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窗
〔韩〕具竝模
齐芳译
你们可以说我是少见的事儿妈。随着城市发展和小家庭的增多,爱管闲事也反映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世界观。本是善意地想理解和疏导他人的愤怒,结果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落得一身不是,别说回报,没被反咬一口已经算幸运了。现在,同情别人不过是浪费时间和金钱,在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像我这样爱管闲事的人也许真的少见。但纵观历史,许多消除饥饿疾病、扬善惩恶、改变世界的人,不都是爱管闲事的属性吗?他们无一不忍辱负重,播撒和平的种子、开创未来。我坚信我看到的就是事实,下面的事只是事实的陈述,我并不想表现自己人格多么高尚,我相信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我亲眼目睹一个女人虐待自己的孩子。孩子蜷缩在地上,像落地的一片枯叶。一脚、两脚、三脚……她踢了孩子好多下,后来我已经数不清了。孩子每被踢一下身体都随着在地板上滚动,女人一脚接一脚不停地踢,后来在我眼中她踢孩子的动作变成了慢镜头。轻踢和用力踢,虽然痛感不一样,但被踢的人承受的侮辱和精神的痛苦是相同的。
由于建筑公司糟糕的楼盘设计,导致几个单元之间,处在对面或对角线的住户能清晰地窥视对方,这极大地影响到一些居民。我住在这种形结构的楼房里,包括楼上楼下在内,对面三户的内部结构和室内装饰都能一览无余。有过几次穿着清凉的状态下,无意中跟对面视线相碰的尴尬经历后,我克制着不往外面看,搞得自己紧张兮兮的。此时,我已经打算好明年租期一到就搬走。唯独这次,多亏这侵犯个人隐私的楼房构造,才让我发现了问题。我打电话报警,“这里是小区,311单元1001号有个女人好像在对自己孩子使用暴力,请快来人……什么?为什么要报我的名字,现在这很重要吗?真是的!他们家紧挨着我家,我看得一清二楚。已经踢了孩子十脚二十脚了!等到闹出人命你们才来人吗?人家的家务事?!有多少人就是因为人们漠不关心失去了生命?!你希望我报给媒体,在网上曝光吗?有本事就来把我现在的通话录音删除了!”打完电话,我无法从阳台前面离开,在原地徘徊着,又靠近些查看那间屋子。妈妈(据我推测是)连踢带踹了几十下后,又挥起拳头砸向孩子蜷缩的身体,因为我看到她握紧的双拳不停地朝着孩子瘦弱的身体上下挥动,孩子滚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我相信距离再近一点,甚至能捕捉到那女人嘴边的笑容。过了一阵子,好像警察来按响了门铃,女人的身影从阳台消失了。孩子像个软体动物似的蠕动着坐起来,不知道是被散落在地上的图画书还是被拼图什么的吸引了注意力。由于离得远,再加上看到的是侧面,我只能模模糊糊看出那孩子的大概外形。从短发和半袖上衣的颜色来看,应该是男孩,有五岁?或者六岁?从个头上看,不可能是小学生。孩子身边有几条制服裤腿来回晃动,看来是警察进屋了。短短几分钟的调查而已,几乎不可能了解到什么情况,他们似乎只问了问孩子妈妈就打道回府了。那女人从里面大步走出,来到阳台上,甚至打开外面的窗户,把身子向外探。女人没有四处张望,胸有成竹似的用确定无疑的眼神望过来。我仿佛心脏瞬间被紧紧抓住又松开了似的狂跳了一下,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没做错什么,即使现在,也只是在自家的客厅里向往张望而已。如果我避开对方的视线或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进屋躲起来,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承认就是自己报的警。我没必要因为被对方察觉而紧张,作为这里的居民,我可以坦然地说我做了该做的事,但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万一是比儿童忧郁症更严重的疾病折磨着她,像恐怖电影里的常见情节一样,她随时都可能来我这边闹事,骚扰我,如果做这种令人后背发凉的假设,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行迹。我本身作为一个十一岁女孩的母亲,无法对刚才的情形坐视不理,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也不能保证这种噩梦不会反过来降临到我孩子身上,我只是凭良心做了正确的事,不要说报答,别被牵连报复就万幸了。女人愣了一会,然后接下来的事更糟糕,她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笑,可以视为向我发来的信号。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把这笑容定义为邻居间单纯的问候,或者是她忽然无意间打开窗户,跟陌生人对视之后尴尬的自然反应,却不理解为嘲讽的话就太可笑了。我分析了一番那嘲笑的内涵,但以我贫乏的想象力只得出别管闲事、不该惹她、看她能把我怎么样……这种层次的结论。就这样过了好久,我顿悟到自己最初理直气壮伸张正义的想法错了,那个女人正在把我的衣着长相印人脑海。不管我做得对还是错,考虑到以后,我牵着我的孩子去超市去游乐场时,遇见陌生人的较高几率和变数,我应该在那视线投过来的瞬间就立刻装作不好意思地躲起来,不给她记住我面孔的机会。可现在为时已晚,于是我反而挺起胸膛盯着对方,努力传达给对方“你干吗瞪我,想跟我挑衅吗”的表情。那女人似乎终于在眼神的拼杀中败下阵来,或者她今天只是试探一下,又微妙地笑了笑,拉上了窗帘。我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帘子缓慢地侧向展开将她完全遮住,同样在完全被遮住前,她一直脸上带着那种笑容注视着我。
说到这,我有必要解释几个问题。你们会想,这个女人首要任务不是管好自己的孩子吗?不上班不工作,闲着没事偷窥别人家,借以满足自己的社会正义感,为什么不说点有用的,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做文章?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的生活很充实:两周一次,至少四周一次参加社会公益活动,服务于打造健康社会的市民组织,比如泰安海域油轮沉没等国内外发生各种不幸事故时,我都会积极参与,做无偿劳动。另外我每月至少参加一次教堂组织的免费派饭活动,这种教堂不是用信徒们捐款建的金碧辉煌的富人教堂,而是普通的教堂;我去街道儿童福利中心组织的贫困子女托管班,每周为孩子们补一堂数学课;我经常参与签名鼓励工人的活动或爱心捐款活动;发生冲突事件或罢工时,我也是频频出现的面孔之一;出于对自己孩子身体健康的感恩,我为资助债台高筑的罕见病儿童基金会工作。我没有像这个商住两用小区里许多主妇一样,老公收人稳定,或者自己长期没有正式工作,用爵士舞蹈、西洋料理讲座什么的填补精神空虚,或者和无所事事的朋友组团去美食旅行,以互相夸奖孩子让话题不越过翻脸的底线。
我把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家人都照顾得妥妥当当。我把老公的衬衫洗熨好,他每天都穿新衬衫上班,每天照顾孩子的吃穿用,备好午饭准时送到学校,全家聚餐的周末餐桌上,从没吃过外卖或超市里的现成饭菜。我参加了环保和动物保护团体,烹饪都用有机食材。比如炖大酱汤,我用蘑菇、洋葱和土豆代替猪肉和鍉鱼,省去很多麻烦,而且每年交三万韩币会费(约一百七十元人民币。——译者注)成为生活协同组织的会员,就能得到田间直送的优质食材。
我坚信通过琐碎小事也能为社会伸张正义。我们没计划也没能力移民,这里就是我的后代长久生活的地方,看到不平事,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理?我从没像那些主妇一样,下午4点多在文化中心上完美术课、幼儿音乐课后,进到星巴克,把孩子放在幼儿车里,再给塞杯高糖高热的可可就置之不理,自顾自三五成群热火朝天地张家长李家短,看到她们那副忘乎所以的嘴脸就我真受不了。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对很有可能,不,是的确发生的虐待儿童保持沉默呢?你们口中的正义和理想如此不堪一击吗?
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我边猜测着各种可能边自我安慰。她是怎么遮掩过去,打发了警察的?一定是孩子不听话,我在训斥他之类的说辞,企图大事化小。但愿她事后恢复清醒,别再虐待孩子。即使无法保证第二天、第三天不再发生同样的事情,至少能保那孩子一时无虞。那女人在警察走后居然拉上了窗帘,这对孩子来说岂不是火上浇油。她老公下班回家,她也会装得滴水不漏的。我在教孩子上课时,碰到很多次类似的事情,很容易推测出妈妈们的做法。我当时气愤地对孩子们说,为什么一声不吭?爸爸下班了告诉他啊!早点把妈妈的病治好。孩子们却垂头丧气地反驳,爸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二十天加班,叫我说什么?就算说了他能信吗?看到孩子们的沮丧和无奈神情,我感受到他们多次努力后失败的痛苦和挫败。为了帮助那些孩子,替他们辩护,我甚至打算跟他们的父母直接见面。可是,这么做又不太好,不符合办事的程序,于是我想先求得他们的理解,多次劝说他们主动反抗。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大人的暴力,很固执地摇头,孩子们的内心也很复杂:妈妈也是因为爱我才这样的吧,她很可怜;甚至他们会不舍,没有她我能活下去吗?
慢着,对面那个女人,至少晚上有个人能阻止暴力,她的老公,他们是不是同居呢?可能因为她离婚独自带孩子等原因,行为更怪异……我假设了各种情形。先不说关系的好与坏,应该是夫妻同住的。依据是,这个小区里最小的户型也有近八十坪,普通的经济实力租都租不起。如果是单身妈妈,说老实话,除非是大公司的,否则真无法想象她哪来的经济实力。还有,她的虐待行为只发生在她老公上班的白天。
那女人为了采光通风早晚要拉开窗帘吧。我在等待的这几天里,很想知道孩子是否安好,还有报警的具体后续处理。给管辖派出所打电话,对方依然开口就问姓名住址,于是我挂了电话。我理解警察的立场,他们不能把案情告知不明身份的人,可我还是很想帮上忙,希望这个社会各阶层为对面不幸的孩子做点什么。你们也知道的,做出某些微小善举时,背后承受的身心双重压力绝对不小。你路遇被男朋友殴打的女性,挺身而出,结果情侣之间的暴力劈头盖脸转嫁到自己身上,你成了被害者;你为一场惨烈的交通事故作证人,被带到警局,遭受长时间的审讯,搞不清自己是肇事者还是目击者。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考虑到这些可能,我已经尽力了,如果有需要,我也愿意多出力,你们没有理由指责我什么。
在窗帘拉开前,我在外面碰到了那个女人。不是在小区,是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大型超市。为免大家误会我言行不一,解释一下,我买食材不去大型超市而去市场,或者网购品控严格的田间直送食材,它们没有所谓的大企业插手流通环节。我是带女儿去儿童齿科的,每个大型超市的三楼都有。我远远地看到很像是她领着孩子从4楼餐饮区下来,不会那么巧吧。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认出了我,先打了招呼:“你住310单元吧?”附近有四五个小区,略过小区名,直接说单元号,看来是她没错。我光明正大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通过那天她的神情,我知道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自然想到今天的狭路相逢不是什么好事。我装作不认识她,睁大眼睛,同时紧紧攥住女儿的手。“哦,哦……是吗?”或许是由于手上用力过度,导致我血管扩张心跳加快。我反复对自己说:你没有做错,你要理直气壮!她脸上还是上次那种微笑,其中暗含着某种隐秘和轻蔑的感觉,她又换成和平的微笑说:“您不是上次打电话报警的那位吗?您住1008号吧?”我没想到她这么开门见山地问。我在准备恰当的回答,要么歪着头含糊其辞,“什么?报警?”就算她事后追查,至少眼下能蒙混过去,要么“哦,是啊,是我。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我都忘了……”但我却错过了做出反应的时机,她接着露出无害的微笑,仿佛从未给别人造成影响似的,“啊,不是吗?上次我在哄孩子玩,忽然警察来了,说接到邻居报警,有人实施家庭暴力。我的天啊,他们走后我就想啊,到底是哪家邻居呢,朝外一看,正好对面有人在看我,我觉得就是她。要是我误会您了,那很抱歉。”她的话嘲讽里带着礼貌,我不知如何应对。“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没关系。这是您家孩子?就这一个孩子吗?”我像通常的邻居阿姨一样,弯下腰和那孩子平视。孩子身子一半躲在妈妈的短裙后面(这裙子有点过于清凉,尤其是领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穿成这样很不妥,那花哨的指甲和项链、耳环上硕大的装饰宝石也是)。这次面对面没有隔着阳台,孩子的确是五岁左右,个子偏小,体格比同龄孩子瘦得多,让人怀疑平时家长有没有给正常吃饭。“是一个。应该再生一个的,两个孩子一起玩有个照应。这孩子除了去幼儿园就只跟着妈妈,真成问题啊……‘性子是好,可是不爱跟别的小朋友玩,体质也弱,要是有大孩子在,连滑梯都不去玩,在家里都是我哄着。那天我正和他玩枪战游戏呢。孩子太小,还不能让他整天学习,屋子很宽敞,让他在屋里跑跑,多运动运动是最好了。我们从前小时候在胡同里不也是那么玩么,手拿木棍互相打,总有小孩被弄哭。我和孩子玩的可不是那么激烈的,只不过是用手比作枪,嘴里模仿枪声跑来跑去的,轮换着假装被打中。他大喊一声啊我中枪啦!倒在地上挣扎,我也装着用脚尖踢踢他,他就蜷起身子,我还纳闷有那么痒吗?结果他更来劲了,在客厅地板上使劲地打滚。我看他很爱玩,继续用脚尖碰他,他笑得脸都通红了。真好笑,这么个小把戏居然玩得这么开心,到底是小孩子。就在这时候,我万万没想到居然警察找上门来。难道是老公在外面惹事了?怎么可能呢,吓了我一大跳。我听了来龙去脉,才知道原来是警方接到邻居报警。我弯腰强忍着不笑,只好让警察进来查看。他们看完就走了,以一个小恶作剧告终。我们小区的格局也的确有点问题,我再次觉得,真的没法开着门窗正常生活了。我很辛苦,但还是坚持尽心带孩子,居然说我虐待孩子,真是委屈死了。
面对素不相识的我,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个清楚。很明显,她知道我就是报警的人。我就装作不知道,配合她一下:“你说得太对了,正所谓瓜田李下啊,不过……”“不过什么?”“除了本人之外,谁知道你是在正帽子,而不是摘李子呢?警察只是过来查看几眼。家里有大人,他们手上又没有搜查令,所以并没有仔细搜查家里,也没有认真检查孩子的身体吧?”她以为我会无话可说,败在她的强大气势下,对我出乎意料的反击愣了一下,别扭地笑了:“是啊。只有我心里明白,只能相信良心了。可警察也不是笨蛋,就算外表看不出伤口,通过行为举止也看出孩子刚刚在做什么,是什么状况。没有几个孩子刚刚被妈妈拳打脚踢,忽然见有外人闯进来还能装作若无其事。要是孩子为了保护妈妈能做到这个地步,那就不是天真的小孩了,那很可怕。就像是……一些科幻电影里演的那样。”“没有人规定天真的孩子就不能这样。这种情况一般不是为了妈妈,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的人忽然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孩子由此感到恐惧的本能是不容忽视的。我家孩子也是,大概五岁的时候,被我训斥得呜呜大哭,结果看到第一次来的英语家教老师,立刻不哭了,这是对家人之外的陌生人的警偈心压制住了想哭的念头。”“啊……您说得有道理,分析得很透彻,您学过心理学吗?”“没有,有些社会经验的带过孩子的人,自然都懂得这些。”“哦,您方便的话,我们别这么站着,找个地方坐下聊聊吧,听听您的育儿经。”“多谢了,家里还有客人,我得走了。”“哦……有客人啊,原来是这样……”
她话里有话的语气,好像知道我家里并没有什么客人似的,在孩子很没眼色地问“妈妈家里谁来了”之前,我抓着她的手上了自动扶梯。“有机会再见,您知道我住哪儿吧?欢迎来做客。”女人在后面大声说。我稍微转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好像谁爱去她家似的!把她永远划为陌生人吧,心却一直被躲在女人短裙后面的孩子牵绊。去她家用喝杯茶的时间,也能通过孩子的举止推测出他的心理活动吧,比如说他惧怕什么之类的,也不排除察觉短袖衣服和裤腿遮盖不到的、被施暴的痕迹。我预感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以某种方式或理由走到她家。在这个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社会,我觉得关心一下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邻家孩子,并不是多大的错。也许有人认为隔壁就算要出人命了,只要不是我或者我孩子,就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人生在世不该如此,至少要有点人情味。
我不想责怪误解我的人。连我身边最近的人,最应该理解我的老公,在第三次听我讲的时候也发怒了:“开始我只觉得你想太多了,说什么最了解孩子的是他妈妈?这完全要看个人的良心。你要么就事后大呼,哎呀怎么没让那人去医院治治呢!你要是那么担心那孩子的话,可以去他家门口听墙角啊!难道他家孩子穿多穿少、感冒发烧,我也要去管吗!那孩子有没有摔胳膊断腿啊,磕着碰着没啊……你成天臆想些什么?要写小说吗?各种慈善活动,该去不该去的你都去,整天跟那些被害人、被救助者打交道,你被传染了吧?既然话说到这了,我求你,少参加点博取同情的慈善活动吧!你只关心别人的孩子,不想想你自己的孩子吗?先不说这个,你一个人整天在外面奔波,这世界因为你有一丁点改变了吗?你投人的时间、劳动,还有我的钱,都白白打水漂了!我说的不对吗?!”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性质已经变了,夫妻间的谈话成了口角,无法沟通了。我竭力主张自己的正确:“你说,我什么时候因为公益活动,耽误给你做饭、耽误辅导孩子功课了?不是你说的吗,只要我把分内的家务事做好,其他时间我自由支配?我可没像小区里很多主妇那样,办个健身卡、去有氧健身中心扭屁股跳舞保持身材,我把老公辛苦赚来的钱,花在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上了!”老公把钥匙摔在桌上,身子往后一退:“你还不如去健身呢,跳个爵士舞什么的,过过正常人的日子!别做那些没用的!这世界上就你有本事,就你素质高吗?!这小区里不如你的女人有几个?她们人手挎个名牌包,其实包本身没什么用,不过是别人有自己也要有,她们磨着老公弄个二手香奈儿包,推个婴儿车,去咖啡厅聊八卦,在你看来很没出息吧?像你这样对别人家的事指指点点,显得你很有道德感似的,其实人家比你强得多!同样是聊没营养的东西,她们聊得至少是轻松随意的,眼皮底下的,家长里短的,直来直去想什么就说什么。你呢,跟别人一样也是一副八卦的样子,你的行为本身跟那些女人没什么区别,可你却总是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包装成没有缺点的人!”老公的话把我想倾诉的内心的慌乱全盘否定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气急了拿他的经历来举证:“我以为至少……至少你面对不正当行为时,会有哪怕一点点同情心。你曾经是檀国大学的学生会长啊……”老公冷哼一声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你在说梦话吧?我是当了一年,可是我要是照那个样子下去,现在能在公司做到课长级的位置吗?别说我们住在这种小区了,连边儿都挨不上!你啊,过着现在这样优越的日子,真让你舍弃哪一样,你都放不下,那就别装作一副欠了谁的样子。别人都糊涂,就你清醒?你重任在肩?人活着,都一样!”老公说完转过身去不看我,背影显出一丝自嘲和沮丧的意味。这时女儿把碗筷放到洗水槽里后,迅速躲进自己的房间。他也是为了劝阻我,有些话都是无心的。我们没有剥削谁,但对于自己正当手段得来的钱,还是有种抹不去的罪恶感。
距我贸然造访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如果事先约好就看不到真实的一面。想真心相助的话,突然袭击从结果来看是更有效的。但这天,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我以为对面那家会永远门窗紧闭,没想那天窗户大开,甚至连客厅窗户都打开了,简直像要让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似的。下午5点,秋风正爽,透过客厅窗子,我居然看到那对母子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好像在玩踩尾巴的游戏。他们互相追逐,有时双手并在一起上下摆动,看起来是在玩警察抓小偷,我甚至觉得之前误会他们了,但下一刻当孩子向后倒在地上时,果然不出所料,她踢孩子了。不知是孩子假装中枪倒地后她才出的脚,还是她踢倒了孩子9时间太短我根本没看清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的动作比上次更快,踢得更准。你们也许会说,这是我先入为主的错觉,因为我一心想把她这个坏人立刻法办。我怎么可能?她对我来说就是陌生人,即使将来真相大白(虽然现在已经知道可能性很渺茫),验证完全是误会了她,但也绝不能歪曲我担心那孩子安危的本意。
我从家里出来乘电梯下楼,到隔壁单元再乘电梯上到十楼,需要五分钟左右,如果在同一单元里乘电梯下来上去,需要四分钟。可是这次我们单元每层都有人乘电梯,再加上那边单元不知哪个淘气的孩子恶作剧,按了每一层的电梯按钮。我终于上到十楼了,出了电梯深吸口气,集中精神做好准备,耳朵贴在她家人户门上细听。我不知道能不能听见里面房间的动静。这屋子至少有九十坪,如果里间的声音能传到玄关外面,那楼体的设计真的太差劲。在这种情形下,比起立刻按门铃让屋内的情况暂停,还是先观察再做决定比较好。没想到居然听不到一点孩子难过的哭声。根据我带女儿的经验,只要不是持续遭受精神和肉体的虐待,一般情况下,孩子的哭声很难超过五分钟。比较赖皮的孩子可能会闹得久一点,我看那孩子瘦小干枯,让他哭上个五分钟,没准会断气。
那么里面的情况如何呢?是在我到来前已经归于平静,孩子又正常玩耍了,还是更糟?不排除妈妈用毛巾捂住孩子的嘴,孩子窒息挣扎倒地的可能性。我不再等了,按响门铃。里面的人应该通过门镜看到我了,没问什么就开了门。很显然,她笑脸相迎,但估计是在开门前短时间里硬挤出来的笑。“哎哟,您怎么来了?本来我也想着总碰见您,想请您喝杯茶呢。”我虽然来得冲动,毫无准备,还是很机灵地说:“您去教会吗?最近轮到我传教,正好想起您来了。”我很高明地想到了邻居间最常见的串门目的,转念一想,腋下连本《圣经》都没夹着算什么传教,对方神经再大条也不可能没发现。她抑制住一边上扬的嘴角,勉强摆出笑容忍住嘲讽,让出玄关的位置:“您请进,来得真巧,我正要给孩子吃间食呢。”
孩子不在客厅。我刚才明明看她虐待孩子,马上就赶过来了。我明知故问:“孩子还在幼儿园没回来吧,什么时候领回来啊?”她打开咖啡壶回答:“去洗手间了。”我看向客厅旁边的洗手间,门虚掩着,没开灯。“在里面的洗手间。那里比外面的小,通风又不好,孩子偏爱去。葡萄干面包怎么样?”我一边心想我不是为吃而来的,一边点了点头。她准备了六七分钟后,把餐盘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这孩子怎么还不出来……”走进里面的房间。虽说我脾气有点倔,连我老公都拿我没办法,但我也有我的原则,第一次做客,我还没有闯进人家卧室的勇气。
在她去看孩子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打量客厅。沙发是容易脏的象牙色,干净得一尘不染。抬头看到对面占了整面墙的书架,我僵硬的紧闭的嘴,像被缝死后拆了线一般,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样子她也在盲目追赶年轻妈妈的潮流。最近几年来,以妈妈们为主体的一类人流行“收起客厅电视机”、“客厅变书房”什么的,眼前就是她的成果。你们也许会反问,家里最宽敞的空间不挂电视了,变成书房,家人不再呆呆地看电视了,这不很好嘛。那是因为,你们对壁挂电视、四十二寸之类的家电投资太多,放置书籍的空间不够(这也是要全家人共同协商才能做到的),所以导致自己羡慕甚至嫉妒别人拆除客厅电视的行为。你们有没有留意看过那些领导书房运动的主妇骄傲受访的杂志报道,她们身后装修的所谓“客厅书房”,书脊清一色都是儿童全集。看报道里登的近景图片,应该都是伟人传、科学童话、数学童话或经济童话全集堆在那作为背景,然后照片主角是妈妈以慈爱和自豪的目光注视着阅读其中某本书的孩子,装作和孩子一起看书。妈妈们以一切为了孩子为名义腾出大部分的书架,她自己的书在偌大的书架里,多说占两格,书名是诸如《成为好妈妈》、《培养小天才》之类的。对孩子毫不吝啬地投入的结果就是,她内心深处的对于幸福和成就感的压力自然轻松地解除了,通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准确言明的忧郁的症状。按照这个发展模式,我眼前这个客厅里的书籍(严格来讲,跟培养家庭读书习惯相距甚远,所以书籍这个称呼有点怪怪的)更是一直徘徊在她心头的,愧疚、厌恶和幻灭的小恶魔。
她终于把孩子带出来了。衣服是新的家居服,熨烫齐整,孩子面无表情,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红血丝。很明显在我到达前,孩子哭来着。她让孩子坐在茶桌前,劝他不要哭了:“谁叫你不吃泡菜呢,便秘多难受。”她话里有话,孩子是因为用力大便流的眼泪。我再次用邻家阿姨慈爱的笑容跟他打招呼:“到阿姨这边来,别害怕。我们不是见过吗,记得吗?握个手吧?你叫什么?”孩子扭扭捏捏地看妈妈,妈妈没给他任何眼神和手势的示意,用叉子叉起一块面包递给他,他接过面包吃起来。我通过孩子的态度感觉得到她平静外表下情绪的异常。这种情况下,正常的妈妈至少会做个样子,对孩子说:“跟阿姨问好啊。”面对我伸出的双手,她似乎不太在意孩子的礼貌问题。
这时,孩子不小心弄掉了叉子,此刻我清楚地注意到三点:第一,叉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刮花了茶几,孩子迅速观察妈妈的脸色;第二,几乎同时,她怒目圆睁,察觉到我的存在,又收回了凌厉的眼神……最后是孩子伸手捡叉子时,露出袖子外的胳膊上有淤青。被我发现了!我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没控制住抓到了孩子的手腕。被陌生的阿姨抓住手腕后,孩子弱小的身体里不知从哪爆发出惊人力气,想把手抽回去,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你这是干什么?”我已经动手抓住了孩子,无法再隐瞒了,没时间斟酌好听的说辞了,我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如果是我误会了,那很抱歉。我先说明,我有在市民团体和慈善组织服务的经验,我对细节的观察力很强。您平时是怎么对孩子的,我看在眼里,能猜出个大概。这孩子跟同龄孩子不一样,畏畏缩缩的,待人接物的方式也不自然,甚至身上还有伤。所以我觉得,您和孩子之间存在的问题不小,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和孩子一起去接受治疗。我知道不该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可是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无忧无虑地健康成长,对我们也是一种开心和满足。”突然听到别人这么说自己和孩子,通常妈妈的反应是慌张(被说中)或者震惊(被误解或者装作没那回事)两种情况。可她呢,没在喝茶却把荼杯一直贴在嘴边,直到我说完,才把茶杯动作克制地小心放在茶几上,慢慢抬起头:“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如果她是在为找借口或准备辩解争取时间的话,也太沉着冷静了吧。我的气势不自觉地弱了下来。“先谢谢您这么操心,但完全没有您所担心的那回事。身上的伤,是在托儿所跟小朋友们玩闹弄的,我和孩子之间没什么大问题当然,我也有忍不住发火吼他训斥他的时候。谁没有呢,每个妈妈带孩子都总是幸福快乐的吗?如果是,那才不正常……更多的时候是痛苦、难过,独自咽下苦水。我觉得,你草率地认为我们母子关系不好,这种做法很不慎重。你要是为说这话而来的,那请回吧。”她的话似乎很有说服力,而且说得很有水平。从她的语气和表情里,除了单纯的桿卫家长的权利和自尊外,读不到任何其他意图。不过,疯子不会说自己疯了,有问题的人很少在一开始就顺从地承认自己有问题。“不好意思,我来这里之前,已经透过阳台看到了你们俩玩闹的场面了。你那不像是妈妈给孩子挠痒痒,好像是在对孩子连踢带打。即便是挠痒痒也不对,就算没看出孩子难受,但笑太长时间孩子也会呼吸困难,肺功能差的孩子,长时间笑或哭也会致死,你居然还对孩子用脚……不知道你的脚有多干净,脚踩在地板上沾了无数细菌,你居然对孩子用脚,不像当妈的人会做的。还把孩子当作动物一样踢得滚来滚去。孩子虽然是你的,但不该这样虐待,他是人,不是玩具。如果你把孩子委托给保姆或者姥姥,自己出去工作,想象一下他们就这么对你孩子连踢带踹的,你觉得如何?”我现在确信她出脚踢了孩子,不过为了让她意识到我对她的认同,有意说了好几次挠痒痒这个词。
通常这时,被撕去伪善面具的妈妈会恼羞成怒,放出让对方消失等狠话。可是她回答时的音调、语气等却无比礼貌和有节制,就像祷告的神情一样。她脸上的笑容简直无懈可击毫无破绽,除非用专业仪器深人分析,否则无法推测真假:“在没外人的地方,我们可以做任何不体面、不正常、不卫生的事。听你这话,好像你从生下来从没背着人挖过鼻孔似的。我也忘了,自己家里的事也会被外人看到。我没有考虑到,您这位妈妈有权阻止不想看到的现象,伟大的妈妈你说得对。有些事外人看了会产生不好的联想,以后我会注意,这样够了吧?”通常女人在被误解时会觉得委屈,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应该大喊大吵或者口不择言。而从她的神情和话语中,我看到一个想尽快出院的精神病患者,为伪装成正常人表演出来的礼貌举止。不过,比起她的心理状态,我更关注的是孩子的安全。她用谦恭有礼地说辞堆积起坚固的壁垒,并优雅地表达出坚定的拒绝。我只好装作认可对方,这时如果强硬地继续我的想法会引起更强的反弹,再寻良机吧。“还特意报警,让您费心了,真抱歉。别再做无聊的事,收回你的心思。懂吗?”她表情和语气依旧,但正因如此,其中透露出的敌意更加明显。“你知道怎么出去吧?”说这话时她脸上还是挂着笑,语气也是温柔的,但我感觉到满满的威胁意味。我怕接下来电影里疯子害人的情节要上演,慌忙转身趿拉着鞋就走,两次差点摔倒。关上她家的门,我生怕门忽然被撞开,那女人追杀出来,等不得电梯了,我顺楼梯一□气跑到五楼,确定后面没有跟随的脚步声,我才长出了口气。
我隐去真实地点和姓名,匿名在某个妈妈论坛上发帖大略士也讲了这件事。对于网友众口一词的反应,我并非毫无思想准备,只是感到困惑,原来我高估了人们的意识。那个帖子后来我删了,但我留的截屏能够证明,我在帖子里很谨慎地表达了那个女人有问题的态度,不过是以“能帮邻居孩子做些什么”为中心,呼吁妈妈们关心和支持。可是超过一屏的内容就会导致前后断开,很容易被断章取义,加上看帖的人大多怀着阴暗心理。如果有一百条回帖,那么其中十条是六合彩秘笈等垃圾广告,十条是认真看帖子内容、持有某种观点的回复,八十条是说我多管闲事,怀疑我有偏执症,让我去看精神病科,反应几乎跟你们一样:你又没受什么损失,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如此抓着不放究竟有什么企图啊之类的。只求自己孩子好的人,他们的孩子将来会变成损人利己的人,网友和读者们真的不明白吗?
他们不说邻居女人有问题,反而异口同声地表示我精神不正常。谁有问题谁是正常人,他们混清了这当中的界限,模糊了事情的本质。
发帖后不到两天,几个网友开始人肉我的真实身份(为证明我是个多么身心健全的人,是个关心他人的人,并且为你们口中的“美好的社会”而努力着,我提供了一些背景信息,在基本履历后发了过去从事慈善活动的列表)。在人肉搜索的过程中,我被解读为“在当地不受欢迎的预言家”,所以我的角色无法继续伪装下去了。于是我在他们展开更猛烈的声讨前,删除了原帖。一个人成炮灰,我可以忍受,但我不能任由我的女儿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在这里我要明确一点,我不是出于恶意删帖的。
我删帖后当天,那孩子的死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偶然的巧合。虽说有瓜田李下之嫌,但你们为什么不去调查离孩子最近的妈妈?根本轮不到调查我。你们如果有良心的话,不该指着一个有女儿的妈妈说她是凶手。你们的指责没有任何道理和依据,不过是闲来无聊编造是非而已。实际情况是,据那女人陈述,孩子是在洗手间滑倒撞到头部,医院的意见是脑出血。你们难道想说是我把那孩子推倒了吗?有点良知的人,在诽谤我之前应该先想想能为那孩子做些什么,至少对身体力行、想要帮助那孩子的人不该出言不逊。
你们都说我是神经病胡言乱语了,那不怕再多说一件事。我听说那孩子没了,的确感到了内疚。奇怪吗?我不是对那女人,而是对那孩子。你们没杀伯仁,伯仁却因你们而死。对于那孩子,你们感觉不到一点自责和愧疚吗?如果没有,我建议你去看医生。即使善意和关心换来的是攻击和指责,我也坚持自己的看法。如果我早点采取行动,跟她老公沟通,也许那孩子就没事了,虽然死因跟我观察到的事情无关,但油然而生的这种内疚真的说明我性格很偏执吗?
我的心情很沉重,想去参加那孩子的葬礼。一个人去,那女人又要误会我要惹是非了。我让老公陪我去,老公的反应如你们所见:“那是什么地方?你去了小心别被人打出来。”我心里明白,还是反驳道:“我怎么了?难道他家孩子是我害的?”老公摇了摇头:“别跟我说什么前因后果逻辑推理,不该你插手的事,你偏要插手,你难道真猜不到那孩子遭受了家庭暴力?他们家现在出了人命了,正缺一个人来当替罪羊呢,这当口你就送上门,他们会猛扑上来好好招呼你的。但愿你不要激起他们的暴力倾向。”
女儿有很多作业还没做,很不情愿地被我硬拉到殡仪馆。我想只打个招呼,只打个招呼而已……说一句比如“你要理解,生老病死,人都有这一天”什么的。女儿满脸不情愿地嘀咕着:“妈,丢死人了,你这样人家就理解你了吗?你的孩子明天有考试呢,哪有家长考试前带孩子来这种地方的?真晦气。”女儿的迷信和奇怪言论让我受到了点刺激,我还是充耳不闻,拉着她走进殡仪馆。那女人身着黑色韩服,跟她老公并肩站着,接待吊唁的客人。在她行礼抬头的瞬间,我分明看到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嘲笑,嘴角上扬,红肿的眼睛盯着我。我似乎听到她在说:“现在你满意了吧?”灵柩里的孩子我一眼都没敢看,低眉垂目跟着前面的人。行了礼走出来离开前试探地回头一看,她果然还盯着我和女儿,现在笑意更深,仿佛要将我俩吞噬一般。就像老公说的,那笑容不是痛苦和悲伤之下的精神崩溃,而是像在说:“我贏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笑容背后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失去理智的人到底是谁,这件事是谁的错误引发的,现在都交由你们来做判断。因为知道真相的人,已经身在坟墓中了。
具竝模韩国作家,1976年出生。2009年以长篇小说《男巫面包店》登上文坛。这部作品以“优秀的叙事力量和独特的想象力打破了青少年小说的模式”,被选为“2009年韩国人必读书”。201年出版长篇小说《鳃》和小说集《不是故意的》,其叙事超越现实和幻想的界限,被正式烙下“具竝模式幻想”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