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肉上
冯国平从军校毕业后,曾经胸怀大志,但一直以来背运不断,逆多顺少。从此死心了,老实了,也安于过小日子了。父亲退休后,他就继承父业进了肉联厂。苜蓿街上的人都知道,冯国平的父亲当年就是凭借杀猪的精湛技艺获得县级劳模的奖章,但父亲的杀猪刀并没有传给儿子。我不拿刀,冯国平进厂时就说,我下不了这个手。因此,厂里就安排他给猪肉盖印。冯国平再怎么清高,也得每天待在肉联厂里跟猪打交道,自觉落魄江湖,与猪为伍,谈不上有缘,也未始无因。有一阵子,冯国平情绪很低落,他跟好友李固、王强说,林晨夕极力反对他进肉联厂,每隔几天就给他打一个电话,要他立即做出决定:要么选择猪,要么选择她。显然,在猪与林晨夕之间他是不需要做出艰难选择的。冯国平再蠢,也不会站在猪这一边。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作出回复,是试图通过时间的延缓来消除林晨夕对他这份职业的恶感。事实上,冯国平在肉联厂不仅没杀过一头猪,甚至连杀猪刀都没摸过。对他来说,每天给猪肉盖一个印章,是一桩既清爽又轻松的活儿。薪水虽然不算优渥,但闲暇时间颇多。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上网玩游戏。每天下班,冯国平都要在单位的浴室里冲个澡,换上一身清爽的外衣(有时还会系上一条色彩鲜艳的领带)。尽管如此,林晨夕还是感觉他身上有一股猪下水的气味。为了表示对冯国平本人及其职业的鄙视,她整整一个月坚决不吃一口猪肉。
冯国平还没进肉联厂之前就跟林晨夕谈恋爱了。李固和王强常常能从他的床单上闻到餐布的气味。因此,他们就拿床单开起玩笑来。这不奇怪,冯国平说,因为我们经常在**用餐。那么,李固问,你这张餐桌是用来做什么?冯国平露出一脸坏笑说,餐桌是用来**的。可以想象,当他们爬上餐桌,四腿交织,把身体的全部重量交给桌子的四条腿来承受,那会是怎样一桩疯狂之举?所以,冯国平留他们吃饭时,他们都断然拒绝了。
林晨夕知道冯国平进了肉联厂之后,就再也没有让冯国平碰自己的身体了。眼看着林晨夕给出的期限已经到了,冯国平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林家一趟。进了门,林晨夕就故意把他晾在客厅,不让他进房间。林家住的是别墅,内部空间阔大,一个人置身于客厅尤显孤单、冷清。冯国平之前来过林家好几回,但还是感觉不自在。西式风格的装修带有一种冰冷的高贵气质,屋内的陈设有来自法国的、荷兰的、意大利的,就连茶几上那一小块樱桃木饰片据说都是来自美国密歇根州的格林堡小镇。听林晨夕说,父母为了能摆下几件巴洛克风格的名贵家具,特地买了这么一栋与之配套的豪宅,其出手阔气可见一斑。林晨夕的父母都在国外做工艺品批发生意,一年间也难得回来几趟。林晨夕已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不愿意随父母出国打工;再说,弟弟还没念完高中,姐弟俩留在家里互相有个照应也好。但林晨夕跟冯国平说不到一块时,就会横眉竖目说,我要出国,去纽约,你可以继续跟那些蠢猪打一辈子交道。冯国平明知这是气头上的话,但心头还是不由自主地吃紧。比如这一次,林晨夕喊他过来,又冷不丁地奚落他,分明是有意给他难堪。眼看天色渐黑,她也没主动出来吱一声的意思。冯国平仍然雷打不动地坐在客厅里,把玩着手机游戏。林晨夕的弟弟放学回家,见他一副受冷落的样子,就多叫了一份外卖。饭罢,冯国平嘴一抹,依旧坐在那里玩手机游戏。林晨夕的弟弟见他无聊,就跟他下起了围棋。二人手谈至深夜,都不愿意罢手。林晨夕“砰”地一下打开房门,带着命令的口吻嚷道,冯国平,你给我进来。但冯国平捏着一颗棋子,目露凶光说,我还要再杀一盘。林晨夕听到“杀”字,突然感到有点不太愉快,似乎闻到了他那手指上的猪血味,手在门把手上转了一下,面带愠色说,我要关门了。冯国平带着一副恋恋不舍的痴迷模样,撂下棋子,不紧不慢地走进林晨夕的房间。关上门后,冯国平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林晨夕的睡衣,捏了几把。林晨夕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把你的爪子洗干净了再来碰我。冯国平进浴室洗漱之后,就猫着腰爬到**。他的舌头从林晨夕的肩胛窝一直舔到大腿窝上的那个胎记。忽然抬头,露出讨好的笑容说,这胎记长得真好看,像一只蝴蝶。林晨夕被他舔得浑身酥痒,就喃喃地问,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胎记?冯国平说,听我妈讲,每个人前世所受的伤在哪里,今生的胎记就会长在哪里。林晨夕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按照你妈的说法,胎记就是投胎之前阎王所盖的印章,就像你给猪盖印一样。冯国平说,上床之后,我们不谈工作好吗?他想继续深人抚摸她时,林晨夕忽然打开他的手问,你想好了没有?冯国平说,这事我还没有跟我家里人提起。林晨夕说,你像猪一样,只会吃,不会动脑子。冯国平说,如果一头猪既会吃,又会动脑子,也许会像你一样。林晨夕二话没说,就把冯国平从**一脚踹到了地上。
冯国平从地上爬起来后就变得老实了。他坐到书桌前,打了一份辞职报告。那一晚,林晨夕再次把身体交给了冯国平。冯国平显得像一个三天没进饭的饿汉,而林晨夕却没有完全放开手脚,爱是热的,性是冷的,冷中掺和了密致的热,热中又暗藏着一缕疏淡的冷。冯国平在举手投足间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流露的那一股情绪,但他依然表现出一种认真劲,做得很绵实,很到位,让林晨夕觉得无可挑剔。
一个月后,他们就跟赶集似的在10月1日那个所谓的好日子里结了婚。林晨夕的父母和姑妈一家人都从国外赶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在婚礼现场,当父亲牵着林晨夕的手穿过红地毯,走到台前,林晨夕看到冯国平的父亲,一个粗壮的老屠夫正坐在前排,嘴角咧开,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在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人卖到屠宰场的绵羊。父亲把她交到新郎手中之后,她的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不放。父亲似乎也感觉到了女儿心中那缕依依不舍之情,他走到新郎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现在把女儿交到你手里了。婚礼过后第二天,林晨夕的父母就急匆匆地坐着飞机回到纽约,结婚仪式对他们来说仿佛就是一次交接仪式。
新婚之初,冯国平和林晨夕还没有张罗过柴米油盐,他们躺在**,吃着方便面,望着窗外的白云,心里是一团翻滚的欲望。
人们都说冯国平交了一个好运,居然攀上了一户有背景的人家。车子、房子都是女方的父母早就预备好了的,他不需要出什么钱。即便连家具也都是现成的。结婚之后,他们的生活有了一点点变化:林晨夕开始吃猪肉,而冯国平开始找新工作。但冯国平去找工作是装模作样的,他心底里还有闲气。工作没了,是林晨夕一手造成的,他要在家待上一年半载,让林晨夕看着心烦。因此,无事一身轻的冯国平每天除了在家烧饭、洗碗、上网,就是开车去接林晨夕下班。单位里的同事问林晨夕,你先生是做什么的?林晨夕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是诗人。
又过了一个月。冯国平跟李固和王强谈起自己的婚姻生活时总是面带沮丧。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是在结婚后第四个礼拜发生的。事情的起因是墙上的那条裂缝。住新居不久就发现墙上有一条裂缝,这多少让人有点不太愉快,林晨夕让冯国平去查找原因。结果,冯国平发现隔壁那堵墙也有相同的裂缝。他们向物业公司反映此事,物业公司派人作了检测,认定责任不在己方,而是楼下的户主新近在楼顶上造了一个蓄水池之后人为造成的。物业公司跟那家户主交涉过两回,但都无疾而终。林晨夕急了,让冯国平亲自找楼下的户主讨个说法,他就硬着头皮过去了。他先是向楼下的住户作了详细的分析:墙壁上方的裂缝开裂的程度要比下方深,这说明压力是由上而下的;何况这堵墙上方没有横梁,根本无法承受蓄水池的重压。他的意思是让楼下的户主把蓄水池搬开。而楼下的户主反驳说,他家的墙壁也有裂缝,并且建议他把楼上的家具统统搬掉。那人说话时把汗衫的袖子卷到肩部,故意露出发达的肱二头肌。冯国平只好忍气吞声地退了回去。林晨夕骂他是软蛋,再壮的猪都见过了,还怕一个肌肉发达的家伙不成?为这事,他们吵开了。可争吵终归是无济于事的,那些裂缝就像皱纹,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一点点扩展开来。那条宽度一毫米的裂纹后来变成二毫米,与别的裂缝交织在一起,形成繁复的几何图形;最长的一条裂缝大约有两米多长,由粗到细,呈不规则曲线,一直延伸到地脚线;还有的裂纹暂时隐而不显,但天长日久,它们也将慢慢呈现出来。冯国平与林晨夕之间的裂缝也是这样慢慢呈现出来的。
只有冯国平深知林晨夕的坏脾气。在单位里,林晨夕显露的是另外一副温柔可人的面孔。单位里的同事碰到冯国平总会带着艳羡的口吻,说他真有福气,娶了这么一个温柔漂亮的太太。林晨夕下班回家后,也不知怎的就把笑容收敛起来。从她紧皱的眉头来判断,她最近在单位里似乎碰到了什么不太顺心的事。若是从前,冯国平满可以通过身体的安抚一点点消除她内心的紧张和不安。但现在,这种方法已经不能奏效了。有那么一回,林晨夕一回到家,就气咻咻地躺在沙发上,让冯国平过来给她捶捶小腿。捶着捶着,冯国平的手就滑入她的敏感部位。林晨夕一直觉得冯国平是一个欲望特别强烈的男人。她曾经开玩笑说,他虽然不干那一行了,但他身上依然保留着一头种猪的优良传统。林晨夕不明白冯国平为什么会在这方面特别馋。也许是他身上的力比多比别人多,也许呢,是他要借此补偿心底里那一点自卑感。冯国平急着要去找什么物什时,林晨夕突然坐起来,让他去做晚饭。冯国平也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他去做晚饭,而她得去楼下计生用品店买一盒“小雨帽”。林晨夕仍然懒洋洋地躺在那里,继续看她的电视。冯国平做好了饭,转到客厅,问她是否买了“小雨帽”。林晨夕闷闷不乐地对他说,你想要,自己去买得了。冯国平拿眼睛瞪她,她就把手中的遥控器重重地甩在桌子上。在这方面,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以委婉的方式拒绝自己的请求,而是开始学会用冰冷的眼神、一些硬邦邦的话来拒绝他。他了解她的性格:倘若有人伤害到她的皮肉,她的皮肉底下就会出现反抗的力量;倘若伤害到她的筋骨,她的骨子里头就会出现反抗的力量;倘若伤害到她内心,她的内心就会出现反抗的力量。这是一个机关公务员在一个小县衙里培养出来的骄桿习气。很长时间,他们之间都不太说话。**频率也明显减少了。以前他觉得**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体力活:男人把身上的汗流在女人身上,女人把身上的汗流在男人身上,流完了之后,内心就会像一片雨霁的天空。可现在,他们之间的身体只是微微流汗,尽管如此,林晨夕还是嫌他汗味太重,不允许他事后贴着自己睡。
你应该去找一份工作了。有一天早上,林晨夕醒来后没头没脑地咕味了一句。当初是林晨夕逼着他辞职,现在又是她催促他去找工作。冯国平在家休息了半年之久,静极思动,早就打算去找一份工作了。但被林晨夕催急了,他反倒摆出一副傭懒的模样说,我不想找工作了。冯国平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不愿意在这方面听命于林晨夕。这样会显得他很没面子。
冯国平的父亲从单位里了解到儿子的情况之后,也很为他担忧。林晨夕去上班之后,老冯就找了过来。他像一位饶舌的散文家那样,不厌其烦地跟儿子谈论四十年来的杀猪心得,其间还引用了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之类的典故。老冯在单位里有一个绰号,叫“一刀仙”,传说他的刀法十分了得,一刀下去,猪连怎么死都不晓得。老冯对儿子说,猪不是我们的仇敌,杀猪时不能带杀气,给猪来一刀痛快的,也是阴功积德。老冯还说,不要以为跟猪在一起就是掉身份,在佛祖眼里,人与猪都是平等的。坐在他眼前的老人,有过一段辉煌的屠宰史。但现在,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不握刀,面目平和。父亲跟他谈了一个下午,兼叙兼议,句句在理,仿佛出自智者之口,让冯国平在那一瞬间突然产生了回到肉联厂的冲动。
有一天傍晚,冯国平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林晨夕,他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每天只需要上早班,其余时间都是空闲的。林晨夕没好声气地说,什么工作要这么早出来?难道是去菜市场做菜贩子不成?冯国平撇了撇嘴说,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林晨夕意识到自己说话尖刻,就带着讨好的笑容再问了一遍。冯国平做了一个射击的动作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报名参加机场驱鸟队,下午刚刚收到了录用通知书。事实上,冯国平并没有在机场驱鸟队谋得职位,而是回到了原来的肉联厂。见到了老板,也难免要装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老板看在老冯的份上,答应他可以回来工作。但老板接着告诉他,原来的岗位已经有人顶替了,现在他只能委曲求全,暂且在屠宰场工作一两个月,以后有合适的职位再作调派。冯国平面带难色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做杀猪匠?老板说,在我们这里不叫杀猪匠,而是叫专业技术人员。你要像你父亲那样,干一行爱一行,做一个优秀的专业技术人员。冯国平自觉无路可走,也只好将就了。按照行规,杀猪是要早起的,因为怕林晨夕见疑,他就撒了个谎,称自己在机场驱鸟队工作。谁都知道,这工作有点特殊,他们每天得起个大早,拿着鸟枪驱赶那些随时进入飞行禁区的鸟儿。林晨夕也没有异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驱鸟队的工作虽然辛苦,总比在肉联厂好。更何况,拿枪的,总比拿杀猪刀好。
冯国平跑了一大圈,还是绕回到原来的地方。面对的,照例是烟灰色的平房,病黄色的黄泥路,绿哀哀的行道树,还有一些从猪舍里飞扑出来的小青虫。这叫什么?他对自己说,这叫宿命。上班第一天,他没有直接操刀。周师傅教他如何使用一种心脑麻电机将猪击晕,他试了几次,都不成。周师傅接过他手中的麻电机,一口气击昏了四五头猪。杀猪放血的时候,冯国平就待在一边看着。周师傅说,我的手艺活当初是你父亲教出来的,现在我们厂里虽然改用现代屠宰流水线了,但一些传统的杀猪方法还能用得上,你父亲常常告诉我们如何做到人道宰猪,其中刺杀放血就是关键,放血放得好,猪就死得痛快,猪死得好,肉色也就更好看一些。周师傅又是一口气放掉好几头猪的血,剩下最后一头,就让冯国平上前试一试刀。冯国平抡刀已见杀气,竟无一点乃父之风。周师傅见了,直摇头说,给猪放血要心平气和,眼睛里不能露出凶光。说话之间,他接过冯国平手中的刀,将一头肉猪的血放干净了。冯国平试了几回,还是不敢下手。周师傅也没有让他再操刀,只是吩咐他打些下手。
老冯得知儿子又回到了肉联厂,很是高兴。周末,林晨夕外出的时候,老冯用报纸裹了一把杀猪刀过来,向儿子传授刀法,还深人细致地讲解猪的肌肉组织、脂肪组织以及附着其间的结缔组织、微量神经和血管等等,让冯国平不得不感叹,杀猪原来还是一门大学问。谈话的间歇,老冯总要提起自己当年如何风光的事来。冯国平知道,父亲当年被评为“劳动模范”并非完全因为杀猪技术高超,而是因为他在一份农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千余字的杀猪心得。这篇豆腐块文章竟抵得上他数十年杀猪的苦劳。老冯在儿子面前讲得唾沫横飞,冯国平却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林晨夕从外面回来后,老冯就收起杀猪刀,一声不吭地走了。林晨夕问冯国平,你爸绷着一张脸找你做什么?是不是又要你回那破单位重操旧业?冯国平轻轻地哼了一声,倒头就睡。
冯国平的工作忙如骤雨,闲如浮云。忙完之后,除了到单位宿舍睡一个回笼觉,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打发这一天的漫长时光。每天磨到了下班时间,他就在宿舍里冲个热水澡,以免把林晨夕所说的“猪下水的气味”带回家。有一回,林晨夕在他衣服上发现几根猪毛,就问他,你今天去了哪儿?冯国平说,机场附近有一头猪迷失了方向,竟闯进了机场的禁区,我把它轰了出去。像这样的巧妙解释,自然没有引起林晨夕的猜疑。
林晨夕所在的那个单位出了点事。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冯国平没有向林晨夕询及此事。他们之间好像有过什么约法三章,凡是单位里的烦心事很少在吃饭时或睡觉前互相告语出事的消息是冯国平从报纸上看到的。后来上网一看,发现此事已经在国内外各大媒体不胫而走,连美国的《纽约时报》都作了大篇幅报道,可见动静闹得很大。消息的大致内容是说前天上午7点20分(适值大雾天气),一辆校车经过一面巨幅违章广告牌的拐角时,看到一辆水泥搅拌车侧翻,急忙打转方向,结果与岔道上逆向驶来的一辆殡仪馆专用车相撞,导致校车上的学生(大部分是农民工的孩子)二十七死十九伤。殡仪馆专用车的司机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唯一的一名乘客本身就是死者,故而没有列人死亡名单。这事发生以后,政府官员火速赶赴现场,但没有一个部门愿意出来检讨社会责任。校方把责任推给指定校车分派的交通局,交通局把责任推给没有及时拆除违章广告牌的城管部门,城管部门又把责任推给殡仪馆,殡仪馆又把责任推给教育局,教育局领导又出来狠批校长。校长被前来闹事的遗属逼急了,扬言要以跳楼谢罪。第二天,市长出来发话了,认为发生这类事故,每个部门都难辞其咎,大有让各部门陪绑的意思。话说回来,每个部门都有责任,也就等于是说每个部门都可以不必承担主体责任。循旧例,像这种事故的处理方式通常是曝光、怒斥、追责、补过。但自从《纽约时报》借中美政要互访之机把校车事故的内幕捅出来之后,这问题在无形之中就放大了。林晨夕的父母在纽约做生意,第一时间看到这条消息,很快就把报纸内容拍成照片发过来。林晨夕把报纸内容翻译成中文交给局长看时,局长说,既然我们这个部门也被搅了进去,就得想法子摆平。美国那边的事,就让林晨夕托人去打理,看是否能变坏事为好事,作个正面的后续报道,最好是让局长也在《纽约时报》上露个脸说几句义正词严的话。
这些天,林晨夕比往常更忙碌了。除了白天配合调查组深人调查校车事故,晚上还要陪同领导吃饭。局长曾向她作过口头承诺:如果这件事完成得出色,下一步就打算提拔她担任副科长一职。显然,这件事打理起来比想象中还要棘手,林晨夕原本只想敷衍了事,经局长一说,干劲就上来了,在饭局上也慢慢地显露出喝酒的底子来。饮过几杯,她的脸上通常会浮**起一层红润的光晕,在灯光的映照下,益发显得娇俏。再加上她在酒桌上能做到揖深圆、拜恭敬,领导们自然都很欢喜。林晨夕被捧为酒桌上的红人之后,应酬也就多了起来,隔三岔五,她都是带着一身酒气回家。直到有一天,她浴罢出来用毛巾拭擦身体时,冯国平才发现,她比从前胖了许多,坐下后可以看到脂肪在她臀部形成了蝴蝶的形状。冯国平摁了一下臀部的肥肉说,看猪肉好不好,指压凹陷后立即弹回就知道了。你身上的皮肉弹性越来越小,当心把自己真的吃成一头母猪。林晨夕把毛巾一甩,站起来说,冯国平,你在肉联厂工作的时候从来不会提一个“猪”字,现在你不干这活儿了就常常拿猪来做比喻,你这是什么意思?冯国平立刻闭上嘴巴,转头睡去了。
林晨夕的腿比结婚前粗了一圈,冯国平不无忧虑地对李固说。他说父亲在一篇文章中谈猪时曾引用过庄子的理论。庄子说,看猪的肥瘦要看猪腿的下部,愈是往下看,愈能看出肥瘦来,因为猪腿跟其他部位相比最难长膘;若是看到猪腿下部骨丰肉满,此猪必肥。所以,冯国平说,庄子以为,“道”就在卑贱之处。从卑贱的、别人不太经意的地方往往能发现大道来。李固知道,冯国平其实不是在跟他们说“道”,而是借此贬损林晨夕的形象。
这段时间,冯国平早出,林晨夕晚归,夫妻俩虽然睡在同一张**,但见面时间却不多。林晨夕往往是在冯国平睡觉(晚上9点)之后下班回来;而冯国平往往是在林晨夕睡得最死的时候(凌晨4点)去上早班。也就是说,冯国平睡觉之前往往没有见到林晨夕的面孔,而林晨夕一觉醒来之后也往往没有见到冯国平的面孔。碰到双休日,他们就背对背在**睡懒觉。醒来后,两人又面对面看了一眼,都仿佛有点久别重逢的感觉。
没过多久,冯国平的工作果然有了变动。那个给猪盖印的检验员在个人生活作风上出了点问题。出问题的地点就在冷冻室。那个检验员事后作检讨说,他之所以把那个女工引诱到冷冻室,是因为外面天气太热的缘故。冷冻室没有为他准备床铺,因此他就把那个女工安放在一块还散发着肉温的白条肉上狠狠地干了一把。此事捅出之后,检验员和女工的职务都被即刻解除。因此,那个印章又传到了冯国平手中。从此以后,冯国平的上班时间也作了相应调整,由每天上午5点改为7点半。也就是说,冯国平在上班的途中也能见到早晨的阳光了。他进门后,那些白条肉已在流水线上一排溜摆开,等着他来检验。一缕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猪肉尚处生鲜状态,闪烁着一种紫红色的油光。冯国平盖印的时候,不禁想起那个检验员常说的一句话:女人嘛,不过是一堆肉。冯国平也重复了一句:女人嘛,不过是一堆肉。
那段时间,冯国平又跟李固和王强玩到了一块。三腻友号称“铁三角”,坐到一起,无话不谈。喝了点酒,就开始无一例外地谈女人。李固和王强还是单身汉,谈起性来却像个老手,似乎比冯国平更有经验。事实上,李固和王强都属于好色而不**的那一类。二人的共同爱好是收集各类色情图片和视频,紧张的工作结束之后,他们就回到个人的小世界中去,放恣于色相,沉溺于颓废。李固给冯国平推荐了一款新游戏,特地声明:仅供内部交流。下班后,冯国平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在单位宿舍里睡了一个囫囵觉。醒来后,他还是不愿意回家,而是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网线,戴上耳机,玩一种色情游戏。这种游戏由施虐者与受虐者组成。冯国平扮演的是角色,在游戏中他可以像暴君一样无所不用其极:捆绑、鞭笞、滴蜡、悬吊、穿刺等等。他的手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移动,仿佛手里握的不是鼠标,而是皮鞭。以前他觉得自己把夫妻**指南里面的招数都已用尽,不再感到什么新鲜和刺激了,但现在,游戏让他大开眼界,欲望大起来,真有点不知道如何安顿了。这时候,手里没有一点实实在在的肉质的东西,心里就觉着空虚。他看了一眼手表,估计已到了林晨夕应酬结束的时辰,便关机起身,点上一支烟,站到窗口,静观,回味,怡然自得。
一个人可以缺少**,但不能缺少性幻想。这种性幻想使人有别于猪。这是冯国平从游戏中得出的结论。
夜深人静,林晨夕带着一身浓重酒气回家。推门进屋,发现门内没有冯国平的鞋子。她知道,这段时间冯国平一直跟她闹情绪,也是非要在外面折腾到深夜不回家。屋内潮热,酒气随着汗珠从皮肤底下沁出,跟衣服黏在一起,让她很不自在。于是直奔浴室,脱掉身上那件沾了酒气的裙子,继而解开内衣扣子,两坨白肉便从镜前跳脱出来。刚要转身,浴缸的布帘刷地一下拉开,猛地露出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好在林晨夕有酒壮胆,没有吓昏过去,但她还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夺门欲出。那个戴面具的男人迅速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她下意识地做出一个夹紧双腿、护住胸口的动作。但那人没有在她身上动用蛮力,只是用一根手指轻轻地在她肋部挠了几下,她的双手和双腿像安装了开关似的,迅速打开了。从这个习惯性动作来判断,她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她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一改往日的僵硬和淡漠,转过身来,顺应了对方的抚摸。那一刻,身上的酒精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内心深处冒出的羞耻感。冯国平,你太坏了。她说着,就把舌头送进了面具上咧嘴狞笑的那个部位。冯国平一下子就含住了她的舌头。她的舌头在他嘴里嚅动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一个女人在他身体里喊叫。那一晚之后,冯国平与林晨夕之间的关系有了明显改善。
林晨夕生日的时候,冯国平送给她一盒巧克力,还有一个神秘的礼盒。这个礼盒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林晨夕很好奇,急着要打开礼盒。但冯国平非要她吃过生日蛋糕后再打开。蛋糕吃过了,林晨夕打开礼盒,发现里面竟盘着两根蛇一样的绳子。展开来,一根长约五六米,另一根长约三四米。林晨夕说,送两根绳子给我作生日礼物,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要让我上吊?冯国平咬着她的耳朵喃咕了几句,林晨夕的脸上顿时涌上一抹緋红。她拧着冯国平的嘴角,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她觉得,一个男人正事不干,脑子里整天冒出一些花红柳绿的想法,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冯国平,你变坏了,林晨夕拧着冯国平的耳朵说。冯国平只是捂着耳朵,笑眯眯地看着她。林晨夕洗完澡,艳褪香消,露出一段肌肤的本色来。二人躺在**,冯国平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让她看一部日本的色情片。片中的男女主人公都长得十分俊美,场面一点儿都不闹,只有一对男女,一根绳子,一株落英缤纷的櫻花树。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情节,男主人公仅仅是在女主人公身上施展一种小小的温和的暴力。看完之后,林晨夕忽然看到冯国平正手执绳子肃立床前,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干笑。她明确地告诉他,她不喜欢他以这种对待仇人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但冯国平已感觉到身上的热流在汩汩涌动,脑子里浮现出一团白肉在绳子的束缚下屈曲而怒张的姿态。他越是猴急,林晨夕越是不配合。冯国平说,你要是觉得不习惯,就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是别人的好了。林晨夕不说话,他就知道她已经默许自己的做法。他把手伸到她的**,渐渐地,就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深处的动**。那一刻,林晨夕忽然变得像一个青涩的少女,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新涂的指甲。既然这根绳子如他所说的那样能给人带来奇妙的乐趣,那么,他-表现出来的那种令人费解的癖好也就可以接受了。因此,她既没有说愿意,也没有断然拒绝。冯国平把绳子套住她的双手时,她没有挣扎一下。冯国平在整个捆绑过程中显得神色庄重,仿佛一名巫师要把一件精心准备好的祭品献上祭坛。绳子绑好之后,林晨夕带着近乎求饶的声调说,绳子太紧了,我感到呼吸好像要停止了。冯国平平静地告诉她,按照书上的温馨提示,一个人被捆绑后,往往会感到呼吸急促,其实这是一种性快感引发的错觉。冯国平不仅没有松绑,还给她嘴里塞上了一个嘴塞。她的身体开始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声,仿佛要急着把舌头里的欲望吐出来。冯国平没有一点心慈手软的意思,他把绑好的身体从**拖到地板上,开始变得像游戏中的那样,带着一种温柔的粗暴扑向自己的猎物。一种被伤害的、无辜的表情,没有让他心生怜意,反倒让他变得更兴奋,动作幅度也变得更大。林晨夕似乎一下子无法适应的角色,当肆意泛滥的欲望在两人的身体之间涌动时,她的眼中露出了那种溺水者的绝望眼神,而他像一个殉情者那样紧紧地抱住她。这场游戏结束之后,他听到她嘴里依然发出一阵呜呜的哀鸣,意识到她有点不太对劲了,就迅速解开绳子,拔掉嘴塞。林晨夕猛地坐起来,还没来得及揩掉嘴角往外直淌的口水,就给冯国平一记响亮的耳光。
冯国平到底还是没有把林晨夕绑住,林晨夕外出应酬的频率比以前更高了。每晚回家,冯国平都会在她身边绕行一圈,然后抽了抽鼻子,仿佛空气中冒出了什么可疑的气味。林晨夕白了他一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冯国平冷笑一声,就跳开了。有时她坐在那里看电视,身边的手机突然振动,他也会情不自禁地伸过头去偷眼一瞥,仿佛要探究视屏上的号码是否存有可疑之处,尽管他明白,自己这一瞥是不会看到什么的。这阵子,冯国平一直怀疑林晨夕跟单位里的某个男人有暧昧关系。当然,这只是怀疑,有事实与臆想相混合的成分。他把这种忧虑透露给好友李固和王强时,他们都十分热心地帮他作了认真分析。李固平日喜欢读侦探小说,分析问题的口吻有点像电视上的福尔摩斯;而王强在大学里学的是法律,习惯于在李固所作的种种推论之后加一个“但是”。也就是说,王强的观点跟李固是截然相反的:他认为林晨夕有外遇的可能性极小。他们先是用普通话进行争辩,随着话题的深入就改用外省人的方言。冯国平说,你们尽说一些让我听不懂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说我很聪明,要么是说我很蠢。李固和王强相对一笑,告诉冯国平,此事尚未被证实之前,他们愿意跟随他做一些跟踪调查。第一晚跟踪毫无结果。林晨夕从酒店出来,跟几位官员握手话别之后,就独自一人径直打的回家。冯国平坐在李固的车上,消消停停地尾随着。行道树在汽车的后视镜中卷曲,在黑暗中缓缓地消逝。他看到林晨夕下车拐进自家那个小区之后,并没有迅速跟进,而是停驻了半晌,才缓缓进入小区的停车场。不远处的树荫间透出一缕淡黄的光晕,林晨夕正手执一把鸡毛掸子打扫自己那辆车上的灰尘。冯国平知道,林晨夕有洁癖,每晚回来,头件事就是清扫车身。这是一癖。冯国平让李固熄灭车头灯,坐在车上静静地观望着。李固递给他一支烟,他叼在嘴上,没有点燃,心中那一缕明明灭灭的东西,在他眼中安静地燃烧着。
这一晚,冯国平对林晨夕说,单位要派他去省城培训一个礼拜,他已经买好了明天上午10点正的火车票。临睡前,冯国平又忍不住问林晨夕,是否还要再玩一次游戏?林晨夕说,我们玩这种游戏就像是两头不知羞耻的畜生。冯国平说,会玩这种游戏,是人与畜生的根本性区别。你想想,一条公狗会绑住另一条母狗玩这种游戏?猫不会,猪更不会。林晨夕骂了一声“变态”就转身睡去了。但冯国平睡得并不安生,他老是跟猪拱槽似的拱着林晨夕的身体。林晨夕索性打开了身体,让他吃饱了,他也就坦然了,有时还发出满足的鼾声来。第二天醒来,冯国平把手伸了过去,从背后搂住林晨夕,说自己这回出差要熬一个礼拜,非得再来一次,林晨夕勉为其难地配合他做了一次。在闹钟的叮呤声中他们完成了一次急就之欢。事后,林晨夕给他一个谈不上深情的亲吻,算是对他的出色表现表示满意。
冯国平出差之后,李固和王强仍然没有放弃对林晨夕的跟踪调查。他们对林晨夕的私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李固戴上了墨镜,王强穿上了一身黑衣。跟踪途中,他们动用了高科技设备,譬如望远镜、针孔摄像头、录音笔、卫星导航仪等。李固还带了弹簧刀,说是以防万一。游侠精神固然有之,但也难免偷窥癖之嫌。林晨夕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的监视之内,好像他们要看什么,就一定要把什么看出问题来。但他们连续跟踪一天半时间,并没有发现林晨夕有什么形迹可疑之处。直到第二天晚上10点半,他们发现林晨夕独自一人从茶馆的包厢里出来,就迅速赶在服务员之前走进那个包厢。引发他们注意的,是桌子上的两杯茶和烟灰缸里的三根烟蒂。另一个人去向不明,只留下一股挥之不去的烟味。李固依此推断,冯国平与林晨夕之间已经出现了第三者。他在沙发上坐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告诉王强,他已经从沙发上嗅到了欲望的温热气息。王强没有说话,他把烟灰缸里的一根烟蒂捡起来,弹掉烟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李固问王强,要不要把我们的调查结果告诉国平?王强说,不急,明天再说。第二天上午,这种流于草率的推断还是被推翻了。王强打电话告诉李固,他已经向一位烟草专家咨询过,从那根烟蒂来看,抽烟者所抽的是一种名叫圣罗兰的女士烟。李固反诘,难道你没有做过这样的假设:抽烟者也有可能是林晨夕?王强说,冯国平已经向我证实过,林晨夕从来不抽烟。因此,我们可以断定,那晚跟林晨夕在一起的人应该是一位女士。
王强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晚跟林晨夕待在包厢里喝茶的人是一位《纽约时报》驻亚洲的女记者,她们所聊的话题就是校车事故(偶尔也谈到《纽约时报》的修辞风格)。但林晨夕并不知道,当她为校车事故做跟踪调查的同时,有人正在她背后偷偷下手,做一些神不知鬼不觉的跟踪调查。
这一次,林晨夕配合调查组奔波月余,总算是有了个交代。除了那个校长被免职以外,其余几家单位只是接受不痛不痒的申饬,集体免责是大家所能接受的一个结果。《纽约时报》也算是给面子,刊登了一条后续新闻,大意是说校车事故已得到妥善解决,该追责的也都追了,该补过的也都补了。局长看了虽然颇有微词,但大体上还是比较满意的。局长说,美国佬不知道中国的国情,未免少见多怪。在中国,平均每天都有一批学生死于校车事故,人家美国佬实在不必拿这事大做文章的。局长把《纽约时报》的后续新闻附在调查报告后面,具函缕述,呈送市长。这事总算撂手,林晨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回到日常工作上来之后,她又开始忙着清理积欠。这段时间,局里面正在实行裁员,林晨夕工作不久,非但没有作为冗员裁掉,反而有升迁的可能性,心里不免窃喜。此后,她很想找个机会试探一下局长的口风。局长虽然没有跟林晨夕谈起提拔的事,但他看林晨夕的目光与往常有点不一样了。
临近下班时,局长把她喊到自己的办公室。林晨夕问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局长泡了一杯茶,把鼻子探过来,嗅了嗅,作了一下深呼吸,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林晨夕问,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我想给女儿也买一瓶。林晨夕一时间有些局促不安,因此就随便告诉他一个香水的牌子,心下却琢磨着,局长明明只有一个儿子,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女儿来?莫非是要给那个临时安插到本单位的情妇买的?局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林晨夕一直等着局长向她提起升迁之事,但局长就是不开这个口。自始至终,局长的脸上都带着诡秘的微笑,这让林晨夕隐隐感觉有些不安。随着谈话的深人,局长的手变得不安分起来,有时摸摸她的头发,夸她发质好;有时又摸摸她的手,夸她的钻戒好看。林晨夕把手从局长的手里抽出来,很委婉地告诉他,现在她还有事在身,要急着去办理。局长把她送到门口,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在她那富于肉感的臀部轻轻地拍了一下。
下午,宋科长兴冲冲地告诉几位同事,他妻子(也在同一个单位)要调往市里面工作,履新之前,宋科长请大家吃个饭。李科长没在邀请之列,但他却跟着杨书记不请自来。宋科长与李科长在局里面都属于二级领导班子成员,而宋科长的妻子跟李科长同处一个科室,是副科长。所以,这顿饭漏请李科长怎么也说不过去。见了面,李科长就开始拿话调侃宋科长夫妇。宋科长还没有让脑子腾出个转圜的余地,显得颇为尴尬,忽然瞥见妻子朝这边走来,灵机一动,立马板起面孔斥责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一定要亲自打电话邀请李科长,你怎么就给忘了?妻子也立马会意,慌忙解释说,我以为你们同处一个单位早就叫上了呢。李科长干笑一声说,没关系,等一会儿酒桌上各罚三杯就是。宋科长连连点头说,罚酒是应该的。这一切,林晨夕都看在眼里,觉得很长见识。依次人座后,服务员呈上了高档的白酒和红酒,宋科长还带来了一坛自酿的黄酒,说是喝了这种酒,能见佛光。大家谈兴浓,酒量也在不知不觉间见长了。
在座中,大都是科长和副科长,而林晨夕无论从职位和年龄来说都是最小的,因此只能敬陪末座。老同事要走了,但那个副科长的位置还空缺着。林晨夕想到局长的那一句承诺,心头一热,就来了酒兴。同事们殷勤劝酒,她都不加拒绝。在座的杨书记也是连连拍手称善,说自己今晚总算是见识了小林的真正酒量。悠悠忽忽间,她已喝下七八杯。酒的后劲很大,眼前的世界顿时如梦如幻如泡如影了,只是未见什么佛光。
末了,林晨夕已是醉态毕露:她的嘴巴动的时候,身体的其他部位竟纹丝不动;她沉默的时候,身体的其他部位便一刻未停地动着。这是她醉酒后的通常表现。醉意迷离间,她接到了一个电话,身边人声嘈杂,她说上几句就转到洗手间去。接完电话,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刚才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谁。猛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犹如水中的倒影,面影模糊,在微微地晃动……
她醒来的时候,一缕阳光正打在脸上。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辆车上,靠垫向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方向盘,又扫视了一眼车内那些熟悉的饰件,才断定这辆车就是自己的。她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发现**竟褪到了膝盖部位,裙子里面散发出一股臭鸡蛋的气味。她把手伸进裙子,在大腿根处摸到了一摊黏液,再往内伸,触摸到的是耻部的隐痛,以及身体深处的荒凉和空洞。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种干呕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什么也没有呕出来,心却揪得很紧。她记得自己昨晚灌了许多酒,却怎么也记不得自己后来是怎样回来的。有那么一阵子,她确乎感到有人压在她身上。恍惚间,那人似乎把一个酒瓶之类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身体,一股热乎乎的**一下子就在体内燃烧起来。之前与之后发生的事,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好在今天是礼拜天,她可以让自己的情绪有一个缓冲的过程。她躺在**,把结婚以后的事梳理了一遍,总觉得这日子过得恍恍惚惚、飘散无着。近些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校车事故的调查和处理工作上,好不容易松口气,却又碰上了这档子事。一时间,内外交困,很想找个朋友实实在在地哭诉一番。她历数了一下身边的朋友,有几位交情固然不浅,但还是不能交心。当然,她也想到了冯国平,但一个男人知道自己的妻子遭人强奸之后,在内心深处会留下难以抹除的阴影。正出神时,母亲打来了越洋电话,还没等她开口,已抢先向她诉苦,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他们寄居在姑妈家中,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了。父亲爱面子,宁可受洋罪,也不愿意灰溜溜地回到国内。母亲说完生意上的烦心事,又开始抱怨纽约的天气,说那边连日来都在下雨,下得没完没了。每逢阴雨天气,她的关节炎就犯了,好像这雨要下到骨缝里去,把一身老骨头泡烂掉。母亲发完一通牢骚之后,林晨夕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间想要跟母亲说些什么。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重新拿起电话。
有雨。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她忽然想起来,人夏之后,这雨就一直没有停过。母亲似乎把厌恶雨天的情绪通过电话传染给她了。听着沙沙的雨声,她感到身上的皮肤很痒。痒是流动的。她在身上抹了点止痒剂,挠了许久,仍旧无法人睡。从小到大,她有过这样一种体验:每回感到恐惧的时候,身上的皮肤就会发痒。因此,她断定,失眠缘于皮肤发痒,而发痒缘于恐惧。
礼拜一,照常上班,但她没有再往身上喷洒香水。走进局里面,竟感觉每个进进出出的男人都长着一副强奸犯的嘴脸。碰到那晚共桌喝酒的男同事,她就拿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当中有的十分纳闷地问她,你怎么啦?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你啦?有的装作没看见,把脸转向一边,这使她更加疑心他们心中有鬼。她决定从这些可疑者身上开始排查。有些话她原本要说出来,到了唇边,却忘了词,就像一只手试图抓住一个圆球时却又不慎滑脱,所以,她要把这些话说出口时不得不费一点儿劲。她跟李科长单独谈话时,劈头第一句就问,你知道自己昨晚喝酒后犯事了?李科长瞪大了眼睛问,我犯了什么事?是不是顶撞了杨书记?林晨夕摇了摇头说,这事跟我有关,你就别装糊涂了。李科长摸着油光发亮的脑门说,你越说越教我糊涂了。林晨夕说,昨晚你碰了我。李科长若有所悟地拍了拍脑门说,你不提醒,我还真的忘了,昨晚我跟你碰杯时用力过猛,把你的杯子都碰碎了,实在抱歉。不过,你说话时有些词是不能省掉的,你说我碰了你,会让人往那事儿上面去想。林晨夕觉得,李科长一脸忠厚相,似乎可以从嫌疑人当中排除出去了。她淡淡一笑说,没事,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也别太认真。李科长拔腿离开时,她又追上几步问,你知道昨晚是谁送我回家?李科长想了想说,我喝高了,就提早离席,后来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昨晚是宋科长请客,他应该知道。
回到办公室,她就开始发呆了。把窗户打开,雨声忽然变大;随即关掉,雨声小了。这雨下得不紧不慢,就像长跑运动员那样,保持着固有的节奏和耐性。看样子,雨还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她望着窗外,脸上有一种望不到边的迷茫。它还要从夏天一直下到秋天?她问身边同事。你说什么?同事忽然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问。我说的是雨,她说,这雨叫人烦透了。
下班后,她鼓起勇气给宋科长打了个电话,说是找他有点事。宋科长说自己今天下乡调研,晚上还要回来加班,如有急事,到时候就在单位附近的饭馆里见面再聊。好吧,林晨夕说,我晚上也没饭局,我们晚些时候就在那家饭馆见面。
眼前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人是可疑的,背后有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人也是可疑的。细细想来,这些天她倒是真的遇见了一个(也许是几个)可疑的陌生人。每回出门,她总是感觉有一束目光在身后若即若离地游动。那时候她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但现在回想起来,越发觉得疑虑重重。那缕可以渗透到她身边每一个角落的目光究竟来自哪里?她很想把那个藏影匿形的家伙从黑暗中找出来。去餐馆的路上,经过一家日用品商店,便走了进去。绕着货架走一圈,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从刀架上挑了一把十几公分长的水果刀,付了钱,放进包里。
他们谈话的地点选择在单位附近的一家饭馆。那里人稠声杂,反倒更便于说话。在饭馆里落座之后,她的目光越过晃动的人影察看四周有无熟人的面孔,无意间瞥见李固和王强正隔桌坐在斜对面。他们也看到了林晨夕,彼此之间都打了个不冷不热的招呼。林晨夕知道,李固和王强来自外省的同一个县城,因此,她跟宋科长谈话时就用本地方言。事实上,她的担忧是毫无必要的。她说出的每一句话跟李固说出的每一句话就如同饭桌上飘出的一小束雾状热气一样,不会传出很远。在偌大的饭厅内,每个人说话的声音一出口,就会被那一片嘈杂声的洪流疾速卷走。尽管如此,林晨夕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她跟宋科长聊天时,朝李固和王强那边瞟了一眼。她仅仅看到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比划着什么,但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这情形就像是隔着一块玻璃,只看到一个人的嘴唇一张一翕,却无从探究谈话的内容。就是在这种气氛中,宋科长听完林晨夕的冷静陈述,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起来。他撂下汤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唇,沉默了许久。那晚我们夫妻俩也都醉得一塌糊涂,原本是要打的的,后来杨书记的司机开车过来,他跟我们住同一个小区,因此就搭上了他的顺风车,如果你不相信,杨书记可以出面作证。宋科长一边嚼着饭,一边为自己的清白作了一番合理的解释。林晨夕把这件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之后,心底里就已有了隐隐的不安。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贸然切入这个话题,谈话间如果稍作一下缓冲,也许还不至于让宋科长的脸上骤然流露出尴尬的神情。说这话,就意味着她事先把宋科长也列人嫌疑对象。因此,她也变得沉默起来,她的目光甚至不敢跟宋科长相碰。饭厅里的客人渐渐稀少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明朗起来。李固和王强还没有起身离开,她的注意力就从他们的谈笑声转移到他们的形态和动作上来,她只能借助外部特征的细微变化来猜想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尤其是,当他们在谈话的间歇突然不约而同地朝这边投来目光,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宋科长目光凝重地看着林晨夕,讷讷地说。那晚是宋科长做东请客,因此他对林晨夕的意外遭遇既抱歉意,也很同情。他扳着手指数过来,眼前忽然一亮,对林晨夕说,我觉得老李这人很可疑,你别看他外貌像个厚道人,其实里面都是花花肚肠。宋科长所说的老李,便是李科长。据宋科长透露,有好几回,他都发现老李在上班时间偷偷下载黄色电影,然后拷进移动硬盘带回家去。说到这里,宋科长忽然打住,目光越过林晨夕的头顶直视着她身后的某物。林晨夕回过头来,看见李固已站在身后,笑眯眯地跟她说,他已经帮她买过单了。林晨夕表达谢意之余,把宋科长作了简单介绍。李固同站在收银台的王强挥了挥手,然后就走过去,低语几声;二人走到门口时,再次向林晨夕投来含有深意的一瞥,然后消失。林晨夕和宋科长静静地坐了一会,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饭厅里只剩下五六桌客人。然后是两三桌。宋科长不知道如何结束他们之间的谈话,但他还是站起来,夹起皮包,语重心长地告诉林晨夕,明天他会找李科长探一下口风。
第二天,宋科长没有直接去找李科长谈话,而是把这事透露给那晚在场的杨书记。杨书记觉得宋李二人有隙,有些话并不一定可靠。午饭过后,他把李科长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李科长是党员,党员的生活作风出了问题,书记有权过问。杨书记直截了当地把林晨夕的事件说出来,李科长先是惊愕,继而疑惑,然后带着暴怒站起来说,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诽镑我!杨书记说,这不是诽谤,这叫合理质疑。他让李科长冷静下来,认真分析一下别人质疑他的原因和动机。李科长跟杨书记是党校同学,可以坦诚相对。他说,男人好色不足为怪,但我不会干这种禽兽不如的事。那天,小林坐在我身边,穿着低胸裙子,我顶多只是多瞄几眼。你也知道,我这人就这点小毛病,有贼心没贼胆的,杨书记问,你真的没碰过她?李科长干笑一声说,我弯腰捡筷子的时候曾碰过她的膝盖,除此之外,我哪儿都没碰过。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发毒誓。杨书记问,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李科长想了想说,那晚喝酒快结束时,我好像听到小林在跟谁通电话,让对方马上开车过来接她。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语气,那人不可能是她先生,而是另有其人,而且很可能是一个跟林晨夕多少有点暧昧关系的男人,我是这么猜想的。杨书记问,你确定自己没听错?李科长点了点头。杨书记舒了一口气说,这么说来事情就有点眉目了。但是——杨书记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他说出“但是”这个词的时候就像是在什么地方突然拐了一个弯。
当天下午,杨书记就把他跟李科长的谈话内容如实转告宋科长。杨书记说,以我的经验来判断,施暴者决非老李。宋科长一提到老李就流露出鄙夷之色说,你说施暴,还是太文雅了一点,确切地说,应该是强奸。老李这人,猥琐得很,左看右看就是一副强奸犯的长相。杨书记正色说,我所能做的,只能到此为止。如果你还不相信,就亲自过去盘问。宋科长见杨书记面色微愠,立马改变口气,沿着杨书记的思路分析问题。那晚给林晨夕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会是谁?宋科长送走杨书记,把门关上后,就给林晨夕打了一个电话。林晨夕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林晨夕依稀记得那晚酒会即将结束之前,她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父亲从纽约打来的,另一个,则是小范打来的。小范是局长的司机,最近老是向她献殷勤,说些甜言蜜语。林晨夕跟冯国平过的是平淡日子,忽然间被一个人叨七念三的,虽然嫌烦,但也足够满足一个已婚女人的虚荣心,有时想起来,胸口也变得有几分暖意了。他们之间的交往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那时候,林晨夕去驾校学开车,见教练态度蛮横,就跟他耍小姐脾气,摔门走了。回到局里,她跟小范说起学车的事,小范就告诉她,这段时间局长跑到美洲考察去了,他正好有空,可以教她练车。此事敲定,林晨夕逮着空闲,就让小范偷偷跑出来练车。小范给她的动作进行纠偏时,总会借机摸她那双湿软的手。尤其是练习上坡起步时,当她的手紧紧握住操纵杆,小范也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后来,每次换挡,他都一直紧握不放。及至下了车,小范也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仿佛生怕她会走错路。有一回,小范的手滑到了她的腰部,她下意识地把他的手拿开。人家有这份心思,她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学车结束,林晨夕顺利通过了路考。为了表示庆贺,她请小范吃了一顿西餐。小范喝了点酒,说起话来越发放肆,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挑逗的意思,而林晨夕总是选择一些公众场合上的词语,小心翼翼地剔掉对方话里面那些轻薄的肉欲成分。吃完饭,林晨夕开车送小范回家。开到半路,小范突然让她把车停下,然后就向她的身体压过来。林晨夕感到那是一块沉甸甸的欲望的石头,她必须费点力气将它搬开。但小范的手已经游进她的裙子,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张口就在他的左肩狠狠地咬了一口。小范疼得弹跳起来,头撞到顶棚,如醉初醒般地看着林晨夕,嘴里发出嘻嘻的笑声,好像刚才真的偷尝了一杯美酒,正暗自得意。林晨夕让他下车滚回家去,小范反倒带着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把她的手拉过来,要再讨一记舒服的耳光。
果真是小范?她问自己,如果事实查明,接下来应该怎样面对这件事?她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还是采取遮掩的方式。事已至此,对一个女人来说,似乎也只有忍辱含垢的份了。毕竟,这事张扬出去,最大的受害者仍然是自己。正如宋科长所说的,她现在就像是站在一座玻璃房内,若是要拿起石头砸外面的人,最终受伤害的还是自己。这一阵难过看来是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过去。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她忽然间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感觉有一种比污垢更脏的东西从皮肤里钻出来,这东西,肉眼看不见,就像痒,但挠不着;像伤痛,但揉不平。她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亦痛亦痒,还是不痛不痒。它就在那里。就是让人不舒服。她把自己长时间地泡在浴缸里,皮都搓疼了,还是感觉身上黏着的那点东西没有清除干净。睡觉之前,她试着给母亲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听。外面传来微弱而有节奏的滴答声,她明明知道这是檐雨打在锌皮上的声音,但她还是拿起自己的手机瞄上一眼。
事情出乎她的意料。傍晚时分,宋科长打来电话,告诉她,小范出事了。也就是那个周六晚上10点左右,小范开车出门刚要进人一条岔道,就被一辆大卡车从后面撞上。大卡车压在小车上,那样子有点像一只大公狗趴在小母狗身上。有人把小范拖出来,火速送往医院。小范驾驶的车辆没有牌照,身上也没带任何证件,他在医院里躺了一天一夜之后,家人才得知他出事了。第二天一大早,林晨夕就去医院看望小范。小范鬅着头发,两眼惺忪,看人时目光里没有内容。邻床的病人家属问林晨夕,你是他女朋友?林晨夕反问,你为什么要突然问这个问题?那人微微一笑就转过身去了。医生进来,林晨夕跟他聊了起来。医生说,小范命大,只是蹭破了皮肉,其他地方目前尚未发现重大伤情。但小范到底还是出了问题。这问题出在脑子里。脑子里的问题不是被大卡车撞出来的,而是吓出来的。照此下去小范很有可能要转移到精神病院。医生的意见是,目前病人如无大碍,可以在家里做保守治疗。小范的母亲也同意医生的观点,让林晨夕开车一起送小范回家。林晨夕把小范送到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车上。没料到,小范竟趿着一双拖鞋追了出来。他十分笃定地站在马路中央,没有一辆车敢动他。
一阵暴雨使来来往往的车辆汇流到十字街头后,陷人了忙乱、无序的状态。有人摁喇叭,有人谩骂,但交错的车辆还是不能松动,车尾排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烟,犹如烧开的茶壶。小范站在大雨中,冲着一辆大卡车咆哮。大卡车司机起初不知道此人脑子出了问题,跟他对骂起来。
林晨夕的车从小范身边缓缓驶过时,眼角微微有点湿润。她已经把小范的出事时间和地点调查得一清二楚。小范是在10点左右出事,而她是在11点左右出事,时间对不上。她把小范从嫌疑对象的名单上抹掉之后,心底里反倒有一种失落感。毕竟,小范是为接她回家出了车祸。她倒是希望那天深夜出现的施暴者就是小范。车子向前移动时,她从后视镜中瞥见小范依然对着那辆大卡车一边咋呼,一边挥舞着手臂。她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甩掉小范的影子之后,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晚跟她共桌喝过酒的几位男同事。真正的嫌疑对象还没有浮出水面,但林晨夕觉得此人就在那几个人中间。雨还在头顶下着,透过车窗,那些在雨中移动的人群,那些幽暗中浮现的雨伞,静谧如云。有一条路段的积水已有好几寸深,她感觉自己是在一条河里开车,水分开,车子通过。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于是听凭轮子自由滚动。车子消消停停,竟开进了一条狭长的巷子,前面已无出路。挂了档,她伏在方向盘上,很想大哭一场。她觉得,在雨天里哭,就像在雪地上奔跑,应该是一件很痛快的事。但她怎么也哭不出来。泪水被雨水代替了,心里只有一片迟滞的悲伤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