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黄色的杂技棚象一顶草帽,不,象一枚硕大的蘑菇撑开在公园的草坪上。仿佛因了那势不可挡的铜管乐和喧嚣的人声,使得帆布篷一起一伏地颤动着,让人不能不联想到青蛙鼓胀的肚腹。
帆布栩里,所有的灯光都投向了那地球仪似的阖形铁笼。立地顶天的大铁笼宛如金羼编织的花篮,花篮旁有一朵鲜花——他,出场了。在炫目的光晕中出场了,我们的明星——世界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明星啊……
……还在尿垫子里抱着自己的胖脚丫啃的时候,人们就叫我“明星”了。刘明星,好名字,好兆头,爹妈起的。人们都说我将来会走红的,在一生的事业中会莸得成功,象颗明星一样升起来……天蓝色的摩托车,桔红色的头盔5透明的面罩上映着水晶般的光波,尼龙茄克嫌黑幽幽的象海一样神秘。他多帅气,象加加林宇艄员,穿着航天飞行服。.爱出风头的小号叫起来了:“米来多拉索拉索米索,多多多多多一。”《运动员进行曲》。伤风鼻塞似的长号慌慌张张地随声附合着。三度音程的和声,这个跟屁虫!它唱不出自己的调子,只会跟着唱高调的起哄。
随着那进行曲的节奏,观众们鼓起掌来。于是,他发动了摩托,“突突,突突——”,一股蓝色的轻烟象雾一样升起……
……我是一个摩托越野赛运动员,唔,应该说,曾经是。曾经驾驶过一辆墨绿色的铁骑,一辆膘肥体壮的“马”,“轻骑”牌。
教练员象指挥骑兵在滑铁卢进行决战的拿破仑,他庄严、高傲、自信、武断。一定要拿到冠军!一定,必须,绝不能……。人生就是搏战。
越野,一个令人心醉的词汇。驶上人生的路途,宽广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凸凹不平的田野是一张烤得焦黄的面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细碎的沙砾絮絮地低语,对我们豪放的马达表示惊奇。耿直的白杨树、单纯的独木桥、幼稚的小溪、善良柔顺的河滩、和蔼的山风……,一起欢迎我们这群不顾一切的、快乐的、自由自在的黄蜂!
哦,广阔的人生的田野……
铁笼子納底部打开了,那是一扇低矮的小门。摩托车呜咽着,缓缓地爬了进去。
:他骑着摩托在铁笼子的底部慢慢兜着窗子,围着一个申心着,画着圆,用一个小小的半径。他知道,在这铁笼子的底部有个神秘的、无形的所在,那就心。不能违拗它,不能偏离它,煞费苦心地揣测着它,战战兢兢地环绕着它,才能维系自身的平衡,才不致于惨重地跌落下来。
马达声低低的,象是屏住了气。管乐声低低的,也象是屏住了呼吸。观众们安静下来,他们也屏住了气,象贪婪的食客,紧盯着一盘从未品尝过的佳肴。
方才,他们刚刚看过一幕使人忍俊不禁的闹剧。猴子戴上插有雉鸡翎的头盔,裹着五彩斑斓的战袍,装模作样地骑在公羊背上。俨然是一位威风凜凜的将军。这虚张声势的猴子,这乖巧的生灵!在羊的身上炫耀着武功,卖弄着技艺。它腾挪俯仰,它抓耳搔腮,它正襟危坐,它傲然自得。它耀耀煌煌显显赫赫地演了一幕闹剧。猴子以猴子的聪明和愚蠢博得了一笑,那么他,又该以什么来获取观众的青眯呢?离开翻山越岭的战线,他和他的铁骑到底为了追求什么,来到这个舞台上……
摩托车加速了,微微倾斜着……
……倾斜着,就象跑在弯道上。一上了弯道我就落伍,远远地跟在别人后面吃灰。在那望不到终点的路途上,有那么多的观众。我讨厌路边的这些旁观者,他们从来都是那么轻松自在,嘴巴里老是咕哝着,好象嚼着一块已经没有甜味的永远嚼不完的泡泡糖。他们永远芷确,他们总是那么惬意地分享胜利者的喜悦,他们却从来也不品尝失畋者的苦涩6这些讨厌的仲裁者!
唉,有什么权力讥笑旁观者的浅薄?虛荣的**,我又何曾抵御住呢?我知道当逃兵可耻,但我害怕一直默默无闻地奔驰在野地里。
“跟我们去吧,你会成为一个好演员的。因为你——,灵活。”杂技团的人这样说。
唔,噢——,做一个演员最重要的素质是灵活。灵活的演员们我听了他们的话,随他们到杂技团里来了抱着成功的希冀,怀着做明星的欲望,兴冲冲地来了。为了登场,每次都要给脸盘打上底色,在两颊涂上红晕,用墨笔涂浓了眉毛、勾画了眼圈,在杂技场上为自己塑造出一个理想的形象。观众需要美,那就用粉墨来美化自己吧。
龟裂的心田需要水,我渴望着观众的掌声。那雷鸣般,的喝采,昭示着人生轰轰烈烈的成功!
在具有拿破仑风度的威严的教练面前,我隐藏了心底的软弱。我走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他看透了我。他的眼光是辘轳上的井绳,再深的井也是能探到底的。他知道我背上没有真正的战士的脊梁。也许,不是软弱?是厌倦?是对无望的无休无止的冲剌的疲惫感?是忍受不了那到达胜负难卜的终点前的寂寞?反正我不配在那英勇的行列中当一名小兵!
..离开了山野,离开了那长途越野赛中的坎坷。唉,在那条路上,稍不留心,就会在弯道上搐破了白杨树的树皮,就会在过独木挢时翻车。即便是浅浅的溪流,也会溅得
人浑身泥水。那柔软的河滩,更可能使车轮打滑空转,让人在泥泞中一筹莫展地苦苦挣扎,难以脱身……出众的杂技演员果然身手不凡,他微微前倾着,猛然加快了速度。那钢铁笼子的每条筋骨都象一条正在调试的丝弦,唱着顏顢抖抖的哀歌。而他,就在这颤抖的哀歌中做着腾飞的动与重心垂线成九十度角,在水平状态中疾驰着。
他飞起来了!带着呼啸的风声,带着令人生畏的气势,以不可遏止的神态飞了起来。观众们惊叹了,那屏住
的气息一刹时化作一连串哈哈声,象无边的沼泽的气泡,“卜卜卩卜”地不停地冒了出来加了弱音器的小号憋着嗓门,忸怩作态地唱起一支三拍子的舞曲。粗犷的定音鼓是位一往情深的舞伴,“咚嚓嚓”,“咚嚓嚓”地陪着小号,仿佛在用打了铁掌的硬牛皮鞋底逋碰着水门汀的地面。这一曲****悠悠的旋律,毋庸置疑地会激发人们的想象:此刻,在铁笼中的,是一只盘旋上升的鸟!
不对,他没有翅膀。他只是一只紧紧贴着墙壁,一刻也离不开依附物的飞快爬行的壁虎……
……那山野里的风,才是一只真正的鸟。它游**在峡谷,它穿行在丛林,它时而掠过江河湖面,时而逗留在花木枝头。每当我疾驰在山野里,那风就会灌满我的心胸。它象清冽的溪水,甘美、纯净。那儿没有装腔作势的小号
舞曲,但有让人充满豪情的风的呼啸,可惜,过去我并不懂得那风清新得可贵……
而这杂技棚里的风挟来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发粘的杂拌糖,垃圾桶里的怪味豆。刺鼻的香水是汗腺过于发达的女人们必不可少的化妆品,呛人的烟卷是咀嚼苦涩以寻求些微麻木的男人们须臾难离的宝贝。那口臭,那汗酸,那种种莫名其妙的怪味,散发着世俗的污浊。
我多想再灌一口山野里的风。莫非我后悔了?
观众在赞美我的技巧。的确,这仅仅是在玩弄技巧。不,甚至不能自夸技巧,说穿了,更多的是依靠一种惯性。记住,这是诀窍。只需要加快速度,依靠惯性,那就万无一失,决不会从半空中掉下来。
我象什么?我是“水流星”。杂技演员们刚刚玩过的小把戏:“水流星”。用一根绳子牵着开口的小水瓶儿,只要飞快地甩动起来,那水就不会泼撒。
瓶子里的水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了不起的玩艺儿,普通的水罢了。热水、凉水、井水、河水,什么水都行。它之所以没有象残花败絮一样洒落下来,仅仅是由于一种惯性。我,是那普普通通的水。我是一架漂亮的风筝,漂亮的服饰,漂亮的面孔,灵活自如的动作,矫健潇洒的举止。然而,我是一只被牵引着的风筝,是那隐秘的力始终牵引着我……
杂技棚里乱哄哄的。“妈妈,他在飞,飞呢!”天真的小姑娘惊奇地叫着。她把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睑尽量挑开,宛如要推开厚重的人生的帷幔去探求那幻影般的世界的真谛。她会在梦里见到自己也这样飞起来呢,在这个爱做梦的年龄!
“吐,吐,吐,吐——”胖乎乎的小男孩鼓着腮帮,把撅起的嘴变做了摩托车的排气孔。他低着头,身子俯在前排的椅背上,两只手象驾驶着摩托一样扳着那椅子靠背的两个角。他还只有骑儿童三轮车的本领,但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小三轮车骑到陡峭危险的河坡上去的,在他这个模仿性极强的年龄!
“噢呀——,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一位服饰入时的姑娘尖叫着投向爱人的怀中。以做作的胆怯来夸张地表示自己那水仙般的娇弱,是某一类女人的惯用伎俩。俗不可耐的伎俩,但她们却自鸣得意,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表现自己的纯洁、天真、不谙世事的璞玉般的丽质。过去我也有过那样一个“她”,她厌恶我永远是一脸灰沙、全身尘土,仿怫怕我玷污了她白玉般的脸,逃跑了。这种虚浮无聊的女人啊!一(然而,乱哄哄象苍蝇一样蹯嗡叫着的牲往是某一类男人,他们楔本愿意放掉这个可以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的博学,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敏感,他们的真知灼见都表现在和女人们的对话里。他们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是睥睨万物的大评论家。
“嗜,他这两下子算不得什么。他只是个雏,这一手大概刚刚学会。我看过一个老手表演,开着四轮汽车,飞车走壁,那才叫棒……”
“这个节目嘛,一般说,表演得还可以。但是太剌激神经,不雅,不雅。这也算艺术?……”
“嘿,你说他大胆呀?他怎么不敢放开手‘大撒把’呀?死抱着车把,缩得象个龟孙子似的。……”
那杂技演员仿佛听到了这些议论,他要拿出最精彩的本领来表现自己了。摩托车蓦地从铁笼的腰部直向笼底冲下去,好象一架断了翅膀失去控制的飞机……
……该我翻“跟斗”了。前一个节目中,狗熊已经听话地翻过了“跟斗”。轮到我了……
拉起来,拉起来!他在跌落的速度中得到了上升的速度。在深渊一样的笼底,猛地昂起了头,直向对面的笼壁冲去。
整个乐认和观众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开始了由无数个声部构成的领唱重唱4合唱、“乱唱”地面上的泌灯架上的天棚上的、左的、右的、前的、后的、赤的、青的、橙的、黄的、蓝的、紫的、绿的、扁的、圆的、方的、长的、各种形状、各种位置、各种色彩、各种用途的灯光以不同方式,从不同方位向他投乘刹那间,他变得灿烂辉煌了“…
……翻过头顶!翻过笼顶!鼙峰造极。那是我辉煌的顶峰,人生的顶峰!
我处在一个无所谓上,无所谓下,无所壻前,无所谓后,亦上、亦下、亦前、亦后的圆形的世界里……
他把摩托车开上笼顶,又开下来。象体搡表演中单杠动作的“大回环”,一下又一下地旋转着。惊险至极!所有的观众都被“镇住”了。那些天真的小姑娘,那些鲁莽的小男孩,那些吃惊的女人们,那些强壮的男子汉,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展览着自己的脸……
……这些欢呼着的观众,这些表情丰富的面孔!这些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面孔组成了一个旋转的轮盘,组成了一个旋转着的世界。
当我吃力地追随着伙伴们,在越野赛的路途中疾驰的时候,没有欢晬,没有鼓掌,没有鲜花,甚至,有几次,我看到那张有着豁牙齿、瘪嘴唇的面孔曾鄙夷地尚我哞过口水。有一个塞着手指头的大嘴,从那指缝里发出的是一声声尖厉的哨音……。这一切,曾使我的心象扎了孔洞的皮球,痛苦地收缩了。
而今,他们却在欢呼。他们承认“成功”者。
人的脸,旋转的轮盘或许,那个曾经背叛我的“她”,也站在他们中间欢呼?
极富弹性的帆布杂技棚,并没有被欢呼声和音乐南涨破,杂技演员在纵情驰骋了一阵之后,终于停了下来。而音乐还在响着,欢呼声还在响着,灯光还在亮着。摄影记者们象铁肩一样被吸附过来,闪光灯蓦地一亮,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炫目的光晕。
令人眼花缭乱的成功!……这个成功,肯定是我的那个“她”欢迎的,但楚,我这个曾经是战士的人向她投降了,我也是虚浮的……
……表演结束了,还不到十分钟。一个短暂的、虚柴的梦。莫非我追求的仅是这样的梦?
《八十天环游地球》,凡尔纳的幻想小说。我已经多少次地游历过己的“地球”了,在不到十分钟之内。一个小小的世界,却永远跑不出,空有每小时八十码以上的速度。这并不奇怪,为我害怕做冲锋陷阵的小兵,却来做一个图虚荣的飞车“明星”……
呵,那广阔的田野,那田野上的风……
他谢场了,面对观众弯下头,又吃力地抬起来。他微微喘着气,仿佛担心自己会那欢呼的声浪淹没了。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疲惫、无聊。但是,他的神经下意识地命令面部的肌肉**起来,做出了一个可掬的微笑。不过,他到底把头抬起来了,竖在结实的脊梁上。他做了一个让所有的观众都感到奇怪的动作,竟抬起手臂,捏着拳头弯到颈后敲了敲自己的脊梁。