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肉上002
下午照常上班。同事见了面,表情和语气里无端地添了几分热情。这让她有些诧异。她不喜欢这种没有温度的热情。相反,她还是想要一点冷漠的。因为冷漠,便可以疏远他们,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流言。经过那条通往局长办公室的走廊,她看见宋科长正站在卫生间口,跟李科长低声说着话。他们看见林晨夕过来,都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她怀疑他们已经把自己的事情传开去,不然,那些同事看她的目光怎么会有些异样?她接着又告诉自己,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平静地接受可能出现的一切。因此,她努力让自己绷紧的面孔放松了一些,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就径直走向局长办公室。局长见了她,连说两声“恭喜”。林晨夕不知道喜从何来,便等着局长继续发话。局长说,上午他主持召开了高层领导班子会议,已经通过了提拔她为调研科副科长的决议。林晨夕听了,脸上毫无表情。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道了一声“谢”。局长道喜之余,还说了一些与工作无关的闲话。说着说着,双手就变得有些不安分起来,时不时地在她面前晃动,似乎要打破一种微妙的领属关系。你抽烟吗?局长点燃了一根烟递过来。我从来不抽烟,林晨夕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抽烟?局长说,你的手指很纤长,抽起烟来一定很好看。这里没有外人,你可以试着抽几口。说着,就再次把烟递过来(手指上的欲望混合着烟味也随之飘过来)。林晨夕把脸别开,有些不悦,局长也不勉强,自己夹起烟来猛抽了几口,仿佛要努力抑制内心的某种冲动。林晨夕往沙发的另一头挪了一下,且做了一个在鼻孔前扇几下的附带动作,表面上像是对烟味反感,事实上是想尽量跟局长保持适当的距离。他们之间的沉默随着烟味扩散开来。林晨夕站起来,问局长,还有什么事?局长迟疑了一下说,没事了。她正待转身出门时,局长照例在她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林晨夕猛地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里似乎飞出了一把刀。局长吓了一跳,眼睛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林晨夕回到家后,抚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告诉自己,伤害自己的人不管是谁,这事发生了也就发生了,不能再往深一寸的地方想。一想,心里面就乱。她也不再怨恨谁,相反,她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不可原谅的蠢事。因为自责,内心里面就有了惩罚自己的冲动。她找到了冯国平作为生日礼物赠给她的绳子,对着镜子,设法把自己捆起来:先是捆双腿,让绳子深深地勒进皮肉里面,就像对待别人的身体那样,毫不手软;接下来,绳子在腰部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然后从背部绕过来,穿过**,向上环绕左臂,再一次狠狠地勒进皮肉,直至血色全无;绳子不够用了,她又接上另一根,继续向上缠绕,像系领带一样在脖子处系了一圈,绳子朝下,从左臂绕过来,捆住右臂,连续绕了几圈,直至捆结实了,就在两手之间打了一个结。这个结当然不是死结。这一下,她觉得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如果换一种比较诗意的说法就是,她把自己推到了身体之外。没过多久,身体就开始出现一阵阵发麻。但这种发麻的感觉让她很过瘾。她蜷缩在**,睡了一个小觉,突然一惊,醒来,把绳子一圈圈解开。被绳子勒过的地方露出了一道道血痕,还伴随着一种让她感到舒服的疼痛。
生活中阴冷的一部分总是在雨天慢慢地暴露出来。大约是这种阴冷的感觉在作怪吧,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脏,无论怎么洗都洗得不够干净。她一次次地走进浴室,坐在抽水马桶上,拧开水龙头,拿起莲蓬对着自己的耻部不停地冲刷着。听着外面的雨声,听着莲蓬里的水声,她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通常,快乐是一下子涌出来的,但忧伤是一点点渗出来的,就像家中那堵墙壁的裂缝。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几条裂缝上,仿佛思绪也跟着陷了进去。说起这裂缝,也是一桩让她烦恼透顶的事。前些日,面对众人的指责,楼下那位肌肉发达的户主到底是扛不住了,就花了点钱请质检局的专业人员过来勘测,结果表明,墙体裂缝与楼顶那座新造的水池无关,而是房屋的工程质量有问题。这问题出来了,应该向开发商问责,但开发商很快就把责任推给了土建方,而土建又把责任推给了一家设计单位,设计单位索性也避开了大家的追问,把责任推给了涂装承包商。涂装承包商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没有站出来说话?有人说,涂装承包商带着家人跑到威尼斯度假去了。眼下,墙体裂缝不仅在扩大,而且还开始出现了渗漏(雨的声音像是从墙壁的裂缝里透进来的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她望着墙上那道渗出水渍的裂缝想,是地基下沉的缘故?是砖的缘故?是专业人员所说的“温度变形和材料干缩”的缘故?或者,就像诗人所说的,是风的缘故?
这些问题原本是要交给冯国平去想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老是纠缠着裂缝的问题不放)。那一刻,她又有点想念出差在外的冯国平了。给冯国平打了一个电话,几声“喂喂”之后,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连绵不断的哗哗声。你在浴室?她问。不,冯国平说,我这边正下着雨。他没有站在雨里,但他站在雨的声音里。他的声音也在雨的声音里。声音是流动的。他的声音和雨的声音都向这边流过来。对她来说,他说什么并不重要,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静默了许久,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你那边也在下雨?然后就挂掉了电话。打开浴室的窗户,“哗哗”的雨声一下子就变大了,仿佛也是从电话那头的黑暗中传过来的。
冯国平接完林晨夕的电话之后,又接到了李固打来的电话。李固说,你老婆被人强奸了。冯国平沉默了许久。双方的电话里都传出了车流涌动的声音和雨的声音。李固似乎觉着冯国平没听清楚,又提高嗓门说,你老婆被人强奸了!冯国平突然吼叫了一句,你他妈的这么大声做什么?!是不是怕别人不知道这事?!说完,他也没问缘由,就啪的一下关上手机。过了半晌,他像想起什么,给李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以后把自己的舌头管牢一点。挂断,又给林晨夕打了一个电话,但手机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凌晨时分,林晨夕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眠深处是一片黏稠的黑暗。有雨从裂开的墙缝里潲进来,风一吹,雨势就更大了,淅淅沥沥,在房间里落成了一大片。纤细的雨丝在黑暗中闪烁着银光。她想从**起来,但身体黏在**,怎么也动不了。她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地沉下去,仿佛就要触摸到水底了。深阔的暖流包围着她。空气变得愈来愈稀薄。她做了一下深呼吸,使劲划动双臂,试图浮出水面。但水面似乎结成了冰,透过冰层,她看到了一张脸,模样有点像单位里的老谢,待她正要瞧个分明,一团黑暗已在水中像墨一样倏地洇开,那张脸融入黑暗,不复辨认了。醒来后,她极力回想那晚酒会上的情形。那晚没有喝酒的人就是老谢。众人皆醉,唯独老谢一直在喝白开水,保持着一名会计师固有的清醒。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酒桌上的人都觉得老谢是一个无趣的人。但人人都说老谢是一个好人。那晚酒后,有人丢了手机,是老谢在厕所里帮他找到;有人出门忘了穿上外套,是老谢帮他带上;林晨夕也忘了带背包,结果星期一上班后,老谢把她的背包送了过来。林晨夕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车钥匙究竟放在哪里。时隔这么久,她已经记不得,那把车钥匙究竟是放在背包里面,还是口袋里面?她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发生了猛烈的动摇。难道会是老谢?这个疑问重重地压住胸口,变成了一口摸不着但能感觉得到的闷气。
她想约老谢出来谈谈,但一时间找不到一个让人感觉不太突兀的理由。一直以来,她跟老谢之间除了工作上的联系,私下里几乎没有说过话。这口如何开,让她颇费踌躇。当她心烦意乱地翻着报纸时,忽然想起一件事:老谢不仅是一个健美运动爱好者,还喜欢写点豆腐块文章发在报端。想到这一节,她就给老谢打了一个电话,称自己是个文学青年,写了几篇小散文,请老谢指点一二,顺便请他吃顿饭。老谢果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打完电话,林晨夕暗想,花钱请他吃一顿饭倒也没什么,如果发现他就是那名施暴者,是不是一件极度恶心的事?
吃饭的地点就定在离林晨夕家不远的一家咖啡馆。林晨夕化了浓妆,还在身上喷了一点香水。当然,她没忘在粉红色单肩斜挎包里揣一把用于防身的水果刀。6点之前,她就进了包厢。老谢还没赶到,她就点了几样冷菜,一瓶葡萄酒。6点正,老谢推门进来,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仿佛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老谢看上去很务实,他捋了捋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又用一块布擦拭了一下眼镜,便急着要拜读林晨夕的文章。林晨夕在大学里念的是中文系,的确写过几篇小散文,她花了点时间,把文章改了一遍,各打印一份带了过来。她把文稿递给老谢时特地补充了一句,第一篇写的是一个潜伏在女生宿舍的强奸犯。她说这话时,突然停顿了一下,暗自打量对方的表情。老谢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林晨夕又作了进一步的试探,她打开葡萄酒,给老谢倒了满满一杯。老谢正在读文章时,忽然抬起头来,扶了一下眼镜说,你应该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林晨夕说,老谢果然是深藏不露,前阵子吃饭时我就听一位老同事说你喝起酒来不动声色,但酒量十分惊人,一个人可以喝翻财务科四个年轻人。老谢说,没这回事,那是他们瞎编的。林晨夕把杯子举起来**了**说,我经常从报纸上读到你的文章,心底里一直很仰慕。读你的文章,感觉你并不像同事们所说的那样冷漠、呆板,相反,我觉得你是外冷内热的那种人。老谢听了这话,喉结滚动了一下,把激动的情绪压了下去,随即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然后说,在单位里,谁都瞧不起我,只有你真正理解我。林晨夕抓住机会,又给老谢倒了一个满杯,老谢也没拒绝。连喝三杯葡萄酒,老谢的脸上就开始泛起一片酡红了。因为谢了顶,额头益发显得光洁、红润。酒至微醺是最好的,老谢说,那种感觉就像初恋一样。
老谢喝到兴头上,就向林晨夕敞开了心扉。他借着几分酒意说,三年前,他就已经跟老婆离婚了。这件事他一直瞒着单位里的同事。当然,也瞒着在国外留学的女儿。老谢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也非常担心女儿留在国外,不再回来。看起来,老谢是一个好父亲。林晨夕看着他,就想起自己的父亲,心情越发沉重。谈到离婚的原因时,林晨夕问他是否有外遇。老谢苦笑一声说,我如果有外遇就好了。事实上,我什么事也没有。自从离婚之后,我就独自一人过日子。除了每周两次去健身房,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写点豆腐块文章。林晨夕说,我还是不明白你离婚的原因,可以告诉我吗?老谢喝完了杯中剩余的葡萄酒说,别看我一身强壮的肌肉,其实我是一个**的男人。
你竟然会是一个**的男人?林晨夕带着惊讶的口吻说,瞧你这一身肌肉,谁会相信?她说完之后,突然间像是被人挠了胳肢窝,忍不住笑了起来。老谢拉下脸说,你不许笑。但林晨夕反倒笑得更厉害。她感觉这种笑声是从喉咙里滑出来的。老谢愤然地站起来,拂袖而去。
林晨夕笑完了之后,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那么长时间。她对着一个空盘子,突然间又有了想哭的欲望。但她还是哭不出来。她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口气喝干。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斟了一个满杯。这一回,她准备十分清醒地醉上一场。约摸10点左右,她带着粉红色单肩斜挎包走出咖啡馆。从咖啡馆到家,只有七八百米远,但她还是决定开车回去。这条路十分僻静,平时不会有交警在这一带设卡查酒驾。她把车开得很慢,以至有几辆电动三轮车都把她甩在了后面。车窗外下着小雨,她打开了雨刮器,刮了两三遍就关掉了。这段日子,她看到什么晃动的东西心里就会出现一阵慌乱。雨刮器左右晃动,她也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进入小区之后,她找到了一个固定的泊车位,把车停好,打开门。她偷偷朝四周瞥上一眼,然后扶着车门,蹲在地上干呕,显出一副难受的样子。忽焉的一瞥之间,她感觉到有个影子在身后若即若离地晃动。她把手伸进包里,捏了捏那把水果刀的刀柄。那个影子在她身后一闪就不见了。她扶着车门,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坐进了驾驶室。身体尚未坐稳,一个黑色尼龙袋猛然套住了她的脑袋。她下意识地张开嘴,想呼喊,一个嘴塞已迅速塞进了她的嘴。那人十分麻利地放平椅子的靠背,把林晨夕压在身体下面。出于一种迫切的需要,他让自己的身体在林晨夕的大腿上来回摩擦着。
林晨夕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却变得格外清醒,她让自己的记忆飞快地掠过那晚相同的场景。如果从肾上腺分泌的角度来看,快感与恐惧同属一个感官。所以,当她感到身体**的时候,她分不清这是快感还是恐惧。那人使了点蛮劲,分开她的双腿,她感觉自己对这只手很熟悉,又很陌生。她的手颤抖了一下,试图找到那柄水果刀,伸进打开的皮包,胡**索了几下,但她什么也没抓到,感觉就像是在黑暗中寻找墙壁上的开关。当那个男人把身子贴近她的腹部时,她摸出了水果刀,毫不费力地插了进去,没一点声息,就像是把什么东西放进他的口袋里。
那人似乎感到肚子猛地**一下,整个身体滚到了另一侧。她十分镇定地摘掉了罩在头上的尼龙袋,打开车厢内的照明灯,一缕不容置疑的光束打在对方的脸上。那人下意识地眯着眼睛,面部表情微微有些扭曲。尽管如此,林晨夕还是看清了他的面目。天哪,怎么会是你?她突然尖叫起来,你这该死的冯国平,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把玩笑开大了!冯国平露出苍白的笑容说,你这一刀也真够专业的,是不是想要把我身上的血放干净?林晨夕的目光落在那把刀上,随即发出了一阵凄惨的笑声。冯国平听到笑声,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感到肚子疼起来。迎着灯光,他举起双手,只见手掌上满是鲜血。目光朝下移动,他看见自己身上的物什竟依然十分优雅地挺立着,也不免大吃一惊。
这一刻,在这辆车子以外几米远的地方,在一棵树后面,在无比明亮的黑暗中,有两个人目睹了这一切,但他们什么也没说。
东君 1974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树巢》《浮世三记》,小说集《恍兮惚兮》《东瓯小史》等。曾获第九届《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作品多次入选国内选刊与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