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下车!”持枪的警卫神色严厉地走过来。
丟那妈,新兵仔!叶宾宾斜睨了对方一眼,用广东话在心里骂了一句。在广东的大山沟当了八年兵,他象腌过了劲儿的鸭蛋一样,早就老得出油了。而眼前这个警卫呢,怕还没有穿破一套军装吧?瞧那新崭崭的军帽,就象1是捐牛皮纸糊成的,硬巴巴的,大概还没见过水……
滑行,象一只悠然自得的鹁鸽,自行车的车把是展开的4翅膀。用脚尖轻点一下地面,就算对那块“出入下车”牌子的回答。当年,自由不羁的叶宾宾就是这样出入省委甲区的。
“下车!”警卫横在大院门口。
“嗤!”车闸太紧,惯怏使叶宾宾趔趄着。
我家在北一楼住叶宾宾几乎要喊出声了,但他终于闭上了嘴。那都是悠远的往事了,那时,警卫连的战士们谁不认识这些“甲区少年”呢?
我家在北一楼住。一号是林丹丹家,她爸爸十省委秘书长;二号是陈小宝家,他爸爸十省委农业部副部长;三号十陶辉辉家,他爸爸是省委宣传部长……北一楼九在大院这座办公楼的后面,在一片夹竹桃和紫槿围成的小花园的北面。夹竹桃枝可以编防空帽圈,打仗,“砰砰……”,在草坪上滚来滚去,把“鬼脸花”都压碎了。鸭梨树,酸酸的硬硬的小梨,爬上去吃呀,当手榴弹——看镖!
行政处的张大鼻子来啦。陶辉辉,快吹哨,撤退!排好队,齐唱:“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是共产主义儿童团林丹丹不在这儿住了,她爸爸听说是得癌症死的,死时还没来得及“平反”。陶辉辉家也不在这儿住了,他爸爸爬得高,摔得脆,谁让他当“省革委会副主任”呢!现在靠边“稍息”了。陈小宝家还在这儿,省委千部下放去“五七”干校时,她母亲瘫痪了,可怜。但却因祸得福,在城里一直留下了一个“大本营”。
陈伯伯在家吗?他现在是省委科教办的“顾问”。哼,“科教办”——文化革命前可没听说过这个部门。
“喂,愣什么,快让开。”瞥卫皱起了眉头。
“嘀嘀——”一辆黑色的红旗牌轿车在叶宾宾的身后晌着喇叭,威严的车身不耐烦地颤动着。
“高干一岁坐沙发呀,高干五岁坐‘华沙’呀,等釗离
千十八岁,坐上了‘伏尔加等到高干三十岁,‘红旗,里坐上了他!”这支歌那时唱着真带劲儿!呸,今年老子刚好三十,却还骑辆破“飞鸽”!
‘你找谁?”警卫战士生气地把叶宾宾拉到路边问道。“陈先渠,科教办顾、顾问。”
“去传达室登记。”
小小的传达室,还是十多年前老样子,只不过多了两排长椅。长椅上坐满了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象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叽叽咕咕的小鸡似的,拖着一群哇哇叫嚷的小娃崽。一个六十多岁的干老头,象一只痩巴巴的老山羊,撅着胡子,佝着腰。他们是上访的吧?叶宾宾怎能与这些人为伍?他昂着头,径直挤到传达员面前。
啊,“秃老张”!还认得我吗?我是宾宾!用小砖头砸过你的秃脑门。“秃老张,秃老张,腰里插个破手枪“你——,要找谁?什么事?”传达员冷漠地打量着叶宾宾,那声调是疲乏的、瀨洋洋的。
鸡蛋壳似的发亮的秃脑门变成了皱皱巴巴的干核桃“秃老张”不认得我了?
打电话联系。填会客单。可以去了,拿着那片纸,就象在广东边防地区拿到了一张“军人通行证”,叶宾宾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走到停车场喷水池前的时候,他愤愤不平地骂了句;“进个大门还穷折腾,娘希匹!”
“娘希匹”?慢着,这话好熟悉!噢,就在这喷水池前,陶辉辉、林丹丹、陈小宝我们几个在读那本书——对,《金陵春梦》。陈小宝最喜欢看这种书。《侍卫官札记》、《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主义》……
“娘希匹”!蒋介石骂人的口头语,够派!《金棱春梦多过去是内部书,一般干部还看不到哩,听说现在书店里居然摆着卖了,真是!
办公大楼是几何体的现代建筑。墙壁是朱红色的,和故宫的官墙的颜色…样。一扇扇窗户狭窄而瘦长,顶端是个馒头状的圆形.据说,这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看起来活象高个子的俄罗斯人在晃着他的秃脑袋。房顶呢,飞檐碧瓦,雕梁画栋。俨然是华夏之风的国粹。
这座办公楼在“是我们的老大哥”的五十年代颇时髦风流了一阵。如今,在七十年代末的新建筑群面前,就象—个年老色衰的妇人,没有什么引人之处了。然而,她依然不失雍容华贵的风度。因为她座落在这个大院里,而一左一右的两块大牌子,使人们不能不注意到她的身第五层第七个窗口。在那窗子下面,摆着一个半张乒乓球台似的大写字台。爸爸,省国防工办的叶主任,那么高大的个子,那么长的手,只有那么大的写字台才能配得上他那样魁伟的身躯。
站在楼下叫一声:“爸爸——”那窗口就会出现一个剃着平头的脑袋来。他和工作人员商量事情,就象一个憨厚的乡下人第一次到集镇上卖鸡蛋与人讨价还价一样。而见了自己的儿子呢,却象一个将军见了一个懶惰而怯懦的士兵。“什么,要钱买票看歌剧演出?不行!晚上好好看书写作业。”那脑袋随之在窗口消失了。
第五层第七个窗口紧紧关闭着。叶宾宾知道,父亲永远不会在那里出现了。除了在梦里见到他以外,只能从家里那张挂着黑纱的遗像上来端详他的面容了。
叶宾宾怅然若失地向前走着,绕过了办公大搂,他忽然愣住了。在哪里呵?那夹竹桃,那紫槿花,那绿草坪,那鸭梨树……那记忆中的花园被一幢幢新落成的宿舍搂取代了。宿舍楼象两分钱一盒的火柴匣,单薄、简单。一个紧挨一个的拥挤的小阳台上,喜气洋洋地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木。叶宾宾看着这陌生的搂房和同样是陌生的出出入入的人们,心里忽然忿忿不平起来。娘…“这是省委甲区啊!怎么乱七八糟的人都住进来了。
北一褛在这些新楼的后面。如果说崭新的楼房是些高高挑挑,鲜鲜亮亮,神气十足的现代派青年的话,那么北一楼就是矮矮胖胖,灰头灰脑的过时的老人。然而,老是老,它那宽大的身体,就象腆着肚子的老人,自有一种年轻人难以小觑的威严的仪态。
那就是叶宾宾度过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旧居。楼台依旧,物是人非。当年,父亲领着他栽种葵花和蓖麻的门前,密密的竹篱笆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鸡圈。一只昂首阔步的公鸡正率领着一群崇拜它的母鸡们在那里悠闲地散步。
叶宾宾在院里多站了一会儿9引起了一位老奶奶的注意。于是,他忙扶着褛梯走上了二楼。他按响门铃,一位保姆开了门,请他在门厅的沙发上坐下。“是小‘冰冰’来了吗?小‘冰冰’——”这是陈伯伯那闽南腔,总是把宾宾念成“冰冰”。
随着话音,宾宾听到套间里传来脚步声——不,是一种奇怪的岐咬乳乳的声响。他站起身,陈伯伯走进来了,—-不,是坐着进来了!他双手吃力地摇着一辆残废人用的椅车。叶宾宾愣住了,他甚至忘了去握住陈伯伯伸出来的那只颤籲抖抖的手。
“小冰,莫慌,抓住橡皮圈!”陈伯伯伸出一双有力的手,托起了惊慌失措的叶宾宾。游泳池的水是清澈、平静的,但却象无底的泥淖似的,使叶宾宾一陷进去就手忙脚“来,伯伯教你,这样游。”陈伯伯健壮的身体在水中时隐时起,就象一只矫健的海豚。他还会打网球、台球,会下围棋、国际象棋。“你是进过大学堂的‘吃屎分子%鼓捣这呰玩艺0然比我这做田佬在行桫!”国防工办主任总爱用这些话取笑农村工作部副部长。
哦,陈部长当年的风采哪黾去了?只剩下一具衰老的躯壳。用发蜡精心梳理过的稀疏的白发怎么也遮掩不住那秃秃的头顶,宛如秋天的衰草遮掩不住**的大地一样。那双暗浊的老人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泪珠,他动情地哽咽着:“是你吗?‘冰冰;,哦,和我的小宝差不多一样高。瞧哟,越长越象你爸爸了!”
爸爸!爸爸早已作古了。那时叶宾宾正在部队“围湖造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争取入党,入党!倔强的老头一心要儿子成大器,病危时立下了不许通知儿子的遗嘱。叶宾宾是在父亲火化两个月后才知道的。
“小宝在部趴还好吗?”
“好,好。我回来时,他刚提了副营长。”叶宾宾本来是高高兴兴向老伙计的父亲说这句话的,说完了却突然抑郁不乐起来。
“副营长了!怎么也不给我来个信?副营长了,嘿嘿——”老人象孩子一样哭起来,“八年了,是吧?你们是一起走的”
老人忽然注意到叶宾宾的神情,歉然地说:“你回来了是吧?转业也是好事嘛,可以照顾照顾你妈妈。”
转业1没那福份,我这是复员。老头子们是分不清这两个词的不同含意的。叶宾宾苦笑着咧咧嘴。
当初,陈小宝是沾了叶宾宾的光才到了部队的。那时,陈小宝和叶宾宾已在农村插队一年多了,而昔日的农工部长和国防工办主任,刚刚放出牛棚,组成了公园里的“两结合”气功、太极拳“领导班子”。两位老人在为国家前途命运担心的同时,也深为儿子们的前途担忧。在做了种种设想后,宾宾的爸爸抱着侥幸一试的心理,给当年自己的部“方营长”,如今的方师长修书一封,说到送子从戎的要求。那位充满军人豪爽之气的方师长立即复信,要“老首长”将儿子直接送到驻军所在的广东。于是,柳暗花明,同样未失老军人豪爽之气的“前国防工办主任”将陈小宝也做为自己的儿子,与宾宾一起送到了广东。
如今,宾宾的父亲已不在世了,陈先渠自然也应该将宾宾与自己的小宝同样看待。他以老人特有的细心,询问了宾宾家里的生活近况之后,又关切地问道:“给你安排工作单位了吗?在什么地方——”
叶宾宾正等着这句话,他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所在呀!
信是以宾宾母亲的名义写的,她是个倔强的妇女,对生活的态度从来是庄重自强,抱着“万事不求人”的信条。尤其是曾居要职的丈夫过世以后,她更不愿可怜巴巴地去乞求丈夫生前的好友同事。宾宾从部队复员后,想安排个合适的工作,要母亲来找陈伯伯帮忙,她拒绝了,而要儿子“服从组织分配”。宾宾只好执笔在信纸上写了自己的意思,逼着母亲签了个字。
陈先渠将信摊开在椅车扶手上的一块特制的宽木板上,象批阅一件重要文件一样聚精会神地读了又读,甚至下意识地用粗粗的红蓝铅笔在上面划划点点。末了,他抬起头说:“你想到机关?这事情怕不大好办吧?”
“所以,我母亲才想请陈伯伯帮个忙。”叶宾宾没忘记抬出母亲这块招牌。
噢“这工作归复退办公室管,有关方面又三令五申反对不正之风,这样做怕不合规定吧。”
“陈伯伯,要按规定,当年我和小宝也就到不了部队了。”叶宾宾特意在这里提起了小宝参军的往事,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
陈先渠怎能听不出年轻人那几乎是不加掩饰的暗示,他那布满老年斑的灰暗的脸上居然隐约地显出了少有的红色。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象疲乏之后的沉睡,又象寻求难题解答时的沉思。
久久,久久,陈先渠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椅车上。叶宾宾失望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悲凉之感使他哽咽着起身说道:“陈伯伯,我不该使你这么为难。要是,我爸爸,还在——”
陈先渠仿佛睡了一觉似地睁开了眼睛,他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佯做没有听到这句话。他诧异地对叶宾宾说:冰冰’,你怎么慌着走呀?再坐一会儿嘛。我给有关方面联系一下,争取把你安排到我们科教办吧。我行动不便,具体要办的事,过几天你可直接去找科教办的胳秘书。直接找他吧,他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还准备提为农科院的副院长哩。你可以跟着他学学。对,科教办就在前面办公楼的第五层一”
叶宾宾听到这里,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握了捤陈先渠的手,旋即掉头走出了房门。他不能再呆下去了。自尊心极强的宾宾眼眶里含满了泪水,他生怕再呆片刻就会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将校靴。多么精致的做工,多么高雅的造型。现在,有这样的靴子吗?是的,鞋尖有些干翘了,使劲儿掰一掰。深深的皮纹似乎要裂缝了,没关系,涂一层鞋油,再涂上一层……黄呢子军服。多么威武的蛰肩,多么合体的腰身。眼下,有剪裁得如此美妙绝伦的服装吗?是的,袖口和前襟磨得脱毛、发亮了,用醋擦一下,垫上湿毛巾,热熨斗一压。嗤,多么美妙的蒸汽呀,呢料上的绒毛随着那雾气一起毛茸茸地蒸腾了起来……
十年啦,叶宾宾没想到十年后以己又会穿起它们。
娘希匹,将校靴太大啦,爸爸的脚比十五岁的儿子的脚整整大二码,塞点儿棉花进去吧。上衣,长出来的不多,只是太胖。宾宾正在“抽条”,就象根细长的树棍。不过,总之,反正……能够穿起来,够派!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昔日,父亲曾穿着这套衣服接受过检阅,今日儿子又穿着它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了!
血统!红军将领的血统。天然的接班人。
在市中心广场的水门汀地上走过,闪亮的将校靴响起的一串鞋钉声,招来了多少羨慕和敬畏的光。
再穿上靴子走走试试。唔,怎么没有一点儿声响?是鞋钉磨损了,还是这房间的地面太糟糕,连水泥都没抹,只铺了一层砖头。
两间平房,厨屋低矮得象个鸡窝,这不是转业的少将,省国防工办主任的宿舍楼,而是多年的随军家属,如今的街道工厂厂长的宅邸。
“俩好!”
“七巧!”
“八大仙呐一”
后窗,连着刘师傅的“防区”,看得到脘子里杂陈的各种货色:钢管、圆木、水泥预制板、细砂、碎石……。刘师傅是个开“解放”货车的司机,交游极广。他住着三间自盖的宽大的平房,听说又准备接成两层的小楼。此刻,家中高朋满座,吆五喝六,酒兴正酣。
叶宾宾家的前门,连着建筑社工人老韩和街头摆摊裁缝“九头鸟”的院子。两家的婆娘正在因为一盆水泼在当院里而叫骂不休。
“哪个瞎眼的把洗屁股水泼到老娘门口啦?她咋不喝了呀!”
“吵吧,骂吧,嗓子千了老娘这儿还有洗脚水娌!”呸,娘!唉,真没想到,居然住到“市民新村”来了。市民,市民,小市侩们!
“宾宾多大了?”
“三十啦。”
“哟,是该成家啦。这是咱老姐妹,外面可别说恁大,二十八。”
“唉,都怪我这当妈的。你帮忙操个心吧。”
“我这就是来说这事哩。他二姨有个姑娘……”
妈妈那街道工厂的孙会计,听说管帐理财是把好手。出去吧,待会儿该进来给我估价了,难道我还需要估吗?我知道自己的价值,它会吸引来追求者的。谁说只有小伙子追求姑娘?姑娘也会追求小伙子的,在我的生活道路上,总是姑娘首先向我微笑……
走,散散心吧。
“喂,请走人行道“老二”!——臭老瞀。老子还当过“老大”哩。人行道在哪儿?到处都是摆摊的。哼,“解放大道”,比广州中山五路差多了。中山五路两边儿都是骑楼,遮太阳还挡雨。
哎,那儿卖果丹皮!来两包,酸酸的,甜甜的,真有味,咦,这售货员似乎有点儿熟悉。象谁?林丹丹!是象丹丹。
“你叫什么名字?”叶宾宾挡在幼儿园活动室的门口。
“林丹丹。”
“嗯——”叶宾宾伸出右手,左手抹着鼻涕。
“你要什么呀?”小姑娘好奇地歪着头。
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笑了,叶宾宾这是向小姑娘要糖、点心、水果……。育才幼儿园是干部子弟寄宿制全托幼儿园。每逢星期天晚上,小朋友们从各自的家中回到幼儿园,都要向自己班上的“大王”进贡。林丹丹刚来,还不懂得这个规定。
叶宾宾——大(一)班的“大王”,在那么多小朋友面前碰了钉子,自然不甘心。他把抹过鼻涕的那只左手也伸过来,加重哼了一声;“嗯——”
“你要干什么呀?”
林丹丹甩了甩脑袋后面仿照新疆姑娘模样编成的十几根小辫,拢了拢宽宽的背带裙,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根“榉棒糖”,怡然自得地含在嘴里,说不出是厌恶还是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孩。
“他,给你要糖吃……”旁边有个小朋友低低地说了一句。
“嘻嘻,想要我——的糖!不给,不给,就是不给!”林丹丹骄矜地斜视着叶宾宾,用尖嗓门嚷嚷着。
是因为阿姨来了?是因为小姑娘那傲然的气势?还是因为她那漂亮的小辫和裙子……总之,叶宾宾伸出的拳头又缩了回来。
晷这卖糖果的售货不是林丹丹,丹丹的眉毛是弯下来的,新月形,眼睛也是那样,看上去总是象在笑。娘,她怎么会当卖糖果的售货员呢?一个骄傲的“公主”,她爸爸曾经是省委的秘书长哩!
商店的橱窗布置得缺乏艺术性,胶鞋、茶壶、痰盂都摆了进去!灯光太暗,一切都显得灰头灰脑、土里土气,和广州比起来差远了。
玩具还不错。电动娃娃、电子船、小汽车……
“你爸爸坐什么汽车?”宾宾问丹丹。
“喫,这个样,两头平平的,中间鼓鼓的。”丹丹用手比划着。
“唔,不好,不好。我爸爸坐的汽车这样,象大花猫一样弓着腰,可威风哩!”宾宾比划着,自己也猫起了腰。“你们家住的房子有阳台吗?”
“没有。”丹丹紧紧地咬着嘴唇3“有几个房间?”
“两间。
“哈哈,才两间!”宾宾笑起来。
“我和爸爸先来的,我们住在招待所。”丹丹着急地辩解着。
“喚,住的是招待所”宾宾幸灾乐祸地在草地上翻起了跟头,好象打架打羸了一样高兴。
丹丹难过地哭了。
那是个星期天,宾宾在家睡懒觉,忽然被嘈杂的声音弄醒了。他跑到院子里去看,发现两辆卡车运来了许多家具杂物,公务员们正把它们往刚刚修纟善过的北一楼的一号房里搬。
一辆天蓝色的小汽车开过来,爸爸笑咪咪地迎上去,和车里走出来的叔叔握手。喔,车里坐着的那个娇艳的小姑娘是谁?
是丹丹。
那叔叔戴着宽宽的眼镜,爸爸却没有。那叔叔留着乌黑的长发,爸爸却是个短平头。那叔叔胖胖的,腆着很有气派的肚子,爸爸却是扁扁的肚皮,一点儿也不起眼。
小汽车,就是丹丹说的那种中间鼓鼓的、两头平平的小汽车。车头上有一只奔跑的小金鹿,真威风,比“弓着駿的大花猫”强多了。
聪明。漂亮。骄气。丹丹成了大(一)5女孩子中的“公主”。“公主”看中了大(二)班的花“木马”,大(二)班的小朋友不给。勇敢的宾宾出动了,小“骑士”抢来了花“木马”,还用树棍打伤了大(二)班的“大王”陈小宝的头。当然,他也“光荣负伤”,左手留下了一块瘀血的紫斑。
临睡觉前,排队洗屁股,林丹丹悄悄走过来,塞给宾宾一个暖乎乎的小卷。哦,‘果丹皮!躺在被窝里,宾宾一点儿一点儿咬着,又酸、又甜,真好吃。
果丹皮不知不觉吃完了。叶宾宾好象没有品出它是什么味。据说,现在的东西质量都下降了,质次价高,果丹皮怕也不能幸免。林丹丹现在在哪里?记得那时每逢礼拜六下午,家长都到幼儿园接孩子,如果宾宾爸爸来得早了,就把丹丹也接走;要是丹丹的爸爸来得早呢,也会把宾宾接走的。
妈妈对丹丹的妈妈说过,“将来把丹丹接到我们家吧!”丹丹的妈笑了。这叫什么?妈说是“娃娃媒”。
五金交电门市部。不管在哪个城市,这种商店现在都是生意最兴隆的。“永久17”,“凤凰狀”……落地灯,壁灯,调速、定时、喷香电扇……
“日立”,“东芝”,“松下”,十二,十四,二十二……各种型号和尺寸的电视机同时在闪亮。一个压根儿就不象电视广播员的人在屏幕里讲着宾宾压根儿就听不1
的复杂的计算公式。
不料想,你留下寂寞,你留下惆怅,就象这夜雾茫茫,谁知道你在何方?……”
收机播放着音乐,歌星们如痴如醉的调门,使叶宾宾又仿佛回到了广东。站一会儿吧,听听音乐,消磨时光。讨厌,谁在跟着收录机哼唱?柜台里面的一男一女两个售货员。男的瘦长,面对顾客,手撑着柜台,伸长脖子摇摇晃晃,象刚上了绞架的吊死鬼。女的矮胖,背对頋客瘫坐在椅子上,象一盆发起来的面团。
唱呵,听呵。柜台前挤的人虽多,但没有什么人是拿钱买货的。
丹丹也爱唱歌。她说过,她将来要当歌唱家。她问叶宾宾将来做什么,宾宾没有回答。跟小姑娘们有什么好说的,宾宾是要干一番轰轰烈烈大事业的。骑着骏马,挎着战刀,胸前挂满勋章,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已经是小学六年级了,很快要上中学,可不是小孩开玩笑,这是认真的。育才小学,全省最棒的小学,六年级上面设置有初中部,和育才幼儿园一样,这原来是专为干部子弟设立的供给制学校。
这样的学校改制了。为什么要改制呢?它的成员变得多么混杂呀。
他也配到这个学校来吗?戴着一顶高粱面窝头似的棕
刺人,闪着说不出是机敏还是警觉的光。骆大栓,一个可笑的名字。他父亲是蹬三轮车的,母亲是街头卖荼水的。可他,偏偏,几乎每一学期都和林丹丹同桌。丹丹的功课实在太差了,心思都花在唱歌、跳舞、打扮上。而胳大栓的功课呢,考试成绩一直是全班的头几名。老师安排他们坐在一起,是为了让他帮助林丹丹。
“‘镇住’骆大栓!”叶宾宾总是这样对陈小宝说。这个/“蹬三轮”的儿子呆在这样的班上已经够让人不顺眼啦,何况,他又总是和林丹丹在一起……
宾宾和小宝不能不算做天资聪颖,再加上国防工办主任“家纪”制订得和军纪一样严格,农工部长循循善诱教子有方,所以宾宾和小宝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是很突出的。他们商定了,要在学习、体育、文娱……各方面都“镇住”骆大栓。
“胳大栓同学,请你背一遍课文。”老师在做课堂测验。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罗嗦。…胳大栓背得很熟。
“叶宾宾,请你站起来背一遍。”
“树捞(老)更脱(根多),人捞(老)滑脱(诘多)。摸馅(奠嫌)我老汉索滑捞索(说话罗嗦)……”叶宾宾夸张地学着胳大栓的腔调,维妙维肖地模仿着骆大栓普通话发音不准确的地方,引得同学们一阵轰笑。
体育课,跳“山羊”。老师让宾宾在一旁做“保护”。
陈小宝被轻轻地一抽,轻捷地跳过去了。胳大栓动作本来就不够协调,在“山羊”面前被使劲儿一抽,“啪”地一声摔在塑子上……
但是,宾宾和小宝并未能在所有的地方都“镇住7那个土头土脑而又倔强的骆大栓。比如期终考试分数吧%陈小宝的语文是98分,比骆大栓的96分多2分,可是胳大栓的算术是100分,全班只有一个,而小宝和宾宾都只有90分。各课平均分数,还是胳大栓最高。
如果说图画课叶宾宾还能以95分与骆大栓拉平的话,那么音乐课小宝和宾宾都望尘莫及了。尽管小宝和宾宾听过和会唱很多歌曲,可是,天知道那蹬三轮的父亲和卖荼水的母亲怎么会给他们的儿子胳大栓遗传下那么一个嘹亮的歌喉。在庆祝儿童节的晚会上,音乐老师拉着手风琴,林丹丹和骆大栓演唱《小放牛》。林丹丹感情真挚地对着胳大栓唱了一句:“牧童哥——”叶宾宾立刻闭上了眼睛那次是课外活动吧?胳大栓又被音乐老师叫到校文娱队彩排节目去了,他在一个童话歌剧里演“王子”。宾宾和小宝没有象往常一样到操场上踢皮球,他俩跑到大街上去,在百货大楼门前找到了那辆牌号00184的人力三轮车。宾宾把妈妈给的零花钱全都拿出来,要三轮车工人把他俩送到育才小学去。他俩在摇摇晃晃的三轮车上嘻嘻笑着,到了学校门口却又不下来。宾宾装做肚子疼,要三轮车夫把他们送到校医务室去。小宝指指点点地把三轮车引到正在排练节目的小礼堂门口,高声喊道:“骆大栓,快出来呀,你爸爸病了!”
校文娱队的同学们闻声跑了出来,胳大栓慌慌张张跑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缀着绸缎饰边和闪闪发亮的金属扣子的演出服,戴着一顶纸做的冠冕。等他呆呆地站到那驼着背,弓着腰,头上戴着一顶塌了边的黑草帽,浑身衣服泛着碱花的三耗库夫身边时,宾宾的肚子立刻“不疼”了。他高声喊着:“快来看‘王子的爸爸呀,‘王子,他爸爸来喽!”
三轮车夫摸着儿子的脸,憨厚地笑着。胳大栓的脸色煞白,他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眼光逼视着叶宾宾。
叶宾宾和陈小宝笑闹着跑开了。“王子”的爸爸应该是“国王”呀,而他,却是个三轮车夫!骆大栓这下被“镇住”了!
“镇住”骆大栓的事情还在后头哩。在全校运动会上,叶宾宾一人拿到了跳高、短跑、投掷三项冠军。为了表彰宾宾和班上其他为集体争得荣誉的同学,老师召集全班开了一个会。会上,给他们戴了红花。叶宾宾的花是林丹丹给他戴的,丹丹和他挨得那么近,望着他不住地笑。宾宾也得意地看着丹丹,觉得自己真象个大获全胜、凯旋归来的将军了!
柜台前的人挤来挤去,全然不理会叶宾宾这个从戎八年,凯旋归来的战士。他很有些恼火,两个膀子一使劲儿,顿时在人堆里打开了一个缺口。他终于进入了柜台的“第一线阵地”,但玻璃柜竟因此颇震动了几下,慌得那瘦干柴棒似的男营业员伸出两手抱住柜台上的收录机。那背靠柜台坐着的发面团似的胖女人哩,象在面案上被人揉了一下,缩紧了身体,但立刻又弹开来。她甚至向顾客发火都懒得扭回头,只斜了斜脖子,尖叫着:“穷挤什么?不花钱白听,臭美!”
站在最前面的叶宾宾觉得那胖女人正是骂自己的,而那瘦高个子男营业员仿佛也斜眯着眼小觑着自己,不由得脑子一热,一把抓住了柜上的录音机。
“你买?”痩干柴棒问他。
“嗯——,看看。”
“看看?”痩干柴棒把录音机又抓回手里,用鸡毛掸扫了扫,放回货架上,“六百八,要买先拿钱。”
娘叶宾宾这下真火了,他摸索了一下左手腕,只听“啪”地一声响,一件黄灿灿的玩艺儿简直要把玻璃台面敲碎了。这是块镀金的全自动双历“大劳力士”名表,是宾宾的父亲留下的遗物,价值在千元以上。
这一突如其来的事情使得柜台前人声鼎沸,那发面团的胖女人也禁不住“咦”了一声,扭回了身体。
这一下,宾宾和那女人都愣住了。紧接着,是那胖女人拖得更长叫得更响的一声“咦——”
“叶宾宾!”
“林丹丹!”
是宾宾,是丹丹。这一下再不说“臭美”、“穷挤”
了,一块柜台面板往上一翻,解甲归来的勇士被请了进来。
眉飞色舞。广东鲜美的荔枝,光脚丫大裤管的女人,台风,海啸,火箭炮齐射,野营拉练,两栖作战演习……叶宾宾象是探险归来的哥伦布。
林丹丹懒慵慵的,谈起了六望山下一个个知青集体户的土崩瓦解。各显神通,自找门路,丹丹是最后一个招上来的。“叛徒”“特务”的女儿,到饮食公司卖肉吧。三灾六难,雷劈火烧,弹琴吟诗的“林黛玉”变成了操刀卖酒的“孙二娘”!
谢天谢地,叛徒也有“平反”的一天。前省委秘书长的遗孀,可怜的母亲为女儿四处奔走,总算调到了省电子局电子研究所。可悲,不知“电子”为何物!只好仍旧站柜台了——幸而电子研究所附设有“交电门市部”。不管怎么说,也算电子研究所的人了。
熟识的人吗?那些老同学?人事沧桑,沉浮各异。大毛在重型机械厂开吊车;“乌鸦”在自学,准备考研究生;陶辉辉自杀了,他爸爸一垮台,追究起辉辉参与的一些武斗案件,他就对准自己脑瓜开了一枪……
混得最好的是骆大栓,他下乡插队一直留在农村,后来搞什么棉花新品种培育,报纸上登了照片,还上了大学,听说现在在一个什么机关工作……
叶宾宾咬了咬嘴唇。这个骆大栓,居然…。他看不起这个三轮车工人的儿子,就象这个三轮车工人的儿子也同样看不起他一样。在干部子弟较多的学校,从小学到初中,骆大栓一直是比较孤立的。但是,周围的蔑视只能使弱者自卑,却使强者更加尊。叶宾宾从在学校和下乡,一直发誓要“镇住”胳大栓,可是现在,唉!
等叶宾宾觉察到林丹丹凝视自己的目光时,才发现自己已愣了半天神。丹丹的眼睹是明亮的,透着一种脉脉的温怡。
沉默,他们沉默着。
“你,成,成家了吗?”林丹丹终于启口问道。
“没有。你,你呢?”叶宾宾脑子有点儿发胀,他鼓起勇气问的话里,仿佛隐含着一种什么希冀。
“我——哈哈哈!”林丹丹忽然发出一串笑声,叶宾宾觉得那空泛的响声就象是一串五颜六色的气球在爆炸。“我早已楚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娘!该想到这一点的。当然,三十岁了嘛!“你,丈夫是谁?”
“舒翰是他?是那个大资本家的少爷!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与他那找不出一点儿红颜色的家庭情况十分协调;令人讨厌的畏畏缩缩的老鼠眼与他那老鼠一样小心而精明的举动相辅相成。在学校时,他莊至不敢和林丹丹说一句话,而现在,居然……。怪谁?当初下乡插队时,林丹丹不是自己找上门来要和叶宾宾到一个知青点上去吗?宾宾参军走的那个夜晚,在乡村稻场上,林丹丹不是深情地唱过一曲《红河谷》吗?“人们说,你就要禽开村庄,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到部队后,为什么再没给她写信呢?
“你们过得还好吗?”叶宾宾悻悻地问。他原本是想听到丹丹对生活哀怨的倾诉的,哪怕是一声叹息也好。可是,丹丹却一迭连声地笑着,踌躇自得地夸耀着自己的生活,就象一个吃得过饱的胖妇人,用连续不断的打嗝来表示对惬意的生活的满足一样。
“钱,有的是!舒翰的爸爸给7嗓们一大笔**中冻结的钱款。舒翰还有个伯伯,在新加坡,常寄钱来。拿着侨汇券啦、外币兑换券啦,什么东西都能买到。我们买了一幢房,还带个小花园。二楼有个客厅,专门放‘彩电’。还有录像机,和拍电影一样。0464型‘三合一,立体声音乐系统,带音箱和电唱盘,播放立体声唱片。跳舞。存款,侨汇的利息高,知道吗?一万元五年期利息就是三千六百元呐!”
语无伦次!钱,钱!当年憧憬着当歌唱家的丹丹在哪里?骂过“资本家狗崽子”的红卫兵丹丹在哪里?清高孤傲的省委秘书长的女儿在哪里?共产党高级千部的女儿嫁给大资本家的儿子,“政治”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这大概也是当今时髦的乐事吧?
“你使我大开眼界了,‘夫人’。”叶宾宾苦笑着打断了对方唠叨不休的夸耀,起身要走。自我陶醉的丹丹,居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她那热情洋溢的尖嗓门在宾宾身后响着:“哎,星期天一定到我们家去玩儿啊,记住:我们家住在幸福路17咢……”
幸福,幸福,林丹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市民新村的街口,有一盏没有灯罩的路灯。路灯照着卖糖烟酒的小店铺,使它宛如月晕似地围上了一圈昏昏黄黄的光晕。叶宾宾每次到这里来,一颗心也一闪一闪地亮着空蒙的希望的光晕。
店铺柜台上有一部公用电话机。每隔三天,叶宾宾就把-枚五分钱的硬币交到那卖货而文兼管电话的老大娘手里。那电话都是打给陈伯俏的,催问工作安排问题。自己找秘书和领导找秘书,毕竟是两妈事。
尽管温厚的陈伯伯从来没有对这逼债似的催促表示过些微不耐烦,但叶宾宾已经很有些羞愧了,由羞愧而又至于成怒。他怒自己不争气,怒自己求人,怒自己不如陈小宝,不如胳大栓,甚至也许不如林丹丹……
从军八年未能耀耀煌煌地载誉归来,他暗@决心一切从零开始。他在杂志上看到了一篇谈如何自我造就,使自己“成材”的文章,更鼓起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开始筹划,到机关工作以后,如何与领导,与周围的同事搞好关系,如何发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
他在考虑了自己可能“成材”的方向后,毅然决定自学中国文学史,以拫考研究生或研究员。因为,宾宾一直很爱看小说,他自信自己在这方面有比较雄厚的基础。叶宾宾可不是那种(3决心而圯八动的人,笫二天一沾早,他就抱着厚厚的《中_文学史》和《代汉.语》,冒着严寒到西涧湖公园去了。
公园里,打太极拳的、舞剑的、读书的、吊嗓的……人很多,然而各有各的去处,各冇各的位。就象公园的小挢、假山、花坛、亭台一样,虽然错杂交织,倒也疏落有致。
叶宾宾在假山上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打开书本读了起来。然而不一会儿,他就被迫站起费。他穿得实在太少了,单薄的“将校靴”竞象一层纸一样,-抵挡不住严冬的寒风,黄呢子旧上裝与这个季节原脬的羽绒冬装相比,无异于透风的麻袋片。叶宾宾一边思忖着要在“将校靴”里再穿一双毛线袜,在黄呢子上衣里柯添加一件鸭绒背心,一边不停地走动着以温暖身体。一抬头,他愣住了。
哦,那是一双象冰雪一样晶莹的眼睹!然而,那眼神不是寒冷的,而是好奇的,探究的。好象商店橱窗里的洋娃娃一样,永远微笑着凝视你她的滕盖上摊着一个大大的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笔。这美丽的姑娘在看书学习?可她的目光却在紧紧追随着宾宾。
宾宾先是被姑娘这大胆而率直的目光弄得一阵心跳耳热,继而他那因严寒而缩紧的双肩舒展开了,冻僵的双脚,竞如同当年在街头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的舞蹈那样,轻松如地迈动着。他把头潇洒地摆动了一下,象抖动一面小旗似地高高地扬了起来。
风度。懂吗?小市侩尽管打扮得再时髦漂亮,也脱不了俗气。“老扎皮”涂脂抹粉也还是“老扎皮”《言谈举止。气质。干部子弟的气质。够派!
叶宾宾做出一副对姑娘视而不见,旁若无人的姿态,傲地走了。
然而,宾宾忘不了那“洋娃娃”的眼神,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公园。鬼使祌差,他一下子就来到了那姑娘的身边。他找了块不高不低的假山石,离那姑娘不远不近地坐下来。
奇怪.好象是电磁感应似的,那姑娘很快就感受到了磁场的引力。她虽然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眼睛却时不时地瞄着叶宾宾。
宾宾侧过身去看书,嘴里读出了声,子里却不知道读的是些什么:“諍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银灰色拉毛围巾,黑呢子短大衣,半高踉皮棉鞋。美而不艳。不俗,够派!
怎么样,我知道自己的价值!嗨,不是自吹,“桃花运”,没治!
第三天,叶宾宾象只候鸟似的再次如期而至。而那位“洋娃娃”呢,宛如一泓静靜的湖泊,似乎早就在等待那飞来的鸟儿到自己身边栖总了。叶宾宾昨夜通宵未眠,他在辗转反侧中终于认定不能放过这次难得的邂追。以往,毕竟失去的太多了。“三十而立”,但自己却一无所获,连“家”还未立哩!
捕捉那来到自己身边的幸福,叶宾宾有信心和魄力,他觉得这是唾手可得的事。
“叮,叮,叮……”“将校靴”的铁钉象马蹄叩响了山石,“洋娃娃”棵然又抬起头,凝视着叶宾宾。就在这时,宾宾迎面向姑娘走去,那情景,正象一个勇敢的骑士要骑着骏马去亲吻心上人的石榴裙。
白晰。可爱的细瓷人儿哟!团团的_脸宛如十五的满月。太熟悉了,象谁?周小萍!甚至那颗黑痣也象她,长在左脸颊上,远看象深深的酒涡。只是她不同于周小萍,衣领上没有那两块红领章。
连长是怎么说的?“八班长,交给你们班一个任务。”
“什么任务?”八班长“卟”地吐掉了嘴上叼着的用南雄烟丝卷成的“喇叭筒”,扎上了武装带。
“是一项董要任务。”连长有点儿神秘地说。叶宾宾在班长身后挺了挺胸,“重要任务”——那还用说,连里有“硬仗”总是让八班去打头阵的。
“修厠所,修一个女厕所。”
“啊?哈哈哈——”八班的战士们都笑了,八班长解下武装带,一屁股坐下,用一双蒲扁似的大手卷起“喇叭筒,、“谁给你们开玩笑。”连长的嘴角虽然也被同志们的笑声拉斜了,但却认真地瞪着八班长,“快起来,军医院的巡回医疗队要在我们连里住下来,设个医疗点儿,给周围连队的战士们治病天黑以前她们就要到了。是女兵,知道吗,女兵!”
八班长“卟”地又吹掉了还没点着火的“喇叭筒”。“厕所一定要在天黑以前修好。天黑以前!”
连长走了。
班长拖着毛竹棍,象只高大的长颈鹿一样摇摇晃晃向湖边走去。叶宾宾背着两捆稻草,紧紧随后再后面是潮州兵“呷蚌”和“呷冷腮”。
烟波浩渺的湖水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眼前到处是荒草萋萋的沼泽和丘陵。“围湖造田”,十万野战部队在这里鏖战,叶宾宾金戈铁马的从军梦想变成了又一次下放劳动。
多么威武的“坦克兵”啊!钢铁的履带轧轧作响,然而,傲然耸立的不是什么炮塔,却是“开沟犁”——检阅
吧,这拖挂在“东方红75”屁股后面的新式武器|班长曾经是个优秀的坦克驾驶员,如今开起“东方红75”也一样得心应手:同样是履带式行走结构,同样是牵拉式操纵杆。
叶宾宾把失望埋在心底,从知青到从军,这毕竟是人生道路的大转折,他要在这新起点上一开步就把别人都
甩在后面,出“公差”,搞“副业”,钴拖拉机车底,抬他样样抢在前面。他的心眼又是那样的灵,在全连“新兵仔”里,他是第一个能独立驾驶拖拉机执行任务的,八班长怎能不从心眼喜欢他呢?
“砰,砰,砰。”八班长用工兵锹很怏埋好了竹棍,再用竹篾把细竹棍“杀”好,闹成墙,将编好的葵叶苫上“屋顶”,余下的事就是湖泥墙了。
太阳快落山了,班长卷起一支“喇叭筒”让大家休息。“呷蚌”和“呷冷腮”马上凑到一起哇哩哇啦嘀咕起来。叶宾宾一点儿也听不懂潮汕话,只觉得那话鼻音特郅朵边打转儿。他只知道两句潮州话的意思,“呷蚌”是吃饭,“呷冷腮”是吃屎。有一次连队开饭的时候,林阿甲对他说“宾,‘呷蚌》了!”范琼弟却诡谲地说:“宾,‘呷冷腮》呀!”一群潮州兵围着叶宾宾大笑起来。宾宾被捉弄一番,恼怒极了,从此,就叫林阿甲是“呷蚌”,叫范琼弟是“呷冷腮”了“呷蚌”和“呷冷腮”啦呱得正热火,猛听得八班长一阵吼:“你们俩说什么?”
“呷蚌”脸通红,“呷冷腮”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说,要奋战七十年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卟!”八班长吐出了喇叭筒,“丢,撒谎!你俩说的是:早知道在这儿种田还不如回家种田。还有,这一下总算来了女人
他俩低下了头。他们本来以为,班长是说广东白话的5听不惱潮汕话。
“在部队要说普通话,不许说家乡话,拉老乡观念!’,“是”“呷冷腮”立正说道:“我蒙(们)上(汕)头扔(人),说普通话最种(准)最种(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英(音)扬(员)都是我蒙上头扔……”
叶宾宾听到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他忍不住立刻举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夏青、葛兰等都不是什么汕头人。“呷冷腮”没听说过“夏青”、“葛兰”,但仍很不高兴地与他争论起来。八班长又是一声吼,命令这些“新兵仔”立刻停止争论,下湖底捞泥巴去。
广东的一月,遇到明雨天照样冷得怕人,下湖底捞泥是件苦事。班长说肚子不舒服,坐在地上象吃多了似地打起嗝来。捞泥巴的活,当然由“新兵仔”动手了。
“呷蚌”和“呼冷腮”在水边上磨磨蹭蹭地挽裤腿,叶宾宾早就跳下去挖出了许多烂泥巴来。班长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岸上往泥里踩稻草。他那副瘦脅嶙峋的身架,这时看起来又象一条干干的老水牛一样天黑以前,他们终于完成了任务。经过连部门时,他们发现那里聚集了许多人。叶宾宾一眼就瞥见了那张团团的圆脸,在红领章的映衬下象细瓷般的白净……
叶宾宾惊慌地发现,此刻他正呆呆地站在“洋娃娃”的面前。他已经这样站着好久了吧?这样是很不礼貌的。那“洋娃娃”的神色颇为不悦,她收起笔记本,站起身要走》“对不起,您,也在学习吗?”叶宾宾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也许是因为叶宾宾揮满脸歉疚的神态?也许是因为叶宾宾手中厚厚的书本?“洋娃娃”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她很有礼貌地回答道:“嗯。你呢?看什么书?”
“《中国文学史》,”姑娘脸上复出的笑意,宛如钻出云围的月亮,给叶宾宾又带来了勇气。两人离得这样近,叶宾宾这时才发现她并不太象周小萍这姑娘颧骨较突出,嗓音也有些冷峻。她脚上那双皮鞋做工稍嫌粗糙,银灰色拉毛围巾洗得已结满了小球,黑呢外套的衣襟上别着一个光闪闪的校撖“新华师范学院”。
哦,大学生!对发现“洋娃娃”这一新的身份,叶宾宾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味道。他嘴里只是说:“你,新华师范学院的?”
“洋娃娃”点了点头,又望了望叶宾宾手中的书,问道:“你呢,哪个大学的?”
叶宾宾感到脸上有些发烧。他忽然发现,姑娘在走动着,自己竟不知不觉地伴着她,象一对熟人似地在散步。
“洋娃娃”的举止大方而自然,叶宾宾相形之下倒有些蠘尬他嗫噃着说:“我,刚从部队复员回来。”
“噢,当了几年兵?”
“八年。”
“八年?!”
“八年!”
是的;当了八年兵。唉,这样复员回来可以熬个三级工。叶宾宾心里这么想,嘴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他遏制不住想与姑娘攀谈的欲望,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什么。但他心中却恍恍惚惚,仿佛这个世界上一个叶宾宾在兴高采烈地侃侃而谈,另一个叶宾宾却在回忆的泥淖中难以自拔。
“我那是在广东,广东去过吗?没有冬天,四季如春”
鬼地方!热得要命,把人都晒成了非洲黑鬼!
“部队是个大学校,培养教育人的大熔炉。生活丰富多彩,我最喜欢海陆空联合演习,那阵势……”
够了,成年累月和泥巴、稻米打交道。军农生产!
“洋娃娃”神情专注地倾听着,他们从假山上走了下来,走上湖边的水泥铺就的小路。“叮,叮,叮……”“将校靴”的铁钉敲得更响了,“洋娃娃”抿抿嘴,向叶宾宾脚下瞥了几眼。
“叮,叮,叮……”当叶宾宾从连部前的碎石小路上走过去时,周小萍用异样的眼光瞥了瞥他。叶宾宾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懒汉鞋”,鞋后跟钉了鞋钉,走起来“铿铿锵锵”,煞是威风。黑色的灯芯绒鞋面,鞋边儿细细地裹着一圈闪亮的皮边儿,鞋底是深棕色的硬塑料。这是当时最时髦的、地道的北京货,是陈小宝的姐姐从北京寄来,小宝又从二团跑了十几里路专程送给叶宾宾的。
“北京懒汉鞋”,“呷冷腮”有吗?八班长有吗?只有在部队里的干部子弟穿这种鞋,它几乎成了一种标志。
自从医疗队到来,连部就变成了热闹的俱乐部。抑扬顿挫的“白话”,骨壮肉实的“客家话”,直硬朴拙的“河南腔”,圆滑宛转的“湖北调”……组成了嘈杂的混声齐唱。而有幸欣赏这齐唱演出的听众却只有两个人:医疗队的年轻女军医和女护理兵。
“张军医,我的肚子疼……”
“哎哟,我的彌袋里好象长了瘤子,快给检查检查吧。”
连队的“病号”骤然多了起来,熄灯号吹过了,这里仍然象赶圩一样热爾。值勤的八班长,声色俱厉地下驱逐令了:“快回去休息了,有病明天再看!”
叶宾宾对这些凑热闹的“老扎”兵反感得很,他管束着自己不去和他们一起“凑热闹”。轮到时宾宾上岗了,深夜,他路过连部时,却发现医疗队住的那间小仓库里仍然不时传来“病人”的说笑声。作为值勤的哨兵,他忍不住推开门,重复了八班长的驱逐令:“快回去休息了,有病明天再看!”
门一开,叶宾宾不禁瞠目结舌,走出来的居然是八班长(他瞪』眼叶宾宾,悻悻地走了。随在后面关门的是女护理兵問小萍,她深深地凝视着叶宾宾,左脸颊上的笑涡中,一颗小小的黑痣在轻轻地跳着……
“湖造田”的战役进入了翻耕阶段,拖拉机象战斗中为步兵开路的坦克一样冲在前面。挑灯夜战,八班长带养叶宾宾和“呷冷腮”一起开通宵车。宾宾早已能独立驾驶了,班长乐得放开手来,自己带着“呷冷腮”一起在水沟摸龟,熬鱼汤做夜餐。
铜铃湖滩是多么荒凉而又宽广无垠哟!浩浩****的大军驻扎在这里,一个个连队宿营地的疏疏落落的灯光就象撒进无边夜空的星星一样,显得既暗淡又遥远。
医疗队离开宾宾他们连已有半个多月了,宾宾却觉得那还是昨天的事情。“东方红75”的前灯在浓黑的夜色中打出两条明亮的光柱,数不清的虫蛾在灯前跳动着,叶宾宾恍恍惚惚觉得是那小小的黑痣在跳——哦,白瓷般细腻的面颊上,在那深深的酒涡中旋舞着的小黑痣哟“东//红75”轰鸣若,车身剧烈地震动。叶宾宾将右手操纵汗拉到胸前,脚踩离合器准备转弯。车灯向右边一扫,他骞地发现近处有两个黑黑的人影!危险,车身悬桂的升降犁会把他们的脑袋削掉的!他急忙刹住车,气呼呼地跳了下来:“谁呀?黑古隆咚地瞎跑,不要命啦!”“发什么火。我们喊了半天,你怎么不理人呐!”答话的是一个尖细的女声。
时宾宾定睛一看,呀哈,原来是周小萍!
“噢,这不是机械连的小叶嘛!快告诉我们,到三营机炮连怎么走?”张军医那副神情,就象是站在火车站问事处窗口的,第一次出远门的焦急的旅客。
她俩巡回医疗,在这荒湖滩的夜色里迷路了。
应该送送她们。叶宾宾带着她们去找班长。土坡上一团跃的火光,铝锅里散发着诱人的鲜鱼的香味,八班长痴痴地望着张军医,关心地问:“什么时候走迷的?还没吃饭吧?”
“没有。”
“先吃点儿东西再说。”八班长对“呷蚌”说。铝锅端过来,叶宾宾几乎流出了口水。他从不恭维“呷蚌”,却不能不佩服他摸鱼和熬鱼汤的手段。
两条半斤重的鲫鱼,其它的都是寸把长的“小白条”。叶宾宾用筷子一挑,把其中一条鲫鱼拨到了周小萍面前。八班长夹起另一条来,仿佛无意中一失手,让它落在了张军医的面前。他自己另外又捞了个“小白条”,还没吃,就打起饱嗝来。
“你,怎么?不舒服——”张军医问。
“不,不。大概吃多了,总是这样,没事的。”
“呷蚌”辛辛苦苦熬好了鱼汤,却一口没尝。他趁着班长高兴,唯唯诺诺地说:“帮(班)长,让我开一下车吧?”“你?哈哈”叶宾宾不知道是因为与周小萍的偶然重逢心里特别高兴,还是因为鱼汤喝得上口,竟忘乎所以地信口取笑道:“你只有摸鱼的本事,还是再替我熬一锅鱼汤吧!”
“呷蚌”在两个女兵的面前受了奚落,羞惭地躲开了。八班长狠狠地瞪了叶宾宾一眼,他不愿当着外人的面训自己的战士,只是一个劲地劝那两个女兵:“吃呀,喝汤”
“突,突,突——”远处忽然传来沉闷喑哑的响声。八班长和叶宾宾同时站起身,向那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拖拉机超负荷工作,要熄火,是谁在开车?
“呷蚌”!驾驶室里一张惊慌失堦的脸,排气管喷出的浓浓的黑烟使这张脸看起来扭曲变形。他独自把拖拉机开进了泥沼里,两条履带轧轧地打着空转,把烂泥不停地甩到身后,而车身却逐渐地下沉着。那模样,活象一只自己刨开土坑要把自己埋进去的蜣螂。
“娘希匹!”叶宾宾冲着“呷蚌”骂了一句,象炸碉堡似的,第一个勇敢地冲过去。湖底的烂泥立刻埋住了他的腿、腰、胸口……
“喂,小心——”周小萍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叶宾宾回眸一笑,旋即更坚决地走下去。他把大衣和棉袄举在头顶,拋在了履带下面,自己翻身上了驾驶室。拖拉机喘息着在泥沼里又挣扎了一阵,仿佛陷得更深了。
“停车!”八班长大喝一声,他狂怒地把山坡上能抓到的一切都拋到了拖拉机的履带下面:铁锹、小树、贷杆、帐篷……随后,他亲自跳上了驾驶室,终于使拖拉讥摆脱了困境。叶宾宾的脚在泥沼里被划破了,周小萍细心地为他洗净伤口,上药包扎。叶宾宾感到她那双灵巧的小手是那样温暖,仿佛神奇地拂去了伤口的疼痛。
宾宾他们把张军医和周小萍送到三营机炮连。分手时,周小萍悄悄对宾宾说;“明天你来吧,我给你换药”
叶宾宾和“洋娃娃”在人工湖边停下了脚步。从假山下来的小路已走到了尽头,看样子,应该分手了。叶宾宾忽然慌乱起来,不能就这样分手!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他还有好多问题没有问呢。那天晚上,他和周小萍就是那么分手了,心里觉得有话要说,彼此却又默默无言。第二天,他没有去换药。为什么?胆怯?在这种事情上,年龄似乎和胆是成正比的。
不能再胆怯了,不会再胆怯了。叶宾宾终于冒出了一句话:“你,今年多大了?”
“洋娃娃”没有被这唐突的问话吓退,她索性转过脸来眯缝着眼直视着叶宾宾,挑战似地反问道:“你呢?”“三十。”
“我,二十五。”
“是,党员吗?”
“不是布尔什维克,是后备军。你呢?”
“去年十二月入的党。”
叶宾宾忽然感到无聊起来,这就是“谈恋爱”吗?没有一点儿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浪漫主义味道,倒象是在文化革命中审问对立派的“战俘”。
可是,“洋娃娃”却象要看一出街头戏似的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去年十二月?那就是说,你是复员前夕才入的党喽!当了八年兵怎么没提干?”
为什么?谁能回答?入团、入党、提干,每一步都足那么艰难,八年攻克了两个关口,而在第三个关口面前败退了下来。
偏见。成见。嫉妒。……总之,他们见了千部子弟就不顺眼!
“叶宾宾,师长从堂(团)部来电话,凉(连)长要你马上去一趟。”
“什么事?”叶宾宾有点儿惊奇。
你爸爸来了。”“呷蚌”的声调就象冰镇酸梅汤,乂酸又凉。
爸爸!他在家乡的“五七”千校劳动,怎么会突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叶宾宾将信将疑地赶到团部,原来足送己当兵的父亲的老战友方师长。他和宾宾所在部队的师长一起到广州开会,归途上顺便来看看宾宾。他说,“有个孩子在这里”,就传成了“叶宾宾的父亲来了”。叶宾宾回到连队,发现同志们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71:行!!己。过去,“呷蚌”他们只足感到叶宾宾有一种:人不育与之比肩而立的慠气,如今才恍然大悟,他原来是个“高干子弟”呀.怿不得!
“宾宾,师长是你爸爸吗?”
“宾宾,你爸爸是师长吗?”
最指导员也郑重其事地把他叫到连部问起来《“师长是我爸爸的老战友——-不,师长是方师长的老战友,唔,这次来的方师长和我父亲是老战友……”
老战友,老战友,总之他们都是老战友。指导员听了半天才明力是怎么问事。
讨论叶宾宾的入闭问题了。“呷冷腮’’和“呷蚌”一前站出来,举出了一大堆叶宾宾的缺点:骄傲自满啦、目空一切啦、不团结同志啦、自由散漫啦……
于是,不少人都发表了意见:叶宾宾是个“卨千子弟”,组织上应该对他多考验一段时间。
娘!叶宾宾几乎要跳起来了,凭什么要“多”呢!难道前些时讨论团员发展对象时大家不是都同意了吗?难道一发现是“高干子弟”就要加上这个“多”字吗?难道叶宾宾不再是全连新战士中获得团、营嘉奖最多,执行任务最出色的一个佼佼者吗?……
指导员为什么要说,“建议吸收到团组织以便加强教育”呢?难?别人就不需要加强教育了吗?
然而,还多亏了指导员最后说的这句话,叶宾宾的入闭问题总算通过了。
每个的第个星期天,叶宾宾都要和远在二同的睛小宝聚会。两位“老伙计”各自从本团的“军人服务社’’买来“红烧猪肉”、“五香凤尾鱼”、“午餐肉”、“竹笋青豆”等各种罐头食品,边吃边唠,无话不谈。然而这一次,陈小定却弄得叶疾寅很不痛快。叶宾宾独自在约定好的三号水闸旁等着陈小宝,而陈小宝来晚了不说,还带了两个“老扎”兵。陈小宝请他俩也参加聚餐。他俩一口一个“帮(班)长”,对陈小宝又亲热又尊敬。而叶宾宾呢,听了他俩的潮州腔,不能不想起讨厌的“呷蚌”和“呷冷腮”。
陈小宝入了党,还当了班长。叶宾宾简直奠名其妙,他究竟是怎么“混”的?
要“镇住”“呷蚌”这些“老扎”兵,叶宾宾处处择示出了-种一往无前、倒一明的工作态度。南国酷暑,稻田里的水象被太阳煮沸了一样蒸腾着,拖拉机带着悬挂犁在水田里颠簸,就象浮在开水锅里的饺子。把筷粗的水蛭捞起来放到“东方红75”的铁盖上,很快就烤成了一条扭曲的“肉干”。
八班长和叶宾宾、“呷蚌”合开一班车,另一班由副班长领普。八班长说白己“不服夏”,精神萎靡,老是打着饱嗝。叶宾宾索性独挡一面,班长在田头的树荫下休息,肖己带着“呷蚌”开车。每次工作下来,叶宾宾就象脱了水的千菜一样蔫了。渐渐地,他开始消痩起来,右瞋常常隐隐作痛,恶心、吃不饭。他瞒着別人,一次又一次去闭卫生队爾病。团卫生队的钱医生终于忍不住了,讥诮地说:“怎么了,‘高千仔’?你老说不舒服,可又没什么病呀!连队太苦太累了,受不了,想住住医院是不足?”
叶宾宾咬着牙走了,他登上蒸笼似的拖拉机驾驶台,头晕目眩,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发面馒头一样膨胀,膨胀,眼一黑,他歪倒了……
醒来时,他感到胸脯贴在一块晒得滚烫的滑膩腻的泥巴上,不,不是泥巴,那是“呷蚌”的脊背!那痩小的脊背:全是泥和水,他背着叶宾宾在狭窄的田埂上吃力地跑着。他喘气的声音也象他开拖拉机一样,超负荷工作,似乎随时可能熄火。
“放下,放下我。”叶宾宾说。
“不,你很温(危)想(险)!”
叶宾宾第一次感到潮州腔的普通话并非全无动听之处,而“呷蚌”背负着自己奔跑的情景,也似乎过去在什么地方发生过。对,在炮火硝烟中抢救战友—那是电影和小说中常有的情节。叶宾宾很想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来..人工湖边很清静,只有一些老年人在打着那祌象电影慢镜头一样的太极举。叶宾宾究竟对“洋娃娃”说了邱什么呢?他!4己也不清楚。也许,他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也许,说出来的只是些下意识的东西?也许,他说的那些东西就象生产连队选稻种一样,瘪壳的虛假浮在上面,而饱满的真实却沉在水底。但是,“洋娃娃”听得很专心,一点儿没有离去的意思。于是,叶宾宾在怅惘的回忆后,又颇为自己的口才吸引了一位姑娘而踌躇自得。
周小萍也是带着这么一副专注的表情,听着叶宾宾侃侃而谈。“红卫兵造反有理”;登泰山华山当“逍遥派”;下乡插队劳动;蛙式、自由式、海豚式泳;《上尉的女儿》、《静静的顿河》、《斯大林时代》;?三套车》、?伏尔加船夫曲》、《深深的海洋》、《含苞欲放的花》??他们之间究有如此多相同的东西,默默契合,天造地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