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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胡文青很平静。现在,他六十出头,满头华发,风度翩翩——看上去很年轻,也就四十来岁。尤其是他那从容淡定的神情,出现在公共场合时,比如出席某些慈善活动,他不是大踏步地,而是悄悄地,宁愿躲在人群里默默无闻;不得已被领上主席台时,他谦让一番,坐在最中央,偶尔一抬头,那眼神极谦逊,前排就座的女明星们也不由得心里一动,想:“这才叫世家子弟,多低调,也不知他爹是干什么的?听听人家的发言,三言两语,言简意赅,也不说大话,也没有腔调,就是平平淡淡,这才叫腕儿!”
不过这是早些年的事儿了,现在的胡文青深居简出,轻易不出来见人;只有从前的几个老朋友,偶尔会约出来聚一聚,这其中阿顺就算一个。阿顺近八十了,可是中气十足,说话近乎喊叫——也许是聋了。他仍住在举人巷,一方面过着小市民的生活,一方面跟着胡文青出人高档会所,打打高尔夫球。不过这仍是早些年的事儿了,现在,老哥儿俩宁愿躲在胡文青的办公室里,阿顺说:“杀几局?”
于是胡文青便摆上棋盘,说:“杀几局。”
胡文青现在闲得很,他从四五年前就慢慢收手,是到了该享受晚年生活的时候了。厂里的事情轻易不过问,只交给儿子处理。儿子不争气——儿子当然也做事,只是玩心太重,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最喜欢跟二三线的女明星搞些绯闻,所以很讨小报记者的喜欢,隔一阵子就让他上娱乐版的头条,胡文青很是瞧不上。这孩子从十几岁开始,就一副公子哥儿样,很潇洒的,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开。待要说他两句吧,他妈就有话了:“他这一点跟你顶像!”
胡文青笑了笑,声气弱了许多。他这二十年来也未能免俗,中间经历了几个女人,可是他顶住了压力,坚决不离婚,而且也早戒了。现在,他跟他的糟糠之妻在一起,两人都是居士,整日吃斋念佛,家里乌糟糟的全是香火气,他儿子一回家就皱眉头。
然而他的佛事,主要还是在心里。办公室的书橱里,一排排全是佛经,他偶尔也读一读,只觉得心里空得很,泛泛的全是慈悲心。
这一排排的佛经里,也夹着一本《资本论》,不过他几乎不碰。碰什么呢?语境不同了。他少年时读不懂的地方,现在全懂了;他就是马克思批判的那一类人,那类“从头到脚,都沾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的人。他现在是个居士。
这《资本论》也不知谁放进书橱的,似乎是为装点,又似乎是为提醒他少年时代的一段往事……他那年只有十五岁,搞了个读书会,是个意气风发的好少年;有一天他跟老师说,他将来要做研究,因为有兴趣;后来他在巷口碰上一个算命的,那人说:“若成事,当乱世;将来有坎坷!”
胡文青的眼睛突然痴了。这是第二次,他想到那个算命的——头一次是在三十年前,那时他儿子才两岁,他蜗居街巷,是个贱民——他遇上他已近五十年了,那时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一句谶语。他现在成事了吗?乱世。谶语。东方红。造反派。窗外电闪雷鸣。“你将来必有坎坷”。《资本论》。改革开放。居士。佛经。乱世。他成事了吗?
窗外电闪雷鸣,阿顺说:“要下雨了。”起身去关窗子。
胡文青说:“要下雨了。”
两人立在窗前,看窗外倾盆大雨,天昏地暗。不说一句话。
隔了好久,阿顺才说:“算啦,别愁眉不展的。你现在要想开点,挣下这么一大摊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儿孙能用多少?还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胡文青说:“我也这么想呢,我这些年何尝是为自己活着的?累得很!我曾经——嗨!我曾经以为我养活了一大批人,我要对他们负责任,尤其是那些早期跟着我打天下的,还有现在的好几万工人!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把眼睛闭上了,第一他儿子就不认账。有一次父子俩发生争执,儿子说:“爸,您可别说养活不养活的这些话,谁养活谁还不知道呢!你不需要对他们负责任,人家也绝不会感谢你!大家都在挣自己该得的那部分,你,我,他们,所有人。事情得做,钱也得挣,可您别把自己看得跟救世主似的。没有您,他们就饿死了?去要饭?谁离了谁都能过!”
胡文青气得浑身发抖,说:“好,好,好!我不当救世主,我现在就收手。”
他儿子倒心平气和了,说:“您也不要生气,我说话急了,可你想想,是不是在理?而且你现在也收不了手啦,一旦上了这条道,你就是不走,也有人推着你往前走。事情做到这份上,您个人做不了主啦!只能由着惯性往前走,走到哪一天,该散伙时就散伙!但估计您是等不来这一天了,我则说不好。我会认真做事的。”
这一争吵,胡文青便彻底丢手了。直躺了三天,起来的时候,天地为之变色,脑子更糊涂,他跟孩子妈说:“儿子说得对。他把我的屋脊盖给掀了,我以后再也找不着地方遮风挡雨了。”
他还说:“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退出了,要云游了。
他又说:“信什么佛?真虚伪!你能四大皆空?你能把这一摊子全捐掉,分毫不留,重新去当一个穷人?你即便当了穷人,你满脑子还是福禄富贵!还四大皆空!还信佛!谁配?”
这么一句话,他是说给阿顺听的——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阿顺也信佛。
阿顺说:“我就跟你说了,你不要钻死胡同,这对你没什么好处。要我说,你有这工夫,还不如写本回忆录,把你这几十年好好整理一下。什么事情能禁得起你这样问?你这一问,不就全空了?信佛这件事,你力所能及,能信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佛也不会要求你四大皆空!人活着,不过是求个安心——”
胡文青说:“写什么回忆录?我现在没话可说了,心里空****的。”
阿顺笑道:“你空什么空?你还早着呢!你心里有几千条烦恼丝。第一,这一摊子不是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当然自己也不知道;第二,你这些年忙来忙去,为的是有个寄托,现在连这寄托也被人揭了,你心里头难受。但是你不能怪了佛去!佛已经看见你所做的,他最喜欢你这样了,平凡人一个,心里总有苦楚,才显得他有作用。”
胡文青长长地吐了口气,把眼睛望出窗外,望了很远很远。
这一天下午,他跟阿顺一直立在窗前,看狂风暴雨,天地混沌;脑子里一片一片的,前世今生,什么都有。两个前造反派、现在的佛教徒,偶尔也会说上两句,然而所说的永远不及所想的,在那语言达不到的深处,他们困惑、苍茫。雨下得更大了。
后来天晴了,夕阳出来了。隔壁的厂区里,有工人成群结队地往外走,他们勾肩搭背,追打,嬉笑。胡文青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在他23楼的文青楼上,能看到不远处的中央大街,此时,街上人满为患——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群小如蚁虫,车队像甲壳虫,一排排的在试图往前挪、挪、挪。
胡文青看不见他们的脸,听不见他们的抱怨、吼叫,知道他们是活在今天。他的眼睛突然掠过了眼前的景象,回到了四十年前……心里想着,今天的这些人,若是活在四十年前,谁知道他们中谁会变脸、变成什么样的人?谁知道他们中谁会哭泣、谁会仰天长啸、谁会变得浄狞,以至于他们自己竟不自知?
然而现在他们都是好人,这些正走在中央大街上的人、走在他厂区里的人……他们追打、嬉笑,抱怨,吼叫。他们都是平凡人。
魏微,1970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拐弯的夏天》《流年》,小说集《情感一种》《到远方去》《越来越遥远》,散文集《你不留下陪我吗》《既暧昧又溫存》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大红鹰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小说家奖。小说曾入选1998、2001、2003、2004、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