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尿。草酸钙+尿路结石引起中毒性感染……灾难性的病痛反而意想不到地带来了医院这块心灵憩息的乐。
新医疗法。长长的银针刺进穴位,“六二六”医疗机接逋了电源,感情的线也接通了。弱刺激十五分钟,强刺激十五分钟。周小萍护士每天都要坐在叶宾宾床边,和他一起度过半个小时。医疗机的电流,感情的电流,使叶宾宾整个身心都震颤着,他觉得这洁净的病房似乎是一个温暖而愜意舒适的家。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周小萍直截了尚地提问了。姑娘毫不掩饰的直率使叶宾宾愣了一下,但这样提问的方式仿佛更能显示干部子弟特有的那种“派”吧。于是,叶宾宾用一句玩笑话兜/个圈回答;“我父亲是放牛的。”
“骗人!放牛的能住省委甲区北一褛?”
哦,她特意査了我的家庭详细通讯地址!叶宾宾知道姑娘这过分的关心意味着什么,心里一阵发热。每个住院的战士都要填写详细的家庭通讯地址,这也许是为了使发送“阵(病)亡通知单”更便捷些吧,但它在宾宾和周小萍之间却起了另一种便捷的作用。
“放牛的”。宾宾说的是一句实话。“靠边站”的父
亲已搬家到“五七”干校放牛,“省委甲区北一楼”是过去的事了。但叶宾宾住院时,还是填写了这个地址,那是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你爸爸是哪一年的?”姑娘又问了。
“三四年。”
“哦,和我父亲一样。”姑娘仿佛无意中带出了自己的父亲,略略亮明了家庭身份。叶宾宾为姑娘玩弄的小小的心眼而窃笑了。其实,他早已从医院工作人员沸狒扬扬的议论中知道,周小萍是这个部队周军长的女儿。
“你爸爸是哪儿的人?”
“四川。”
“呀,咱!还是老乡呐!”周小萍天真地叫起来。鼓鼓囊嚢的军用挎包,塞的尽是小说,小下面是一_个黄澄橙的柚子:周小萍悄悄下着命令“只许你自己看,不许别人知道了。”
⑶小萍还常常在病号活动时间,拿着羽毛球拍来找叶宾宾:“別老躺着,懶虫!活动活动尿结石容易下来。这是一种辅助治疗,懂吗?”
南国的姑娘,羽毛球打得十分出色。小小的羽毛球象姑娘那灵巧而活泼的心,宾宾十分吃力地補捉着它,围观的人们发出了笑声。
“来,让我打一打吧。”广东的农村兵象广东甘蔗一样油黑发亮,跃跃欲试地向叶宾宾伸出了手。
“不.不给他!”周小萍高声嚷着。
那战士涎着脸凑上来,宾宾终于把球拍递给了他。
“不打了!”随着那战士拿起球拍,周小萍生气地扔下了球拍。
好厉害的姑娘,爱得居然如此分明!
谢天谢地,结石在“新医疗法”和周小萍的“辅助治疗”的夹击下终于排除了。叶宾宾该出院了。
南国的夜,静谧、温馨。病房周围的荔枝树在夜色中发散甜蜜的、诱人的果香。叶宾宾穿过树林,去办理出院手续,刚巧碰上医护人员们结束了晚上的政治学习,从小会议室里走出来。叶宾宾立刻从人群中发现了周小萍那娇小的身影,就象有神秘的感应似的,周小萍几乎同时也间头张望丫一下,然悄悄地和人群拉开了距离,孤单单地依着一棵荔枝树停下了她在等我!叶宾宾的心狂跳着。佴他却转过身,选择另一条路走了。等叶宾宾回到病房时,看到周小萍正坐在白己的病**。
“你要出院了?”
“明天几点钟的车,我去送你。”
“不,不用送了。”
“我不是去送‘你%我是送‘病号’。这是医院的规定,懂吗?”周小萍带着淡淡的哀愁,嗔怒地说。
叶宾宾不作声了。他从枕头下取出那本新出的内部发行的翻译小说《多雪的冬天》,递给了周小萍。
“前天才拿给你的,还没来得及看吧?送给你了。”周小萍把书又放回枕头下,接着追问道:“明天几点钟的车。”
“上午十点。”
沉默,似乎再没有话可说。就这么坐着,直到熄灯号响了,周小萍才起身离去。
然而第二天,叶宾宾独自赶乘五点半的早车走了,带着那本《多雪的冬天》。周小萍是护士、干部,而自己只是个可怜巴巴的“大头兵”!一定要争取到平等的地位,入党、提干,然后再从寄还《多雪的冬天》开始,发出寄给她的第一封信谁说广东的冬夭没有冰畀?那个冬天,叶宾宾在连队的遭际是寒冷多雪的。
指导员给全连上政治课。我的天,他也会讲国际形势吗?朗诺——施里玛达集团在泰(!)上台后执行了反动政策,而埃及和以色列的战争主要是在希腊(西奈)半岛上打的坐在队列后面的叶宾宾不愿意听了,他先打了几个哈欠,迷糊了一会儿后,就偷偷拿出《多雷的冬天》看起来。这一切,指导员早已瞧在了眼里。他慢慢走过来,猛不防搜去了那本书。
“看小说!噢,还是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书。从哪儿弄的?”
“这是内部书,保密!懂吗?”叶宾宾对指导员让自己当众出丑,感到十分恼怒。
指导员当然也上了火,当着全连战士的面,对叶宾宾大讲了一番苏联社会帝国主义者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每个战士必须百倍保持警惕等等。
叶宾宾也不示弱,从什么是内部书、以及什么人才能看,一直讲到朗诺一施里玛达是在柬埔寨上台而不是在泰国,西奈半岛与希腊完全是两码事,等等,等等。
叶宾宾从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军装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的指导员。脱掉这身干部军装,他还不就是个在公社读过两年初中的“老扎”嘛!此时他脚上居然也穿了一双“北京漱汉鞋”!
《多雪的冬天》波没收了,上缴团政治处。叶宾宾到闭部去了一趟,把书又拿了回来。他“胜利”
然而,年底发展党员的时候,虽然八斑长一再向迮队党支部提议发展叶宾宾,但他还是被“再考验考验”挡了道。“呷蚌”、“呷冷腮”都入了党,叶宾宾象被冰雪冻僵了一样,愣了好儿天。八班长要复员离叭了,胃及十二指肠严重溃疡,提干时体检不合格。唔,怪不得他老是打饱嗝,怪不得他老是懒洋洋的,班长是一直有慢性病哟!木棉树下,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握了握宾宾,叹了口气说:“你呀,丢!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说不来。能去掉才行啊……”
叶宾宾对呆在这个连队彻底失望了,他到师部找了一次师长。师长还记得这位老战友的老战友的儿子,于是,把他调到运输连当上了汽车司机。
“铁饭碗”,技术兵。摸着方向盘,叶宾宾熬了八年军龄。复员前夕,不知是出于“照顾”还是“安慰”,他总算入了党。
?多雪的冬天》此时还静静立在叶宾宾家里的书架上。看来,宾宾再也没有可能把它寄出去了。宾宾甚至有点儿后悔,当初自己如果勇敢果断地和周小萍密切关系的话,结局或许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眼下,也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公园里的树木、小桥、亭台、山石部裹着厚厚的白雪,宛如爆开的米花一样膨胀变形了。“洋娃娃”的皮鞋象跳舞似地轮换踩踏着冰雪,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叶宾宾想到,那皮鞋很可能会马上咯咯吱吱地离去。于是,他突然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往事的回复。问话的句子甚至语调都和周小萍当年的方式一样。
“洋娃娃”愣了愣神,然后用-种讥诮的眼光斜视着叶宾宾,回答道:“蹬三轮车的!”
叶宾宾耸了耸肩膀。开玩笑,他听得出,“洋娃娃”的口气里透着一种矜持、傲慢。
“你爸爸是哪一年的?”
“一九一六年的!”“洋娃娃”不屑地瞥了叶宾宾最后一眼,转身就走。一九一六年?乖乖,那时中国共产党还没有诞生。她说的是她父亲出生的年代吧?她,生气了!叶宾宾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忙抢上一步想拦住对方,不小心,碰掉了对方手中的笔记本。他惶惶地低下身捡了起来。
那不是个笔记本,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人物速写。叶宾宾又望了望对方的校徽,探询道:“你,是搞美术的?”
“嗯。”姑娘显然很不耐烦。
叶宾宾随手翻了翻速写本,居然在好几页上都发现了自己的画像。那残像画得十分传神,只是“将校靴”怎么歪翘着?黄呢军服怎么那样痩那样紧?……虽然画得并不使人十分满意,但毕竟难得姑娘这么留心自己。他心头一热,大胆地问道:“画的是我?能送给我一张吗?”
“汴娃蚱’”爽快池撕下一张来,叶宾宾又恳求道:“请您在上面题个字吧,也算做我们邂逅相逢的留念。”
“洋娃娃”纤手飞动,在画的背面流利地写下了一行字:“-.”
“洋娃娃”飘然离去了,叶宾宾拿着纸看了半天,却不认得那行英文字。他灵机一动,悄悄尾随着姑娘离开了公园。追求!他好象第一次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拐过解放路,走出建民街,“洋娃娃”径直走到了省委甲区的大门口。她向站岗的警卫微微颔首一笑,就娉娉婷婷地走了进去。
够派!“大家闱秀”,她是省委哪一家的“千金”呢?叶宾宾在想。十年动乱,人事沧桑,宾宾显然无从认识。但他并不遗憾,他感到这是个令人幸福得头晕目眩的良好开端。
以后每天都到公园去碰面。这倒是个挺浪漫的故事哩!追求吧,成功一定会向自己微笑的!
四“喂,陈伯伯在家吗?”
“他心脏病复发了,我们请医生在家里救治了一下,刚刚把他送到医院去。”
“唉呀,糟糕!”
“你是哪里?找陈顾问冇什么事吗?”
“嗯——,你是谁?”
“我是办公室秘书,牲骆。”
“噢-一骆秘书!找你也行,那就找你吧。”“你是谁?”
“叶宾宾。”
“唔——叶宾宾。”对方的声调忽然变了,象从遥远的山锊里传来的悠悠的回声,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味道,“我知道你,知道你的,陈顾问年纪大,身体很不好,你怎么为了工作问题一次又一次打搅他,而不直接来找我呢?你来找我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娘,秘书倒比领导的架子大,陈伯伯还不会用这样的话来教训我呢。叶宾宾放下电话,忿忿地想,然而他还是立刻赶去找那位胳秘书了。
五楼512号。叶宾宾站在门前,他没有立刻用手指去敲门。往事的回忆使他感到今天的自我是一个幻影,而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的。真巧,512,这曾经是父亲的办公室!推开门,就能看到那张乒乓球台似的大写字台了。那写字台大概是专门让人做成的,在任何一间办公室里都没宥这种式样。上面简直可以铺开两张地图——那大概是军人的习惯,父亲总是铺开地图指挥作战的。那架电话机呢,是黑色的、话筒上缠着一圈胶缶,象个包裹着绷带的伤兵一样。父亲为一件工作上的情发火,把它使劲儿摔裂了,事过之,他乂亲丁把它包缠好。皮沙发,铜色的,宾宾曾那上阃睡过午觉,口涎流在打蜡的地板上,睡醒起来时摔了个踉头……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莫非这不是那间办公室吗?没有什么乒乓球台似的火桌子,靠近窗子放置的是一张轻巧的捷克式写字台。没有什么缠着胶布的黑色的电话机,一架乳自色的塑料电话象一只白色的描似的静静地卧在茶几匕。没有什么古锏色的皮沙发,只苻几张米黄色的塑料藤椅闪着华美的光亮……
“找谁?”埋头在文件堆上的人扬起了头。
“找骆秘书一”
啊?是你吗,骆大栓!
唔,咱们在这里碰面了,叶宾宾!
“还认得吗?”骆秘书脸上挂着一种异样的笑站了起来,“坐.请坐吧。”那彬彬有礼的举止,那拉椅子让座的习惯动作,那从容不迫的主人姿态,都带着大机关接待来访者的那种例行公事的冷淡。
“当然认得,老同学嘛。”叶宾宾装做满不在乎地坐下了,但他心里很不痛快。在这种境遇中,以这种身份和骆大栓见面,真是出乎意外。
哼,蓝毛呢裤,的卡中山式匕装,三截头皮鞋。骆大栓不是昔的骆大栓了。真能混。
没想到吧,你今天居然来求我走门路了。给你一把椅子坐,可下乡插队时,你们的知青集体户里却容不下我的一条小板秦。
“骆大栓,放自爱点儿,你自己找个地方去插队吧!”
收工问来,每个人都坐在小板凳上吃饭,叶宾宾却把骆大栓的小凳扔到了门外。
“怎么?”
“合不来,没有共同语言。”
叶宾宾的身后,陈小宝、林丹丹、大毛、“乌鸨”……清一色的干部子弟。
骆人栓小小的眼睛里瞬息间闪过一道炽的光,宛如灯丝在热度的极限点熔断了。他打起自己的行李卷,默默无言地掉头而去队伍纯洁了.开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建立图书室、俱乐部、买拖拉机、搞科学实验……用我们长满厚茧的手揉碎愚昧、自私、落后这些古老的词!「。哦,社会主义新农村,幻想的彩色玻璃片组成了多么美妙的万花筒哟!
我!门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不是躺在父辈功劳簿睡大觉的懒虫。改造农村的任务,历史地落在了我们肩上,我们要创业,要奋斗。共产主义,我们集休户首先实行、叶宾宾的两袋奶粉,陈小宝的一罐白糖,味丹丹的两包巧克力……
“镇住”小市侩们,让他们瞧瞧我们是好样的。少年壮志,海!天尚!“哨有十年没见面了吧?”叶宾宾极不愿意和胳大栓说话,可又不得不装做亲热的样了与他搭汕。虚情假意,庸俗,他觉得卩!己也变成了小侩。
“是的,十年了,如果从你们把我赶出集体户那时算起的话。”
我住在第五屯产队卩人长骆成林家。在你们中间,容不得我放上一小小的板凳,而在这里,驼队长用上坯打墩、用竹片编箔,为我准备了一张舒适宽大的床。真巧,他也姓骆,队里的另户姓骆的社员叫他“五爹”,干脆我也随着叫“丑爹”吧。火娘呢,“五妈”。
盖鸡窝,打猪草。架子车轮胎爆了,扒开来用胶水补一补。广播不响了,是舌簧喇叭的线圈断了,弄点儿漆包线缠缠就行。晚上,听着梆子戏,五妈笑呵呵地端上一碗“鸡蛋茶”。双手接过来,甜甜地一声:“五妈,谢谢了!”大娘乐得菸孓皱成了莩荠疙瘩。第二天,逢人就说:“俺那城里来的儿子呀,可能着哩……”
听说骆大栓给人家农民出“儿子”啦!厚脫皮,真会“混”!
我们二队知)户成社会:!:义新农村的“样板”。盖房子,选一块好地方吧,三面环水塘,一面通公路,不错,就是离村子远一点儿。
什么,抽不出劳力?农活忙?娘,给钱,我们有安家费。盖草房?不行,新一代农民要有个新的样子。自己设计:玻璃窗、弹簧锁门、红瓦顶、蓝砖封檐……一切和城市里一样。到三十里外的机瓦厂拉瓦,架子车上套着“小毛驴”一叶宾宾,到深山里的郭家河去买竹子,竹排上站着“老艄公”——陈小宝;去县物资站买玻璃,谁也缠不过又娇又泼的“采购员”一林丹丹……燕子衔泥为做窝,心血和汗水都筑进了窝里!
三面环水的孤岛山终于耸起了高大的墙圈,新屋要上梁啦!
农民们每次出工经过这里,都要远远地望一望这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日新月异的工程。生产队严会计的儿子金贵上过几年小学,喳喳呼呼地嚷道:“吔,瞧知青们盖别野(墅)哩!”
这孤零零的半岛并不安全,那一天,大家忽然发现,架在墙头上的房梁居然被人偷走了!大梁,那是一根多么粗、多么直的杉木杆哟!这儿的农民是贼,贼!
弄条狼狗来!“乌鸦”回了一趟省城,果真牵来一务纯种的德国狼狗,是从公安干校弄来的。这狗泮身灰黄的皮毛闪着油亮的光泽,铁疙瘩似的脑瓜上长着—对直愣榜的尖刀般的耳朵,尾巴象一余粗木棍,时常张开的大嘴里扎着两排锯齿似的尖牙,尖牙之中闪出一团骇人的火苗——那是皿红血红的舌头这狗虽然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很怏就知道了我们是它的主人。“乌鸦”叫它“天狼”,因为它那威武的姿态决非凡俗之物可比。陈小宝却戏谑池称它“古兰丹姆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美丽姑娘的名字来称呼它,是因为它?了我们,就会立刻依偎过来,用头、用身体、用尾巴,在我们身上蹭来蹭去,做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温顺的样子。
“古兰丹姆”加入我们集体户的当晚,就显示出了它不愧是公安干校培养出来的“高材生”。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陈小宝带着古兰丹姆”在半岛上值夜。“古兰丹姆”偎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象是睡熟了。
忽然,一阵风声响过,“古兰丹姆”轻轻打了个响菸,蓦地昂起头。陈小宝还没迷瞪过来,那狗早已不见了踪影。
“哗,哗……”漆黑的夜,眼前就象蒙上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到,但陈小宝却隐隐约约听到了围塘里传来的水声。
贼!陈小宝立刻掂起了一根木棍,悄悄从半岛的出口处句抄过去。
“呜,鸣呜!”他听到前方传来“古兰丹姆”低沉的、愤怒的咆哮声。这狼狗发现了情况是从来不叫唤的,它绝对不象那些无用的家狗只会远远地心虚胆怯地吠声吠影。它总是不声不响地突然发动袭击,只有当它将猎获物擭在爪下的时候,才发出那威严的、愤怒的咆哮声。
240“抓住了!”陈小宝心里一阵欢喜,立刻打开了手电筒,儿乎在同时,他听到一阵凄厉的小姑娘的尖叫声。啊,那是严会计的女儿小凤!小姑娘在水塘边哭叫着,“古兰丹姆”此时已丢下了她,又扑向小凤的哥哥金贵。金贵的裤褂已被撕破了,他一边奋力挥动着竹棍,一边惊恐地嚷着:“狼,狼,快来人呐——”
陈小宝急忙喝住了“古兰丹姆”,那狗抖着一身水,回到了陈小宝脚边。金贵和他的妹妹是到水塘边来捞喂猪的浮萍的,黑夜里没提防泅水过来的狼狗,吃了大亏。小凤的腿被咬下一块肉来,金贵的身上也到处是伤。陈小宝急忙找来了药品、绷带,给兄妹俩包了伤口,又一路道着歉将他们送回了家。
第二天,全村的社员都知道了这件事。那故事传来传去,竟被远远近近的农民传成了这样一桩奇闻:知青“乌鸦”回了一趟省城,从动物园里搞了一只大灰狼来。那畜生闷声不响,一扑过来就要吃人!
这传闻惊动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他亲自到半岛上看了“古兰丹姆”后,对知青们坚持“古兰丹姆”是狗的说法仍将信将疑。临走时,他皱着眉说了句:“拴好它,别再咬了人。”鉴于这种情况,陈小宝提议把“古兰丹姆”再送回去,可是大多数人否定了他的意见。从此,“古兰丹姆”这个勇敢忠诚的卫士就留在半岛上了,而农民们,再也没有淮到半岛上来过。
241胳大栓手中长长的烟卷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烟头,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团团烟雾使他的面孔显得有些模糊。叶宾宾觉得,那些朦朦胧胧的往事也象这烟雾一样让人不可捉摸。宾宾的父亲生前曾严诫儿子,决不许抽烟喝酒,因此叶宾宾虽然远在广东,整日与那些吞云吐雾的南方籍战士们在一起,却居然没有染上这种嗜好。此刻,他看着“骆秘书”那悠然自得的抽烟的样子,忽然感到会抽烟也是一种风度,是一种圆熟老练的表现,而自己相形之下倒显得稚气未脱了。
这个“胳大栓”,当年他不是到处“讲用”,口口声声宣称自己要在农村“扎根”吗?他是知青中红极一时的模范,如今不但拔出了“根”,而且青云直上,居然上升到了今天的地位。听陈伯伯说过,这个能干的胳秘书很快要调到农科院当副院长了。真会爬!
“扎拫,扎根,当时我们的口号喊得多响,可现在连你也没有在农村扎根嘛!”叶宾宾心中充满了妒意,有意地用话来讽刺对方。
骆大栓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把烟头使劲儿地在烟灰缸里掐灭,直视着叶宾宾说:“要说拔根嘛,你当然是最早拔出来的一批。我呢,感谢社员们和公社党委的推荐,到农学院学习了几年,后来分配到农科院,又调到机关工作,但是,我已经要求‘归队,了,我是搞棉花新品种培育的。我的‘晚棉六号》已经在我们当年下放插队的那个县‘扎根》了,这么多年来那里一直是我的实验基地。我很快242坯要回到那里去的。
那是一片多么开阔的土岗地哟!骆成林队长带着我在地头上坐着,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大栓,这可是咱全队社员的4银行》呀。粮食卖不了几个钱,年底分红就指望这几十亩棉花哩。”
土杂肥、磷肥、疏酸铵……拿铁锹拌匀了,象做蜂窝煤似地用工具一摔一压,压出一个小小的“营养钵”来。下种、间苗、浇水、打杈……胳队长寸步不离地随在我后面,“咳,咳,咳……”他咳嗽得多厉害,姉气肿。晚上给他扎针的时候,手法还要重一些,用艾条灸。对,艾条灸是暖补,他这是寒咳……
生虫啦,好厉害的棉蚜虫!打药,“乐果”制不住它们了,用“1059”。棉株又高又密,三伏天,钻进去热得透不过气来。脱了衣脤,甩掉口單,只穿着一条裤衩钻进去。喷药呵,“卟——”好大的药雾,迷迷蒙蒙,就象热气蒸腾的澡堂。雾珠落在**的脸、胳膊、脊背和胸朦上,象沾上了麦芒一样又扎又痒又疼。
雾。糟糕,怎么啥也看不清楚?好大的雾哟。癘水了,一滴、二滴、三滴……
哦,这是五妈在哭。白白的墙壁,白白的床单,白白的日光灯……这是医院吧?怎么队里那么多社员挤在这儿哭尚拫纸上多次登过下乡知青骆大栓的“先进事迹”,,还有照片。当然啦,他是付出了努力的,可是,难道我们没有拚命努力吗?
摇耧,操犁、挂耙“十八般武艺”哪样没有学会?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说我们比不上一天记十个工分的一等劳力”?“挑草头”——用包着铁尖的“冲担”扎起十百五、六十斤的稻捆,挑在肩上摇摇晃
晃,.象喝醉了酒一样站不稳脚。狹窄的田埂,象泥泞的独木桥,考验着人的胆量和本领。咬咬牙,挺过去,扶着木梯一步步艰难地登上稻垛顶。哦,风是多么凉爽惬意哟!那些看笑话的农民都在脚下惊赞不已地仰着脸,哈哈,“镇住”他们喽!
收工路上,用“冲担”尖扎扎严会计的屁股,开着玩笑说“喂,严财神爷,算算帐,我们知青这一年给队里创遘了多少财富?”严会计眯缝着红眼,一副财迷的样子“咳,还说那哩。往后你们知青的商品粮没了,别的不说,.光口粮一项,每人每年按‘四百二算,就要吃我们三千多斤粮食哩!唉,俺们这穷队,负担够重喽”
.狭溢,自私,这就是农民的本性。“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是“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吧!
菜园子一律交公,由生产队集体来种,这是学大寨经验占领私有观念的最后一块领地1每户菜园地里现有的各种菜也归公,统一分配。哎,这才象个要搞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子!收菜园的事交给知青了,社员们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谁都往后缩,只有知靑们铁面无私。农民们嘴上“热烈拥护”交菜园,可晚上却悄悄偷菜。巡逻,带上木棍,牵上“古兰丹姆”3夜,露水清冷,拨开灌木丛悄情行进,脚下的青草窸窸窣窣地响,真象边防战士在巡逻。
那是谁?在前边菜园的豆角’架旁晃来晃去!“古兰丹姆”冲上去了,马上就可以抓到那偷菜的贼。“啊鸣好惨的一声哀号,“古兰丹姆”!它遭了毒手,象条破麻袋一样摔倒在地上。娘,休走,吃我一棍!哈哈,你也倒下去了!怎么,后面又扑来一个?掐脖子,好狠。别急,不晓得老子当红卫兵时练过两手?“背布袋”!“卟嗵”,你小子也象个摔在地上的破布袋啦跳土去,顿“小,小叶,我,我是严,严……”那声音,象捂在厚厚的被子里快要窒息的一只老瞄发出的呜呜声。打开手电筒,娘,原来是严会计!“古兰丹姆”倕卧在他的身边,后脑勺上淌着乌黑的血,那是严会计的九子金贵用柴刀砍的。而金贵挨的一家伙也不轻,左腌骨大概是骨折了,怎么也站不起来。
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豇豆角,严会计又恼、又恨、又羞,颤颠抖抖地捡着豆角说.“唉,造孽哟,还不就是为了点把豆角。这是俺辛辛苦苦种的呀,年年都是把它栖干,靠它吃一冬一1春哩”
严会计背起金贵,拎着一点儿虹豆角,一瘸一拐,一摇一晃地抽咽着,径自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
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大规模的“战争”还在后面。第二天,传来了消息,金贵真的是被打断了腿,送进了县医院。第三天,全大队姓严的社员,远远近近严姓宗族的亲朋故友,集中了上百人,纷纷嚷嚷,要来和知青们算帐。“乌鸦”闻讯立刻跑出去了,一晌午就召来了几十个知青。大家聚集在“半岛”上,准备了石块、棍棒、刺刀……一场凶险的械斗一触即发。
消息惊动了“县革委”、人武部。县中队的解放军战士开来了,象**中隔离城市两派武斗群众一样,将知青和农民们隔离开来。
万花筒破裂了,组成那些美丽幻景的原来是些碎玻璃片。什么“俱乐部”、“拖拉机”、“科学试验”;什么“改造农村”,“干一番事业”,这一切都是些不自量力,—厢情應的蠢话!愚昧、自私、落后,这是农民的本质,就象那山上的石头一样,冥顽不化!
这不是我们呆的地方,离开这里。父亲终于来信了,当兵去!“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这个“又一村”里呆了八年。现在,又到了生活道路上的转折点。
“你在部队不是呆的挺好吗?怎么又回来啦?”骆大栓眯起了小眼,笑嘻嘻地向叶宾宾发问。
“不习惯。”叶宾宾压住火,随便答了一句。
“唔,在农村呆着‘不习惯\你就可以到部队去》在部队‘不习惯\你又回来了。这种习惯倒真不错。”骆大栓呷了一口茶,悠悠然地又问:“陈小宝呢?当时和你一起走的,这次没有和你一起回來吗?”
“没有。他已经当了营长啦!很快,还要提为副团长呢!”叶宾宾全然忘了平时对陈小宝的妒意,竟替朋友吹嘘起来,那用心,也是想借此“镇住”对方。
“噢?”骆大栓又一次笑了。这一笑,使得叶宾宾格外反感、恼火。他一本正经地瞭着眼睛,高声嚷着:“怎么,不信?他可是凭自己本事干出来的,既不是靠他父亲,也不是靠投机钻营!”
话一出口,叶宾宾又有些后悔,后一句话显然是讽剌1骆大栓的。现在正有求于他,他会不会借机刁难呢?
骆大栓果然不笑了。他绷着脸说:“十年了,我以为你会学乖一点儿,没想到你还是这个德性。我真心地希望,你今后在新的岗位上,能够迈出新的步子来。”
骆大栓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正式通知叶宾宾:经与有关部门商量,已将他安排在科教办机关上班了,各种手续-都已办妥。当然,不是坐办公室,而是当汽车司机这种安排出乎叶宾宾意料之外,当然也不雜不说是在情理之中。唉,又是司机,讨厌的“铁饭碗”。努力吧,小伙子。二、三十年后,也许有可能会当上办公室主任的。
五米黄色的日本“三菱”轻型货车象个灵巧的螳螂,蹦蹦跳跳地从市民新村坑坑凹凹的碎石路上驰过。一个漂亮的急转弯,象在跳时髦的“迪斯科”舞,它扭动了一下屁股,把尘土**在路口卖糖烟酒的小店铺的柜台上,博得了一阵喝彩声和惊骂声。得意洋洋的叶宾宾在驾驶室里向着后视镜笑了笑,依旧若无其事地将汽车一直开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车一停下,迎接他的却是一向讨厌的邻居,汽车司机刘师傅。他晃着因酒精刺激而充血发紫的光秃秃的肉脑袋,踢踢轮胎,摇摇车厢板,最后还跑到驾驶室里坐了坐。当他得知叶宾宾确实是这辆“三菱”车的司机时,用熊掌一样肥厚的手拍着宾宾的肩膀说:“伙计,俺开的那辆‘解放’是个糟老头子,你这‘三菱”可真是个俏巴巴的大闺女哟!”
刘师傅不由分说,硬要扯着这位薪同行到家里“喝两盘”。宾宾不会喝酒,被灌了三杯后,也开始高谈阔论起来6那刘师傅开朗粗犷,“哈哈”的笑声使叶宾宾不禁想到了影剧院的大音箱。他觉得刘师傅十分可亲,自怎么过去会讨厌他的“市侩”气呢?讲义气、够朋友,他分明从刘师傅那里出来,叶宾宾又被在街头摆摊的裁缝“九头鸟”拉扯住了,自然是容不得推托,进了他家的屋子。“九头鸟”的儿子正在一个昏黄的小台灯下哇哩哇啦地读着外文,“九头鸟”介绍说儿子不自量力,要考什么英语研究生。那话虽是贬斥,听起来却分明是夸耀。叶宾宾也居然应对自如,很说了几句“一定能考上”之类的话。两人寒暄着,“九头鸟”削了几个苹果做“醒酒果%又拿了一盆“孝感麻糖”让叶宾宾“换换嘴里的味”。随后,就是一连串象苹果和麻糖一样又香又甜的恭维话,“我早就看出你举止不凡”啦,“年轻有为”、“前途无限”啦……最后,他才可怜巴巴地诉说了自己在街头摆摊日晒风吹的苦楚,央求叶宾宾得空为他拉一车油毡和木板,他想在街上搭个板棚。
叶宾宾慷慨大度地一口应承了。不知是因为酒精作怪还是新的生活毕竟开始了的缘故,他心里乐悠悠的。哈哈,工作有了着落,新的奋斗开始了。胜利!不管怎么说,总算进了省委机关啦!
叶宾宾心里一阵高兴,猛然想起了“洋娃娃”,想起了維送给自己的那幅画和字。那英文題字,他一][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兴冲冲地从家里聿来,耍未来的“英语研究生”翻译给自己看。那小伙子看了,说是应该译做“一个旧货店的模特儿”。“一个旧货店的模特儿”?叶备宾毕竟喝多了酒,昏沉沉地,怎么也不明白这题词的含意。
+.?“,第二天,叶宾宾执行了上任后的第一项任务:为机关同忐送煤气罐。
“嘀嘀——”“三菱”驶到省委大院门口,叶宾宾使劲按了按喇叭,吓跑了几个慢悠悠走着的人。持枪的瞀卫显然认识这车,摆了摆手,示意汽车快进去。宾宾心里一阵得意,哼,娘,这一下不让老子登记啦他猛地加大油门,象乌賊似地放出一团黑烟,迅速地开了进去。
象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匣似的宿舍搂。胳大栓就住在四单元中门15号——嗨,五层楼上。叶宾宾看了看职工宿舍登记表,懶洋洋地将手腕压在喇叭上。
“嘀——”汽车喇叭象一个表演循环换气演奏法的浪员手中的唢呐,不断声地晌着。秘书大人,自己下来拿煤气罐吧,难道还要我送上去不成?
喇叭声嘶力竭地响了好一阵,各层楼上的窗户都探出了人头,然后又“砰”地关上了窗扇,他们都忍受不了这刺耳的噪声。可是骆大栓呢?他为什么不露头?哼,装什么蒜!
叶宾宾感到驾驶室里有些闷气,于是索性站在路旁透透风。一回身,他忽然看到远远地走来一家人。边上的那个人有点儿眼熟,唔,是骆大栓,他掂着一个网袋,里面装着脸盆什么的|中间是个老头,大概是他的父亲吧,那个健壮的三轮车夫;中间呢,是个抱孩子的丰瀹的少妇,可能是骆大栓的爱人;紧挽着他爱人的那个姑娘是谁?
这时,骆大栓也看到了站在车旁的叶宾宾。他颇热情地说:“辛苦,辛苦。送煤气罐来了?我们家没人,真对不起。过几天,我要下农村实验基地去,上街买了些日用品,准备一下行装。”说完,他回过身来对那姑娘说:“小妹,怏帮忙,把煤气罐拿下来吧。”
那姑娘“哎”了一声,走到叶宾宾身边,蓦地,两人都愣住了。“洋娃娃”!叶宾宾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唔,原来是这么一个“大家闺秀”!
“怎么,你们认识?”骆大栓奇怪地问。
“唔,唔。”叶宾宾尴尬地低下头,和那姑娘一起从汽车上抬下煤气罐来。他心慌意乱,不小心闪了一下脚。等他再要走时,感到有些异样。一低头,唔,原来“将校靴”的皮面翘了起来,前后都炸开了线,露出了一双黑黑的脏袜子……
……翘开的靴子,不合身的呢子眼,哦,“一个旧货店的模特儿”!看来,这一套“行头”,实已经过时,应该换换新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