鹁鸽街的十字坡大约是市区里最陡的坡道了,站在坡底向上望,是断断看不到十字坡口的繁华市面的。如词变戏法的总爱用块布遮遮掩掩一样,那坡道垂挂着,象块手巾似的遮住了一切。
二吨半的大卡车上坡的时候,挂了慢档还会累得直哼哼哩,蹬自行车的人大多不得不“至此下马”了。但也有那么寥寥几个逞强好胜的愣小子们不愿下车,歪歪趔趔地拧着麻花往坡上爬。赖鸽鸽的“亚马哈”可是扯着直线往坡上冲的,车前的大灯照出一条笔直笔直的光柱,他神气十足地把“扭麻花”的人撂在屁股后面,独跃上了坡顼。
赖鸽鸽晕晕然了,刹车的时候,让摩托车扭了个秧歌步。车后架挂着的铁网筐里,“鼓噜噜”地掉下几条肉滚滚的羊脊骨来。他转身去捡那脊骨,车把一转,“咣”地撞响了挂在车前的保温筒,“噗吐吐”淌了满地羊肉汤,就象酒醉的人吐了一般。
那是个卖冰棍用的大口保温筒,裝得下闪碗羊肉烩面。车把手撞歪了保温筒上的商标,玻璃胆碎得哗哗响。赖鸽鸽不屑地掂了掂,随手将它掼了下去。
权当扯烂一张“大团结”,这种票子,赖鸽鸽腰里有的是。他乐呵呵地勾着头望着那保温瓶往下坡滚,两道淸亮亮的口涎,象崖口淌水似的从他那凸起的梢牙两旁流了下来;铁捅子滚下坡的声音还怪好听哩!怨不得人家说,古时候有个啥家伙皇上爱撕绸子布给人听着玩儿。皇上当然是个“人物”,如今的赖鸽鸽虽没恁大气势,可在十字坡不也是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人物”了么?
鹁鸽街东头铁器社孙二毛他爹净是胡扯,说啥老赖家这一门人,八辈子也发不起来。那缘由是“赖”字做祟,晦气盖了顶,没啥冒头。他爷叫个“柱子”,爹叫个“根儿”,他叫鸽鸽,听起来倒也挺顺当。可是前面一加上个“赖字,赖柱儿,赖根儿,赖鸽鸽……听听,净成赖的啦,没一个好的!
赖鸽鸽的家世追溯起来实在是卑微得很,从上三代起便无从查考,大约是流入城市的无业游民之类。那叫做柱子的爷爷并没有撑起过家庭的门面,成年累月在附近的铁路站上扛包,压弯了柱子似的脊梁骨。他爹赖根儿托共产党的福,解放那年分得了一个被镇压“分子”的一间明堂堂的大瓦屋,老赖家才算有了牢牢靠靠的落脚之处。赖根儿一辈子下死力拉板车,拉扯大了儿子,把赖家的家业扩大了一倍间变成了二间——然后就在一次醉酒后心安理得地甩手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赖鸽鸽从小看起来就没大长进:小头小脑小眼睛,勾勾脖,耸膀子,成天巴巴结结地随着街上孩子头的屁股转。那模样活脱脱是只秃毛掉架的赖鸽子!
在街坊们的印象里,赖鸽鸽倒也曾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记得是许多人都得了“气球病”浑身发的那一年,赖鸽鸽他娘肝子忽然疼得厉害。他爹打发他去找医生,在十字坡下的油条铺前,赖鸽鸽象铁屑似的被磁石吸住了。他眼巴巴地耵着油锅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象尾皞街上的孩子头儿一样,紧紧跟着刚糊买下两根油条的一位顾客。那頋客边走边吃下一根油条,当他正要对最后—根油条下口的时候,赖鸽鸽忽然象从天而降的鸽子《敏捷地“叼”走了油条,那人懵懂惊诧之后,便威吓着叫喊着放步追来。赖鸽鸽沿着坡道拚命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慌慌张张咬吃那根油条。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围了上来。赖鸽鸽情急生智,在被抓获的一瞬间,“呸呸”地向油条上吐了几口唾沫。那人一手抓住了赖鸽鸽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地扬了起来。然而,他又望了望眼前这个瑟编
着发抖、锇急了的孩子,最终却将手悝慢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叹口气走了。
赖鸽鸽他娘的肝子病没治好,当年就过世了。后来他爹又过世以后,街道办事处的同志为赖鸽鸽的生计没少搡
心赖鸽鸽中学毕业,该找个工作干。可惜,他爹的搬运社是街道个体劳动者自己闹腾的合作组织,没有国营工厂的“顶替”、“接班”那一说。多亏街道办事处廉主仟四处为他联系,他才辗转在屠宰场当过季节工,在人防工地上当过按土方计酬的小工,给各种建筑队当过挑泥和沙的杂工……一年四季干得最长远的活计还是择猪鬃,抱着个纸盒子整日捡啊捡,然后拿到棕刷厂换些钱来。
都说赖家的人就这命了,谁料想赖鸽鸽也会时来运转?鹁鸽街口新辟了个贸易市场,青菜萝卜鸡鸭鱼虾样样都上得市来。尽头处,还扯旗挂灯似的多了个吊挂着出售各种茄克衣、牛仔裤、猎装服、火箭鞋的小市场,从早到晚熙熙攘攘,比国普商店还热闹。赖鸽鹤将家里的两间房收拾出一间,支锅搭灶,热腾腾地熬煮羊肉汤,卖起缸炉烧饼羊肉烩面来。两年功夫,鹁鸽街的人都看出眉目:赖家“发”了!
二赖鸽鸽自豪地宣称,赖家“发”起来是得了关时、地利、人和。这天时嘛,当然是共产党现的政策好;地利喔,多亏先人传下这处房产位置好,芷在人来人往的十字坡口,金不换:人和哩,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朋友多。
赖鸽鸽的第一号朋友就是肉市街牛羊肉门市部的魏师傅。这魏师傅解放前是个屠户,不知从哪里贩来些羊,杀翻开剥得干干净净,摊在一辆独轮车上走街串巷地叫
卖。赖鸽鸽还依稀记得,小时候穿着开裆裤追过他的车下车来,做出凶狼的样子吓唬自己。他头上戴的那顶白帽叉油又脏,象个破砂罐一样倒扣在脑袋上。小推车前面,悬了个写着“清真”的小招牌,一摇一摆,还真好玩唾赖鸽鸽背书包上学的时候,魏师傅也成了国营商店的职工。在肉市街牛羊肉门市部里,他是数得着的“第一把刀”。他使的那把刀,玉米叶儿般的薄而尖利。剔骨时,他左手扯起羊腿,右手操起刀来往前一推,就如切绿豆糕一样轻松地将肌腱剥离开。抽出的羊腿骨,如同水洗了的莲一样,白花花的并不挂一点儿肉星星。剔羊脊骨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右手不握刀把,只将五指向前攥着刀尖,溜着骨头缝打转转。不一刻,就能抽出一条骨棱分明,如同《水浒》里呼延灼挥舞上阵的鞭棍来。这功夫,着实不並于木匠刻花、玉雕玉。
赖鸽鸽的羊肉汤店开张伊始,还是街道主任老廉给他介绍了魏师傅这个“关系”。赖鸽鸽第一次从那里取回半筐碎羊骨头时,少不得千恩万谢,一句一个“魏大爷”。人都讲个礼尚往来,第二次再去,赖鸽鸽给他掂了一提盒羊肉烩面。这回是魏师傅谢他了,魏师傅的家住得离门市部远,回家吃个饭挺费事,送上门的羊肉烩面无异是雪中送炭。魏大爷吃了面,给鸽鸽装了满满一筐羊骨头,那里面有一半是熬得出汤剔得下肉的羊脊骨。骨头下面压了一大块肋条肉,按杂骨收钱,秤头还打得高高哩!
赖鸽鸽是个有灵性的小伙子,从那时起就心照不宣地定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骨头虽然是隔三岔五拿一次,羊肉烩面却是每日都要给魏大爷送一提盒的。
赖鸽鸽渐渐觉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了。钱多气粗腰杆壮,啥衣服不敢穿?啥东西不敢买?穿身皮茄克(真羊皮的,可不是人造革!),.弄辆“亚马哈”摩托,再戴上个头盔嗬,活象是刚从外星球归来,见过大世面的宇航员。摩托车一溜风地驰过,鹁鸽街上谁不侧目面视?这种荣耀,是鸽鸽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所没有的。
人们总是把他当成一个小瘪三,。当成一个从别人口里抢油条吃的可恼亦复可怜的角色。如今,他开始体味到了一种新的感觉。当他用刚买的保温筒给魏大爷送羊肉烩面时,魏大爷的柜台前排了多长的队哟!明天过“小年”,买羊肉的回民挤成了疙瘩蛋儿赖鸽鸽可不用去挤,他把铁网筐往肉架旁一撂,在柜台里边和魏大爷“胡喷”起来。
“大爷,趁热吃!”赖鸽鸽笑嘻嘻地递上保温筒。往常,魏师傅早接下来,从柜台下取出大海碗,盛了那羊肉烩面来吃。这次却不急,只是睃了赖鸽鸽一眼,不急不忙地在磨刀棍上贈刀。“赖子,瞧你那样,又发了?”“嘿嘿,发啦发啦。还不是托你老哩福。”
“你那是啥衣服,贼亮。?“茄克。羊皮哩,嘿嘿,一百一。”
“哟,换换新呵。可我这里,乂是老一套?”魏师傅朝着羊肉烩面努努嘴。
“哟,赖鸽鸽一愣怔,“咋着哩?那咱也去换换新呗。鱼餐馆,咋样?”
“玩笑,玩笑。”魏师傅咧开了嘴。
“真哩,真哩。我在这儿等着,你一下班咱就去。我也正想尝尝腥哩。”
到鱼餐馆来一顿能用几张票子?赖鸽鸽点起一根烟儿,送到魏师傅嘴上。
;柜台外面的顾客早等得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哎哎,你快卖肉呀9”
“师傅,师傅,俺还有事呀。”
“你没瞧瞧,人家那是熟人,又走后门哩……”
那么一大队人,魏师傅全当没看见,只把咱鸽鸽瞧在眼里,手里的刀子一个劲儿划拉着,把一根根羊脊骨往鸽鸽的铁网筐里撂。那骨头是咋剔的?嗬,方方棱棱一根肉条条,见不着骨头,里脊肉全裹在上面儿!赖鸽鸽望着柜台外面的人,乐了。他眯起眼轻轻吹着口哨。瞧瞧这些人吧,戴金丝镜的,穿呢子大衣的,围大毛围脖的……大概有不少是啥工程师、啥国家干部吧?那又怎么样?还不如咱鸽鸽玩得转哩。干气,没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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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会儿,赖鸽鸽就是才从鱼餐馆回来的。他站在十字坡上往下看,星星点点的灯光,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龢在自己脚下。俯视万物,睥睨一切,他感到自从来也没有过这般高大。一阵阵凉风吹过来,在鱼餐馆里陪着魏师傅喝的那些酒涌上头,让人晕晕忽忽的,极感满足,极感惬意。
鹁鸽街西头老刘家的儿子读了个“大专班”,张嘴闭嘴老爱说个“人的价值”。哼,他就是毕了业又能值多少?每个月五张“大团结”罢了。咱鸽鸽的价值哩?——那可不能瞎咋呼;只有咱自己知道。过年开了春,这两间房要接成二层楼,起个名叫“鸽鸽饮食店”。楼上开成“雅座”,再请个人当帮手——嗜,恁傻!请啥人哩?把铁器社刘二毛他那个在家待业的妹娶过来,专门招呼“雅座”,咱也“雅”一回!看他爹还瞎嚷嚷啥老赖家发不起来吧?
赖鸽鸽躺在**,正美美地想象着那个瘦条条的姑娘,在这房子里甩着直统裤走来走去的模样,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上门来的是街道主任老廉。他不待礼请,径自在上首落座,用主人向小伙计盘查的口吻说道:“赖子呀,这个月赚了多少?”
“嘿嘿,不多,不多。”
赖鸽鸽一边应答,一边忙不迭地端上瓜子糖果。廉主任扫了一眼,摆摆手说:“不吃,不吃。吃这孬糖牙痛。快把你那好烟拿出来。”
鸽鸽拿出一盒“大前门”,廉主任不屑地撇撇嘴,“咦
缔,还不带‘嘴儿》,就这呀?怨不得人说,譃有钱越抠门儿。”
斜对门就有烟酒店,鸽鸽跑出去买了盒带“嘴儿”的“凤凰”烟.廉主任点着火,慢悠悠地吐口烟说:“中。你现在可比我这窝囊主任强多了。我来嘛,也没啥事儿,给你言一声,从明天起轮着你巡逻保卫,每天晚上三小时——从夜里三点到皁六点。”
赖鸽鸽如同鸽子吃玉米粒儿咽住了气,呜呜哝哝地说:“吔,廉主任!你老知道,咱这店儿,还指望着每天早上六点多给那赶早集的人卖几碗汤,赚俩钱儿哩!这,这——”
廉主任却站起身,悻悻地挥挥手说:“巡逻值勤,是大家的责任,人不能光想着自己。好在时间也不长:轮你一个月个月!廉主任走了,赖鸽鸽眼前却老是瞧得见他扬起来的那只手。那只手,赖鸽鸽可太熟啦。安葬父亲的时候,自己在棺木前哭软了腿,是它把自己扶了起来。逢年过节,又是这只手送来救济金和过节的食品。在家待业的时候,这只手扯着自己四处奔走……那时候,这只手多暖和人呐可眼下,咳——这只手拉来过税务干部,把人当个贼似的盘来查去;这只手伸开来要好烟好糖这只手支叉着恨不得抓你的锅掀你的灶!
赖鸽鸽软软地靠在**,恍恍惚惚地竟想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在十字坡上“拉坡”的情景。背上搭个
二指宽的帆布带,带子前面有一个大铁钩。在十字坡下看到那些拉煤拉钢筋的重板车,就跑过去说一声:“师傅,帮你拉个坡。”然后,将铁钩往人家车把边上一挂,勾着脑袋挣挣地往坡上走。鸽鸽从来不耍滑,肯下力,把车拉上坡,喘得象只跑累了的小兔子。拉板车的师傅总会三分五分的给几个钱。鸽鸽每天一得空就“拉坡”,口袋里常常会“哗哗”的有个响声,爹因此老夸他“这儿子中用”那会儿,街上的孩子头听到他衣袋里的晌声可是老眼红啊。有时候,头领了几个孩子在街口劫住他,伸出手逼着说:“喂,捐几毛钱!”
鸽鸽用两只手护着衣袋,使劲儿攥哟攥哟,如同在小河沟里好不容易捉到只泥鳅,攥紧了生怕它跑掉似的。可是,泥鳅总会滑脱开去,鸽鸽口袋里的这几个钱也总是护不住,他必得拿出一些来给这些人。当他们拿到钱轰笑着跑到街口去喝胡辣汤时,鸽鸽就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0这一会儿,赖鸽鸽不想哭,只是一个劲儿地恼。他恼廉主任,恼他给自己作梗为难;他恼魏师傅,恼他是只喂不饱的老猶;甚至也恼自己,恼自己弄来弄去却仍旧不是什么“人物”,呸,狗屁的“价值”……
赖鸽鸽的赖劲儿上来了,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恶气。他要往羊肉汤锅里狠命兑水,把汤冲稀他个丈人的!他要把烧饼再打得薄一些,多赚他两个小舅子!
他掂起水桶,这时,屋里的广播匣子响了。市广播站在播送新闻,郊有一个农民,在自己富了以肟,捐钱办学,被选为郊区计么什么委员。鸽鸽听得呆了,捐!咱也捐他几个钱。要是也能弄个啥委员,那才真算个“人物”哩,那时看谁再敢摆布咱!
三千块钱捐给了区政府,区里通知他,下星期一谙他去一趙区幼儿园。
赖鸽鸽从来没有上过幼儿园,他是奶奶抱大的4奶奶死了,爹拉板车时,总是把他放在板车上。唔,幼儿园却原来是这般花园似的美妙天地,迎接他的,居然是如此热烈、真挚的场面!
精巧的、透空的花砖墙连着一个圆圆的月亮门,进了门便是一条窄窄的弯弯的红砖路。院子里,矮矮的秋千象奇特的钟摆似的悠悠地**着;高高的滑梯是一只怪模怪样的大象,小朋友可以類着象鼻子滑下来》肥胖的金鱼躺卧着,张着大嘴,让人从肚子里爬进爬出;小马、小鹿、小羊……都背负着木鞍,任由孩子彳嬉笑着骑坐…“这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是小天使们自由自在嬉游的乐园,“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路两旁列队站立的孩子们晃动花束,整齐而有节奏地喊着跳着,变换着队形和劾作。这场面,赖鹤鸽仿佛有些熟悉——唔,这是电影里常演的那种在机场欢迎贵宾的场面。贵宾的脾下还有一条松软的红地毯。这里也有有一条红砖铺就的路……
赖鸽鸽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了,他下意识地向两边频频挥起手来;.一会儿将身体转到左边,一会儿又转到右边。他太激动了,不知是因为走得不稳还是因为红砖路不平的缘故,他竟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在一旁陪同的老园长用手扶了他一下,他才站稳了脚。
幼儿园的院子里有一块宽阔平整的场地,场地前面有一个不高不低的砖台,那大概是阿姨领着孩子们做操的地方。赖鸽鸽被领到高台上坐下,台下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花花绿绿的衣裳、红红的小脸蛋,似花团锦簇般围拥着这高台。鸽鸽忽然想到了十字坡,咳,十字坡算个啥?这儿是“主席台”!他生平第一次这样受人敬重,第一次受到这种礼遇,他浑身出汗,头也不敢抬了。他觉得自己好象不该坐在这里。
老园长首先致词,她究竟说了些什么,鸽鸽记不住。但他约约摸摸地知道了:这幼儿园的许多保育员都是退休的干部和工人,连老园长也不例外。园里的许多游艺设施都是人们捐贈的,自己这次捐贈的钱给孩子们买了电子琴、铃鼓和积木老园长代表孩子们和全园职工向自己表示感谢、致敬,要孩子们长大了也要“象赖叔叔那样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悠扬的电子琴声忽然响起来,孩子们用幼稚而純真的嗓音合唱着一支歌。歌声和琴声是那样的甜美,宛如有一只洁甶的鸽子在明净的蓝天中飞过,把一串悠长的鸽哨声
畲在清风白云里……赖鸽鸽心里痒痒的,那种感觉,正如—片新肉在疮疖下生长,几株笋芽在冻土中萌生。他心里充溢着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幸福,一种满足。他有些醉了,但这决不是陪着魏师傅下馆子喝了几杯酒之后的那种醉意。这是一种在清泉中洗濯后,扑在青草地上舒舒服服地呼吸着新鲜气息的沉醉。鸽鸽流泪了,他用残留着羊脂油味的手,使劲儿揉了揉湿润的眼角。
一个布娃娃般可爱的小姑娘走上来,给他的胸前戴红花。鸽鸽很想抚摸一下她那花朵一样红粉粉的小脸蛋,但是,他却缩回了手。他担心自己手上的那油腻、那剌鼻的膻昧会留在这花朵上。
接着,轮到鸽鸽讲话了,他紧张地用手攥紧了麦克风。麦克风没有象泥鳅那样滑脱,他自己却嗖住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然而他,是很想说些什么的。移近来的麦克风压瘪了他的嘴唇,他终于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你,你们给了我麦克风吃惊而感叹地发出了“嗡这异常的声晌,园里的楼房上扑啦啦地飞起一群白鸽。赖鸽鸽仰起脸向上望去,哦,一束明亮的阳光,仿佛从瞳孔里倏然直射进他的心中……
五不知是因为捐钱的人多,还是因为他捐的钱少,鸽鸽并没有当上什么委员。
鸽鸽依旧在鹁鸽街头整日忙碌着;依旧用一双油腻藤:的手和媒、剁骨头;依旧是熬到半夜时分,揉出半缸油面来,而一大清早就开门营业;他依旧穿着那件羊皮茄克9驾着“亚马哈”跑来跑去……
所不同的是,当他每次爬上十字坡时,全然没有了那种登高雄视天下的心绪,且在与魏大爷这类朋友应酬交往时,每每产生一种类似喝多了羊肉汤之后的腻腻味味的感觉。
黄昏时分,当他的两间小屋中光线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透过雾气腾腾的羊肉汤锅,在一团煤烟味和羊膻味的包围中,他居然会闻到一股花的淸香,隐隐约约地又看到那美丽的幼儿园中一张张纯洁可爱的小脸蛋。哪怕是闭上眼,他也能望到那飞翔着白鸽的一角蓝天,明亮的阳光仂佛又从瞳孔里倏然射进,直照进心底……
那是他人生中的一片亮色,人生实在是还有别的一番境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