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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下的吵嚷,胡文青全听见了。他坐在窗沿边的沙发上,一边教儿子玩魔方,一边愣愣的,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脸上不露一点表情。他很奇怪,这些人从哪儿知道的这些?样样都是真的。只有一句,说他有一阵子胡子拉碴,像个游魂,又说他出去逃难去了,这是没有的。他无论如何,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刮胡须,他是刮给自己看的,告诉自己要衣饰整洁,要口齿清香——十几年前他最热闹的时候,反未必要这样。

  也正因此,整个巷子对他都不满意:一个落魄的人,就应该有落魄的样子!他应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应该沿街行乞,疯了,或是傻了,叫那些善良的妇人们为他淌几滴同情的眼泪。可是现在他穿得比谁都干净,笑眯眯的,跟没事人一样;他还有脸出来见人,那眼神淡淡的,比谁都矜持。你跟他笑笑,他也笑笑;你给他冷脸,他就跟没看见似的,歪头逗儿子笑,想想着实可气!他怎么就没一点愧疚心呢?他本应该跪下来向他们道歉!当然了,有些事跟他没关系,可既然他是“那一方”的,他们是“这一方”的,他就应该道歉!象征性的,不过是张一张嘴的事儿,如果连这个都为难,那就点点头;如果还为难,那就眼神表示一下:慌张、胆怯、躲闪……怎么样都行,不会太为难他!就是做个样子,好叫大家消消气。这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得相处吧,他眼神表示一下,这事儿就结了,谁还能拿他怎么样?把他千刀万剐?那是犯法的事儿,再说他也配不上!再说了,都过去这些年了,谁还会跟他认真计较?就是仪式性的,给大家一个说法,说他错了,点点头,顺顺眼,对他仁至义尽了吧?

  这天晚上,胡文青一家已经躺下,只听得门外有轻轻地敲门声。他女人应了一声,出去开门,门洞里陡地闪进来一个人,直把她吓了一跳。那人转身把门带上,轻轻“嘘”了一声,却是居委会主任张阿姨。

  那张阿姨压着嗓子说:“把门灯关上,我有话要说。文青呢?睡了?”

  他女人说:“我去叫他!”

  张阿姨一把拉住她,说:“不用了,我说两句话就走!给你们通风报信来了——噢,文青起来了?正好!你这两天最好出去躲躲,要不就干脆甭下楼,谁来砸门都不应,下面的事情我来应付。什么怎么事儿一一”看了女人一眼,“噢,你下午不在家,闹了一场呢!那阿顺也是好心,替文青说了句公道话——你都听到了吧一犯了众怒啦!嗬嗬嗬,那还了得!商量了一个结果,这两天要找你算账呢!”

  “算什么账?”他女人惊声问道。

  “别咋呼,”张阿姨再次压低嗓门,说叫他们听到了,连我也脱不了干系呢!’芬能算什么账?叫他认个错呗!”

  “吓死我了!”他女人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原来是认错!这不当个事儿!”

  文青站在一旁,只把他女人冷冷地看上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张阿姨察言观色,说:“你看,我今晚来对了吧?你都不如我了解文青,这老街坊邻居了,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就知道他性子左,十足一个书呆子,拧着呢!叫我说呢,这认错有什么了?嘴一吧嗒的事情!至于你心里怎么想的,谁还会在乎?可人家就是金口难开啊!我就说,这要是搁过去,他准当烈士,这性子!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巷子里的有些人呀,啧,可真叫说不好!这都过去四五年了,而且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找谁去!有本事你查出他们去!你找文青干吗呀?他那两年根本就搬出了举人巷,不跟街坊们过招的;他父母被另一派拉出去批斗……这账叫怎么算?”

  “前一阵好像没人提了,怎么最近又扯上了?”他女人问。“这不是陆陆续续还在回城、平反嘛,”张阿姨说,“这一回城、一平反,总归要聚一聚、说一说啰,这一聚一说,可不就生气了?唉,我也能理解,他们撒撒气是应该的:死的死,疯的疯,我现在什么事都能理解!”

  张阿姨临走前,再次跟文青嘱咐道:“这一阵别让我看见你!等风头过了,我再来通知,可是叫她吃惊的是,第二天上午她便看见了文青,他趿着拖鞋,正抱着小孩去巷口的杂货店买棒棒糖回来。她很是生气,待要撒手不管吧,毕竟乱子是出在她的辖区内的,因此,便远远地朝他努嘴、使眼色,文青看见了,只朝她走来。

  他把小孩交给张阿姨,说:“你放心吧,不会出事的,我刚才遇上他们了。”

  张阿姨跟在后面,说:“既然出来了,那你就说句软话吧。”他站下来了,笑了笑:“我不说。我本来不想出来的。”这倒是他的真话,他既不惹事,也不躲事;如果不是小孩闹着要下楼,他有本事在那屋子待一辈子!但既然下了楼,就由它去吧。况且,现在什么事都不在他眼里,早空了,干干净净,连活着都是累赘。倘若自我了结吧,又觉没必要,实在是,连拿刀抹脖这个动作他都懒得做,倒真不是怕死——早死了,在十几年前。

  家门口的空地上,已黑压压地聚了一群人,都在等着他。文青走近了,站下来,没有人说话。时空气寂寂的,只有几声咳嗽。这样等了两分钟,于是文青便走,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啐他,声音又响又脆。于是文青停住,回头把人群扫了扫:吐唾沫的是邵老师,中心实验小学的退休老师,七十多岁,一个半疯的孤寡老人。他没有教过文青,却因为邻里关系受托于文青的父母,文青跟他习过字,虽只有半年,可是习字本上至今还留有他的圈圈点点……一个郑重其事的老头儿,郑重得有点迂腐。

  那一刻,文青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眼圈一热;他为掩饰自己,只能转头看别处。别处,人群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两个便衣,文青对这类人很是熟悉,也许是张阿姨布下的预防。人群里,有个小孩在玩水果刀,文青把眼睛盯着水果刀,心里很知道,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干了。

  阿顺也在人群里,急得脸红脖子粗。文青正不知如何收场,阿顺突然号啕一声:“你就说一声吧,说一声,这事儿就结了。”

  于是文青便说了:“我今天站在这里,要杀要剐由你们;我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边是警察,你们可以叫他来抓我;我会永远住在这里,欢迎你们来报复!但是我不说那句话。”

  说完了,他在空气中略站了站,等着别人冲杀上来,等了两分钟无果。于是他又上楼了。这一次,他是真的上楼了,没有人出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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