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雪封门
宝来被打成傻子回了花街,北京的冬天就来了。冷风扒住门框往屋里吹,门后挡风的塑料布裂开细长的口子,像只冻僵的口哨,屁大的风都能把它吹响,行健缩在被窝里说,让它响,我就不信首都的冬天能他妈的冻死人。我就把图钉和马甲袋放下,爬上床。风进屋里吹小口哨,风在屋外吹大口哨,我在被窝里闭上眼,看见黑色的西北风如同洪水卷过屋顶,宝来的小木発被风拉倒,从屋顶的这头拖到那头,就算在大风里,我也能听见木凳拖地的声音,像一个胖子穿着四十一码的硬跟皮鞋从屋顶上走过。宝来被送回花街那天,我把那双万里牌皮鞋递给他爸,他爸柃着鞋对着行李袋比划一下,准确地扔进门旁的垃圾桶里:都破成了这样3那只小木発也是宝来的,他走后就一直留在屋顶上,被风从那头刮到这头,再刮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爬上屋顶想把凳子拿下来。一夜北风掘地三尺,屋顶上比水洗得还干净。经年的尘土和杂物都不见了,沥青浇过的地面露出来。凳子卡在屋顶东南角,我费力地拽出来,吹掉上面看不见的尘灰坐上去。天也被吹干净了,像安静的湖面。我的脑袋突然开始疼,果然,一群鸽子从南边兜着圈子飞过来,鸽哨声如十一面铜锣在远处敲响。我在屋顶上喊:
“它们来了!”
他们俩一边伸着棉袄袖子一边往屋顶上爬,嘴里各叼一只弹弓。他们觉得大冬天最快活的莫过于抱着炉子煲鸡吃,比鸡味道更好的是鸽子。“大补,”米箩说,“滋阴壮阳,要怀孕的娘儿们只要吃够九十九只鸽子,一准生儿子。”男人吃够了九十九只,就是钻进女人堆里,出来也还是一条好汉。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理论。不到一个月.他们俩已经打下五只鸽子。
我不讨厌鸽子,讨厌的是鸽哨。那种陈旧的变成昏黄色的明晃晃的声音,一圈一圈地绕着忒脑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紧,像紧箍咒直往我脑仁里扎。神经衰弱也像紧箍咒,转着圈子勒紧我的头。它们有相似的频率和振幅,听见鸽哨我立马感到神经衰弱加重了,头疼得想撞墙。如果我是一只鸽子,不幸跟它们一起转圈飞,我肯定要疯掉。
“你当不成鸽子。”行健说,“你就管掐指一算,看它们什么时候飞过来。我和米箩负责把它们弄下来。”
那不是算,是感觉。像书上讲的蝙蝠接收的超声波一样,鸽哨大老远就能跟我的神经衰弱合上拍。那天早上鸽子们的头脑肯定也坏了,围着我们屋顶翻来覆去地转圈飞。飞又不靠近飞,绕大圈子,都在弹弓射程之外,让行健和米箩气得跳脚。他们光着脚只穿条秋裤,嘴唇冻得乌青。他们把所有石子都打光了,骂骂咧咧下了屋顶,钻回进热被窝。我在屋顶上来回跑,骂那些混蛋鸽子。没用,人家根本不听你的,该怎么绕圈子还怎么绕。以我丰富的神经衰弱经验,这时候能止住头疼的最好办法,除了吃药就是跑步。我决定跑步。难得北京的空气如此之好,不跑浪费了。
到了地上,发现和鸽子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它们其实并非绕着我们的屋顶转圈,而是围着附近的几条巷子飞。狗日的,我要把你们彻底赶走。这个场景一定相当怪诞:一个人在北京西郊的巷子里奔跑,嘴里冒着白汽,头顶上是鸽群;他边跑边对着天空大喊大叫。我跑了至少一刻钟,一只鸽子也没能赶走。它们起起落落,依然在那个巨大的圆形轨道上。它们并非不怕我,我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比両,它们就飞得更快更高。所以,这个场景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群鸽子被我追着跑。然后我身后出现了一个晨跑者。
那个白净瘦小的年轻人像个初中生,起码比我要小。他低着头跟在我身后,头发支棱着,简直就是图画里的雷震子的弟弟。此人和我同一步调,我快他快,我慢他也慢,我们之间保持着一个恒定不变的距离,八米左右。他的路线和我也高度一致。在第三个人看来,我们俩是在一块追鸽子。如果在跑道上,即使身后有三五十人跟着你也不会在意,但在这冷飕飕的巷子里,就这么一个人跟在你屁股后头,你也会觉得不爽,比三五十人捆在一起还让你不爽。那感觉很怪异,如同你在被追赶、被模仿、被威胁,甚至被取笑,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洁感。反正我不喜欢,但他呼味呼哧的喘气声让我觉得,这家伙也不容易,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如果我猜得不错,他那小身板也就够跑两千米,多五十米都得倒下。他要执意像个影子黏在我身后,我完全可以拖垮他。但我停了下来。跑一阵子脑袋就舒服了。过一阵子脑袋又不舒服了。所以我自己也摸不透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撒腿就跑。
第二天,我从屋顶上下来。那群鸽子从南边飞过来了,我得提前把它们赶走。行健和米箩嫌冷,不愿意从热被窝里出来。我迎着它们跑,一路嗷嗷地叫。它们掉头往回飞,然后我觉得大脑皮层上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如果你得过神经衰弱,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的神经如此脆弱,头疼的时候任何一点小动静都像发生在我们的脑门上。我扭回头又看见昨天的那个初中生。他穿着滑雪衫,头发变得像张雨生那样柔软,在风里颠动飘拂。我把鸽子赶到七条巷子以南,停下来,看着他从我身边跑过。他跟着鸽群一路往南跑。
行健和米萝又打下两只鸽子。它们像失事的三叉戟一头栽下来,在冰凉的水泥路面上撞歪了嘴。煮熟的鸽子味道的确很好,在大冬天玻璃一样清冽的空气里,香味也可以飘到五十米开外。我从吃到的细细的鸽脖子还有喝到的鸽子汤里得出结论,胜过鸡汤起码两倍。天冷了,鸽子身上聚满了脂肪和肉。
如果我是鸽子,牺牲了那么多同胞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往那个屋顶附近凑;可是鸽子不是我,每天总要飞过来那么一两回。我把赶鸽子当成了锻炼,跑啊跑,正好治神经衰弱。反正我白天没事。第三次见到那个初中生,他不是跟在我后头,而是堵在我眼前;我拐进驴肉火烧店的那条巷子,一个小个子攥着拳头,最大限度地贴到我跟前。
“你看见我的鸽子了吗?”他说南方咬着舌头的普通话。看得出来,他很想把自己弄得凶狠一点儿。
“你的鸽子?”我明白了。我往天上指,那群鸽子快把我吵死了。
“我的鸽子又少了两只!”
“要是我的头疼好不了,我把它们追到越南去!”
“我的鸽子又少了两只。”
“所以你就跟着我?”
“我见过你。”他看着我,突然有些难为情,“在花川广场门口,我看见那胖子被人打了。”
他说的胖子是宝来。宝来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在酒吧门口被几个混混打坏了脑袋,成了傻子,被他爸带回了老家。他说的花川广场是个酒吧,这辈子我也不打算再进去。
“我帮不了你们,”他又说,“自行车腿坏了,车笼子里装满鸽子。我只能帮你们喊人。我对过路的人喊,打架了,要出人命啦,快来救人啊。”
我一点儿想不起听过这样咬着舌头的普通话。不过我记得当时好像是闻到过一股热烘烘的鸡屎味,原来是鸽子。他这小身板的确帮不了我们。
“你养鸽子?”
“我放鸽子。”他说,“你要没看见——那我先走了。”
走了好,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少了的七只鸽子七只,我想象我们三个人又吃又喝打着饱嗝,的确不是个小数目。
接下来的几天,在屋顶上看见鸽群飞来,我不再叫醒行健和米箩;我追着鸽群跑步时,身后也不再有人尾随。我知道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明白这一点。因为不安,反倒不那么反感鸽哨的声音了。走在大街上,对所有长羽毛的、能飞的东西都敏感起来,电线上挂了个塑料袋我也会盯着看上半天。
有天中午我去洪三万那里拿墨水,经过中关村大街,看见一群鸽子在当代商城门前的人行道上蹦来蹦去,那鸽子看着眼熟。已经天寒地冻,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还在和鸽子玩,还有一对对情侣,露着通红的腮帮子跟鸽子合影。这个我懂,你买一袋鸽粮喂它们,你就可以和每一只鸽子照一张相。我在欢快的人和鸽子群里看见一个人冰锅冷灶地坐着,缩着脑袋,脖子几乎完全顿进了大衣领子里。这个冬天的确很冷,阳光像害了病一样虚弱。他的头发柔顺,他的个头小,脸白净,鼻尖上挂着一滴清水鼻涕。
我走到他面前,说:
“一袋鸽粮。”
“是你呀!”他站起来,大衣扣子挂掉了四袋鸽粮。
很小的透明塑料袋,装着八十到一百粒左右的麦粒,一块五一袋。我帮他捡起来。旁边是他的自行车和两个鸽子笼,落满鸽子粪的飞鸽牌旧自行车靠花墙倚着,果然没腿。他放的是广场鸽。我给每一只鸽子免费喂了两粒粮食。他把马扎让给我,自己铺了张报纸坐在钢筋焊成的鸽子笼上。
“鸽子越来越少了。”他说,又把脖子往大衣里顿了顿。
“你冷?”
“鸽子也冷。”
这个叫林慧聪的南方人,竟然比我还大两岁,家快远到了中国的最南端。去年结束高考,作文写走了题,连专科也没考上。当然在他们那里,能考上专科已经很好了。考的是材料加半命题作文。材料是,一人一年栽三棵树,一座山需要十万棵树,一个春天至少需要十三亿棵树,云云。挺诗意。题目是《如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写《如果大雪封门》。说实话,他们那里的阅卷老师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看见过雪长什么样,更想象不出什么是大雪封门。他洋洋洒洒地将种树和大雪写到了一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逻辑。在阅卷老师看来,走题走大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他对半都没考到。
父亲问他:“怎么说?”
他说:“我去北京。”
在中国,你如果问别人想去哪里,半数以上会告诉你,北京。林慧聪也想去,他去北京不是想看天安门,而是想看到了冬天下大雪是什么样子。他想去北京也是因为他叔叔在北京。很多年前林家老二用刀捅了人,以为出了人命,吓得当夜扒火车来了北京。他是个养殖员,因为跟别人斗鸡斗红了眼,顺手把刀子拔出来了。来了就没回去,偶尔寄点钱回去,让家里人都以为他发大了。林慧聪他爹自豪地说,那好,投奔你二叔,你也能过上北京的好日子。他就买了张火车站票到了北京,下车脱掉鞋,看见脚肿得像两条难看的大面包。
二叔没有想象中那样西装革履地来接他,穿得甚至比老家人还随意,衣服上有星星点点可疑的灰白点子。林慧聪出溜两下鼻子,问:“还是鸡屎?”
“不,鸽屎!”二叔吐口唾沫到手指上,细心地擦掉老头衫上的一粒鸽子屎,“这玩意儿干净!”
林家老二在北京干过不少杂活,发现还是老本行最可靠,由养鸡的变成了养鸽子的。不知道他走了什么狗屎运,弄到了放广场鸽的差事。他负责养鸽子,定时定点往北京的各个公共场所和景点送,供市民和游客赏玩。这事看上去不起眼,其实挺有赚头,公益事业,上面要给他钱的。此外你可以创收,一袋鸽粮一块五,卖多少都是你的。鸽子太多他忙不过来,侄儿来了正好,他给他两笼,别的不管,他只拿鸽粮的提成,一袋他拿五毛,剩下都归慧聪。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慧聪自己管。
“管得了么?”我问他。我知道在北京自己管自己的人绝大部分都管不好。
“凑合。”他说,“就是有点儿冷。”
冬天的太阳下得快,光线一软人就开始往家跑的确是冷,人越来越少,显得鸽子就越来越多。慧聪决定收摊,对着鸽子吹了一曲别扭的口哨,鸽子踱着方步往笼子前靠,它们的脖子也缩起来。
慧聪住七条巷子以南。那房子说凑合是抬举它了,暖气不行。也是平房,房东是个抠门的老太太,自己房间里生了个煤球炉,一天到晚抱着炉子过日子。她暖和了就不管房客,想起来才往暖气炉子加块煤,想不起来拉倒。慧聪经常半夜迷迷糊糊摸到暖气片,冰得人突然就清醒了。他提过意见,老太太说,知足吧你,鸽子的房租我一分没要你!慧聪说,鸽子不住屋里啊,院子也是我家的,老太太说,要按人头算,每个月你都欠我上万块钱。慧聪立马不敢吭声了。这一群鸽子,每只鸽子每晚咕哝两声,一夜下来,也像一群人说了通宵的悄悄话,吵也吵死了。老太太不找茬算不错了。
“我就是怕冷。”慧聪为自己是个怕冷的南方人难为情,“我就盼着能下一场大雪。”
大雪总会下的。天气预报说了,最近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将要进京。不过天气预报也不一定准,大部分时候你也搞不清他们究竟在说哪个地方。但我还是坚定地告诉他,大雪总要下的。不下雪的冬天叫什么冬天。
完全是出于同情,回到住处我和行健、米箩说起慧聪,问他们,是不是可以让他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屋里的暖气好,房东是个修自行车的,好几口烧酒,我们就隔三差五送瓶“小二”给他,弄得他把我们当成亲戚,暖气烧得不遗余力。有时候我们懒得出去吃饭,他还会把自己的煤球炉借给我们,七只鸽子都是在他的炉子上煮熟的。
“好是好,”米箩说,“他要知道我们吃了他七只鸽子怎么办?”
“管他!”行健说,“让他来,房租交上来咱们买酒喝。还有,总得给两只鸽子啥的做见面礼吧?”
我屁颠屁颠到七条巷子以南。慧聪很想和我们一起住,但他无论如何舍不得鸽子,他情愿送我们一只老母鸡。我告诉他,我们三个都是打小广告的。小广告你知道吗?就是在纸上、墙上、马路牙子上和电线杆子上印上一个电话,如果你需要假毕业证、驾驶证、记者证、停车证、身份证、结婚证、护照以及这世上可能存在的任何证件,拨打这个电话,洪三万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电话号码是洪三万的。洪三万是我姑父,办假证的,我把他的电话号码刻在一块山芋上或者萝卜上,一手拿着山芋或者萝卜,一手拿着浸了墨水的海绵,印一下墨水往纸上、墙上、马路牙子上和电线杆上盖一个戳。有事找洪三万去。宝来被打坏头脑之前,和我一样都是给我姑父打广告的。行健和米箩也干这个,老板是陈兴多。
“我知道你们干这个,昼伏夜出。”慧聪不觉得这职业有什么不妥,“我还知道你们经常爬到屋顶上打牌。”
没错,我们晚上出去打广告,因为安全;白天睡大觉,无聊得只好打牌。我帮着慧聪把被褥往我们屋里搬,他睡宝来那张床。随行李他还带来一只褪了毛的鸡。那天中午,行健和米箩围着炉子,看着滚沸的鸡汤吞咽口水,我和慧聪在门外重新给鸽子们搭窝。很简单,一排铺了枯草和棉花的木盒子,门打开,它们进去,关上,它们老老实实地睡觉。鸽子们像我们一样住集体宿舍,三四只鸽子一间屋。我们找了一些石棉瓦、硬纸箱和布头把鸽子房包挡起来,防风又保暖。要是四面透风,鸽子房等于冰箱。
那只鸡是我们的牙祭,配上我在杂货店买的两瓶二锅头,汤汤水水下去后我有点晕,行健和米箩有点燥,慧聪有点热。我想睡觉,行健和米箩想找女人,慧聪要到屋顶上吹一吹。他很多次看过我们在屋顶上打牌。
风把屋顶上的天吹得很大,烧暖气的几根烟囱在远处冒烟,被风扯开来像几把巨大的扫帚。行健和米箩对屋顶上挥挥手,诡异地出了门。他们俩肯定会把省下的那点钱用在某个肥白的身子上。
“我一直想到你们的屋顶上,”慧聪踩着宝来的凳子让自己站得更高,悠远地四处张望,“你们扔掉一张牌,抬个头就能看见北京。”
我跟他说,其实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除了高楼就是大厦,跟咱们屁关系没有。我还跟他说,穿行在远处那些楼群丛林里时,我感觉像走在老家的运河里,一个猛子扎下去,不露头,踩着水晕晕乎乎往前走。
“我想看见大雪把整座城市覆盖住。你能想象那会有多壮观吗?”说话时慧聪辅以宏伟的手势,基本上能够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了。
他又回到他的“大雪封门”了。让我动用一下想象力,如果大雪包裹了北京,此刻站在屋顶上我能看见什么呢?那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将是银装素裹无始无终,将是均贫富等贵贱,将是高楼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积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会像我读过的童话里的世界,清洁、安宁、饱满、祥和,每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
“下了大雪你想干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见过雪,也见过大雪,在过去很多个大雪天里我都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要踩着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
几只鸽子从院子里起飞,跟着哗啦啦一片都飞起来。超声波一般的声音又来了。“能把鸽哨摘了么?”我抱着脑袋问。
“这就摘。”慧聪准备从屋顶上下去,“戴鸽哨是为了防止小鸽子出门找不到家。”
训练鸽子习惯新家,花了慧聪好几天时间。他就用他不成调的口哨把一切顺利搞定了。没了鸽哨我还是很喜欢鸽子的,每天看它们起起落落觉得挺喜庆,好像身边多了一群朋友。但是鸽子隔三差五在少。我弄不清原因,附近没有鸽群,不存在被拐跑的可能。我也没看见行健和米箩明目张胆地射杀过,他们的弹弓放在哪我很清楚。不过这事也说不好。我和他们俩替不同的老板干活,时间总会岔开,背后他们干了什么我没法知道;而且,上次他们俩诡秘地出门找了一趟女人之后,就结成了更加牢靠的联盟,说话时习惯了你唱我和。慧聪说他懂,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同过窗的,还有一起嫖过娼的,会成铁哥们儿。好吧,那他们搞到鸽子到哪里煮了吃呢?
慧聪不主张瞎猜,一间屋里住的,乱猜疑伤和气。行健和米箩也一本正经地跟我保证,除了那七只,他们绝对没有对第八只下过手。
我和慧聪又追着鸽子跑。锻炼身体又保护小动物,完全是两个环保实践者。我们俩把北京西郊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鸽子还在少,雪还没有下。白天他去各个广场和景点放鸽子,晚上我去马路边和小区里打小广告,出门之前和回来之后都要清点一遍鸽子。数目对上了,很高兴,仿佛逃过了劫难;少了一只,我们就闷不吭声,如同给那只失踪的鸽子致哀。致过哀,慧聪会冷不丁冒出一句:
“都怪鸽子营养价值高。我刚接手叔叔就说,总有人惦记鸽子。”
可是我们没办法,被惦记上了就防不胜防。你不能晚上抱着鹤子睡。
西伯利亚寒流来的那天晚上,风刮到了七级。我和行健、米箩都没法出门干活,决定在屋里摆一桌小酒乐呵一下。石头剪刀布,买酒的买酒,买菜的买菜,买驴肉火烧的买驴肉火烧;我们在炉子上炖了一大锅牛肉白菜,四个人围炉一直喝到凌晨一点。我们根据风吹门后的哨响来判断外面的寒冷程度。门外的北京一夜风声雷动,夹杂着无数东西碰撞的声音。我们喝多了,觉得世界真乱。
第二天一早慧聪先起,出了屋很快进来,拎着四只鸽子到我们床前,苦着一张小脸都快哭了。四只鸽子,硬邦邦地死在它们的小房间前。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出来的,也不知道它们出来以后木盒子的门是如何关上的6喝酒之前我们仔细地检查了每一个鸽子房,确信即使把这些鸽子房原封不动地端到西伯利亚,鸽子也会暖和和地活下来的。但现在它们的确冻死了,死前琢过很多次木板小门,临死时把嘴插进了翅膀的羽毛里。
“你听见他们起夜没?”我问慧聪。
“我喝多了。睡得跟死了一样。”
我也是。我担保行健和米箩也睡死了,他们俩的酒量在那儿。那只能说这四只鸽子命短。扔了可惜,米箩建议卖给我们煮了吃。我赶紧摆手,那几只鸽子我都认识,如果它们有名字,我一定能随口叫出来,哪吃得下。慧聪更吃不下,他把鸽子递给行健和米箩,说随你们,别让我看见。然后走到院子里,蹲在鸽子房前,伸头看看,再抬头望望天。
拖拖拉拉吃完了早饭,已经10点半,慧聪驮着他的两笼鸽子去西直门。行健对米箩斜了一下眼,两人把死鸽子装进塑料袋,拎着出了门。我远远地跟上去。我知道西郊很大,我自以为跑过了很多街巷,但跟着他们俩,我才知道我所知道的西郊只是西郊极小的一部分。北京有多大,北京的西郊就有多大。
拐了很多弯,在一条陌生的巷子里,行健敲响了一扇临街的小门。这是破旧的四合院正门边上的一个小门,一个年轻的女人侧着半个身子探出门来,头发蓬乱,垂下来的鬈发遮住了半张白脸。她那件太阳红的贴身毛衣把两个**鼓鼓囊囊地举在胸前。她接过塑料袋放到地上,左胳膊揽着行健,右胳膊揽着米箩,把他们摁到自己的胸前,摁完了,拍拍他们的脸,冷得搓了两下胳膊,关上了门。我躲到公共厕所的墙后面,等行健和米箩走过去才出来。他们俩在争论,然后相互对击了一下掌。
我对他们俩送鸽子的地方的印象是,墙高,门窄小,墙后的平房露出一部分房顶,黑色的瓦愣里两丛枯草抱着身子在风里
谁也不知道鸽子是怎么少的。早上出门前过数,晚上睡觉前也过数,在两次过数之间,鸽子一只接一只地失踪了。我挑不出行健和米箩什么毛病,鸽子的失踪看上去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们甚至把弹弓摆在谁都看得见的地方。宝来在的时候他们就不爱带我们俩玩,现在基本上也这样,他们俩一起出门,一起谈理想、发财、女人等宏大的话题。我在屋顶上偶尔会看见他们俩从一条巷子拐到另外一条巷子,曲曲折折地走到很远的地方。当然,他们是否敲响那扇小门,我看不见。看不见的事不能乱猜。
鸽子的失踪慧聪无计可施。“要是能揣进口袋里就好了,”他坐在屋顶上跟我说,“走到哪我都知道它们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越来越少是必然的,这让他满怀焦虑。他二叔已经知道了这情况,拉下一张公事公办的脸,警告他就算把鸽子交回去,也得有个差不多的数。什么叫个差不多的数呢?就眼下的鸽子数量,慧聪觉得已经相当接近那个危险而又精确的概数了。“我的要求不高,”慧聪说,“能让我来得及看见一场大雪就行。”当时我们头顶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西伯利亚的寒流把所有脏东西都带走了,新的污染还没来得及重新布满天空。
天气预报为什么就不能说说大雪的事呢。一次说不准,多说几次总可以吧。
可是鸽子继续丢,大雪迟迟不来。这在北京的历史上比较稀罕,至今一场像样的雪都没下。慧聪为了保护鸽子几近寝食难安,白天鸽子放出去,常邀我一起跟着跑,一直跟到它们飞回来。夜间他通常醒两次,凌晨1点半一次,5点一次,到院子看鸽子们是否安全。就算这样,鸽子还是在丢。与危险的数目如此接近,行健和米箩都看不下去了,夜里起来撒尿也会帮他留一下心。他们劝慧聪想开点儿,不就几只鸽子嘛,让你二叔收回去吧,没路走跟我们混,哪里黄土不埋人。只要在北京,机会迟早会撞到你怀里。
慧聪说:“你们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们;我从南方以南来。”
终于,1月将尽的某个上午,我跑完步刚进屋,行健戴着收音机的耳塞对我大声说:“告诉那个林慧聪,要来大雪,傍晚就到。”
“真的假的?气象台这么说的?”
“国家气象台、北京气象台还有一堆气象专家,都这么说。”
我出门立马觉得天阴下来,铅灰色的云在发酵。看什么都觉得是大雪的前兆。我在当代商城门前找到慧聪时,他二叔也在。林家老二挺着啤酒肚,大衣的领子上围着一圈动物的毛。“不能干就回家!”林家老二两手插在大衣兜里,说话像个乡镇干部,“首都跟咱老家不一样,这里讲究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慧聪低着脑袋,因为早上起来没来得及梳理头发,又像雷震子一样一丛丛站着。他都快哭了。
“专家说了,有大雪。”我凑到他跟前,“绝对可靠。两袋鸽粮。”
慧聪看看天,对他二叔说:“再给我两天。就两天。”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二锅头和鸭脖子。一定要坐着看雪如何从北京的天空上落下来。我们喝到12点,慧聪跑出去五趟,一粒雪星子都没看见。夜空看上去极度的忧伤和沉郁,然后我们就睡了。醒来已经上午10点,什么东西抓门的声音把我们惊醒。我推了一下门,没推动,再推,还不行,猛用了一下劲儿,天地全白,门前的积雪到了膝盖。我对他们三个喊:
“快,快,大雪封门!”
慧聪穿着裤衩从被窝里跳出来,赤脚踏人积雪。他用变了调的方言嗷嗷乱叫。鸽子在院子里和屋顶上翻飞。这样的天,麻雀和鸽子都该待在窝里哪也不去的。这群鸽子不,一刻也不闲着,能落的地方都落,能挠的地方都挠,就是它们把我们的房门抓得刺刺啦啦直响。
两只鸽子歪着脑袋靠在窝边,大雪盖住了木盒子。它们俩死了,不像冻死,也不像饿死,更不像窒息死。行健说,这两只鸽子归他,晚上的酒菜也归他。我们要庆祝一下北京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收音机里就这么说的,这一夜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下了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简单地垫了肚子,我和慧聪爬到屋顶上。大雪之后的北京和我想象的有不小的差距,因为雪没法将所有东西都盖住。高楼上的玻璃依然闪着含混的光。但慧聪对此十分满意,他觉得积雪覆盖的北京更加庄严,有一种黑白分明的肃穆,这让他想起黑色的石头和海边连绵的雪浪花。他团起一颗雪球一点点咬,一边吃一边说:
“这就是雪。这就是雪。”
行健和米箩从院子里出来,在积雪中曲折地往远处走。鸽子在我们头顶上转着圈子飞,我替慧聪数过了,现在还勉强可以交给他叔叔,再少就说不过去了。我们俩在屋顶上走来走去,脚下的新雪蓬松温暖。我告诉慧聪,宝来一直说要在屋顶上打牌打到雪落满一地。他没等到下雪,不知道他以后是否还有机会打牌。
我也搞不清在屋顶上待了多久,反正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那会儿行健和米箩刚走进院子。我们从屋顶上下来,看见行健拎着那个装着死鸽子的塑料袋。
“妈的她回老家了。”他说,脚对着墙根一阵猛踹,塑料袋哗啦啦直响,“他妈的回老家等死了!”
米箩从他手里接过塑料袋,摸出根烟点上,说:“我找个地方把鸽子埋了。”
徐则臣 1978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耶路撒冷》,小说集《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居延》《古斯特城堡》,散文随笔集《把大师挂在嘴上》《到世界去》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四届春天文学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等。小说入选2012年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海外。
〔韩〕崔允 陈彦安 译
每当我想挽着他时,他总会抬一下胳膊作为回应。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很多年。其实这么走不了几步我就会成为拖累。不行!我分明感觉到他的胳膊为了支撑我的身体而变得僵硬了起来。我松开了手,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杖跟在他后面。
公园林荫路透下来的阳光照在了他的头顶上。他的头发又少了很多,后脑勺也几乎全白了。嗯,他也上了年纪。只是这人不承认,坚持认为那是家族遗传……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他老了,我也没好到那儿去。行吧。看在他总要照顾我的分上,不和他争了,遗传就遗传吧。反正终有一天他也会老去,到时候总没有借口了吧?
今天不能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散步了。因为要赶回去看一档节目。这对生活单调的我们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例外。其实看重播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我不愿意那样。有件事情必须尽快确认下来才好。
让人郁闷的是越没时间就走得越慢。消失了好一阵子的疼痛似乎又要发作了。不过比起毫无知觉,我倒是更喜欢疼。因为那从医学上来说是一种良性信号。每挪动一步我的右脚都会**一下。见我那么吃力,我隐约感到他有些着急了。还是不让他看见为好。先回去吧。我朝他打了个手势。
我比他晚了三四分钟到家。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凑合”地存在着。厨房、卧室,还有一间狭小的客厅。这是我俩一致的观点。既然空,那就让它更彻底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获得内心的宁静。
他从餐桌旁拉了两把椅子过来。我俩像电视里的老夫妻一般并排坐着。他打开了电视。我拿着遥控器在找有线台。要不是因为那个特殊情况,我们是绝对不会看这种娱乐频道的。上一个节目刚结束。当红主持人喊出的名字后,一个化着烟熏妆的年轻女子便出现在了荧幕里。
没错。又到星期二了。本期达人秀我们有幸邀请到了备受观众朋友们期待的女魔术师——!!她不仅魔术功底了得,武术方面也造诣颇深。下面我们就有请她为大家带来几段精彩的表演……
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果真是女大十八变。虽然和想象中略有不同,但所幸的是还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没错,就是她——。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认得出来。在她那冷酷的黑色眼影后面,在她那随着身体的扭动而不断变化的表情后面,我恍惚看到一个十二岁少女正蜷缩在光的影子里,紧接着画面马上切换成了她长大后的模样……节目还在继续。他斜着身子坐在我旁边。我抽回被他握得有点疼的手,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示意他:没事,我还好。
走到了舞台的中央。她的身材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像甄选舞蹈演员一般认真观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哎呀,那身体怎么能如此轻盈呢?好像从楼上跳下去也不会有事似的。我暗自高兴了起来。要知道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嗯,没错。我的手艺她都试过了。哪怕是一般小孩不太爱吃的东西,哪怕每次做出来的菜都一个味道,她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跟观众打了个招呼。我闭上了眼睛。她真的长大了。声音也和从前不太一样。我试图从中捕捉过去的影子,但隔了很久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声音。算了,要想从成年人的嗓音中找到孩提的痕迹恐怕只能借助特殊仪器才行。显然不是为了参加脱口秀而来的。面对主持人连珠炮似的问题,她总是回答得很简短。一阵访问过后,她开始在音乐的伴奏下表演起扑克牌魔术来,脸上充满了迷人的自信。
每晚我都在无声的寂寞中度过。我痛恨自己为什么那天不在家。而平时最晚回家的他则幸运地见到了志勋最后一面我迫切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每次问他时,他总是说好像听见了“扑通”一声。
我厌恶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他的确有可能什么都没听到。因为我知道他有戴着耳机工作的习惯。我只是很寒心作为父亲面对儿子的死居然好意思说“好像”。连远在天边的我都听到了……在表演第二部作品《雕塑的前行》和第三部《无言》时,我的左脚出现了短暂的**,接着症状迅速蔓延至全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团长和主办方急得焦头烂额。医生检查过后劝我不要勉强上场。我不知道状况有多么糟,但可以确信腿肯定出了问题。我最终没能上场。独舞被群舞取代了。所幸的是那是最后一场表演,我参不参加都无大碍。我忐忑不安地坐在空****的化妆间里等着电话。那时大概是首尔时间凌晨1点47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想象了各种最坏的情况,唯独没有想到志勋。2点左右,他打电话说好像听见儿子从楼上掉下去的声音……
自杀。这在我们眼里再明白不过的事实,警方却怎么也不肯做出定论。他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地方,不仅调取了公寓门口的监控录像,而且还故意要避开我们似的把周围人问了个遍。他们甚至认为儿子也有失足坠落的可能……我俩一起和单独被传唤到警局好几次。即使事发当日的签证足以证明我不在场,他们依然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于是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以儿子名义办理的存款,又或是巨额保险之类的说法一时间全都跳了出来。我们居然成了嫌疑对象?这实在太荒谬了。
事实上我们还真希望被判个终身监禁什么的,所以不约而同地向检察官“坦白”道:“是我杀死了那孩子。快把我关起来吧!”原本他有机会成功,可检察官的新线索让他的希望也落空了。儿子发出“扑通”声时,他下意识地保存了一下手中的文档。科学院调查发现那时间和儿子坠楼的时刻完全吻合,他没有可能作案。我俩彻底洗脱了嫌疑。可这并不能让人高兴,相反却感到更加痛苦。
与我们的经历不同的是,警方对学校及其相关人员的调查很快就结束了,好像那些人没有任何责任似的。之后不久,儿子的名字从学籍簿和户口簿上同时消失了。究竟是什么让他走上了绝路?
我们的一言一行、儿子的房间,学校应该都脱不了干系。儿子平日的生活轨迹里到处都有着死神的影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何种力量让这个还没有成熟的孩子能从阳台上纵身一跳?我疯狂地诅咒着逼死儿子的邪恶能量,用可以想象到的一切武器对着那看不见的“凶手”狂砍。一夜搏斗之后还是不解恨。我冲进睡在儿子卧室的丈夫。他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以一种近乎认罪的态度接受着我的“审讯”。他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大概是下午6点。作为知名同声传译官的他一向视工作如命,这么早回家也只不过是为了取些工作材料罢了。刚好那天他想见见儿子,于是便没再出去。晚饭是奶奶过来准备的。8点左右儿子到了家,他俩一起吃了个晚饭……他开始哽咽了起来。好久没和儿子面对面坐着了,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为了缓和气氛,他闲扯了一会儿体育新闻。儿子表现得很正常。吃完饭他俩还一起去楼下打了半小时篮球。儿子看起来很高兴,说还有作业要做就先回房了。他则继续忙自己的工作。那时是几点来着?从耳机里听见“爸爸,我先睡了”时,儿子笑着说已经叫了他四遍……他抱着头抽泣了起来。他追过去跟儿子说晚安,儿子微笑着朝他摆了摆手。那笑容他到死都不会忘记……从儿子房间回来后,他戴上耳机继续工作。直到那时,他依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他没有听见儿子开门的声音。因为他在听歌。在听什么?不想说。那跟儿子的事情毫不相干。他不说话了。对不起,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他又沉默了下来。儿子坠楼的时候,无论是什么旷世杰作,那音乐都将永远不可被原谅。说吧!我知道那和儿子没关系。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这样,我们结束了第二十次相同的对话。我们都是罪人。罪人为难罪人已经没有意义了。当务之急是要查明儿子自杀的原因。于是我们利用起大家的同情心,每天如履平地般地出人着学校大门。六年级二班的所有孩子都成了问话对象。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我们决定把搜寻目标扩大至全校。我们甚至调查了包括班主任在内的所有老师。结果依然一无所获。
儿子在学校里算不上优秀,但为人处世倒还可以,也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只是对我们的态度略微冷淡了些,非但不愿意主动讲话,而且还动不动就反锁房门,电脑也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密码。青春期的孩子貌似都这样吧?学校方面问不出所以然,培训班就更没指望了。两家长辈陷人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这让我们更加疯狂地调查开来。我们仔细地检查了儿子的电脑,恨不得连零件都拆下来。遗憾的是除了几首不是他那年纪会听的歌曲以外,什么信息也没找到。第二天我们仔细研究了一下那几首歌。凡是遇到有暗示性的歌词就必定会反复听上好几遍,直到确信没有任何含义为止……儿子屋里的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算了。现在找不到答案,没准儿以后有新技术可以解决难题。为了这个可能,我们把儿子的所有东西,包括他小时候穿戴过的帽子、袜子,甚至是写在报事贴上的数字都给拍了下来。历经数月之后,一本以命名的档案夹终于完成了。
我们慢慢冷静了下来。只是谁都不愿意承认那个事实。我总觉得儿子没有离开,他也一样。有一回他冲着我叫儿子的名字。我一回头,他就立马愣住了。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才注意到他的头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居然白了那么多……
他没有再回来。
镜头又给了她的手一个特写。每当她用修长的手指画着曲线时,手掌上就会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观众席上掌声四起,主持人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坐在那里认真地盯着电视,表情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平静。
下一个表演应该是袖子魔术。主持人还没介绍之前我就大概猜到了。她换了一件红色的中国风七分袖出来。这跟她小时候穿的那件很像。奇怪!我居然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我现在几乎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把一块小手绢塞进了一边的袖子,然后从另一边源源不断地抽出了彩带。接着她似乎要准备表演武术了。啊!当她把袖子完全挽起来的瞬间,我不禁叫出声来。那文身……摄像师很有默契地把镜头又拉近了一些。没错,我记得这个图案。
一名衣着华丽的女人站在了家门口。那是几天前刚联系过我的同学。只不过当时吃了点安眠药,接她电话的时候我并不是很清醒。好不容易才想起她的名字,她便说要从美国飞回来看我。嗯。很久前的确好像听谁说过她在那边定居了。不过电话不是刚打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我们歪着脑袋打量了对方半天。毕业后就再没有见过了吧?所幸的是还能看出一些当年的样子。事实上除了家人以外已经很久没人来找过我了。地址是我告诉她的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打开了门,这才发现后面还有两个人,各自拎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
这是我老公。啊,这是我在电话里提到的那孩子。她似乎有点舞蹈天分……同学用一种轻松的语气介绍着,全然不知我当时有多惊慌。我已经有两年没见到这么多人了。家里冷清得跟活死人墓似的。要不是母亲时不时过来看看,没准儿我早就变成了木乃伊。
你不记得了吗?他也是咱们同学啊。同学说。男子装作很熟的样子一边打招呼一边进了屋。身后的女孩也迅速跟了进来,好像担心门会被关上一样。她看起来很拘谨,一直低着头。,干吗呢?快来跟阿姨问好啊。小姑娘朝我这边瞄了一眼,没有说话。可能是因为好奇,她最终还是抬起了头。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像被抽了一巴掌似的立刻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哎呀!和儿子差不多大啊,连名字的首字母都完全一样。
气氛一时间有点冷了下来。为了化解尴尬,同学赶忙寒暄了起来。哎呀。我才听说你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你看你还让我们多待几天。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去别的地方……我没听错吧?能请人来家里已经够离谱了,我还说过多待几天?唉,看来当时药真吃多了。同学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身上的魔咒好像被解除了。我先把孩子的行李拖到儿子的房间,然后又把同学夫妇安顿在了自丈夫走后就再也没住过的卧室。
拉开窗帘,5月的阳光如潮水般地涌了进来。我飞快地穿梭于各个屋子之间,一口气打开了所有窗户。我给许久没光顾过的餐馆打电话订了些小菜。不知道是不是换了主人,当我报出门牌号时,对方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奇怪了。之前只要我出门,小区里没有一个不看热闹的。有的店家甚至会丟下正在交谈中的客人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嘘寒问暖。只不过我没有半点力气来接受他们的同情和安慰。
是什么让我恢复了力量?这分明和那个叫的孩子有些关系。我恍惚知道原因,但却不愿意深想。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阵熟悉的声音吸引了出来。是那孩子在玩游戏。奇怪!游戏机不是锁在儿子的书桌里了吗?她是怎么找到的?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问题。啊,儿子的那个是灰的……唉!又犯糊涂了,我暗自骂了自己一句。
冰箱被填满之后,我彻底苏醒了过来。我像往常那样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同学却在旁边聊天。我刚到美国那会儿,他就住在旁边的小区里。我开始都没注意到是咱们同学……后来我跟他结了婚。啊,对了。我忘了说他在做生意。我发现女儿有点舞蹈天赋,于是马上联系了你。你的电话我是在同学录上找到的。那上面不都有吗?以后就多照顾下她吧。她真的还不错……同学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看我毫无反应,她又开始八卦起其他同学来。?!,来给阿姨跳个舞啊。我之前跟你提过不是?阿姨是有名的舞蹈家……孩子没有搭理她。我这才想起那孩子来了之后好像还没说过话,于是有点期待听到她的声音。同学一连叫了好几声,孩子还是没有回头。
想必我一直在等待忙碌的机会。我以飞快地速度往桌上端着菜。当我和同学一家围坐在一起的时候,我甚至为他们的到来感动得快要哭了。真的很谢谢你们。我边吃边对同学说。哪儿啊,应该是我们说谢谢才对……原以为她会这么客套几句,可没想到几个人的表情却有些尴尬了起来。谢我们什么?那孩子终于说话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和她的年纪以及漂亮的脸蛋完全不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是啊,要谢什么呢?我说不出口“也许是因为你”这样的话。孩子没再继续追问下去。知道母亲不高兴,她快速扒了几口饭后就又去玩游戏了。
又过了两天,原本说要安慰我的同学却开始打听起儿子的死因、丈夫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之类的事情。每每都让我异常崩溃。更郁闷的是每天一吃完饭三人就借口倒时差躲回各自的屋子休息去了,好像那原本就是他们的地盘似的。今天我没吃药就躺下了。很久没有这么累过。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正压着嗓子吵架。噢,是那两口子。原本没打算听,可越不想听就听得越清楚。不过这“伴奏”倒是很催眠……
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天啊,我居然睡了十二个小时。窗帘也没有拉上。由于逆光,我刚开始没有注意到半躺在沙发上的孩子。我走过去时,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原本也没想要打扰她听歌玩游戏。卧室门大大地敞着,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同学夫妇不在屋里,行李不见了。浴室和衣柜里也看不到他们的东西。奇怪。昨天还见他们把衣服挂上了啊。可能是很久没回国,去看亲戚了吧。我突然想起同学的老家在外地。不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似乎有点……也是。睡得那么死他们怎么好意思叫醒我这个有睡眠障碍的人呢?那孩子经常坐在沙发上四五个小时都不动。女孩和男孩的区别就那么大?我没有养过女孩,对于她的“安静”有点无法理解。
那孩子成天坐在我常发呆的地方什么话也不说,除了偶尔换换游戏卡,伸伸懒腰以外几乎就没什么动静了。所幸的是她还没有拒绝吃饭。只是每次都戴着耳机。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有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每次我问,她总是摘下一只耳机耸耸肩,然后又戴上。她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吗?也许在美国住久了,韩国话也生疏了吧。我们不也一样?一出国就变成了哑巴。于是我索性不再和她搭讪。
儿子喜欢吃的东西她也很爱吃。只是再好吃她也不会讲出来或者道一声谢。她好像在行使沉默权似的,只要我一搭讪就立马做出防御准备。接下来的几天同学还是没有出现,连一通电话也没打来。我完全沦为那个只是勉强记得名字的同学的女儿的保姆。因为我们共处的时间仅有吃饭那会儿而已……
那孩子已然成了我的“发电机”。我开始有勇气给舞团的朋友们打电话了。没有任何人质疑我说“你也有资格当母亲”或是问我“那件事之后是怎么过的”之类的问题。大家也不轻易安慰我,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想必他们研究过怎么样说话才让我没有负担感吧。我从堆积如山的请柬里捡了一张,带着那孩子去参加最好朋友的演出。为此我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件紫红色七分袖。站在镜子前时,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了笑容。
这次还真来对了。如果没有那孩子的话,我是绝对不可能出来看演出的。尽管表演极为精彩,但孩子似乎不感兴趣,打着哈欠不一会儿便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朋友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完美。我在远处静静地欣赏着。嗯,我已经只身趟过了那条河,现在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再趟回去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和意义了。
带着这个和儿子同龄的孩子在市内转了一圈之后,我的兴奋感像晨雾一般迅速蔓延开来。我想象不到以后是否还有这样的运气。所以她想吃什么,我就给她买什么。我俩还坐在路边吃了个冰淇淋。真是好久没逛街了。我幻想着也能把儿子从学校接出来,带他去游乐场或是公园玩玩。可惜那只是想象罢了。每次要么突然有急事,要么就是光顾着担心他的学业去了。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那孩子的手。她迅速地抽了回去,满脸都是“干吗啊”的表情。是啊,如果儿子还在的话,应该也会和她反应一样吧?这孩子的父母到底跑哪儿去了?都不送她上学吗?难道不知道不让孩子接受教育是犯法的吗?
大约第十天左右,那孩子终于主动说起话来。一张口就冒出一个和她年龄不相符的词语。靠。真是憋死我了。我想她大概是想表达下面的意思吧?
这阿姨是傻子吗?难道看不出他们是骗子吗?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震住了。片刻过后我们开始了一段奇怪的对话。
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父母。
但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啊。对了,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我发现和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沟通也不那么困难。
笨蛋!他们逃跑之前让我闭嘴,我才不说话的。他们骗我说如果不听话,我就没好日子过了。
是啊。我的确是笨蛋。
我平静地回答道。
阿姨您连这点辨别力都没有吗?美国?说得好听。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做生意?太可笑了。你不知道他俩分手都有多久了吧……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是故意想把我甩给您的吗?
孩子。你父母还真找对了人。
他们就是那种人。骗子,骗子!
孩子边说边骂。
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打听她父母的下落了,也不必担心她该何去何从。她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母亲抛弃。别担心。妈妈说情况好转就会联系我,只要时不时看看邮箱就行了。她反倒是安慰起我来。
孩子的咒骂让人听起来很痛快。尤其是当她提到母亲的时候,脏话总是飙个不停。她对母亲的愤怒是显而易见的。这反倒让我有点羡慕起来,能得到孩子如此多的关注也是件幸福的事情吧……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无论嘴巴上说得有多凶,每天晚上必定会按时打开卧室的电脑去等邮件,有时一坐还会到很晚。事实上之前我也每天恨不得发十几封邮件给儿子。“志勋啊。你在哪儿?”……“志勋啊。冬天到了,你那儿冷吗?”
自从打开话匣子之后,那孩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每天都会跑出去,而且必定很晚回来。零用钱也从刚开始的要变成了偷。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她吧?于是我特意放了些现金在她能看见的地方。刚开始我总是很担心她会出什么岔子,可事实证明我的确想太多了。那孩子比我懂生活得多。只要我一出门,她就会招来一帮不知道从哪儿认识的朋友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不过这样我反倒是很开心。在家闹总比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来得强。某天她从外面回来时,我猛地发现她的胳膊内侧多了个文身……事实上就算她回来得很晚,我也没有过分担心过。因为我深知在母亲发来邮件之前她绝对不可能不回来的。我也相信她的内心强大,肯定不会趁我睡着之后从阳台上跳下去。
就这样她和我一起生活了五个月。某天我散步归来时发现大门开着。家里好像被盗了似的一片狼藉。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走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丢。直到后来收拾房间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写着儿子名字的档案袋不见了。那上面加了密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打开。我想没准儿是她以为与自己有关所以给拿走了吧……
走了以后,我彻底接受了儿子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下午4点,达人秀节目也快接近了尾声。镜头一直在特写的脸。她的眼神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虽然还是有些冷漠,但已经没了儿时那种叛逆的感觉。嘴角也一直挂着成功女性的微笑。开始了最后一项魔术表演。观众席上又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一个长方形的箱子摆在了舞台中间。的那个化着小丑妆,穿着蓝恤的矮个子女助手再次出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想必大家都能猜到……
一到4点他和我必定会喝下午茶。这也是上了年纪之后他的一个新习惯,也许是当了童话作家之后才养成的。他起身准备茶点。今天要喝他学弟从土耳其带回来的玫瑰果茶。一颗下去整个玻璃壶都会变得緋红。尽管口味略酸,但配着点心品尝还是很不错的。
深冬的一个夜晚,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两女四男闯了进来,全都戴着只露出眼睛的皮帽子。一进屋他们就不由分说地把我捆了起来。在其中一个女孩的指挥下,其余几人开始往带来的袋子里装东西。他们人手一个手电,动作颇为干脆利落。
把带有黄条纹的箱子内部向观众展示了一下。里面什么都没有,更别提逃跑的机关了。女助手满脸笑容地躺了进去。盖上盖子,围着箱子舞起了刀。观众的掌声愈发热烈起来。
他们用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我一动不动地任其摆布。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因为我根本就没力气也从未想过要反抗……不过他们没给我讲这话的机会。我被什么东西捆在了**。没过多久,门口传来拖动袋子的声音。一个小女孩低声嚷嚷着。笨蛋!在想什么呢?人跑了怎么办?赶紧先把她处理了!还愣着干吗!想找死吗??是你吗?我的嘴贴着胶带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感觉有人用锋利的东西朝着我的大腿扎了几下,之后便没了动静。他们消失了,就像来的时候那般突然。过了一会儿,屋子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舞刀表演完毕,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近了装女助手的箱子。现场鼓点的节奏开始加快。只见她镇定地把刀插进箱子,然后又慢慢地拔了出来。观众中有人发出了尖叫。里面的人该不会受伤吧?就在大家紧张不已的时候,原本应该躺在里面的女助手突然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观众都松了一口气,全场起立鼓掌。和女助手手拉手地向大家告别。周二达人秀结束了。
他很懂茶,收集了大概有百余种吧。家里唯一不“凑合”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个了。他坚信茶可以治好我的腿。尽管为了这腿我们几乎倾家**产,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奇效呢?于是我也就没拦着他。
我被捆在**躺了三天。孤独,但却前所未有的平静。饥饿把我带人了更深的梦境。我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可死好像没那么容易。疼痛让我慢慢苏醒过来。饥饿和大腿的**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且还会继续活下去。我浑身都跟着了火似的疼。我已经不记得是不是在昏迷中叫过他的名字,不过他说他听见了。
我们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与的那段经历。每每想起她反问我的那句“谢我们什么”时,我都想当面对她说:托你的福,我已经好多了。尽管还没完全恢复,但现在的我至少可以淡然地面对了。
崔允 韩国作家,953年出生。1978年以评论文章登上文坛,1988年开始发表小说。1992年《灰色雪人》获东仁文学奖,1994年《花子不在》获李箱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你不再是你》《冬天的亚特兰蒂斯》《林中空地》《人体模型》,小说集《那一片花瓣无声凋零》《十三个名字的花香》《耳语》《初见》,随笔集《害羞的局外人的告白》等。曾将作家李文烈的《金翅鸟》《我们扭曲的英雄》译介到法国。在文学研究、小说与散文创作、翻译等领域都很活跃。现任西江大学法国文化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