你怀孕了吗?
不知道,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万一他不同意要这个孩子怎么办?
晏子,你有没有考虑晚一点再要孩子呢?你们现在条件并不好,孩子会跟着受苦的。
晏子突然哭起来:小西,我跟康赛快不行了,我觉得他不再喜欢我了,可他天性忠厚诚实,他做不出来弃我而去的事情,就天天惹我,伤我,我跟他讲我的同事在怎样生活,他说我羡慕荣华富贵,我说要去自修一张大学文凭,他说我虚荣透顶,我为阿原的公司撰写连载小说,他说我奴颜媚骨,自甘堕落,我定期给父母打打电话,他说我只知道家长里短,我要是和他吵架,他就比我还凶,说我就这个样子,你看不惯你走啊。他巴不得我主动提出跟他分手,所以我就想要一个孩子,我想要孩子来帮帮我的忙,否则我们真的完了,我不甘心哪小西,我什么都丢下了,千里万里地跟着他来到这个地方,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他完了,我真的不甘心。
我能怎么办呢?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只能伸出手去,帮她拢一拢因为痛哭而散乱不堪的头发。
开饭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康赛不见了,晏子也不吃了,拎起包就走。
我搜遍了几间屋子,我以为康赛至少会给我留下一张纸条什么的,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他生气了吗?他为我的那几句话而生气吗?还是因为树林的事情心情不好?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会突然生气,也不会突然做出莫明其妙的事情,他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我心里隐隐升起一丝担忧。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这说明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微妙的感应,这一点让我心生安慰。
出事以前,康赛连续到陶乐来了两次。
一个早上,我刚刚起床,习惯性地打开大门,想要放进来一些新鲜空气,却见康赛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看样子他很早就出门了。
小西。他只喊了一声,眼泪就哗哗地掉了下来。我的心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头发。
不要急,康赛,慢慢讲,发生了什么事?我被一股巨大的不祥笼罩着,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发抖。
小西,晏子她想要生孩子。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大概晏子已经跟他摊牌了,我在心里迅速盘算开了,我是应该站在晏子一方帮她说服康赛呢?还是马上站到康赛一边帮他去说服晏子?
小西,我不能有孩子,我这样的生活怎么能有孩子?孩子是应该由阿原他们那样的人去生的呀。晏子她怎么可以中途变卦呢?她为什么要逼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呢?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她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呀。康赛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
康赛,她想做你的妻子,做你孩子的母亲,她想一辈子和你相依为命,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呀,你当然也有你的道理,但你还是要尽量去理解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吗?你以为我真的那么爱她?你以为我真的急着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人去同居?
康赛突然闭上了嘴,不往下说了。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晏子的打算,在如何控制男人这方面,她可真有两手,我甘拜下风。康赛突然换了一种语气,哧哧苦笑。
小西,别看你挺聪明,在这方面,你不及她,你抓不住你身边的男人,当然,你可能根本就不想去抓。是啊,像我这样的男人抓住了又怎么样呢?我想晏子她也很痛苦的,她满以为我会成为著名诗人,风风光光,灯红酒绿,财源广进,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连一条牙膏都买不起,她大概很沮丧吧,所以她才会说,她的人生够失败的了,没想到我比她更失败。
不等我开口,康赛猛地站起身来,走了。似乎他到我这里来,并不是想听我的意见,只是想来倾吐一番而已。
又过了两天,康赛再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手里托着一个好看的仿水钻发夹,太阳底下栩栩生辉,漂亮极了。他说小西,送给你。
很便宜,但它是我的全部财产,你看,我把我的全部家当都送给了你,慷慨吧?康赛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不让我写作了,非要拖我出去散步。看看陶乐不大的园田,康赛说也许我不该去参加那个颁奖会的,我要是不去,我们现在肯定还在快快乐乐地开荒,等待好收成。正是从颁奖会回来以后,事情就跟着一步步变化了。
依你说的,出去开一个会就让陶乐摇摇欲坠,好像陶乐是在真空里存在一样。陶乐的房子是不够坚固,但如果人的内心勇于坚守,又有什么可以摧垮陶乐呢?
我听出来了,你是在批评我,我是错了,但我错得有理由。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理由。
我继续向康赛讲我的计划,我准备提前去西部,听说今年的摘棉花大军来势凶猛,我怕去迟了找不到差使了。
康赛笑着点头:好啊,你倒是步步为营,有条不紊。摘完棉花以后呢?
不知道,那是摘棉花的时候该想的事情,你以为我真的会像个白痴一样一门心思摘棉花吗?如果是那样,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从何而来?
小西,走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的目的地。
你呢?你会跟我去摘棉花吗?
这次我就不跟你去了,小西,你信不信,我会永远留在陶乐,哪一天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我一个人永远留在陶乐。
像上次一样,康赛说完,掉头就走。他仍然穿着那条四季不变的牛仔裤,天冷的时候,在里面塞上棉毛裤,看上去圆鼓鼓的,天热的时候脱掉棉毛裤,裤管就显得空空****,给人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他正向通往市区的大路上走去,一阵风吹来,他的长发有气无力地飘起又落下,似乎大风有意要把他的长发理顺,想了一下又甩开手懒得理了。
然后康赛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大概是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晏子急赤白脸地跑来了,她一进门就问我:康赛在你这里吗?我说他没有来啊。
晏子软软地蹲下去,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很细,很无力,我听出了绝望。
康赛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他肯定在陶乐,他没有地方可去,他只会在陶乐,小西,你帮我找一找啊小西,我害怕,害怕极了。
我也紧张起来,如果他在陶乐,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难道他直接去田里了吗?我拉上晏子来到外面,田里没有,房前屋后都没有。
我说晏子,他会不会去找阿原了?会不会去找树林里认识的那些朋友了?
不会的,他跟阿原老早就不来往了,那些朋友他也不知道人家住在哪里。停了一会,晏子小声说前两天我们又为孩子的事情吵了一架,直到现在也没有和好,今天早上我在他的书里发现了他给你的信。
晏子递给我一个未开启的信封。他有什么必要给我写信?除非他在外地,他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我猛地想起那天他说的话,他一再重复:我会永远留在陶乐。我一个人永远留在陶乐。不禁毛发直竖。
来不及看信,我和晏子发疯般奔跑在陶乐,我们找遍了每一个沟沟坎坎,突然,我发现村里人象听到什么召唤似的,叽叽喳喳地向一个方向跑去,起初我没什么反应,我挺讨厌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慢慢地,我听到他们在议论着:哎呀,吓死人啦,一只手泡在血水里,血流了一地。哎呀,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就敢做下这种事情。
转眼一看,晏子也正灰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瞪着我。我一把推开她,拔腿奔了过去。没跑几步,我的双腿就开始打颤,我在心里大声祈祷:康赛,千万不要是你呀,康赛,你别吓我呀。
三四百米的距离,我却踉踉跄跄永远跑不到头似的。天哪,我该怎样形容
这一切啊。康赛的一条胳膊几乎浸泡在血水里,脸色苍白,目光涣散。我大哭起来:康赛!康赛!为什么要这样?我恨你!你把我杀了啊康赛!
康赛吃力地睁了一下眼睛,又缓缓地闭上了。旁边有人喊:哎呀,这个又倒了。回头一看,晏子牙关紧咬倒在地上。
我顾不得哭了,胡乱抓住身旁一个男人的衣襟喊道: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他怎么办?我看到那个男人眼圈一红,他哽咽着说我去打电话帮你叫救护车。说完飞快地向路边跑去。
康赛的手腕还在继续向外汨汨地冒着血,我抱着那只胳膊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嚎叫过后,我突然没有眼泪了,我想我不能哭了,我得抓紧时间想办法,我要救活康赛,我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了,我央求围观的人帮我将康赛扶上我的背,我得把他背到路边上去,有人提议要替我背,被我坚决拒绝了,我让他去帮我背倒在地上的另一个。康赛的脑袋软软地耷拉在我的肩头,一个好心的人紧跟在我身边,高高地举着康赛受伤的胳膊,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让康赛的血流得慢一点。我一边气喘如牛地走着,一边不停地说康赛,你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救活你的,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康赛,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都不要死,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们不能暴尸他乡啊康赛。
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的钱够吗?快到路边的时候,乱糟糟的脑袋里突然响起一声火车的汽笛声,我猛地想起带我进入新疆的那列火车,还有火车上热心快肠的唐医生,对,去找她!
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载着我们飞一般地向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驶去,一路上,我死盯着康赛不放,生怕稍不注意,康赛就从我的眼睛里消失了。我一路不停地喊:康赛!康赛!还好,康赛是积极的,他只是太疲乏了,只要我的喊声一停止,他强撑着的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到了。刚到门口,就有急诊室的医生们面色严肃地出来迎接,好了,康赛有医生了,康赛有救了。稍一松驰,我马上泪若泉涌,连走路都看不清了,我去掏手绢,无意中碰到了晏子交给我的信,康赛留给我的信。
亲爱的小西:
我不得不跟你告别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突然间全都不翼而飞,而不属于我的东西却纷至沓来。
我感到恐惧,一个生命在晏子的肚子里越来越大,他也是来逼迫我,来威胁我的,我承担不起,只有逃避。不要责怪晏子,我老早就觉得四面楚歌了。
如果我不去参加颁奖会就好了,不去的话,就没有晏子,没有孩子,没有今天的恐惧和绝望。
可是我又不得不去参加那个会议,我不喜欢看到你跟阿原亲热,更不喜欢看到你生怕被我发现的样子,我很笨,当我看到阿原抢走你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其实应该是我的,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事实上你好像并不明白,我无法改变这种该死的局面,只好躲开,并且最终躲在晏子的后面探出头来看你。我知道,有了晏子,你就会不再窘迫,你就会心安理得地接受阿原。
也许我们根本不该来新疆,天下这么大,我们应该去另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没有阿原,没有任何人,你想想,那会是种什么样的幸福。
当然,没有假设,当一个人开始在假设里寻找安慰的时候,说明他的这盘棋全乱了,只有毁了重来。
我走了,你要珍重,我会在风里关注你,时时刻刻。
我再也哭不出来了,我的眼泪干在脸上。我在这里假惺惺地哭着,殊不知我却是最魁祸首,我还有什么资格哭呢?
可是康赛呀,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我们在一起说过那么多知心话,在一起抽着烟、喝着茶过了那么多不眠之夜,我们甚至在一间房里睡觉,你有那么多的机会,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呢?不仅如此,你还告诉我你所有的恋爱故事,你把我看着你最好的朋友,甚至是你的姐妹,我一直认为你的女朋友是那种清纯、秀丽、温柔的可人儿,而我,你看我呀,我无拘无束,大刀阔斧,伶牙俐齿,野心勃勃,不仅跟你那些温柔的女朋友没法比,就是跟你相比,我也常常感到自已的粗鲁。康赛,我是欠了你的了,我该怎样偿还呢?
干脆我也去死一回得了,康赛,要是我救不活你,我也死了算了。我就这样抽泣着下定了随康赛而去的决心。
我终于找到了唐医生。她像是刚刚做完了一个什么手术,满头大汗,正在摘掉帽子和口罩,我一看见唐医生就哇地一声哭开了。我口齿不清地央求道:唐医生,唐医生,你还记得我吗?求你快去救救康赛吧,康赛要死啦,康赛是为我而死的呀,康赛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不知道我究竟说清了自己的意图没有,唐医生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想她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擦擦眼泪鼻涕,拢拢头发,说唐医生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呀。唐医生总算醒过神来,一根手指指着我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南方姑娘对吧?快告诉我,什么人要死啦?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康赛,是康赛。唐医生问是你什么人?我脱口而出:是我男朋友。
唐医生拉着我的手向急诊室奔去。过了一会,唐医生出来了,她笑笑地说:不要紧的,他们会救活你的男朋友的,怎么啦?你们吵架了?我来不及向她细说,赶紧把她拉到一边,我只有几百块钱,阿原一时又联系不上,我得求她帮我先办好住院手续。唐医生犹豫了一阵,说好吧,我就相信你一次吧,尽管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
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我将唐医生请进一家快餐厅,我一定得好好感谢她。坐下来后,唐医生却说今天我请客,让我这个本地人来好好招待一下你这个小流浪汉。
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你不是过来找你的朋友的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去?你家里不担心吗?
唐医生向我抛出一连串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妈,我说我已经给妈妈写过信了。
唐医生又仔细问了一阵我家里的情况,我知道她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毕竟她是康赛的入院担保人,她是有风险的,说不定她心里已经后悔了。我想起在火车上,她一再强调她是南方人。为了让她安心,我把阿原的名片递给她。我说他一会儿就要到的。
我这才意识到,阿原说的一点都没错,他的确成了我的心理依仗,当我在危难之际想到他时,我心里是多么踏实啊。可这种感觉让我更加难过,我原以为我真的可以谁也不靠,我以为我只依仗陶乐,事实上,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唐医生说等他出院后,你们就回家吧,该成家成家,该立业立业,不要再这样流浪下去了。这样的经历,有过一段就可以了,不要拖得太长了,拖得太长了是没什么好处的。
我在心里想,难道她年轻时也有过流浪的经历?但我实在没有心思跟她聊她的故事,我说是啊,等康赛出院了,我们就回去。
我知道我在撒谎,康赛出院后,我们肯定还会面临许多问题,虽然我暂时不知道会是些什么问题,但我千真万确地感到,康赛的自杀并未解决什么问题。
唐医生突然想起什么来,说咦,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是谁?
天哪,我居然将晏子忘得一干二净了,我站起来要去找她,唐医生说,你去办手续的时候,她跟我说她先回去了,她看起来比你还伤心呢。
是啊,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是我们刚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又一次向唐医生撒了谎。
我有点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还要向唐医生撒多少次谎,我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这不是我的原则,我觉得难受极了,而且我担心时间长了,我的谎言会互相矛盾,唐医生会因此失去对我的信任的。
唐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要是晚了,肯定没救了,看来不是他本人不想死,就是老天不让他死。我没作声,唐医生继续说他的刀片太钝了,再说他的力度也不够。
我受不了唐医生用这样的语气谈康赛的事,我开始转移话题,我说那天我看见你的两个千金了,她们现在怎么样?
唐医生的表情暗了一下:一个还在上学,一个已经跑到深圳去了,给她找了那么好的工作她不干,说跑就跑了,随她去吧。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的,为什么总是不喜欢呆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呢?外面就这么好吗?
我说你年轻时不也一样吗?你是珠江三角洲的人,可你却在新疆生儿育女。
那不一样,我们是有组织有纪律过来的,组织在哪,哪就是我们的家。
我望着她义正词严的脸,无言以对。
真有意思,我女儿当时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唐医生突然笑了一下。
我惦记着病**的康赛,我说对不起,唐医生,我得去看看康赛了。
你去也没用,他现在有护士,有医生,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可是,我就想去陪着他,看着他呀。我竟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唐医生叹一口气,挥挥手说好好好,你去吧,我还要在这里呆一会儿。
我赶忙站起身向外走去,回身看时,唐医生小小的个子坐在渐渐冷清的餐厅里,说不出的孤寂和落寞,毕竟,这种年纪的女人独自坐在饭馆里,是一种不多见的景象。来不及想得更多,我小跑着向医院奔去。
康赛虚弱地昏睡着,我悄悄坐在康赛的床边,他刚刚拔掉针头的手腕冰凉一片,我开始一寸一寸地为他按摩。康赛的皮肤是细腻柔滑的,宛若女子,他的胳膊也很细,几乎跟我的胳膊不相上下。
我想起康赛去领奖前的某一个夜晚,那夜阿原没有回家,康赛邀我到外面走一走,我们来到菜园里,我们总是一出门就来到菜园里,我说康赛,你想我的老妈、你的老妈,她们现在在干什么呢?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这里开荒种菜的,要是知道了,我老妈肯定会当场气得晕死过去。康赛说你还在想家呀,我已经不想了,我感觉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原始的人,没有社会角色,没有感情负担,除了这具皮囊和我心中的诗歌,什么都没有,哦,对了,我还有一种权利,生或者死的权利。
我说你没有死的权利,生命就是自然,自杀就是对自然的毁灭,任何一种宗教里,自杀者的灵魂都无法得救。
到底有没有灵魂呢?如果灵魂真的不死,这世界岂不成了一个灵魂的世界?时时处处有各种灵魂在我们的头上盘旋,那该是多么可怕呀。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赞成自杀的,我必须活到自然死亡为止。
那一晚,我们的话题就围着自杀打转。
小西,你知道几种自杀的方式?
多啦,喝农药、吃安眠药、上吊、跳河、枪杀、剖腹、坠楼、割腕等等,要死容易得很,生命何其脆弱呀,我老妈经常念叨两句话,“今朝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
喝药不好,口吐白沫,遍地打滚,肮脏得很。枪杀不可能,因为没有枪。剖腹一时半刻死不了,捧着自已的一堆肠子怪难受的。跳河的人据说特别难看,腹胀如鼓,四肢肿大,像泡起来的大面包,一碰就掉块。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割腕,安安静静地躺着,听着自已的血咝咝地流出去,身体肯定会慢慢地变得轻飘起来,慢慢地升向空中,飘飘欲仙,生命就像一根线,慢慢变细,变细,最后细到像一根蛛丝,悄无声息地,毫无觉察地,这根生命线就断了,很美的意境。死也应该富有诗意才好。
如果让我选择,我就采用枪击,砰地一声,什么都消失了,干脆利落,既无痛苦,也有气概。
康赛摇摇头说太牛仔气,我不喜欢,我想知道自已究竟是怎样死的,不知道自已是怎样生的已经够遗憾的了。
原来康赛老早就想过自己的死法了。
康赛慢慢醒了过来。他的眼睛在虚空处游移了很久,才被我的声音缓缓拉了过来,漠然地直视着我。我再喊:我是小西呀,小西跟你在一起呀康赛。
康赛流下两滴眼泪,然后就闭上眼,拒绝看我。下午,一丝懒洋洋的阳光照上了他的脸,我怕光线太强,刺伤他的眼睛,从床的一侧转向另一侧,用身体替他截住光线。
我很惭愧,我太无能了,连死都不会,我还会什么呢?我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是个废物,还是别人的累赘。
康赛!我猛地抱住康赛的头,声泪俱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对不起,小西,我又给你惹麻烦了,我本来不想这样,但是,我……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此时我们不能守在一起,我们彼此看一眼都会伤心,康赛需要静养,他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借口找护士,逃了出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康赛举着刀片,万般绝望地向手腕划去的情景,他该是多么多么伤心啊,像我这样的一个姑娘也配得到这种爱情吗?我是这样放纵自已,至今都不知道阿原的底细,却和他同床共枕,而兄弟似的康赛却夜夜睡在我们的床边折磨自己,我是多么肮脏啊,我想那刀片划进手腕的时候,他心里的疼痛肯定远远超过了他的肉体。
我不知道自已是怎样来到那家餐馆的,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那家名叫小蓬莱的餐馆前,就是刚才我和唐医生吃饭的那家餐馆,隔着宽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唐医生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唐医生看见我走进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淡淡地点了个头。我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别太自责,自杀的人才是应该遭到谴责的,起码他们恣意妄为,不负责任,他们是想用自已本来不值钱的小命,赌掉你一生的快乐。而快乐是比生命都重要的东西啊,人活着没有快乐,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想让你生不如死。
我望着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要给我讲你们的什么故事,我不想听,看到你们这个样子,我想起了在深圳的女儿,她都两个多月没给我打电话了,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以前是很听话的,后来,似乎就是一夜之间,她就像突然长了根反骨一样,她看我不顺眼,我看她也不顺眼,那种感觉啊,就像一个人提着灯笼在黑夜里走路,走着走着,灯笼突然被拿走了,四周黑漆漆的,人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怖过。
她不会有事的,她可能很忙,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她,她是故意的,她可能也想我了,但她就是要拼命忍着。什么时候她才肯乖乖地回到原来的样子呢?
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妈,她也是这样坐在家里想我的吗?
快回去吧小姑娘,不要再折磨你的妈妈了,我女儿走的时候也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笑得出来。就像你们,以为自己有多坚强,其实连一场恋爱都承受不起。
我差点又哭起来了,唐医生说得真是对极了,其实我们连一场恋爱都不承受不起。康赛也许正是承受不了悄悄爱一个人的沉重才匆忙开始同居生活的,他本想解脱,没想到这解脱却是更大的枷锁,他反而被套牢了。但他有什么错呢?他永远无法像阿原那样,径直去要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对自己的爱情混沌无知,他可以为一只鸡小口小口啄食的情态感动,可以被锄头的朴拙惹起一腔悠古之情,当面对自已无望的爱情时,他却看不到一丝光明。
康赛总算摆脱危险了,但他情绪上的危机还远远没有消除,他不说话,躲躲闪闪地逃避我的眼睛。我像母亲照料着自己刚刚生产的女儿那样,悉心照料着康赛。深夜,我再也支撑不住了,靠在康赛的床边,打起了瞌睡。
当我醒来的时候,康赛还在睡着,我发现我的身上盖着康赛的外衣,他肯定醒来过。我陡然睡意全消。康赛睡着的样子十分恬静,宛如女子。这是一个肯为你而死的人,我对自已说,除了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肯为你这贱命损失一根毫毛呢?没有,哪怕是你的老妈,眼看她不能指靠你这个终年流浪的女儿养老送终了,不是也曾经计划着要收养一个女儿吗?远处的大钟不情愿似的敲了起来,声音沉重而绵软,像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我在这叹息声中泪流满面,我俯下身去,理了理康赛散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
我感到康赛的头偏了偏,他在躲避我,
不要可怜我。康赛闭着眼睛说。
康赛,你好狠心呀,如果你真死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我将再也没有快乐可言,我会恨死你的。
让我睡觉,让我安静。
我只好远远地看着他,任他一个人去挣扎。
康赛住院的三天里,晏子只来过一次,那时康赛还没有醒过来,她站在床前,泪流满面,却无声无息。她站了一会,替康赛掖掖被角,亲了亲他,就走了。
我知道她的伤心无法形容,但我无法安慰他,我只能对她说,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医院里的事就交给我好了。她不看我,也不说话,她的眼睛一直红肿着,泪湿的睫毛粘在一起。
阿原也来了。他先是紧张地观察了一阵康赛,看看可能没有生命危险时,他居然笑了一下。我瞟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在康赛彻底康复之前,我不想和他争论。也许正如康赛在信中所说的,我们不该来这个地方,天下这么大,我们该去另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
阿原放下一张支票说,你们也闹够了,也许我该出来管管你们了。
我想把那张支票扔到他脸上,但仅仅是想了一下而已,我们确实需要那张支票。
十
阿原又来了,他不是来看康赛的,他站在病房门口,一脸严肃地冲我招手。我看了一眼康赛,他闭着眼睛,他又睡过去了,他似乎很困,总是处于昏睡状态。
快去照看一下晏子吧,她在妇产科手术室。
她在那里做什么?我使劲挣开他,我放心不下康赛。
你是装傻还是真的无知?晏子把孩子做掉了。
心里头仿佛滚过一个闷雷,我无知无觉地被阿原拉着走,感到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垛上。阿原带我来到一个地方,手术室三个鲜红的大字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了一阵,竟变成三个火球似的东西向我飞来了,我本能地一让,人就软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阿原正抱着我,使劲掐着我的虎口,薄薄的皮肉已经青紫一片。
听我一句话,等这阵过去了就回去好吗?一切都尝试过了,够了,有什么必要拼着命坚持下去呢?
身上一阵阵冒着虚汗,我没有力气跟他说话。我说我留下来等晏子,你去看看康赛吧。
不要管他,他死不了的,动不动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死能吓倒谁?我要像他这么狗熊,早死了几百回了。
不一会,晏子煞白着一张脸出来了。一见我,晏子就哭了。
小西,你去跟康赛说,孩子没有了,再也没有谁去逼迫他了,再也没有谁要他负责了,他自由了。
走,这里不是伤心的地方。阿原一手牵着晏子,一手拉着我,我们拦了一辆车,来到康赛和晏子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他们的家。一间小小的平房,一边地上搁着床垫,床垫旁边码着一圈书,一边地上放着简易煤气灶,两只碗,两双筷子,两只盆子。在床垫和厨具之间,摆着一只大口瓷瓶,插着一束正在凋谢的野**,是晏子那天去陶乐时采来的,她说从现在起,我要多采些鲜花回来,要多看些美丽的画片,我要生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门背后,果然贴着一个笑容满面的洋娃娃,晏子说过,我就喜欢看蓝眼睛的洋娃娃。
阿原丢下我们就去公司了,他总是很忙。
晏子在**嘤嘤地哭了一阵,突然坐起来。
我不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说了不要哭的,大不了我明天就回去。她抽抽搭搭地说,当初我离开家决定跟康赛走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无论碰上什么事情,我都不要哭,也不要后悔,否则我饶不了自己。
晏子,你这里有工作,有康赛,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为什么要回去呢?你才来了不到一年,干吗要回去呢?
小西,我认识康赛是个错误,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更是错上加错,康赛不是我的,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我,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儿,他是想以死来摆脱我。晏子突然大哭起来,
瞎说,康赛做出这种傻事,并不是针对你来的,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小西,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康赛他其实是你的,好多次,康赛夜里躺在我旁边却叫着你的名字,所以我才要从陶乐里搬出来,所以我才要从你身边走开。
我想我的脸红了,我张开嘴,却无话可说。
你别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你还记得他看到阿原给你信的那天吗?那天他提前走了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他找到阿原的家里去了,他把别人家里砸得稀烂,人家报警了,他被派出所关了两天一夜,最后还是阿原拿钱去打点,把他弄了出来。
他总说我不该拿孩子逼他,我是想拿孩子逼他,我不该这样吗?我不顾一切跟着他跑出来,我当然有权利要求他对我全心全意,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他表面上是拒绝孩子,实际上他是在拒绝我。
小西,他就是因为你呀,那天他对我说,小西又要走了,她会越走越远的,而我却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他不想这样你知道吗?他想跟你走,可他又走不了,他做不出抛弃女人的事情,所以就以死相拼。
他差点毁了我,人家以后会怎样看我呢?人家会认为我是个凶恶的女人,逼得自己的男人去自杀?他有没有替我想过呢?他这样做算不算自私呢?
晏子总是这样,伶牙俐齿,步步紧逼,我一边被她轰炸得瞠目结舌,一边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真的,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无法反驳,我差点就要站到她那一边去了,但我到底不能和她一起来谴责康赛,我知道,只要待会儿我往康赛身边一站,我所有的感觉又毫无道理地倒向康赛这边了,所以我只好沉默,任凭晏子数落康赛,顺便也数落我。
不知是累了,还是所有的责怪之词都说尽了,晏子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就在这时簌簌地掉了一地,晏子看了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
晏子红着眼睛给康赛煮好了粥,却不肯亲自送到医院去。
我提着粥,匆匆来到外面。我一路反省,痛哭流涕,却又不得要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跌跌撞撞来到病房,推开门,康赛的**空空的。马上跑去找护士,护士说刚刚才拔了针头,可能上洗手间了吧。在男洗手间门口等了好一阵,又硬着头皮闯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会上哪里去呢?
渐渐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本能地想到楼顶,一口气爬到楼顶平台,康赛正背对着我站着,我腿一软,倒在地上。
康赛过来拉我,我浑身抖得厉害,根本无法坐起来,康赛索性在我旁边坐下来。
你看,我总是帮不了你。
我说康赛,我们明天就出院了,一切都过去了。
你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吗?真的过去了吗?我怎么觉得反而更黑暗了呢?
无论我怎么苦苦劝说,康赛都不肯下楼。他说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再去寻死了,我没那么卑鄙。
我当然不肯一个人下去,我听说过不少这样的故事,一个被打断的自杀者,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摆脱再次自杀的欲望。我说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陪你吧,只是,晏子让我给你带来的粥恐怕早就凉了。
晏子给我煮粥了吗?小西,你知不知道,之前都是我煮饭,这是晏子定的规矩,她说在我挣到第一笔钱以前,一日三餐由我煮饭,她说不劳动者不得食。
你不要说了,其实我觉得晏子也挺可怜,她爱你,她为你舍弃了一切,工作,前途,家人,朋友,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你除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对你的感情,你什么也没为她做,做做饭又算什么呢?你应该对她更好一点。
你也在为她说话了,就算她什么都对,但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生孩子,天哪,一个孩子出世了,那是什么样的悲惨世界啊。
康赛,你意识到没有,你内心深处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的,所以你才害怕一个孩子的出世,你怕他会活得跟你一样艰难,你怕他会自卑,怕他会在贫穷的生活中变得更加低贱,其实你一直在等待着一份优裕的生活,我说错了吗?
小西,连你也不理解我吗?就在我来新疆之前,我家里正在为我联系调国税局的事情,如果我在等待你所说的生活,我为什么要逃跑呢?我并不是真的在躲避一个孩子啊小西,我是在躲避一种生活,孩子就是那种生活的全权代表,为了他,我将不得不忍辱负重,见钱眼开,奴颜媚骨,口是心非,两面三刀,最后越来越虚伪,越来越歹毒,我憎恶这种生活。
康赛,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晏子今天已经把孩子做掉了,你不用觉得有压力了,你解放了。
康赛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把头扎到胳膊弯里,后背剧烈地耸动起来。他的声音嗡嗡的: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下去!你不该救我,你应该直接带我去墓地,而不是带我到医院。
下楼去吧,好好休息,出院后跟晏子好好谈谈,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跟你住在那么简陋的房子里,还不忘插上一束**,还想为你生个孩子,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姑娘并不太多。
我们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阿原正坐在康赛**,他瞟了我们一眼,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看他的报纸。康赛犹豫了一下,上床了。气氛有点怪怪的,阿原专心地看报纸,康赛低着头看被单,我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谁也不说话。
既然阿原专程来到医院,他们肯定有些男人间的话要说,我决定先撤退。我站起来说康赛,我走了,明天我来接你出院。康赛点头,阿原仍然在看他的报纸,看样子,他们这场谈话不会很温和。
已经走出了大楼,突然想到他们两个刚才那种别扭的样子,他们会不会谈着谈着又吵起来呢?康赛可是再也受不起刺激了。还有,谈完话,阿原肯定是要回家的,留下康赛一个人,他会不会再次胡思乱想呢。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留下来。无处可去,我只好又爬上了楼顶。
这一夜可真够呛,楼顶上越来越冷,只好下楼,在楼道里逛来逛去,中途去康赛的病房看过五次。第一次,他们还像我刚刚离开的样子,阿原看报,康赛看被单。第二次,阿原站起来了,他夹着报纸卷,伸出一只手来,一根一根地冲康赛扳指头,像在有条有理地列举什么。第三次,康赛剧烈地划拉着双手,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着,阿原呢?他又开始笑微微的,我熟悉他这种表情,他肯定说了什么,把康赛激怒了。第四次,两个人抽起烟来,只是康赛看上去还是有点气鼓鼓的,阿原倒是面带笑意。最后一次来看他们的时候,康赛已经躺下了,阿原歪在床边打盹。我在窗外久久地看着他们,然后,我也走了进去,像阿原一样,歪在床的另一侧打盹。可能他们这场谈话太辛苦,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第二天,腰酸背痛地醒来,阿原已经走了,我的身上盖着他的外套,洗脸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手背上还写着一行小字:信不信,其实我也想死!这是阿原的笔迹。
出院的时候,唐医生过来送我们,但她拒绝去看康赛。她背着康赛小声对我说,我看不起自杀的男人,你要记住,尽管他肯为你而死,你也不要嫁给她,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幸福的家庭。
我暗暗原谅了她,她不知道我们在怎样生活着,她看我们就像地上的青菜看着天上飞的飞鸟,而且她给了我们不少帮助。
到家了,康赛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静静地开了。门没锁,屋里却没人。我说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么会不锁门呢?
康赛环顾一番,脸色突然变了,他打开一个简易木柜,里面空空的。
晏子回去了!康赛哑声说。
也可能是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
不会,她连那本诗集也带走了,她说过,哪天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要带着它回家去,她说那是她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就算做错了她也不会后悔。其实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并没有辞职,她只是办了停薪留职,她比我们聪明,办什么事都留有退路。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们仍然分头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办公室打电话,阿原说自从康赛出事那天起,她就没来上班了。我又回到陶乐,也不见踪影。康赛则到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又找,直到天黑,我们碰在一起,两人都一无所获。
小西,我演了一场闹剧,我轻轻松松地下场了,却害得别人陷了进去。我是个不祥之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不安宁,哪里的人就会跟着遭殃。
没办法,我只好把康赛又带回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